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 一 已经下雪了! 整个北方笼罩在凛烈的北风里。 寒冷的北风刀儿似的,能刺进人的骨头里。 白天,街上的行人不多。 入夜以后,街上的行人更是少得可怜。 家家户户的门都关得紧紧的,可是刀儿似的北风,仍然从门缝儿里透了进去,窗户纸“噗达”、“噗达”的直响。 日租界里,一座西式的小洋楼的楼下,挨着客厅后头,有一个小型的办公室,这时候灯火正旺。 这间办公室布置得很精致,正面是面腥红的太阳旗,对着“太阳旗”,有一张长长的会议桌,上头铺着雪白的桌布,桌布上是个中国古代的大花瓶,花瓶里插着日本的国花——樱花。 长桌头儿上,站着一个身材矮胖,留着一撮小胡子的中年日本人,他就是赫赫有名的日本关东军特务机关长土肥原贤二。 长桌的两旁,紧挨着长桌,站着二三十个穿着中国式裤褂儿的日本浪人。 外头冷,比不上土肥原跟这些日本浪人脸上的神色冷! 屋里暖和,但却也溶解不了这些人脸上赛过冰霜的冷意。 长长的桌面上,堆满了吓人的东西,枪、厚背武士刀! 日本浪人平日里吊儿郎当,这会儿却是靠腿垂手,挺胸肃立。 炉子里的火光,照在每个人的脸上,一闪一闪的。 土肥原突然高喊一声:“天皇陛下万岁。” 众日本浪人轰然相应:“天皇陛下万岁。” 接着,土肥原以冰冷而激昂的话声说了话:“我们这一次行动,目的在造成‘天津事件’,进而引起整个华北的纷乱,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午夜十二点,在院子里集合。对表,现在的时刻是十一点半。” 土肥原与众浪人同时对过了表。 土肥原又说了话:“你们还有什么问题没有?” 一名浪人欠身道:“请问大佐,是不是见人就杀,见住家就闯?” “不错,可是要杀中国人,闯中国人的家。” “嗨。” 又一名浪人欠身道:“请问大佐,假如碰见了花姑娘……” “当然可以,随你们的便。” “嗨。” “还有什么问题没有?” 众浪人不再说话。 土肥原一声:“天皇陛下万岁。” 众浪人轰然相应:“天皇陛下万岁。” “解散。” 土肥原转身出了办公室。 众浪人抓刀的抓刀,拿枪的拿枪,鸦雀无声地相继出了会议室。 □□□ 午夜十二点过三分。 二三十个日本浪人,提刀握枪走出了这座小洋楼的大门,大门口挂着一方铜牌,上头刻着四个大字:“日本商会”! 众日本浪人耀武扬威地在日租界大街上疾走。 在这条大街的街口,过了街口十字路口就出了日租界,街口对面暗隅里,架着一挺机关枪。 这挺机关枪后面,爬伏着两个人,两个中国人,年纪都在卅岁上下,都是一身利落打扮,枪口正对着日租界那条大街。 “兔崽子们来了。”一个汉子咬牙切齿。 另一个汉子接口说:“幸好上头早获得了情报,要不然天津的同胞,岂不让土肥原那狗养的害惨了。”说着话,二三十个日本浪人已进入了射程内。 两个汉子的眼内,机枪枪口里,同时喷出了火光,连珠般的一阵砰砰响,二三十个日本浪人都倒在了雪地里、血泊中,一个也没跑掉。 两个汉子笑了,一跃站起,扛起机枪,很快地消失在暗影里—— □□□ 一只黯淡的灯笼,在寒风里摇晃着,灯笼也忽明忽灭的。 黯淡的灯光照耀着五个黯淡的字:“常盘馆旅社”! 在这家旅社最后面的一间屋里,也闪动着黯淡的灯光。 土肥原坐在榻榻米上,穿着和服,腰系宽布带,面前一张矮脚茶几,上面放着一把锋利无比的短刀,一瓶日本烈酒。 土肥原的脸红红的,半因生气,半因酒意,他咬牙切齿,眼珠子都要凸出来了,牙缝里送出一连串的叫骂:“马鹿野郎猪猡,马鹿野郎——” 一边骂,一边抓起酒瓶灌酒。 这也难怪,“天津事件”的失败,对他的打击太大了,关东军司令官本庄繁,打电话来臭骂土肥原,要他明天一早回到关东军司令官署,接受惩罚,也就是军法审判。 这样的情形,土肥原只有一条路,只有这条路可以让他死得壮烈,不失武士道精神,那就是武士道传统的切腹自杀。 土肥原现在就要走上这条路。 放下酒瓶,拿起短刀,望着森冷的刀光,他脸上的神色是可怖的,这么冷的天,他满头是汗。 右手握刀,左手试摸左腹部柔软部位。 眼前没有人为他“助刃”,他不许任何人来打扰他。 他只有靠自己,尽量地缩短痛苦的时间。 左手摸着了左腹部的柔软部位。 右手短刀缓缓下伸,刀尖抵住了左腹部的柔软部位。 那个部位在宽布带的紧勒下。 土肥原抬头,咬牙,双手握刀柄,凝足了力气,一声:“天皇陛下万岁,大日本帝国万岁!” 就要往下扎。 砰,砰,砰,敲门声惊动了土肥原。 土肥原停手抬眼,纸拉门上映出个人影,他破口大骂:“马鹿野郎,叫你们不要来打扰我——” 外头那人低声急道:“报告大佐,司令部的急电。” 土肥原一怔扔下短刀:“进来。” 拉门“哗”地拉开了,一名中年人一步跨进,见状一怔:“大佐,你——” “少废话,拿过来。” 土肥原冷然伸出手。 那名中年人不敢再说,急步上前,双手送出一份急密电。 土肥原接过拆阅,一看,他脸上的神色松了,一摆手,那名中年人鞠个躬退了出去。 土肥原把密电扔在了茶几上,全是密码译出来的日文,假如再译成中文,那是: “为混淆国际联盟调查侵华事件,即刻绑架逊清废帝溥仪,赴东三省成立‘满洲国’。” 下面是本庄繁大将的亲笔签署。 □□□ 东京,“黑龙会”总部。 “黑龙会”的头一号人物头山满,正漏夜召集紧急会议,“黑龙会”的头目都到齐了。 会议的议题是:九一八事件后,中国向国际联盟提出控诉,国际联盟拟派员赴中国调查,为混淆国际的调查,转移国际的注意,欲派干员赴中国,诱使逊清废帝赴东三省成立“满洲国”,“黑龙会”应该派谁去。 “黑龙会”是日本最高情报政策机关,拥有好几万的人手,潜伏各处,什么样的人都有,派个人出去,应该不难,似乎也不必这么郑重其事。 可是这件任务太重大,中国的情报人员,又是举世闻名的第一流。等闲一点的日本间谍,绝难达成任务。 经过一夜的密谈,“黑龙会”拟出了名单,选出了三个人:川岛芳子少佐、石原次郎中佐、佐佐木次郎大佐。 天破晓,头山满拿着这份名单,进了首相官邸,请首相圈选其中一人。 首相早就起来了,等的也就是这份名单,接过名单之后,毫不犹豫的圈选了头一个:川岛芳子少佐。 头山满即刻打电话。首相在官邸召见川岛芳子。 □□□ 一辆黑色轿车,冲破了黎明的宁静,风驰电掣而至。 车上下来五个人,五个穿日本军服的日本女人,前一四后。 前面一个,廿多岁年纪,美艳无双,冷肃之气逼人,配得是少佐军阶,正是大名鼎鼎的日本女间谍川岛芳子。 后头四个,都是东瀛的绝色美女,各配少尉军阶,她们的名字分别是:“宫本秋子”、“山本淑子”、“吉永贞子”、“田中茱莉子”。 这四个,也是“黑龙会”出色的间谍,而且是川岛芳子一手训练出来的,多少年来,一直跟随着川岛芳子,是川岛芳子的得力助手。 当车子一到时,首相官邸的大铁门开了,川岛芳子带头,马靴整齐的格格声,配合着佩刀的叮当声,从大门外,一直到了豪华的大客厅。 首相高坐,头山满陪坐一旁。 川岛芳子等行过军礼,笔直肃立。 首相缓缓站起,严肃地宣布了任务,然后郑重告诫,此行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中国情报人员不好斗,千万小心。 首相说完话,川岛芳子说了一句话:“报告首相,芳子很了解中国情报人员,还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套句中国话,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芳子如果有辱使命,愿接受严厉的制裁。” 首相相当高兴,纵声大笑,破例跟川岛芳子握了握手:“我也套句中国话,祝少佐马到成功。” 头山满笑了,川岛芳子也笑了,冷肃之气尽扫,全日本最娇艳的花都为之逊色,连首相看得都不禁为之一呆,他旋即含笑点头:“你好好去做,我全力支持你,任务达成回国之后,我会好好的奖赏你。” 川岛芳子一躬身:“多谢首相。” 头山满一旁说了话:“我准你带一名助手——” “秋子。”川岛芳子连想都没想:“她的中国话最流利,也是一个中国通。” 头山满道:“除了在中国的‘黑龙会’人员全力配合外,我再派出一个人暗地里协助你——” “谁?”川岛芳子马上问。 头山满笑了笑:“现在不要问,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一切都给你安排好了,你准备带着宫本少尉动身起程就是。” 川岛芳子靠腿躬身:“嗨。” □□□ 中国北方某地—— 一间大办公室,一张大办公桌,靠椅上坐着一个人,只看得他背影,单这背影,就有逼人之威。 他面前办公桌上,放着一份机密文件,他在翻阅。 文件上写着: 川岛芳子,女,原逊清肃亲王善耆女,善耆共二十一子、十五女,川岛芳子为善耆四福晋张佳氏所生,在善耆十五女儿中排行十四。 川岛芳子原名爱新觉罗显环,号东珍,生于清光绪三十三年四月十二日,出生地为北平。 民国后,川岛芳子五岁,随善耆流亡大连,九岁时,善耆欲借日本“黑龙会”之助,阴谋扶宣统复位,将川岛芳子过继与“黑龙会”头目川岛浪速为义女,由川岛浪速携往日本为人质,住东京赤羽,三年后迁长野县松本市柏原村,入松本女校就读。 善耆死后,川岛芳子年十六在日本风头极健,川岛浪速加以染指,因使川岛浪速之妻福子一怒而去,川岛芳子自杀获救,弹头留体内,后返国定居王府,住北平一年,请家教补习中国语文,入同仁医院取出弹头,改名金碧辉,成为名媛。 张宗昌谍报处,处长安静山曾加追求不成,嫁旅日时结识之蒙古王爷巴布扎布之子甘珠儿扎布,二十一岁结婚,住旅顺,后与夫不和,三年后出走,赴东京,为“黑龙会”吸收。 川岛芳子聪明,机灵,为人豪爽,好胜,执拗,任性,有变态心理。甚神秘、喜扮男装、日人称为“男装丽人”! 川岛芳子在日本时,六时起床,至皇道会大石先生处习柔道,每晚为川岛浪速按摩,九岁曾随川岛浪速习坐禅…… 靠椅上坐着的那位,没有往下看,把文件往桌上一扔,拿起桌上电话:“召回地字第一号。” □□□ 天津市,夜。 寒冷的天津市,寒冷的夜。 再冷的天气,冻不了爱玩的男人那颗热呼呼的心。 男人们,缩着脖子,顶着刀儿一般的夜风,怀着那颗热呼呼的心,都往“四喜班”跑。 “四喜班”的老鸨妈六姐,是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跑过不少码头,经过不少磨练,心眼儿、手腕儿都超人一等,麾下春、夏、秋、冬四喜,一个赛一个俊,一个赛一个娇媚,别说天津的男人往她那儿跑,就是二百四十里地以外的北平,一些专爱跑花街柳巷的,也都舍近求远,趋之若鹜。 今儿晚上“四喜班”到的客人尤多,差点儿把门框都挤破了,至于为什么,且到“四喜班”的大花厅看看去吧。 “四喜班”的大花厅里,今儿晚上是筵开六桌,桌旁坐满了,旁边儿也站满了。 坐在桌旁的,是有头有脸有钱的大爷,当然,每位旁边都有姑娘侍候着。 站在旁边儿的,份量不够,平日里花在“四喜班”里的大洋也不够多,所以,只有看看热闹的份儿。 靠里,有位姑娘一手打板,一手鼓键在唱大鼓,两个琴师闭着眼猛忙。 姑娘唱的是“大西厢”,平日里相当叫座儿,今儿个客人们乱哄哄的,似乎谁也没有心思听。 唱着,唱着,一桌上有位客人说了话:“怎么回事儿,什么时候了,还不见人影,别是马六把咱们涮了吧。” “保不定,要不然怎么都到这会儿了,还不见出来,难道非等千呼万唤哪。” 有人起了头。 于是乎,你一句,我一句,看热闹的也跟着起哄,乱了。 原就听不清楚唱大鼓的那位姑娘在唱些什么,现在根本就听不见了。 有个姑娘尖声说了话:“哟,你们这是干什么呀,也不怕身边的姑娘吃醋么?” “可不,你们瞧,我身边儿这位已然酱肘子出锅,绷了盘儿了。” 一阵哄堂大笑。 正嚷着,正乱哄哄的,突然里头帘子一掀,马六姐出来了,身后紧跟着大茶壶。 马六姐可真是风韵犹存,不但犹存,简直动人,细皮嫩肉,十指尖尖,熟透了的胴体仍是那么曲线玲珑,右手里拿根细长的象牙烟嘴儿,洋烟卷儿正冒着烟呢! 马六不是什么大人物,也不是戏台上的名角儿,可是她有震住全场的气势,她一出来,整座花厅里马上鸦雀无声,掉根针在地上都听得见。 突然的一静之后,马上站起个长袍马褂儿,白白胖胖的中年人,扯着喉咙说:“我的马六奶奶,您可出来了,都快把人急死了。” 马六姐天生一双媚眼,这会儿眼角一瞟,慢条斯理地问:“刚才是哪位说我们涮人哪!” “就是我。”白胖中年人一指头点上自己鼻尖。 “哟,敢情是我们陈大爷呀?陈大爷,抬起您的尊手来,摸着您的心口儿问问自个儿,我马六什么时候坑过您,涮过您。” 白胖中年人咧着嘴窘笑,没答话。 “这样儿吧,”马六姐得理不饶人,接着又道:“既然有人信不过马六,今儿个这杯酒算马六请客,您诸位就随便喝两杯——” 这话谁不懂,话还没说完,大伙儿都嚷了起来,求马六的也有,骂白胖中年人的也有,又乱了。 白胖中年人招架不住了,哭丧着脸到了马六跟前:“马六奶奶,您没有涮我,您可整了我了,这会儿我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您就高抬贵手饶了我吧,我给您跪下了。” 说跪他可真跪,噗通一声双膝落了地。 哄然满堂笑。 马六姐也笑了,伸手扶起了白胖中年人,在他白胖的脸蛋儿上轻轻拧了一把:“陈大爷,亏您做得出来,您这不是折我们么,回桌给我坐着去吧。” 这就是赦令,白胖中年人忙回座儿去了。 马六姐向大伙儿说了话:“我们姑娘正刀尺着呢,马上就出来,不过这是她头一回见客,还得诸位多捧场,赏点儿面子。” “当然、当然、那当然,这还用你说。”一位有钱大爷说了话。 大伙儿跟着也七嘴八舌一阵。 马六姐笑得像朵怒放的花儿似的:“哎呀,这可让我为难了,诸位都是我们的老客人,也都是我马六多年的老朋友了,一会儿我们姑娘出来,让她侍候哪一位呢?” 在座的也都是见过世面的,一点就透,白胖中年人首先捧场:“马六奶奶,兄弟我送五百意思意思。” 马六姐忙道:“谢陈大爷。” “我六百。” “谢王大爷。” “我七百。” “我八百。” “我九百。” “我一千。” 送这数儿的还是那位陈大爷,面子问题,岂能示弱,何况腰里有得是。 搁那年头儿,一千块大洋,能买幢相当像样儿的房子了。 坐着的没人吭气儿了。 站着的全瞪大了眼,张开了嘴,开了眼界了,真的! 马六姐嘴合不拢了:“陈大爷,真谢谢您了。” 大茶壶直哈腰:“谢陈大爷,谢陈大爷。” 陈大爷够面子,够光彩,站在那儿傲视群“伦”,不可一世。 他爹娘真养他这么个好儿子。 让他拿这一千块大洋去修祖坟,他未必舍得。 马六姐往后一扬手。 大茶壶忙转身掀帘子。眼前一亮,灯光一黯。 大伙儿都傻住了。 一前一后两位姑娘。 前头那位,年可廿许,一身紫,上身是件小腰身,宽袖,高领的小袄儿,下身是件八幅裙。 香额上整齐的一排刘海儿,头发梳得没一根儿跳丝儿,杏眼、桃腮、柳叶眉,一对眸子赛秋水,人长得美不说,那高雅华贵的气质,却是从没见过的。 后头那位,一身翠绿,个头打扮,年可廿上下,一样的美艳尘寰,艳压群芳。 马六姐又笑了,微一抬手:“姑娘,谢过陈大爷。” 姑娘浅浅一礼:“谢谢陈大爷。” 乖乖,话声清脆甜美,听进人儿耳朵里,像喝了玉液琼浆似的,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儿不舒坦。 陈大爷跟个泥塑木雕的人儿似的,仍傻在那儿。 其实,仍傻在那儿的,又何止陈大爷一个人? “陈大爷,您请姑娘屋里坐吧。” 陈大爷还没有听见。 马六姐一呶嘴儿,大茶壶过去了,碰了碰陈大爷:“陈大爷,人家姑娘有请了。” 陈大爷终于醒了,“嗯”、“啊”两声,刚要走。 “等等,”厅外传进一声朗喝,厅内一前一后进来两个人! 前头这位,廿多近卅年纪,颀长的身材,穿件合身的皮袍子,袖子卷着,头上是顶皮帽,识货的一眼就能看出,袍子也好,帽子也好,全是名贵黑貂。 穿的讲究,长的也是一等一,斜飞的长眉,眼角微翘的凤目,白白净净,连颗痣都没有。 后头那位,是个廿刚出头的小伙子,黑黑的、壮壮的,英武逼人。 大伙儿被这一声朗喝惊醒了,目光全都盯在刚进来的这头一位身上,连跑过码头,见多识广的马六姐,两眼都为之一亮。 这头一位,黑白分明的一双眸子,都盯在姑娘脸上,姑娘脸上一丝异容飞闪而逝,而这头一位,却含着微笑冲马六姐抱起了双拳:“六姐,我姓金,这是头一回到‘四喜班’来,而且是闻风慕名而来——” 不知道是谁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源兴盛钱庄的少掌柜,金少爷。” 紧接着,惊叹之声此起彼落。 金少爷跟没听见似的,两眼始终不离姑娘的脸,嘴角始终噙着微笑:“一千五,我请这位陈兄让一让。” 骚动突起,一千五百块大洋,乖乖。 姑娘、马六姐都为之一怔。 陈大爷岂甘示弱,尤其当着美人的面?更何况他舍不得,眉一扬:“让,笑话,两千。” 陈大爷比金少爷多加了五百块白花花的现大洋,也不知道他是气的,还是心疼钱,他脸色有点发白。 陈大爷这句话,引起的骚动比金少爷刚才那句话引起的骚动还要大,还要强烈,但是它没能把姑娘那双秋水般清澈目光,从金少爷脸上引走。 一千块大洋能卖幢相当不错的房子。 两千块大洋更不是小数目,而且这个数目只是开盘子钱,充其量只能到姑娘屋里坐坐,喝杯茶。 花这么个数目,只能换得这么一点代价,说起来当然不值,不过有钱的大爷不在乎这个,也爱这个调调儿,不这样斗阔怎么显得出自己的身份,又怎么能获得姑娘的青睐? 大伙儿的目光只在陈大爷的身上停留了一下,旋即又聚集在金少爷脸上,看他怎么办! 金少爷跟个没事人儿似的,微微地笑了笑,先伸出两个指头,然后另三个指头伸了出来。 这表示两千五。 骚动又起,目光又转向了陈大爷。 陈大爷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突然低头,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 大伙儿发出了一阵失望的叹息,没热闹看了,一转眼工夫,大伙儿都走光了。 姑娘一双美目之中绽放出异采。 马六姐笑得合不拢嘴! 大茶壶上前一步,哈腰,赔笑,摆手:“金少爷,您请!” 金少爷却向着姑娘潇洒地欠身摆手:“姑娘请。” 姑娘深深一瞥,浅浅一礼,带她身后那位绿衣姑娘,就要转身往后走。 突然,又一个喝声传了进来:“慢着。” 姑娘停住了,抬眼外望,外头一前四后地走进五个人来。 后头四个,清一色的利落打扮壮汉子。 前头那位,虎背熊腰,更壮,穿件皮袍,普通货色,头上斜扣顶皮帽,浓眉大眼,一张脸黑红黑红的,酒气熏人,老远就闻得见。 他一进花厅,两眼就跟苍蝇见着糖似的,紧紧地盯在了姑娘脸上。 马六姐脸上掠过一丝轻蔑神色,就要说话。 戴皮帽的壮汉子一咧嘴先开了口:“来得是时候,马六,这位姑娘我包了。” 马六姐微一摇头:“恐怕不行,一行有一行的规矩,什么事儿也得分个先来后到。” 戴皮帽的汉子“哦!”地一声道:“这么说,我这是来迟一步?” “不错!”马六姐道:“您来迟了,明儿个请早吧!” 戴皮帽的壮汉子道:“哪位是比我早来了一步的?” 马六姐一指金少爷道:“这位金少爷,人家出手就是赏了两千五百大洋。” 戴皮帽的壮汉子,目光扫向了金少爷,上下一打量,道:“敢情是这么回事儿,有钱别在我跟前摆,孩子们,把他给我架出去。” 轰雷般一声答应。那四个壮汉子迈前逼向金少爷。 金少爷像个没事人儿似的,一动没动。 动的是金少爷身后那小伙子,小伙子挥出了两拳,踢出了两腿,那四个壮汉子全倒下了,连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 马六姐、大茶壶瞪大了眼。 姑娘跟她身后的绿衣姑娘,两对眸子里闪过了异样的光采,充满了惊讶。 戴皮帽的壮汉子脸上变了色,抬手探入腰中。 金少爷身边那个小伙子比他快,一步跨到,明晃晃的攮子已抵住了戴皮帽的壮汉子的咽喉要害。 戴皮帽的壮汉子吓得头往后一仰,探进腰里的手没敢再动,只听他惊怒道:“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殴打侦缉……” 金少爷目光一凝:“怎么说,你们是侦缉队的人?” “不错,我是侦缉队的杨队长。” 马六姐道:“对了,金少爷,这位是大名鼎鼎,跺跺脚‘天津卫’都会颤动的侦缉队长,人称‘赛阎王’的杨头儿。” 金少爷一抬手,小伙子收攮子退后。 “赛阎王”杨队长以为这张虎皮吓了人,也得理不饶人,眼一瞪,怒喝道:“好大的胆子,活得不耐烦了,跟我上队上跑一趟去吧!” 猛往地上四个壮汉身上踢了一脚,骂道:“窝囊废。” 四个壮汉爬了起来。 “赛阎王”杨队长一指金少爷跟小伙子,不可一世地喝道:“把他们俩都给我带走。” 四个壮汉心里恨透了小伙子,巴不得有这么一句,如狼似虎地要动。 “慢着,”金少爷淡然轻喝:“虎子,打个电话给侦缉处的莫处长,请他到这儿来一下。” 小伙子应一声要走。 赛阎王杨队长一顿忙拦:“慢着,你认识我们处长?” 金少爷淡然道:“我不知道莫处长是谁的处长,我只知道他跟我称兄道弟多少年了。” 杨队长目光一凝,嘴角儿泛起了一阵冷笑:“小子,少跟我来这一套,这一手我见多了。” “我没意思非让你相信不可,你要是不放心,可以用枪押着我这车夫去打电话,或者让你的人去帮我打个电话也一样。” 这,不由杨队长不相信了。 他大大地作了难,侦缉处的处长莫老虎,是他的顶头儿上司,发起狠来,比他这个“赛阎王”还狠十分,如今这位公子哥儿似的金少爷,竟跟这位莫老虎称兄道弟的,显然彼此交情不浅。 怎么办,动眼前这位金少爷,他实在惹不起号称老虎的顶头上司。 要是让一步,就这么算了,他可又下不了台。 这位“赛阎王”正这儿作难呢,那里那位金少爷已经摆手,把姑娘让进去,然后带着虎子跑了进去。 行了,总算就这么下台了。 下是下台了,可是杨队长不能不找回点儿面子,转冲马六姐猛然拍了桌子:“马六,你好。” “哟,怎么了?”马六姐一怔,道:“杨队长,我马六可没得罪您啊!” 杨队长怒喝道:“马六,你少跟我来这一套,你自己问问,你能在这块地儿上混,是谁给你的方便——” “哟,杨队长,您怎么说这种话,这本来就是鱼帮水,水帮鱼的事儿,不错,您是给了我不少方便,可是我也没有少孝敬您啊。” 杨队长听不下这个去,猛一摆手,道:“好了,不提这个,我间你,有了好货色,你为什么不给我——” “哟,这您怎么怪起我来了,您要大头没大头,要拳头没拳头,能怪我么!” 杨队长黑脸猛一红,指着马六道:“马六,你,算你行,别以为我整不了你——” “杨队长,说这话就不够朋友了,惹不起别人您整我,好嘛,你整吧,我马六干这一行也有不少年了,认识的人也不在少数,若要闹起来,谁占便宜,谁吃亏,还很难说呢。” 杨队长脸上的红转成了白,一声:“你——”一跺脚,带着他的人走了。 杨队长人不见了,马六姐马上变了个人,浓眉瞪眼,杀气腾腾,猛一拍桌子,骂道:“我操你八辈儿,姓杨的,你敢惹你祖奶奶!” 大茶壶上前一步低声道:“大姐,已经够兔崽子受的了,何必生这么大气!” 马六姐吸一口气,平松了一下自己,缓缓说道:“左盼右盼的,今儿个总算盼来个适当的,你去给我打点打点去,把那败家子儿给我留下。” 大茶壶一征:“大姐,您是说那个金少爷?” “不是他是谁!” “他合适?” “他最合适不过了,他家开的是钱庄,来往的全是贪官污吏,也是拿贪官污吏的脏钱去放利息,不在他身上敲一笔,在谁身上敲去?” 大茶壶迟疑了一下:“大姐,这号子恐怕扎手。” “别这么没出息,瞧那愣小子摆倒几个窝囊废就吓倒了,那几个窝囊废是纸糊的,经不起一吹,就算那愣小子真有两手儿,也不过只他一个,难道你们连一个也对付不下,别给我站在这儿了,快去吧。” “是!” 大茶壶恭应一声,哈个腰走了。 马六姐又拍了桌子:“兔崽子!” □□□ 美姑娘的屋里! 里头是两间卧室,垂着棉布帘儿,外头是间小客厅,很雅致、很讲究的小客厅。 朱红色的桌椅,配以大红缎子的垫子,这一部分尽是耀眼的红。 桌上一只雪白的细瓷花瓶,瓶里插着几枝梅花,刚吐蕊,清香深动。 靠里,墙上挂着几幅画儿,竟都是名家的手迹! 就照这种布置,这种摆设,甚至这种调和的颜色,就已衬托出这位美姑娘不是一般的俗脂庸粉。 难怪金少爷一进门就摆头长叹:“我可以说是阅人甚多了,像姑娘这个样儿的,可却是头一回见着。” “您这是褒呢?还是贬?” 美姑娘含笑凝睇,轻轻地问。 “褒,又何止是褒,简直不虚此行,不虚此走。” “您这就是损我了。” “天地良心。” “金少爷,这种地方,是不讲良心的!” 金少爷哈哈大笑。 姑娘自己也笑了。 两个人落了座,绿衣姑娘献上了茶:“金少爷,您喝茶!” 金少爷微欠身:“谢谢姑娘。” “不敢当,我叫小秋。” “噢,小秋姑娘。” “四个字多麻烦,省两个字儿不好么?” “省哪两个?” “您说呢?” 金少爷又哈哈大笑:“主称绝代,婢岂庸俗!金某我福气不小,造化不小。” 姑娘开了口:“金少爷,您让人不安。” 金少爷一点头:“行,对姑娘这样的红粉,不该来世俗这一套,尽管我这些话句句由衷,字字发自肺腑。我,单名一个刚字,转教。” “金,金碧辉。” 金少爷轻轻一拍桌子:“金碧辉煌,当之无愧。姑娘,你我五百年前是一家。” 小秋一旁道:“怎知道现在就不是一家?” 金少爷微一怔:“固所愿也,未敢请耳。” 金碧辉白了小秋一眼,嗔道:“小秋多嘴,还不快侍候那位去!” 那位?小伙子虎子正在一旁发愣呢,闻言脸一红,忙道:“少爷,我,我上外头去了。” 金少爷摆了手:“好、好、好,去、去、去,没出息。” 虎子忙出去了,是怕谁把他留下。 小秋噘了小嘴儿:“您看,人家怕我。” 金碧辉失笑道:“这位兄弟名字叫虎,身手也像虎——” 金少爷截了道:“可是这儿却碰上伏虎的罗汉了。” 金碧辉笑了。 小秋也笑了。 笑了笑之后,金少爷转了话锋:“听姑娘的口音,来处似乎离天津卫不远。” “是不远,”金碧辉含笑道:“只有两百四十里地。” 金少爷“噢!”地一声道:“原来您是北平,我说嘛,看样子金姑娘家恐怕是北平的老根儿人家了。” “也不算老,前清的时候才迁到北平去的。” “那恐怕也有好几代了。” “有了,好几代有了。” 小秋突然插嘴问道:“金少爷您呢?” “我?我们家算得上是天津的老根儿人家了,到我父亲这一代,足足有十几代了,不过以往都是读书人,到了我父亲这一代才做了生意,沾上了个铜臭味儿,还好,不管怎么说,我父亲这一代还说得出去,要是等到了我这一代——” 金少爷摆摆头接着说:“最好别有人问我。” “您客气。”金碧辉说。 “客气!”金少爷道:“等到了我这一代,金家恐怕就要让我败光了。” 小秋忽地“噗哧”一笑。 “你笑什么,小秋?”金少爷间。 “没什么!”小秋忙忍住了笑。 “不行,你得说,你一定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儿。” “没什么,您何必一定要问?” “我这个人就是这么个脾气,我非要听听不可!” 小秋犹豫了一下,道:“等将来有人问起您来,您可以说您老太爷那一代改行做了生意,是挣钱的,至于您嘛,您是花您老太爷挣来的钱的。” 金碧辉一怔忙道:“没规矩,胡说八道。” 金少爷却没在意,不但没在意,反而拍着桌子哈哈大笑:“妙,妙,真是‘庙’后头有个洞,妙(庙)透了,行,将来有人问起我来,我就这么说。” 金碧辉忙道:“小秋没规矩,您不怪她怎么还跟着她——” “谁说小秋没规矩,”金少爷道:“我却觉得小秋是个难得的趣人儿,姑娘你不是世俗中人,拘这些世俗中的规矩干什么?” “好,您惯坏她吧,”金碧辉瞟了小秋一眼道:“往后她就更不得了了。” “您可别这么说,”小秋说:“我说这话还看人儿呢,金少爷不是一般俗客,人家懂风趣,要是换个别人儿,请我说,我还懒得说呢!” “听,”金碧辉道:“她倒有理了。” “有理、有理、真有理,”金少爷拍着桌子笑着说,似乎简直就击节叹赏。 开盘子归竟是开盘子,也就是来坐坐,不能老赖着不走,不能老缠着人不放,金少爷是个老行家了,自然不会不懂这规矩,坐了个把钟头以后,站起身来走了。 金碧辉带着小秋,双双送到了屋门口。 望着金少爷跟虎子远去的背影,金碧辉的神色有点儿异样。 小秋偷瞥了金碧辉一眼,轻轻地道:“姑娘,这个人可以利用。” 突然,背后传来了一声轻咳。 金碧辉神情一震。 小秋飞快抬手拔下头上一根簪,反手掷了出去,人跟着转了身。 小秋打出的那根簪,握在一个人手里,这个人就站在右边垂着帘的房门前,布帘还在动,显然他是从那间屋出来的。 那个人是个汉子,卅岁上下的汉子,个子高高的,白白净净的,穿件大衣,头上戴顶呢帽,脖子上还围着围脖,挺俊逸的人物,可眉宇间一股子冷肃之气逼人。 一见这个人,金碧辉一怔。 小秋却脱口叫道:“石原大佐。” 忙靠腿欠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小秋穿的是袄裙,行的是这么个日本式的军礼,未免有点滑稽。 可是来人脸上没有一点笑意,冷峻目光落在了金碧辉脸上。 金碧辉定了定神,也跟小秋一样施了一礼。 来人脸色缓和了些,扫了小秋一眼,道:“宫本少尉,以后看清楚人再出手。” 抬手把那根簪扔在了桌上。 小秋一脸肃穆色,欠身道:“嗨,秋子鲁莽,请大佐原谅。” 石原大佐缓步走过来坐下,微一抬手:“川岛少佐,坐!” 金碧辉脸上没有表情,也站着没动:“谢谢大佐,大佐什么时候到中国来的,找我有什么事?” 石原大佐抬手摘下帽子:“算起来,我还是比你早一班船到的,你到了中国以后,一举一动我都清楚。” 金碧辉眉梢儿微一扬道:“我明白了,临来中国之前,在首相府邸,‘黑龙会’表示要派一个人来暗中协助我——” “对了,那就是我。” “我很荣幸。” “不要客气,川岛少佐,往后你我要多多合作啊!” “大佐,我现在叫金碧辉。” “噢,金小姐,不,在这种地方应该叫姑娘。” “金姑娘,金小姐都不要紧,请记住,不要再叫我川岛少佐就行了,大佐有化名没有?” 石原大佐取出名片递向金碧辉。 金碧辉伸手接过,只见名片上印的是:协兴轮船公司业务经理,石本原。 金碧辉道:“原来是石经理,石经理要是没什么别的事,就请从来路出去吧,免得让这儿的人看见起疑。” “这儿是什么地方,进出的客人这么多,怎么会单对我起疑?” “石经理怎么连这个都不懂,今晚是我头一次见客,刚才那位钱庄的少掌柜赏了两千五百块大洋开盘子——” 石原大佐吃一惊:“两千五百块大洋,他,他疯了!” “他的神智很清楚,我这儿不会有别人来,要让人看见你坐在这儿,这算哪回事。” 石原大佐站了起来:“两千五百块大洋,好阔气,好阔气啊,金姑娘,他看上你了。” “那是一定,要不然他不会花这么多钱,像现在我这种身份,也需要这样,更需要这种客人,这样我才能一炮而红,这样对我今后才有帮助,石先生懂么?” 石原大佐薄薄的唇边掠过一丝笑意:“这道理我还懂,不过要提醒你一句,中国的男人都是很厉害的,你可不要被他们——” “石先生,你是来协助我的。” “所以我才说提醒,要不然我就命令你了。” “谢谢你的好意,只是你太小看我了,我是个受过特殊训练的女人,我知道怎么对付男人,黑龙会派我独当一面,而且经过首相的圈选,这都不是马虎随便的事。” “可是‘黑龙会’跟首相,都不了解中国男人。” 金碧辉脸色一变,冰冷道:“秋子,送客。” 小秋立即恭应:“嗨。” 石原大佐阴阴地笑了笑,抬手道:“不用,我自己会走,十一月一号已经过去了。明天就是二号了,别忘了,十一月十号晚上十二点以前。” “这个我记得很清楚。” “那就好,那就好。” 石原大佐戴上帽子走了,走得是来路,很快地进了右边那间屋。 金碧辉施了个眼色,小秋提步跟了过去,掀帘一看,转身点头。 金碧辉猛然拍了桌子:“马鹿野郎。” □□□ 出了“四喜班”的大门,金少爷跟虎子踏进了黑胡同。 黑胡同里的风既劲又急,呜呜的响,能把人的脸割裂。 金少爷犹豫了一下:“虎子,你怎么单挑这种路走,你又不是不知道,最近地面上不太平,万一碰上些翦径、打闷棍的毛贼——” 前面一下子闪出三四条黑影拦住了去路。 金少爷一怔,急拉住了虎子:“慢着,别说着说着就来了。” 扭头往后一看,身后也多了三四条黑影。 金少爷道:“坏了,虎子,咱们是碰上剪径、打闷棍的毛贼了。” 只听前面传来了一声冷喝:“姓金的,少耍嘴皮子了,说吧,你是吃顺的,还是吃戗的。” 金少爷道:“朋友,你们是哪一路的——” “少废话,答我问话。” “我么,我顺戗都不吃,这怎么办。” “你小子。” 一声怒喝,前头的扑过来了。 脑后风生,后头的也扑过来了。金少爷侧身一退,忙贴上了墙。 胡同里,噗通,哎哟地直响,过了一会儿,不响了,只有一个站在那儿,其他的都爬下了。 金少爷仔细看了看:“虎子,是你么?” “是我,少爷。” 黑暗中响起了虎子的答话。 金少爷吁了一口气,笑了:“虎子,还是你行。” 他蹲下身子,找着了一个:“喂,朋友,就这种身手,往后别干这一行了,我这儿有块袁大头,拿回去大家分吧,也告诉你们瓢把子一声,往后再干这个,让他自己出马带头,别一个人躲在窝里暖和。” 金少爷扔了一块大洋,站起来带着虎子走了。 □□□ 马六姐把所有的脏话都骂尽了,她恨不得拆房子,恨不得把金少爷剁成肉酱。 跟前站着七八个,一个个鼻青眼肿,混身是泥,挂彩的挂彩,见红的见红,好不狼狈。 地上有块大洋,不知道怎么回事儿,都对折起来了。 大茶壶一旁说了话:“好了,大姐,您消消气吧,人有失神,马有乱蹄,胜败乃是兵家常事,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跑得了这回,跑不了下回,往后还怕碰不见他?下回堵上他不就行了么,好在天那么黑,他也没能认出人来。” “你知道什么!”马六姐猛拧身坐了下去:“这么些个人,都是江湖上走腿闯道儿多少年的,如今竟对付不下两个小嫩蛋儿,我想着窝囊,窝囊透了。” “这——”大茶壶咽了口唾沫,道:“您又不是不知道,败家子儿身边那个愣小子实在扎手——” 那七八个之中,有一个把话接了过来,“大姐,您放心,那败家子儿总有落单的时候——” “呸!”马六姐怒啐了他一口:“你意思说,我姓马的就只会打落单的雁,要是那些点子长年不落单,我姓马的就什么都别干了,也别吃别喝。” 说话的那个脸一红,低下了头。 马六姐摆了手喝道:“好了,好了,该上药的上药,该裹伤的裹伤去吧,别在这儿站着惹我生气了。” 那七八个一声没吭,一个个低着头都出去了。 马六姐伸脚一勾,把地上已经翘边儿的大洋勾了起来,伸手按住,两个指头一捏,咬牙骂道:“我操你祖奶奶!” 那块大洋,整个儿地对折了起来,跟让谁拿刀切去了一半似的。 □□□ 相当气派的一座大客厅。 厅里炉火熊熊,灯光亮得像白昼似的。 一张太师椅上,坐着个五十多岁的瘦老头儿,瘦归瘦,可是看上去挺硬朗的。 瘦老头儿的穿着很讲究,旁边茶几上放着一碗热茶,大寒夜里,坐在炉火旁喝热茶,该是人生一大享受,相当舒坦的事儿。 可是瘦老头儿的脸色不大对,像有什么事儿不高兴,跟谁生气似的。 瘦老头儿身边儿,站着个廿上下的大姑娘,大姑娘穿着很朴素,人也光梳头,净皮脸的,长得算不上美,可是很秀气,看上去文文静静的。 她站在瘦老头儿的身边儿,显得很不安。 突然,厅里的大钟响了,一声又一声,响亮而悠扬,划破了寒夜的寂静,整整打了十二响。 瘦老头儿的脸上又加了三分怒意。 大姑娘不安地轻叩道:“大爷——” 瘦老头儿冷峻的目光落在大姑娘脸上,原本很冷峻的目光,突然变柔和了,充满了爱惜和歉疚:“翠姑,你去睡吧,我来等门。” “不,”叫翠姑的大姑娘忙道:“大爷,哪有让您等门的道理,您请先睡去吧——” “翠姑,你头一天到这儿,怎么说也不能——” “大爷,我虽是头一天到家里来,可是我可不是外人,而且也老早就属于这个家了,您还跟我客气。” 瘦老头儿沉默了一下:“那!这释儿吧,咱爷俩一块儿等,聊聊。” “不,大爷,天儿冷,夜又这么深了,您先去歇着吧,明儿个我再陪您说话。” 瘦老头儿脸上突然堆上了寒霜,猛一拍座椅扶手,骂道:“这个畜生——” 翠姑忙道:“大爷——” 瘦老头儿脸上的寒霜刹时又没了:“孩子,你不知道,他长年的在外头跑,长年的在外头游荡,说的好听叫什么闯江湖,闯什么江湖?江湖是什么好地方?家里头缺他吃缺他穿?这个家让他养了?只指望他能在家呆着,跟着我学学做生意,谁知道他——” 翠姑柔婉地截了道:“大爷,男儿志在四方,二哥有他的想法,有他的抱负——” “男儿志在四方?哼,他要是真志在四方,那倒也好了,翠姑,你知道,我并不是个不讲理的老古板,我要他干什么,他就得干什么,他对做生意这一门儿没兴趣,不要紧,他可以干别的,只要正正经经的干,只要能干出个名堂来,行,我绝对赞成,可是他不是,他只知道挥霍,只知道闲荡,只知道走邪路,好不容易把他盼了回来,他却一会儿也不着家,吃过早饭一抹嘴走了。不到半夜三更不进门儿,这还像话!” “大爷,也许二哥有他的事儿。” “他有什么事儿?除了吃喝玩乐,他还有什么事儿?他还懂什么?我平日省吃俭用的,上哪儿时都是靠这两条腿,他可好,回来了还带个车夫,弄了辆‘胶皮’,我看他多大的派头,我,我简直越想越有气。” 翠姑柔婉一笑道:“好了,大爷,您别说了,年轻人,谁没有个糊涂时候?您去睡吧。” 瘦老头道:“翠姑——” 翠姑的脸色跟目光都带着乞求,柔声道:“大爷——” 面对着这么一位姑娘,连铁石人儿都会不忍,何况老头儿他不是铁石人儿,他迟疑了一下,一点头道:“好吧,我先去睡。” 瘦老头儿站起来走了,进了厅后垂着棉布帘的一扇门儿! 望着瘦老头儿进了那扇门儿,翠姑的神色突转黯然,头一低,往左行去,很快地出了大厅。 翠姑刚不见。 大厅的两扇门轻轻地开了,有个人探头探脑的走了进来,是那位金少爷。 看看厅里没人,金少爷神色松了,吁了一口气,蹑手蹑脚的往里走去。 就在这时候;翠姑端了个小瓷碗进了大厅,乍见金少爷,吓了一跳,一声轻叫差点没松手把碗摔了。 金少爷闻声猛转身,也为之猛地一怔,张口叫道:“翠姑——” 翠姑道:“二哥,是你呀,吓了我一跳。” 忙端着碗走了过来。 金少爷讶然道:“你什么时候到天津来的?” “今儿个晌午。” 翠姑到了近前,把碗放在了茶几上。 金少爷道:“你怎么突然到天津来了?” 翠姑道:“爹跟娘好久没来了,两位老人家最近身子都不大好,所以让我来看看大爷。” 金少爷释然地“哦”了一声! 翠姑看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下:“二哥,咱们多少年没见了,我来你不高兴么?” “不高兴?那怎么会。”金少爷表现得有点冷漠,强笑一下道:“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你不该这么老远的跑到天津来。” 翠姑脸色微微一变:“我不该来!为什么?” “你不知道,天津是个很杂很乱的地方,远不如保定单纯——” 一个冰冷话声传了过来:“天津这个地方是杂是乱,是远不如保定单纯!” 金少爷、翠姑循声望去,只见瘦老头儿已从厅后那扇门进了大厅。 翠姑忙道:“大爷,您怎么没睡?” “心里有事儿,睡不着。” 瘦老头冷冷地瞧着金少爷说。 金少爷叫了他一声:“爹。” “你还知道回来,什么时候了,你知道不知道?” “大爷,二哥回来了,不就好了!” “翠姑,你别帮他说话,”瘦老头儿望着金少爷道:“人家翠姑老远的跑到天津来,你不在家,让人家一等等到你这时候。” “爹,我怎么知道翠姑今儿个会来。” “噢,你不知道翠姑今儿个会来,就该成天在外头野。” “爹,我有事儿!” “你有事儿?你有什么事儿?你还能有什么事儿?成天不是跟些狐朋狗友吃喝,就是——” 翠姑忙道:“大爷——” 瘦老头儿住口不言,气哼哼地坐了下去。 金少爷也没再说话,扭头要走。 “站住,”瘦老头儿喝道:“你要上哪儿去?” 金少爷道:“时候不早了,我想睡去。” 瘦老头儿霍地站起,怒笑道:“你也知道时候不早了,你想睡去了,你真懂事儿啊,你知道我跟翠姑等了你多久了——” 翠姑道:“大爷——” 瘦老头儿转望翠姑,指着金少爷道:“翠姑,你听听,这是你亲耳听见的——” 翠姑道:“大爷,我知道,您先去睡好不好,我来劝劝二哥。” “劝?他要是听劝不就早好了——” “大爷!” 瘦老头儿实在不忍不听翠姑的,瞪了金少爷一眼,愤愤地就要走,一眼望着桌上瓷碗,道:“这是什么?” 翠姑道:“我给二哥熬了碗八宝粥——” “他也配。” 瘦老头儿怒声一句,扭头走了。 目送瘦老头儿进了厅后那扇门儿,翠姑端起碗,转过了脸,娇靥上堆着笑说:“二哥,趁热喝了吧,暖暖身子。” 金少爷没接,道:“翠姑,你这是干什么?” 翠姑羞涩地一笑,低了低头,道:“咱们自小订了亲,我是你的未婚妻,不该么?” 金少爷脸上的神色、目光,难以言喻,道:“翠姑,你,你实在不该到天津来。” 转身快步走了。 翠姑怔住了,金少爷出了厅,她喃喃说道:“我实在不该到天津来,我实在不该到天津来——” 目光落在手上的瓷碗上,她神色倏黯,是那么凄楚,那么令人心酸…… □□□ 金少爷脸上没一点表情,快步到了他屋门口。 他住的屋,在后院东,门口一条长廊,廊外是院子,屋后临着一个小花园。 金少爷要推门,突然,他像发觉了什么,抬起的手又停住了,凝神听了听,嘴角泛起一丝冰冷笑意,他一矮身,平窜了出去,飞快地绕过屋角,扑向屋后。 到了屋后花园里后窗前,后窗开着。 金少爷嘴角的冰冷笑意更浓了,他挨近后窗,缓缓探头内望,他看见了。 黑暗的屋里头,正中央,坐着个黑影,头上戴顶呢帽,身上似乎穿件袍子,面对屋门而坐,一动不动。 或许,他手里拿把枪,正对着屋门呢。 金少爷暗暗一声冷笑,突然长身窜起,翻近窗户,然后一个跟头翻近椅子,双脚向着椅背踢出。 金少爷的双脚踢个正着,那人一个跟头往前翻去,帽子掉了。 金少爷跟着翻起,一把匕首已握在手中,扑过去用膝盖压住了那人的肚子,匕首也抵上了那人的喉管。 那人忙道:“天地玄黄。” 金少爷一怔:“宇宙洪荒。” 那人道:“下午五点整。” 金少爷一下站了起来,手一甩,匕首“笃”地一声插在了房门上:“你这是开什么玩笑。” 那人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衣裳,道:“我奉命而来,不得已——” 金少爷吸了一口气:“你是地字五号?” 那人道:“不错,我也姓赵,排行第一。” “好嘛,百家姓上头一个,又排行第一,敢情普天下数你为第一。” “好说,这是‘天字第一号’的指示。” “赵大爷,做交通,也不该三更半夜的做到人家家里来!” “我不刚说过了么,我是奉命而来,不得已!” “什么事,说吧?” “是不是她?” “是她,如假包换。” “身边儿还有一个?” “不错,她得力助手之一,宫本秋子。” “天字一号指示,她的期限撇开今天只有九天了,她会很快的展开行动,你要特别小心。” “我知道,‘天字一号’召见我的时候,已经指示得很详尽了。” “你需要什么支援——” “目前还不需要,等到需要的时候,我自会告诉你。” “那么你打算——” “那是我的事,恕难奉告,你要是没有别的事就请吧,我累了,也困了。” 那人怔了一怔,倏然而笑,拾起帽子,掸了掸灰,往头上一戴,转身行向后窗,然后翻窗跳了出去。 金少爷道:“自己人,放他走。” 窗外没什么动静,旋即一条人影穿了进来,是虎子,他近前道:“大哥——” 金少爷略一凝神,抬手一摆。 虎子一个身子倒射,又穿窗而去。 金少爷一个箭步窜过去拔下了门上的匕首,然后飞快地脱了衣裳,上床拉开了被子…… 屋门轻轻地开了。 一个美丽的人影闪了进来。 是翠姑。 翠姑轻轻地到了床前,默默地望了金少爷一阵,伸手为金少爷盖好了被子,然后又走过去关上了后窗,又轻轻地走了。 金少爷睁开了眼,脸上又是那难以言喻的神色,转个身向上,两眼直直地望着顶棚…… 后窗又开了,一条健美的倩影穿了进来,直落床前,是位利落打扮的大姑娘,比翠姑美,比翠姑娇艳,也比翠姑多了份逼人的英气。 大姑娘看了看床上的金少爷,挤身坐在了床沿儿上:“大哥,你好狠的心哪。” 她似笑非笑的。 “谁叫你来的?” 他脸色木木然。 “我来看看大哥的家,大哥的未婚妻呀。” “现在你都看见了。” “可是我还不想走。” “胡闹!” “大哥——” “这儿用不着你。” “大哥偏心。” “别怪我只用马标,这儿实在没你的事儿。” “有个车夫,为什么不能有个丫头。” “不能,我家没女眷。” “准嫂子,翠姑娘不是么?” “别胡闹!” “我知道,你是怕她吃醋是不是?” “你错了,她不是那种女人。” “她不是我是,怎么办?” “小妹,别胡闹!” “你除了会说这,还会说什么?” “小妹,我办的是正事,我以前办过不少事,可是没有一件比得上这件事。” “我又没妨碍你办正事。” “我知道你不会,可是——” “别可是了,大哥,你瞒得我们够苦的了,要不是因为这件事,我们还不知道你是位中央的情报人员呢。” “就是因为碰上了这件事,要不然我会永远瞒着你们。” “为什么?信不过我们?” “咱们三个跟亲兄妹一样,有什么信不过的,只是,保密是情报人员的第一要务,也是第一个信条,别怪我,小妹。” “怪你?我以前敬佩你,现在更敬佩你了,大哥,说句话你可不许笑话我。” “什么话?” “我现在好想亲你一下。” “可别,我受不了。” “真的,大哥。” “别胡闹了,小妹。” “又来了,你就不能说点儿别的。” “能,可是怕你更不爱听。” “那就别说。” “不说不行,小妹,你该走了。” “大哥——” “小妹,碰上正经事,咱们就要正正经经的。” “好吧,我走,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让我每天来一趟,看看你。” “几年了,天天在一块儿,有什么好看的。” “可是现在没在一块儿啊!” “小妹——” “我不管,你一定要答应,我会想你,你要是不让我每天来一趟,我会吃不下饭,睡不着觉,非生病不可,你愿意我生病?” “人吃五谷杂粮,难保不生病,病了我给你请大夫。” “大哥,神仙也治不了心病啊!” “我真拿你没办法,这样好不——” “怎么样?” “你别到这儿来,有空我会去看你。” “行,不过得天天去。” “小妹,你明知道我——” “大哥,逗你玩儿的,我真那么不懂事儿么?谁叫你办的是正事儿,我只有苦自己了。” “小妹,现在该我想亲你了。” “来吧,我等着呢。” 大姑娘闭上了一双美目,可是睫毛抖得厉害。 金少爷笑了,抬手在大姑娘脸上轻轻拧了一下:“不行,真亲我会马上拜倒在你石榴裙下。” 大姑娘睁开了眼,幽然一瞥:“大哥,你可真小气,真是守身如玉啊!” “别躁我了,小妹。” 大姑娘站了起来:“我走了。” “我不送你了,让马标送送你吧!” “不要,我才不稀罕他送呢。” 大姑娘拧身穿窗而出,轻盈灵妙,像只燕子似的。 金少爷吁了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 □□□ 日头老高了,天已经亮得不能再亮了。 可是这间屋里黑着。 不,应该说红着。 为什么会红着? 只因为这间屋亮着一盏红灯! 为什么这间屋里会亮着红灯? 且仔细看—— 这间屋相当简陋,一张床、一张桌、衣裳、袜子丢得到处都是。 半空中拉了不少绳子,绳子上有夹子,夹子上夹着一张张的胶片、底片。 桌子上放着几个长方形的搪瓷盆,里头是药水,有个人已站在桌旁冲底片,洗照片,忙得不亦乐乎。 站在桌旁那个人,看上去年纪不大,顶多廿一二,穿的衣裳既不合身又破,看上去有点儿滑稽。 衣裳既不合身又破,偏偏还挺刀尺的,中分的头发梳得油光贼亮,头油多得能滑倒苍蝇,打着条领带,都褪色了,而且皱皱的,像谁家老太婆的裤腰带似的。 头齐脚不齐,头发梳得挺好,脚上那双鞋都成了翻皮的了,鞋面毛毛的,灰白灰白的,已经看不出原来是什么色儿的了,而且也变形了,哪像皮鞋,扔了都没人捡。 他这儿用个镊子夹着一张底片,对着那盏红灯,眉飞色舞正得色,砰然一声门开了。 “谁——” 他大吃一惊,忙去捂那些底片,可惜,迟了,他火儿了,他冲着站在门口的那个人发了脾气:“你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先敲敲门,你看,你看,刚照的杰作,全完了。” 门口站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是金少爷。 金少爷怔了一怔,旋即道:“我怎么知道你在冲底片,门口也没贴张条子——” “好嘛,坏我的杰作,你还有理。” “杰作!算了吧,毕石,这种照片三岁小孩也会照,好意思称什么杰作,你要是这样照下去,一辈子也不会有出息。” 弄了半天,这位叫毕石,他爹妈给他取的好名字。 毕石把曝了光的照片往桌上一扔:“现在还说什么?说什么有用!算我倒霉,谁叫我有你这么一个朋友。” 往零乱不堪的床上一坐,抱住了头。 金少爷笑了,走过来坐在毕石身旁,拍了拍毕石道:“别这么心疼了,我赔你行不行?” “赔!”毕石猛抬头:“你赔得起吗,你!” “我的毕石大爷,”金少爷又拍了拍他:“不是我火上浇油,也不是我打击你的志气,把你这些照片都算上,只能你一个人关在屋里欣赏,拿出去一点儿价值都没有——” “没有就没有,我本来就是为自己欣赏的,自己高兴就够了,干吗给人家看。” “这你的观念就不对了,怪不得你办的这份摄影周刊没有销路,没听人家说么,人死留名,豹死留皮,留不下一点有价值的东西,你这辈子岂不是白活了,你还何必忙照像机,何必开这家摄影周刊社?” “好嘛,小金,坏了我的事,你还有这么一番大道理。” “别不服气,你说我说的是不是理?” “你说的是理,底片全曝了光,照片泡了汤,我这期摄影周刊出不成了,你知道不知道。” “我知道,没价值的东西出了不如不出,免得丢人现眼挨人骂,好在你是这家‘摄影周刊社’的社长兼记者兼工友,上上下下全是你一个人,不然发不出薪水去。” 毕石霍地站了起来:“你说的倒轻松,我还要吃饭呢。” “说你没出息,你就是没出息,目光别这么浅视好不好?有我这么个朋友,还会让你饿着……” 毕石冷笑道:“嗯,我是有你这么个朋友,再跟你这个朋友交下去,我就要破产了。” “好,毕石,够意思。”金少爷站了起来:“这话可真让我这个朋友寒心,只为这么一张破得不能再破的照片,就要毁交情了,好吧,本来我是来告诉你,有个好镜头,让你做件大大的有意义的事儿的,现在也不用提了。” 说完了话,他就要走。 毕石征了一怔,忙伸手拦住了金少爷:“慢着,小金,你怎么说,你是来告诉我个好镜头——” “没有,交我这个朋友会破产,还能有好镜头!” “小金——” “不提了,不提了,我是寒衣饮冷水,点滴在心头,还有什么好提的。” “小金,算我说错了话,好不?” “你说错了话了?不,不,你没有说错话,你怎么会说错话,交我这个朋友差劲——” “我的大爷,你不要拿乔了好不好!” “弄砸了你的事的是我,我还敢拿乔——” “我的大爷,你有完没完,难不成还让我给你跪下。” “毕石,我可没拦着你啊!” 毕石赔上了满脸笑,说:“金大爷,大人不计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您适可而止,见好就收吧!” “适可而止,见好就收!”金少爷一指头差点没点上毕石的鼻子!“你小子少跟我来这一套,要不是怕你错过这千载难逢,万金难求的好镜头,我就跟你没完。” “千载难逢,万金难求?”毕石瞪大了眼。 “你以为我跑来找你干什么的?我吃饱饭没事儿干了,没地儿去了,非往你这儿跑不可?你这儿香,你这儿舒服,毕石,你自己摸着心想想,我姓金的什么地方对不起你过……” “是、是、是、是、是、是,”毕石能直能屈,一个劲儿地满脸堆笑赔不是:“我刚才不是说了么,大人不计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来、来、来,坐下消消气,坐下消消气。” 毕石拖过金少爷来,把金少爷按在了床上。 金少爷掏出了烟卷儿。 毕石忙找洋火儿,为金少爷点上了烟。 金少爷慢条斯理地吸上烟。 毕石忍不住了,陪着笑道:“小金,你刚才说的那个好镜头——” 金少爷冷冷翻了他一眼:“急什么!” 毕石忙道:“是、是、是,不急、不急。” 金少爷又吸上了烟,仍是那么慢条斯理的。 毕石急得抓耳挠腮的,可却不敢再催再问了。 眼看一根烟快吸完,金少爷才开了金口,还是冷冷的:“毕石,我现在确有那么一个千载难逢,万金难求的镜头,只看你敢不敢去照。” 毕石心想:我的大爷,你可开口了。心里这么想,嘴里却忙道:“敢不敢,啥话,我有什么不敢的!” “有这个胆?” “当然有,不过也得看是什么样的镜头,有关人家隐私的镜头——” “废话。我还能让你去拍谁家大姑娘、小媳妇洗澡的镜头。我还不愿意造那个罪呢。” “是、是、是,我不会说话,好了吧,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天生一张笨嘴。” “好了,好了,别笨嘴不笨嘴了,我告诉你,这个镜头拍到以后,你用在刊物上,不过不能用你现在的‘摄影周刊’,——” “不能用‘摄影周刊’为什么?” “用‘摄影周刊’会有大麻烦,‘摄影周刊’上有发行人的姓名住址,人家一找就找到你了。” “麻烦!怕人找?”毕石瞪大了眼:“小金,你刚才说,不是发人隐私的——” “毕石,发人隐私得看你从哪个角度看,我保证这个镜头不是你所说的那种发人隐私,不过这却是个一定得罪人的镜头,我这么说吧,这是个发日本人隐私的镜头。” “日本人?” “不错!” “小金,究竟是——” “反正瞒不了你,我也没打算瞒你,干脆告诉你吧,对象是土肥原贤二。” “土肥原贤二?这个名字我好像听说过。对了,我想起来了,是什么日本商会的会长。” “日本商会的会长!你小看他了。他是日本关东军的特务机关长。” 毕石瞪大了眼,张大了嘴,半天才说:“日本关东军特务机关长!我的老天爷!” “怎么,怕了?” “怕?”毕石又瞪了眼:“笑话,我堂堂的一个中国人,怕个小日本儿?天大的笑话!可是,你怎么突然要拍土肥原的照片-一” “这你就不要管了,我知道土肥原马上会有个出丑的镜头,你拍下这个镜头来,弄个没发行人,没地址的刊物往外一出,不但可以大大地整他一番,也可以好好敲他一笔,这不比你整天照这种照片有意义?将来你还可以对你的后世子孙大大夸耀一番,不但给你毕家的门楣增光,也可以让你的后世子孙大有光彩,你干不干?” 毕石一阵激动:“干,当然干,你怎么不早说,只要是为整小日本儿,我豁出命去都干。” 金少爷含笑站起:“干就行,我没交错朋友找错人,你愿意豁出命去,我还想让你好好儿的活下去呢,背上你的照相机,跟我走吧。” 他转身要走。 毕石一把拉住了他:“慢着,小金,你再给我说的详细点儿——” “不能太详细,到时候不用我说你就明白了,你是玩照相机的,你应该知道,猎取的镜头不但要快,而且要把握时间,早一秒钟晚一秒都不行,快走吧,万一错过了,你会后悔一辈子。” 他出去了。 毕石忙抓起照相机跟了出去。 □□□ 过气的军阀,曹琨曹大帅府。 这位大帅虽然过气了,可是他还挺摆阔,挺享受的! 仍然有他的四个姨太太。 仍然有他的副官。 仍然有他的马弁。 一大客厅里美轮美奂,曹琨坐在大沙发里,左拥,右抱,左边拥的是二姨太,右边抱的是三姨太,四姨太站在后头,用她那涂着蔻丹的尖尖十指,正在给曹琨捏肩捶背,那双手,欺雪赛霜,十指玉也似的,摸哪儿哪儿都会舒服,曹琨是让摸惯了,要是换了人,混身骨头非拆了不可。 你不看看恭立一旁的王副官,正用一双贪婪的目光望着,恨不得抓过四姨太的手来塞进嘴里!可惜他没这个胆。 五姨太站在不远处,手持板、键,由两个琴师拉弹着,正在唱“大西厢”。 曹琨这四个姨太太,一个赛一个美,一个赛一个媚,一个赛一个皮白肉嫩,曹琨这么大年纪了,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消受的! 再看那气派的大门口,高高的门头,巨大的石狮,高高的石阶,还有两个马弁站岗呢。 就在厅里正乐,曹琨闭着眼睛,正享受的当儿,一辆胶皮停在了大门口,车上跳下个穿西装的小胡子,手里提着四色礼品,下车就冲两个马弁含笑点头打招呼。 西个马弁诧异地互望一眼,一左一右走下了石阶。 左边一名道:“你——” 穿西装的小胡子,马上掏出一张名片递了过去,名片底下厚厚的一叠,花花绿绿的。 左边马弁伸手接过,捏着那厚厚的一叠,微一怔望着名片念道:“日本商务会长,土肥原贤二,你是要——” 土肥原一脸的笑:“敝人是来看大帅的,大帅在家么?” 左边马弁从没有这样客气过。一边应话,一边摆手:“在、在,您请、您请。” “谢谢!谢谢!” 土肥原连忙称谢,三脚并两步地登上了石阶。 背着土肥原,左边那马弁把手里花花绿绿的一叠,塞了一半给右边的马弁,然后跟在土肥原之后进了大门。 右边马弁望着手里花花绿绿的一叠,笑在脸上,乐在心里:“奶奶的,没想到这个日本人也这么懂礼。” 手往下一垂,那叠花花绿绿的东西,进了他口袋里。 再看厅里—— 曹琨乐得直拍手:“好、好、好,唱得好、唱得好——” “可不是么!”身后的四姨太说了话,清脆甜美,标准的京片子:“五妹妹的玩艺儿不但多,而且样样拿得出来,就拿这段儿‘大西厢’来说吧,唱大鼓的名角儿也不过这样。” “对、对、对,”曹琨道:“说得对极了,对极了——”向五姨太一抬手,道:“你唱得我心里直痒痒,来,给我亲一下!” 五姨太瞟他一眼,拧了娇躯,发了娇嗔:“呸,胡扯什么!” 曹琨哈哈大笑:“瞧,你们瞧,害臊了,不要紧,我让王副官跟拉弦儿的闭上眼,谁敢偷看我毙谁。” 此言一出,大伙儿都笑了。 就在这时候,厅门口出现那站门的马弁,冲王副官直招手。 王副官看见了,走了过去。 站门的马弁递给王副官一张名片,跟王副官嘀咕了两句,王副官转身走回到曹琨跟前靠腿欠身:“报告大帅,有客人来了。” 曹琨一怔:“客人?什么客人?” 二姨太脸一沉,身一拧:“什么时候不好来,偏在这时候来,扫兴。” 王副官冲二姨太赔上一笑,然后向曹琨恭声道:“报告大帅,是日本商会会长土肥原——” 曹琨一摆手:“什么土原肥不土原肥,我又不种庄稼——” 只听一个话声传了过来:“大帅,是土肥原,不是土原肥。” 曹琨等扭头一看,土肥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进厅来了,正赔着笑直哈腰呢。 二姨太、三姨太忙站起来,叫道:“哎哟,怎么进来了?” 曹琨勃然大怒,霍地站起,怒骂道:“混蛋,谁叫你跑进来的,王副官,给我轰出去。” 王副官靠腿躬身,恭声答应,走过去抓住了土肥原的胳膊。 土肥原忙道:“大帅,我是——” 曹琨跳了脚:“混蛋,滚、滚。” 王副官不由分说,连推带拉把土肥原弄出了大厅。 大门外,王副官、马弁,一人架住土肥原一条胳膊走了出来,土肥原直挣直叫。 对街的一角,金少爷忙碰了毕石一下:“快!” 毕石举起了照相机,“咔嚓”一声。 □□□ 大钟刚敲完十二下! 午夜十二点! 金少爷的老父金百万,又愤怒地在大厅里来回地走动着。 翠姑站在一边,焦虑地看着金百万。 突然金百万指着大钟道:“你看看,翠姑,你看看都什么时候了,这还像话不像,你说。” 翠姑道:“大爷,二哥又不是小孩子了,晚回来一会儿有什么关系?” “晚回来一会儿?”金百万道:“他不是偶然一回,差不多回回都是这样儿,养不教,父之过,我要是再不管教管教他,那我就是害了他,你去睡去,今儿个我给他等门。” 翠姑忙道:“不,大爷——” “你不要再说了,怎么说我今天也非教训他一顿不可。” “大爷!”翠姑道:“您让我再劝劝二哥行不行?” “不用了,翠姑!”金百万悲痛地摇头道:“你就省省力气,省省心吧,没有用的,他听谁的,他连我这个做爹的话都不听,还会听谁的!” 翠姑道:“大爷,二哥他只是一时糊涂——” “一时糊涂?”金百万冷笑道:“打从今儿个起,我就不让他糊涂了,要不然等他明白了也就迟了。” 翠姑道:“大爷——” “不要再说了,睡去,翠姑。” “大爷——” “难道还让我求你不成,孩子!” 翠姑悲痛地看了金百万一眼,美目之中泪光隐现,头一低,转身往里去了。 金百万目送翠姑离去,目光之中,充满了悲痛、歉疚! 翠姑进去了。金百万缓缓坐了下去,手紧紧地抓着座椅扶手,泛起了一阵轻微的颤抖,头也缓缓低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站起来关了灯,然后又坐了下去…… 大厅里一片黑暗,暗得伸手不见五指。 这是从外头往里头看。 人坐在厅里黑暗中,并不会觉得伸手难见五指,而且,往外看可以看得很清楚。 厅门轻轻地开了。 一点声音都没有,可是坐在暗处的金百万看得见。 金少爷探头探脑地走了进来,后头紧跟着虎子。 金少爷进了大厅,吁了一口气,轻轻地拍了拍虎子,示意虎子走,他自己转身也要往里去。 金百万忍不住了,陡地一声沉喝:“站住。” 金少爷、虎子大吃一惊,连忙停住。 金百万冰冷道:“虎子,把灯开开。” 虎子忙摸索着过来开了灯。 灯亮了,金百万一张脸煞白,神色冰冷地坐在正对着厅门的一张太师椅上。 金少爷站在金百万面前不远处,脸上没有表情。 虎子看看金百万,又看看金少爷,一脸的惊怕焦急色,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听金百万冰冷道:“虎子,这儿没你的事儿,你去睡吧!” 虎子犹豫着道:“老爷子,少爷他——” 金百万怒声道:“叫你走,你听见没有?” 虎子望向金少爷。 金少爷道:“虎子,你走吧!” 虎子没吭气儿,头一低,出厅走了。 金百万站了起来,望着金少爷怒喝道:“跪下!” 金少爷道:“爹,您这是——” “跪下!”金百万再一次怒喝。 金少爷没再说话,跪了下去。 金百万顺手抓起了一旁插着的鸡毛掸子,指着金少爷道:“畜生,今天我要是不管教管教你,我就是害了你。” 扬起鸡毛掸子就打。 金少爷抬胳膊挡了一下,道:“爹,我没做错什么!” 金百万激怒道:“你没有做错什么,打从你回来到如今,你哪一天着过家?哪一天不是一大早就溜出门,不到三更半夜你不回来,你都干什么去了,你说?” “还不是跟些朋友在一块儿聊聊,玩玩儿,别的还能干什么!” 金百万冷笑道:“你倒会说话,我还么大年纪了,什么不懂,你当我是瞎子、是傻子!你一天到晚在外头都干什么,以为我不知道——” “您知道我干什么了?” “你干什么了?吃喝嫖赌你哪一样不来。” “爹,就算我吃喝嫖赌,也不过是玩玩儿,年轻人哪一个少得了,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金百万不听这话还好,一听这话,勃然大怒,气得都发了抖,鸡毛掸子指着金少爷道:“畜生,你不学好,不但没有一点悔意,反而……你还是人不是,今天我非打死你这个畜生不可,我全当没有你这个儿子。” 扬手就打。 金少爷一动不动,任乃父抽打。 突然一声尖叫传了过来:“大爷——” 金少爷猛抬眼。 金百万停手望去。 翠姑满脸是泪,站在眼前。 金百万道:“翠姑,你不要管,这个儿子我不要了,非打死他不可。” 转身又打。 翠姑奔了过来,往下一跪,伸手架住了金百万的手,仰脸望着金百万,悲声道:“大爷,我求求你,不要再打了!” 金百万道:“翠姑,你,你这是干什么?” “大爷,您不要再打二哥了,要打您打我好了,是我不好,是我没尽到规劝的责任……” “胡说,这怎么能怪你?” “大爷,我求您……” “翠姑,你,你,你……” 金百万的手缓缓垂了下来。 “大爷,我愿意代二哥领罚,真的。” 金少爷望着翠姑,目光中包含着太多的东西,有感动,有歉疚,还有——太多了,太多了。 金百万霍地转望金少爷:“你听见没有,你看见没有,你羞不羞,你愧不愧,还不快给人家翠姑赔个不是——” 翠姑忙道:“不,大爷……” 金百万喝道:“听见没有?” 金少爷的神色,在刹那间转为冷漠,目光中包含的东西也不见了,道:“爹,我没有错。” 翠姑一怔,惊望金少爷。 金百万也一怔,旋即惊怒交集:“畜生,你,你,你……” 扬掸子又要打。 “大爷。” 翠姑急又抬手架住。 “翠姑,你还要管,难道你没有听见?” “大爷,我不计较,只求您别再打了。” “翠姑,你,你,你——” 金百万猛扔掸子,跺脚转脸一旁。 金少爷脸色仍是那么冷漠。 翠姑低头饮泣。 金百万突然颤声喝道:“滚,给我滚。” 金少爷一句话没说,站起来走了。 金百万转望过来扶起了翠姑:“翠姑——” 翠姑泪眼相望:“大爷……” 金百万口齿启动,半天才说:“孩子,你让我跟你说什么好,你让我跟你说什么好。” 翠姑摇头道:“大爷,您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说!” 她低下了头。 金百万老泪夺眶而出。 □□□ 土肥原今天的心情不大好,脸色也不好看。 他那付尊容本就不怎么样,如今加上脸色不好看,他那脸简直有点吓人。 站在桌旁的一名日本特务,直拿眼瞟他,却不敢吭一声,不敢说一句话。 难怪他心情不好,脸色不好看,昨天在曹琨府硬让人给轰出来了。 想接近那位废帝溥仪,得先从曹琨这些人身上着手,出师就不利,往后去工作难以进展,任务受阻,难以在短时间内达成,他心情怎么会好,脸色怎么会好看。 可是人要是走霉运是躲不掉的,屋漏偏遇连夜雨,行船却遇顶头风,正在这间小办公室的空气低沉的当儿,另一名日本特务走了进来,靠腿欠身:“报告大佐,你的信。” 双手递出了一封信。 那封信是个牛皮纸袋,上头收信人的地址、姓名写的很清楚,只是寄信人的地址只写着“内详”两个字。 土肥原劈手一把夺了过去,“嘶”地一声撕开了牛皮纸袋。 牛皮纸袋里没有信,只有一张折叠着的,报纸似的刊物,刊物上有张照片,折叠得很巧,整个照片露在外头,只把这份刊物抽出来,头一眼就会看见这张照片。 这张照片正是土肥原被架出曹琨府那一瞬间的丑态。 土肥原怔住了。 两个日本特务大惊,送信进来的那个急道:“大佐——” 这一声叫醒了土肥原,土肥原霍地站起,急打开那份刊物。 刊物顶头上三个大字:“大新闻”,标题是:“土肥原贤二受窘记”,照片旁边也有一行字:写的是:“日本特务土肥原贤二的丑态。” 土肥原的脸色白了,两手泛起了颤抖,那份刊物被他抖得簌簌直响。 送信进来的日本特务惊声道:“大佐,这是——” 土肥原隔着桌子,劈胸一把把他揪了过来:“这是哪儿来的,说,这是哪儿来的?” 那名日本特务大惊,忙道:“报告大佐,这是邮差送来的。” “马鹿野郎,猪猡。” 土肥原扬手给了那名日本特务一个大嘴巴,打得那日本特务往后退了两步,还猛一靠腿直躬身:“嗨,嗨。” 土肥原目光又落在“大新闻”上,咬牙切齿,刚要撕。 电话铃响了。 站在桌旁的日本特务忙拿起电话:“马西,马西,是的,你等一等。” 话筒递给了土肥原:“报告大佐,你的电话。” 土肥原劈手接过:“马西,马西……” 话筒里传出一个男人的话声,一口京片子:“喂,你是土会长吗?” “我是土肥原,我姓土肥原……” “我不管那么多,按照我们中国人的姓名,头一个字是姓,我认定你姓土了。” 土肥原有点生气,但是忍住了:“你是什么人,找我有什么事?” “我是中国人,请问土会长,我寄给你的一封信你收到了没有,牛皮纸的信封……” 土肥原脸色陡然一变:“什么,那封信是你寄的,你……” “不错,是我寄的,这么说,那份大新闻你也收到了。” “你究竟是什么人,你是什么意思?” “刚说过,我是中国人,至于是什么意思,是这样的,土会长,我办了这么一个刊物,销路一直不大好,想请土会长你帮个忙,买几份。” “我明白了,你想敲诈我。” “哎呀,土会长,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啊,想请你帮个忙,怎能算敲诈!我们中国人有句俗话,话不投机半句多,算了,咱们不谈了。” 对方似乎要挂电话。 土肥原忙叫:“喂,喂,等一等,等一等……” “怎么,土会长还有什么指教?” “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是第三遍了,既然你不厌其烦,我也只有再回答一遍了,中国人。” “你——” “土会长,其实,你不必在这上头费脑筋,我是什么人无关紧要,要紧的是你愿不愿意买这份‘大新闻’。” 土肥原既气又恨,一咬牙道:“我买,你一共有多少份?” “哎呀,土会长,你真是个大大地好人,简直是救活救命的活菩萨,谢谢,谢谢。” “你一共有几份?” “不多,一共一千份,除了寄给你的那一份,我这儿还有九百九十九份。” “我统统要。” “哎呀,土会长,你真是太好了,没想到土会长你这么慷慨,这么大方,这么仁慈——” 土肥原没有心情听这些,他也真知道这些话不是真的,他截口道:“你一份卖多少钱?”’ “便宜,便宜,而且,对你这么一位慷慨,大方,仁慈的好主顾,我也特别优待,一份算一块大洋。” 土肥原一怔,旋即叫道:“一块大洋,你,你这简直是……” “土会长,可别再说难听话了,我这个人是听不得难听话的,咱们这宗买卖是周瑜打黄盖,我并没有勉强你,你何必说难听话。” 土肥原还真不敢再说什么,忍着心中的气恨,任它身子发抖,道:“能不能少算一点儿——” “哎呀,土会长,何必再讨价还价,我已经特别优待了——” “我手头上没那么多钱。” “土会长,用不着跟我哭穷,我又不是跟你借钱,你堂堂一个商会会长,千儿八百块大洋算得了什么……” “你不知道,我——” “土会长,我这是实价,不能再让了,要不要随你,我没那么多工夫,我要挂电话了。” 土肥原忙道:“好,好,一块大洋一份就一块大洋一份,我连底片、铅版都要。” “噢,这个么,可以是可以,不过价钱——” “价钱怎么办?” “土会长,底片、铅版当然得另有价钱。” 土肥原一口牙咬得格格响:“另有价钱就另有价钱,多少?” “不多,再特别优待一次,五百块大洋。” 土肥原吼道:“你——” “土会长,别大叫,我刚才怎么说的,你要是不愿意,我不勉强,买卖不成仁义在,咱们交个朋友,不过一个小时以后,日租界里到处是这种刊物,贵同胞人人都欣赏到这种图文并茂的刊物,到那时候你可别怪我啊。” 土肥原不得不忍下这口气,这口气忍得他差点昏过去:“好,好,一共是一千五百块大洋,我都要,你说,你我怎么碰面?” “容易,今天晚上九点钟,咱们在你那日本商会对街的十字街口见面,一手钱,一手货,你说怎么样?” 土肥原听得一怔,居然到自己家门口碰面,哪有不好的道理,当然好。 土肥原忙点头:“好,一言为定。” “我本来不想再说什么了,可是我又不能不说,土会长别耍花枪,要不然吃惊的是你不是我。” “可以,不过你也要守信诺。” “当然,我们中国人一向最守信诺,怕只怕别人对我们不守信诺,咱们就这么说定了,再见。” “格”地一声,电话挂断了。 土肥原砰然一声拧下话筒,咬牙切齿,头上青筋都崩现了:“马鹿野郎,马鹿野郎——” 猛扯“大新闻”,把一张“大新闻”扯得粉碎,猛又一挥手:“你们还在这儿站着干什么,还不快给我准备去,一千五百块大洋……” 一名日本特务道:“大佐,你真相信他……” “不相信他怎么办?我只有相信他。” 另一名日本特务道:“大佐……” “不要罗嗦了,快去给我准备钱,快去给我派人,到时候我要你们把人给我抓来,一定要把人给我抓来。” 两名日本特务一起躬身:“嗨。” 他两个快步走了。 土肥原猛力把手里的碎纸扔进了字纸篓,猛力一掌拍上桌子。 □□□ 晚上八点钟! “四喜班”里正热闹。 丝竹管弦,阵阵的歌声,随着上腾的灯光腾上了半空中。 金碧辉的小客厅里有三个人:金少爷、毕石、虎子。 毕石坐着,虎子站在门边,金少爷背着手来回走动着! 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毕石愁眉苦脸的,显得很不安。 金少爷却是很悠闲,一边走还一边哼着戏。 毕石忍不住了:“小金,……” 金少爷看也没看他:“别这么愁眉苦脸受罪也似的,我带你来是来找乐子的,不是挨枪毙的。” 毕石窘迫地干咳两声:“我知道,可是我不习惯……” “不习惯!”金少爷笑道:“什么事儿都有头一回,只要有过这头一回,下回我不让你来你都会来。” 毕石掏出手帕擦了擦汗,道:“小金,金姑娘怎么还没回来?” “别急,人家不能老呆在班子里呀,应该快回来了。” “小金,那位金姑娘真的很美?” “哈,简直是美家娘哭美,美死了,人家金姑娘这美,可不是一般俗脂庸粉的那种美,人家美得高贵,美得雍容,美得清奇,完全是大家闺秀风范,更难得的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精,保你一见准惊为天人。” “这么说这位金姑娘简直是今之薛校书、关盼盼了。” “真要比嘛,嗯,较诸古之薛涛、关盼盼,应该是难分轩轾,难分轩轾。” “噢!” 只听虎子道:“少爷,我到外头去了。” 金少爷摆手道:“好,好,好,去吧,去吧,永远学不出出息来。” 虎子抓抓头出去了。 毕石神往地道:“真要是这样的话,那我可是不虚此行啊!” 金少爷道:“何止是不虚此行,简直就不虚此生。” 金少爷坐了下来,掏出了烟卷儿。 毕石站了起来,来回踱上了步。 □□□ “四喜班”大厅里,马六姐正对大茶壶跟七八个壮汉训话,马六姐挑着眉,瞪着眼,杀气腾腾:“我告诉你们,这回可绝不能再失手了,要是再让那小子逃出手去,你们不要回来见我。” “大姐,”大茶壶犹豫着道:“咱们非要这个小子不可么?” “怎么,含糊他了,好出息——” “不是的,大姐,是……” “是什么,你也不想想,咱们是干什么的,撇开这么多的人要吃饭不说,对付日本人凭这双手就行了么?耍枪,耍子弹,枪跟子弹哪儿来,能从天上掉下来?得花钱去买,光凭这‘四喜班’的收入,只够吃饭的,拿什么买枪械子弹,这小子家开的是钱庄,准跟贪官污吏来往,不抓他抓谁?” “大姐,这道理我们不是不懂,可是那小子跟那愣小子,手底下都够——” “都够又怎么样,他是铁打的金刚,还是铜浇的罗汉,叶子应付不了动喷子,我不信收拾不下他来。” “动喷子?” “对,动喷子!" “那就好办了。” “还有什么难的么?" “没有了,大姐。” “那就去打点吧,那小子待不了多久的。” “是。” 七八个壮汉迅捷地出了大厅,穿过院子不见了。 马六姐坐下来,取出了烟卷儿…… □□□ 八点五十分。 在这个十字路口。 这个十字路口,靠左边有盏路灯。 就在这盏路灯下,靠着墙,抱着胳膊,站着个短小精悍的汉子,穿一套黑西装。 在这个穿西装的汉子脚下,放着一只黑色的皮公事包。 在这个穿西装的汉子的对面两三丈外,也就是十字路口的右边,是一片黑暗地带,有几处黑黑的胡同口。 这边路灯很亮,也就显得那边更暗。 那几处黑黑的胡同里,藏着七八个利落打扮的汉子,跟穿西装的汉子一样,清一色的日本特务,土肥原的手下,关东军特务机关的干员。 日本租界里,白天行人就不太多,入夜以后行人更少,每条街都显得很冷清。 看看腕表,八点五十五分了,这条街从远到近,还没看见一个人。 穿西装的汉子急。 藏在黑胡同里的几个也急。 只剩下五分钟了。 对方那个中国人,绝不是省油的灯,他绝不会大摇大摆跑到日租界里,尤其是关东军特务机关的大本营门前来以货易钱!他一定会用很巧妙的方法。 什么方法? 现在谁也不知道。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不是猛龙不过江,既然敢挑上这个地方,那就准是艺高人胆大,准是有把握。 突然,穿西装的汉子有了发现,他忙示意对街。 远远地,走来了两个人,看不清楚是什么样的人。 稍微近一点了,看出来了,是一男一女,两个穿和服的日本人,同时也听见那一男一女的话声争吵声。 这一男一女,年纪都不小了,男的五十几上下,女的也四十多了,男的瘦小猴干,女的胖胖的,个子也比男的高了半截,两个人走在一起极不相称,甚至显得很滑稽。 当然,他们两个的争吵完全是日语,翻译成中国话是这样的: “淑子,不要吵了好不好,怪难为情的。” “你还怕难为情,怕难为情你也不会干这种事了,也不照照镜子看看,那个不要脸的女人都能当你的女儿……” “好,淑子,求求你,前面有人。” “有人最好,我就是要大家听听,你猪木四郎有没有良心,撇下一家老小不管,想跟个不要脸的女人私奔。” 瘦干老头提了只黑色的公事包,敢情是打算携美私奔被抓回来了。 “淑子,不要再说了好不好,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你回来了!哼,要不是我得到消息,跑到车站去截你,你还会回来,你这个没良心的,回家再跟你算帐。” 说话间已经走近了十字路口。 瘦老头儿突然停了步:“回家你要怎么样?” “回家以后你就知道了。走!” 胖妇人扯了瘦老头儿一把。 瘦老头儿猛一挣,胖妇人没想到瘦老头儿敢反抗,被瘦老头儿一带,差点儿没摔倒,好,不得了了。 “好啊,猪木四郎,你想摔死我是不是,没那么便宜,我现在就给你点颜色看看。” 胖妇人扑过去就打。 瘦老头儿摔倒在地上,大叫,忙又爬了起来,就在街上来回跑,来回躲。 胖妇人在后头紧追不舍。 谁还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这对夫妇本就逗人。 穿西装的汉子,跟对街那几个都看乐了,脸上都浮起了笑意。 瘦老头儿跑着躲着,突然向着路灯跑了过来。 胖妇人自然追了过来。 穿西装的汉子为之一怔。 瘦老头儿跑得还相当快,一转眼已到了路灯下,气急败坏地对穿西装的汉子道:“先生,救命,救命——” 胖妇人紧跟着追到,扬手就打。 瘦老头儿还挺灵活的,滴溜一转便到了穿西装的汉子身后,以穿西装的汉子为拦箭牌,左闪右躲的,胖妇人则左挥一掌,右挥一拳的,穿西装的汉子更是一边拦,一边躲,生怕自己挨上。 就这么躲了一阵,瘦老头儿似乎觉得老这样躲不是办法,忽然撒腿就跑,胖妇人没完没了,叫骂着又追了过去,一前一后,一跑一追,一转眼就没了影儿,穿西装的汉子忍不住笑了。 躲在对街黑胡同里那几个,也笑了。 □□□ 九点多了,金碧辉金姑娘带着小秋回来了,掀起帘子一进屋,满脸是笑:“对不起,金少爷,让您久等了。” 金少爷含笑站起:“好说,好说!” 毕石看直了眼,站在那儿傻了。 金碧辉一双秋水也似的目光,落在了毕石脸上,表情有点讶异:“这位是……” 金少爷道:“噢,我的好朋友,毕石毕先生。” 金碧辉微一怔。 小秋“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金碧辉忙横了她一眼。 不过没关系,毕石还直着眼呢。 金少爷给了毕石一巴掌:“见见吧,这位就是金碧辉金姑娘。” 毕石瞿然定过神来,忙鞠躬:“金姑娘,久仰,久仰。” “毕先生,您是稀客,让您久等了。” 金碧辉向毕石伸出纤纤玉手,手雪白,蔻丹鲜红,能让人心旌为之摇动。 毕石怔了一怔,忙伸出手去跟金碧辉握了握。 金碧辉黑白分明的眸子转动,目光在金少爷跟毕石脸上一扫,含笑道:“两位请坐一下,我进去换件衣裳。” 她带着小秋袅袅往里去了。 毕石的目光跟着她走,人家进去了,他目光又发了直。 金少爷轻轻碰了他一下,轻声道:“怎么样,毕石大爷!” 毕石急忙收回了目光,满脸惊喜直挥拳:“好,好,果然是风华绝代,艳压尘寰。果然是我这一趟没白来,我这一辈子没白活。” “是吧,我没坑你没骗你吧。” “没有,没有,一点儿都没有。” 说没两句话,金碧辉带着小秋出来了,主婢俩都换了一套轻便的袄裙,金碧辉一身墨绿,小秋一身翠绿。更衬托得这主婢俩一如天仙下谪,不带人间一点儿烟火气。 “您两位在谈什么呀?” 金碧辉笑吟吟地问。 金少爷含笑道:“正在谈姑娘你。” “谈我什么呀?” “我们这位毕石大爷一见姑娘,惊为天人,大叹一趟没白来,这一辈子没白活。” “哎哟,您干吗这样臊人哪。” “我这是句句实话,不信姑娘可以问毕石。” 毕石没等问,就窘迫地忙道:“真的,真的,我这个人没别的嗜好,就爱照相,姑娘知道,凡是爱照相,懂照相的人,就一定懂得审美,我可以说是阅人良多,可是像姑娘这样的姿容,以及风度气质,我却是头一回遇上。” “听听,我说的不是假话吧!”金少爷一旁笑着说。 金碧辉说:“真是这样的话,那我倒要好好谢谢毕先生了。” 小秋瞟桌上照相机一眼,道:“怪不得毕先生照相机不离身啊。” 毕石窘笑道:“见笑,见笑。” “对了,毕石,”金少爷道:“现在的照相机,现成的大美人,为什么不照两张。” “我想了半天了,”毕石窘笑道:“就是不敢开口。” 金碧辉道:“幸亏您没开口,不然我还真为难。” “怎么,金姑娘?” 毕石问。 金碧辉道:“我不上像。” 金少爷哈哈大笑:“这样的人儿还不上像,世界上就没有上像的人了,毕石,快拿起你的照相机吧。” 毕石如奉圣旨,忙拿起照相机,满脸乞求地望着金碧辉。 金碧辉犹豫了一下,微微笑道:“我要是再说个不字,那不仅是不近人情,矫情,而且简直不识抬举,只有糟蹋毕先生两张胶卷了。” 毕石忙道:“客气,客气,太谢谢了,太谢谢了。” 毕石打开皮盒,取下镜头盖,道:“金姑娘,您哪儿照?” 金碧辉道:“就在这儿吧。” “行,行,行,金姑娘,您请站过来点儿。” 毕石摆着手。 金碧辉随便摆了个姿态,美得醉人,毕石举起照相机,“咔嚓”,“咔嚓”照了两张。 金碧辉道:“谢谢毕先生了,请坐吧!” 她含笑抬手让座。 毕石忙道:“别忙,别忙,”转望金少爷道:“小金,来,来,来,跟金姑娘合照一张。” 金碧辉一怔。 金少爷道:“毕石,你这不是更让金姑娘为难么?” “怎么?” 毕石愣愣地问。 金少爷道:“怎么,哪有你这样儿的,人家金姑娘要是不愿意,经你这么一说,叫人家怎么好意思拒绝。” 金碧辉看了他一眼道;“金少爷,这话可是您说的,我可没说啊。” 金少爷一笑而起:“请将不如激将,古人诚不欺我。” 金碧辉又微一怔。 小秋深深地看了金少爷一眼:“金少爷好厉害。” 金碧辉道:“可不是么!” 金少爷向毕石摆手道:“毕石大爷,趁金姑娘还没有改变心意以前,赶快照吧。” 他往金碧辉身边一站,毕石举相机就按了快门。 门帘一掀,虎子进来了,慑慑嚅嚅地道:“少爷,杨队长来了。” 金少爷道:“噢,人呢?” “在这儿呢,金少爷。” 客客气气,小心翼翼地一声,侦缉队长杨头儿走了进来,先冲金少爷哈腰赔笑,然后向在场的人一一打招呼。 金碧辉道:“杨队长,请坐。” 杨队长忙道:“谢谢您,不坐了,金少爷找我来有点儿事儿。” 转望金少爷,静待吩咐。 金少爷道:“杨队长,累你跑了一趟,先道个歉。” “您这是哪儿的话,”杨队长忙道:“昨儿个处长把我叫去,特意交待,他跟您交厚,往后您有什么事儿,请随时吩咐,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先谢了,”金少爷微一抱拳道:“咱们换个地儿谈去吧,”转望金碧辉:“金姑娘,我们走了,明儿个再来看你。” 虎子不等招呼,一张银票放在了桌上。 金碧辉忙道:“金少爷,您不能再——” 金少爷道:“算我送给小秋买花儿戴的。” 说完这话,他带着虎子先出去了。 杨队长跟毕石忙跟了出去。 金碧辉目送金少爷出屋,似乎有点怅然若失。 小秋偷瞟了金碧辉一眼:“姑娘,金少爷这种人可不多见啊。” 金碧辉一定神,脸色微沉:“秋子,别急了,你是什么人。” 小秋忙恭谨低头:“嗨。” □□□ 金少爷跟杨队长踏着院子里的雪泥,谈笑着往外走,虎子跟毕石跟在后头。 杨队长满脸不安地道:“这怎么敢当,这怎么敢当,让您破费。” 金少爷笑道:“算不了什么,我最近刚发了点小财,理应请请客,再说,这一阵子我也得罪了一些地面上的朋友,晚上不敢走夜路,特意把杨队长你请来做个伴儿。” 说话间,几个人跨出了大门。 杨队长脸色为之一变:“这还得了,是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您就吩咐一声,我马上派人抓他们——” 金少爷笑道:“那倒不必,我这是提防,真等他们动了,到那时候再麻烦杨队长也不迟。” 就这么说着,顺着胡同走了。 几个黑胡同口里,七八个握着枪的汉子瞧怔了。一个突然跺了脚:“他奶奶的,怎么这么巧,姓杨的这个兔崽子,怎么跟他走了一块儿。” ------------ 二 石原大佐冰冷站在金碧辉跟小秋面前。 金碧辉还以颜色,脸色也冰冷:“我不认为照个像有什么大不了。” “你不认为照个像有什么大不了的,川岛少佐,这么些年,你在‘黑龙会’受的训练白受了,难道你不知道,随便照像,是情报人员的大忌。” “我知道,可是这个姓金的,他不是情报人员。”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 “大佐又怎么知道他是?” “这……我不管他是不是情报人员,反正我不准你随便让人家照像,更不准你跟别人合照。” “石原大佐,‘黑龙会’是派你来指挥我的?” “‘黑龙会’派我来协助你,我有责任提醒你——” “那就请大佐少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我做事一向有分寸,而且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石原大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狠狠地一点头:“好,我不管,我问一问你的工作进度总可以,今天已经是三号了——” “不劳大佐提醒,我刚说过,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小秋突然插嘴道:“我们少佐下午出去,到刚才才回来,为的就是打听李莲英的行踪。” “李莲英,谁是李莲英?” 金碧辉道:“大佐连李莲英是谁都不知道,我真不明白‘黑龙会’为什么派大佐来协助我,李莲英是清朝禁宫里的总管太监,当初慈禧太后身边的大红人。” “你打听李莲英的行踪干什么?” “溥仪所住的静园禁卫森严,不先接近李莲英,岂能进入静园去接近溥仪。” “我不赞成你这种慢吞吞的做法,既然知道溥仪住在什么地方,为什么不直接——” “大佐没听见我说么?静园禁卫森严。” “我听见了,我不相信凭咱们这些人闯不进去——” “凭咱们这些人闯得进去,一定闯得进去,可是这样一定会惊动中国政府,中国政府会放溥仪走么?大佐忘了‘黑龙会’的安排,是要溥仪从白河偷偷坐船离开天津,然后登上在外海接应的日本船,‘黑龙会’所以这么安排,不是没有道理的,这件事只许成功不许败,而且只有这一次机会,绝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在这种情形下,必得说服溥仪,让溥仪跟咱们合作,才能办得到,大佐明白了么?” “说服溥仪,溥仪能被说服么?” “那就是我的事了,不劳大佐操心。” “好,你的事,我不操心,我不过问。” 石原大佐气冲冲的走了。 金碧辉气得拍了桌子:“马鹿野郎,什么东西!” 秋子偷瞟了金碧辉一眼:“少佐,他这么对你,应该有情可原。” “有情可原,什么意思?” “少佐要知道,他这么对你,并不是为了公事。” “不是为了公事,是为什么?” “这是一种嫉妒的心作祟。” “他嫉妒我?” “少佐聪明一世,怎么糊涂一时,他是嫉妒金少爷。” 金碧辉神情一震:“金少爷。” “其实……”秋子又偷瞟了金碧辉一眼:“这也难怪,金少爷英俊,潇洒,风趣,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男性魅力——” 金碧辉脸上浮起一片异样神色,眸子像蒙上了一层薄雾:“秋子,难道你——” “不,我是说少佐。” 金碧辉神情猛一震,脸色马上趋于冷峻,眉宇间也浮现起冷肃煞气:“秋子,不许胡说,情报人员不许涉及私情。” “我知道,承少佐待我一向如姐妹,我才敢在少佐面前说这种话,不错,情报人员绝不许动情,也绝不许涉及私情,可是,少佐,情报人员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啊。” 金碧辉吼叱:“秋子,不许再说了。” 秋子低下头:“嗨。” 而很快地,金碧辉脸上又浮起了刚才那种异样神色,眸子里也升起了薄雾…… □□□ 土肥原在他那间小办公室里大发雷霆,恨不得枪毙站在跟前的几个手下。 只因为他这几个手下带去赴约的黑色公事包,让人掉了包,一千五百块现大洋让人在不知不觉中拿走了。 如今桌上这只黑色公事包里,装的是一千份“大新闻”,还有铅版、底片等物。 这是土肥原没杀人的唯一理由,人虽然没擒着,东西倒“买”回来了,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土肥原正这儿发脾气,电话铃响了。 一名日本特务跑了过去,拿起电话筒还没说话,马上靠腿肃立,“嗨”,“嗨”两声,然后转望土肥原:“报告大佐,司令官打来的电话。” 土肥原忙过去接,不接还好,一接之下脸色变了,一靠腿肃立,直“嗨”,“嗨”,说没两句,他挂了电话,脸色如土,突然大发雷霆:“马鹿野郎,猪猡,马鹿野郎,猪猡!” 一名特务怯怯地上前问:“大佐——” “都是你们这班笨东西,都是你们这班猪猡。” 土肥原一个个地打,把几名特务都打完了,他拍着桌子大吼:“把那个支那侦缉队长给我找来,快,快。” 一名特务忙奔了出去。 另一名哭丧着脸问:“大佐,究竟是……” 土肥原猛又拍桌子:“笨蛋,猪猡,司令官收到一份这种鬼东西,你们明白了没有?” 那几名特务都怔住了。 一阵匆忙步履声传了过来,随着这阵步履声,小办公室里跑进两个人来,一个是刚才跑出去的那名日本特务,一个是侦缉队的队长杨头儿。 杨头儿一进办公室,满脸堆笑,急步趋前,向着土肥原恭恭敬敬一个九十度鞠躬:“机关长,您找我?” “马鹿野郎,”土肥原扬手就是个大嘴巴,打得杨头儿往后退了两步,捂着脸惊讶地道:“机关长……” 土肥原从黑色公事包抓出几份“大新闻”来,猛力扔在杨头儿面前:“你自己看。” 杨头儿拾起一份“大新闻”,只一眼,马上怔住了,脱口叫了出来:“机关长,这,这……” 土肥原指着杨头儿,咬牙切齿地道:“我问你,我关东军特务机关的津贴你是怎么拿的,居然让人家这么样整我,出我这么大的洋相……” 杨头儿道:“机关长,这,这我事先一点儿都不知道。” “要是你事先知道,还让人家这么整我,你今天就活不成了,可是你事先一点都不知道也不过,你是天津市的侦缉队长,居然让这种人在天津市活动,我问你,你干的是什么事,我们关东军特务机关的津贴白给你了。” “机关长,小的我该死,我该死,我马上查,我马上抓!” “我就是让你马上查,马上抓,我给你廿四小时时间——” “啊!廿四小时。” “不错,廿四小时,到了明天晚上这个时候,你要是破不了案,抓不来人,哼,哼,哼……” 土肥原一阵狰狞的冷笑。 杨头儿一哆嗦,咽了口唾沫:“机关长,能不能多给点儿时间?” “不能,廿四小时已经够多了,你要是办不了,我就从特务机关派出人去办。” 杨头儿多么机灵个人,还能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忙道:“不,不,机关长,我办得了,我办得了。” “那就好,”土肥原脸上浮现起得意笑容:“大日本特务机关待你不薄,你尽心尽力地去办吧,只把这件事办好,我会重重地赏你,你会有说不完的好处的。” 杨头儿额上见了汗珠,不住地哈腰:“是,是,是,是,是,是,我先谢谢机关长,先谢谢机关长。” 土肥原一摆手:“不用客气了,我主持特务机关这么多年,一向是赏罚分明,而且是信赏必罚,不要多耽误了,快去吧。” “是,是,是,咳,咳,请机关长给个指示,这些东西是哪儿来的?” 土肥原抬手指着一名特务道:“有关这件事的经过,他知道,他会提供你线索。” “是,是,是,谢谢机关长,谢谢机关长。” 杨头儿又是几个九十度的鞠躬,跟着那名日本特务出了土肥原的办公室。 出了土肥原的办公室,进了走廊那一端的一间小客厅,那名日本特务把前因后果,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杨头儿。 杨头儿听过之后傻了眼,不禁暗暗叫苦,这哪里是线索,何曾有一点儿线索。 出了日本商会的大门,顶着寒风往回走,杨头儿只觉这夜风比半个小时以前更凛烈,更冷。 现在,他觉出不好受来,可是,迟了。 □□□ 夜本来就静,寒夜更静。 冬天的夜晚,是睡舒服觉的夜晚。 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儿,金碧辉这一夜居然没睡好,她等于没睡,闭着眼躺在床上,心里想的,耳朵边上响的,全是秋子的话。 等到她不愿想了,想睡了,可却不行了,思潮剪之不断,驱之不去,就这么,她失眠了。 天不但亮了,而且已经大亮了。 她无须起早,也懒得起。 她听见秋子起来了,听见秋子出去了,也听见秋子回来了。 她知道秋子干什么去了,她懒洋洋地道:“小秋,我想多躺会儿,你一个人吃吧。” 没听见秋子答应,门开了,秋子进来,手里拿张纸,脸色有点不大对。 “怎么了,小秋?”金碧辉问。 “少佐,你看看这个。” 秋子走到床前,把那张纸递了过去。 金碧辉接过一看,霍地坐了起来,秋子带回来的,赫然是张“大新闻”:“土肥原贤二,这,这,是哪儿来的?” “这是包烧饼油条的,少佐,军部这是什么意思,他们是想抢咱们的功劳呢,还是想坏咱们的事儿。” 金碧辉脸上罩上了寒霜:“坏咱们的事,恐怕他们还没有这个胆。” “那是想抢咱们的功劳了。” “抢咱们的功劳,凭他们也配。” “少佐,这件事咱们不能等闲视之,要不是我出去买这趟烧饼油条,咱们到现在还蒙在鼓里,土肥原这蠢猪这么一搞,一定会引起中国政府的注意,咱们要是不快一步抢到他前头,等他把事情搞糟了,咱们办起来就难了。” 金碧辉披衣下床:“秋子,你赶快吃,吃完以后告诉他们,让他们给我安排,我今天就要见李莲英。” “嗨。”秋子答应一声出去了。 金碧辉又拿起了那张大新闻,看了一眼之后,眉宇又现冷肃煞气,三把两把把那份“大新闻”扯个粉碎。 □□□ 有些人爱一大早泡茶馆儿。 一大早起来,洗把脸出门,街上逛一圈儿,往茶馆儿里一坐,彻上一壶好茶,找几个熟人儿天南地北的一聊,哈,那种乐子大了。 养画眉的人更爱这调调儿,五更天起床,提着鸟笼子,遛上个把钟头,往茶馆儿一坐,茶一喝,掀开帘布,听画眉一叫,再听人说一句:“好鸟,好鸟!”哈,乐子更大。 这会儿这家茶馆儿里就是这样儿。 金少爷坐在别人的桌子上,直端详桌上那笼画眉:“嗯,蛤蟆头,铁砂爪,尖喙、阔胸、凤眉,好鸟,好鸟。” 养画眉的乐了,咧着嘴直笑:“夸奖,夸奖。” “养了好久了?” “一年多了。” “原毛。” “窝雏子。” “妙,妙。” “金少爷是行家。” “好说,行家不敢当,我们老爷子以前也养过两笼。” “对了,好久没见老爷子出来遛鸟了。” “鸟送人了。” “啊!” “现在老惦记赚钱了,哪还有功夫玩儿鸟。” “也是,玩儿这个没什么意思——” “不,没意思打当初不会养它,一个人要是一天到晚老站在钱眼儿上,那更没意思。” “您说笑了。” “不,我说的是最正经不过的话。” 金少爷正跟养画眉的聊着呢,茶馆儿的伙计走了过来,这个伙计大伙儿都管他叫小王,廿上下年纪,挺白净,挺壮,挺勤快,也挺有人缘儿,跟茶客们混得都很熟,过来陪着笑,哈个腰说:“金少爷,您的茶来了。” 金少爷当时跟养画眉的打了个招呼,回到了自己的桌上,他桌上一壶茶,一个茶盅,外带两碟花生,瓜子儿。 金少爷落了座,小王拿起茶壶为他倒了一杯,金少爷却藉着倒茶这工夫,低低问了一声:“还没到?” 小王也若无其事地应道:“还没有,大概快了。” 刚说完这句话,茶馆儿里进来个汉子,四十多的年纪,个头儿挺壮,满脸的胡子碴儿,棉袄上都是油渍,看样子像个卖油炸鬼的。 他进门目光略一扫动就看见了金少爷,金少爷这时候也看见了他,忙扬手招呼:“嘿,烧饼陈,好久不见了,过来聊聊。” 烧饼陈连忙走了过去,到了金少爷桌旁,赔笑哈了腰道:“金少爷,您今儿个怎么有空泡茶馆儿了?” “我是个大闲人,哪天都有空,坐。” 烧饼陈坐了下来。 “怎么样,最近生意好吧?” “托您的福,凑合了。” 金少爷的声音低了些:“怎么样,送出去了没有?” “送出去了。”烧饼陈咧嘴一笑:“完全照您的吩咐,包了烧饼油条了。” 金少爷笑了:“行了,下棋的是他们,咱们算是支招儿的,且看他们对车吧。” 烧饼陈跟小王也都笑了。 □□□ 金家的院子里,金百万跟虎子在下棋。 难得今儿个一大早有太阳,天儿也暖和了,金百万打完几趟太极拳之后,虎子过来要跟他杀一盘儿。 许是今儿个天儿好,金百万显得很高兴,一口就答应了。 一盘儿棋这会儿正杀得难分难解,虎子伸手挪了个子儿,金百万看得一怔:“怎么着,小子,跟我对车啊?” 虎子一点头:“嗯,拼了。” “好,拼就拼。” 金百万拈起自己的车,先把虎子的车吃了,正巧,这时候翠姑端了杯茶走了过去:“大爷,您的茶。” 金百万指指旁边的小板凳:“好,放这儿吧,你二哥呢,还没起来?” “嗯,我没敢去吵他。” “对,别吵他,让他睡吧,总比出去野强。” 虎子正要吃金百万的车,突然看出了一步,神情一喜,他不吃车了,他跳了马:“将军。” 金百万一怔,忙看棋盘,糟了,老将军被困住了,躲都没处躲,挪一步就到了虎子的炮口下,他又怔了一怔:“怎么回事儿,这是……” 虎子乐了,一拍手,仰着身笑道:“老爷子,交枪吧,闷宫没救了。” 金百万脸色一沉:“八成儿你小子偷挪子儿了。” 虎子忙道:“老爷子,天地良心,不信您问翠姑娘——” 翠姑看出金百万输定了,也心知金百万输不起,当即含笑道:“大爷,您就让虎子一盘儿吧。” 这么说好听。 金百万伸手把棋子儿搅乱了,道:“这一盘儿不算,再来一盘儿。” 翠姑忍不住又笑了。 就在这时候,院子里走进个人来,是毕石,穿得很整齐,头发也梳得油光贼亮的。 虎子为之一怔。 金百万两眼一直:“哟,毕石。” 毕石忙走了过来,恭恭敬敬的鞠了个躬:“大爷,您早!” “早,早,早,你也早。”金百万道:“怎么好久没见你了,最近忙啊?” 毕石搓着手道:“瞎忙,也没来看您……” “熟人儿了,看什么,坐,坐,坐下聊聊。” “谢谢您,不坐了,我是来找小金的。” “噢,好,你等会儿,翠姑……”金百万转脸招呼翠姑,这才突然想起:“对了,你们还没有见过吧,翠姑,见见,这是你二哥的总角交,好朋友,毕石。” 翠姑落落大方,含笑点头:“毕先生。” 毕石忙道:“不敢当,不敢当。” 金百万:“老二的未婚妻,翠姑。” “噢,”毕石一怔惊喜:“原来是……我怎么没听小金提过。” 翠姑神色微微一黯。 金百万道:“他知道提谁?翠姑刚从保定来。” “保定,”毕石道:“好地方,保定府三宗宝,面酱,铁球(疙瘩头),春不老(雪里红)。” “是啊,”金百万道:“翠姑这趟来给我带了不少,你爱吃待会儿带回去点儿。” “不,不,带一趟不容易,您留着自己吃吧。” “怎么不分跟谁,跟大爷我还客气,你坐着,我让翠姑叫老二去,他小子还在被窝里呢!” 翠姑转身要走。 虎子忙叫道:“翠姑娘。” 翠姑回身望虎子。 虎子既急又畏缩,说不出来。 金百万道:“干什么,说呀?” 虎子畏畏缩缩,嗫嗫嚅嚅地说了话:“少爷不在家,一大早就出去了。” 翠姑为之一怔。 金百万也一怔:“怎么说,你不是说他还没起么?” 虎子道:“我,我只怕您生气——” 金百万脸上变了色,怒叱道:“你这个混蛋东西。” 一巴掌挥了过去。 虎子忙抱头,胳膊上挨了一下。 翠姑忙叫:“大爷。” 金百万这才想起还有毕石在场,当下忍怒指着虎子骂道:“等会儿再跟你算帐。” 毕石并不傻,一见惹了祸,哪还敢再待下去,忙一声:“大爷,我改天再来看您。” 扭头急急忙忙的走了。 金百万想叫没来得及,一肚子气全发在虎子身上,指着虎子骂道:“你这个东西,都是你,你好大的胆,居然,敢帮着他瞒我,你……” 金百万挥掌又要打。 翠姑忙过来拉住,道:“大爷,这不能怪虎子。” 金百万道:“翠姑,你别拦我,这还得了,这……” 翠姑叫道:“大爷……” 金百万跺了脚,冲虎子跺了脚:“今天要不是翠姑娘,看我饶得了你,还不给我找他去,找不回来他你也别回来。” 虎子如逢大赦,忙答应两声,撒腿就跑了。 金百万气得直发抖:“这个畜生,这个畜生,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大爷,您消消气吧,也许二哥有什么要紧事儿——” “他有什么要紧事儿,他能有什么正经的要紧事儿。” “大爷,您想嘛,一大早,二哥又能上哪儿去。” 这倒也是,一大早,花街柳巷还没开门儿呢。 金百万气消了些:“这个畜生,这个畜生,等他回来让他马上来见我。” 金百万扭头进屋去了。 翠姑站着没动,脸上浮现起黯然神色,一双美目之中也闪漾起泪光…… □□□ 晌午刚过,茶馆儿里又热闹起来了,忙只忙伙计小王一个人,只见他穿梭也似的在桌子间走着,这么冷的天儿,他额上都见了汗。 茶馆儿里进来两个客人,两个年轻人,一个廿多,一个廿上下。 这两位穿着都相当气派,而且一个赛一个细皮嫩肉的,有些大姑娘都比不上他俩。 尤其,这两位长得都很俊,俊得带点儿脂粉气,红红的唇,白白的齿,要是换换衣裳,简直就是两位美姑娘。 小王忙过来招呼:“两位,请这边儿坐。” 小王带着他俩到一张桌子坐下,然后欠着身赔笑问:“两位喝什么茶,香片,龙井——” 年纪稍长那位道:“香片吧!” 清脆动听的京片子,八成儿是哪家大户的公子哥儿。 小王答应一声走了。 他两位眼睛四下里瞟了瞟,年纪稍轻的那位道:“还没来。” 年纪稍长的那位嗯了一声。 “他今儿个准会来?” “放心,错不了的,多少年养成的习惯,一天不吃饭行,一天不上茶馆儿他过不了。” 小王把茶送过来了,一壶茶,两个茶盅,外带两碟花生瓜子儿。 小王刚走,茶馆儿里又进来了人,六个,穿的都不错,可却全是旧行头,一看就知道是过了气的大户穷摆。 这六个,头一个是个老头儿,年纪相当大了,可是很白净,皮肉也很细,而且没胡子。连根胡子碴都没有。 他旁边紧跟着一个,卅多四十年纪,也是一样,细皮嫩肉没胡子。 再后头是四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儿,这四个小孩儿手里,各捧着水烟袋,点心盒,洗手用的小瓷水盆,放毛巾的小漆盘。 的确是够摆的,出门还要人这么个侍候法。 这么六个人,这种摆法儿,按说到哪儿都会引人注目,可是这家茶馆里却没人看他们一眼,生似司空见惯了。 两位公子哥儿神情一喜,忙交换了眼色。 小王看见这六个了,却装没看见,直往里走。 那卅多四十年纪的招手叫了起来:“小王,往哪儿去呀,我们总管来了。” 小王不得不回过身来了,懒洋洋的走了过去:“总管,您那儿坐啊?” 上了年纪的那位盯着不远处一张桌子,脸上有点儿不太高兴:“我的桌子怎么没给我留?” 小王说话也够瞧的:“小号地方小,今儿个来照顾的客人特别多,都是主顾,能不让谁坐,您就多包涵点儿吧。” 年纪大的那位脸一沉:“这叫什么话……” 卅多四十那位道:“总管,算了,都是熟人儿了,何必呢,哪儿坐不一样。” “嗯,那就叫他再给我找张空桌。” “就这儿吧,这儿有张空桌。” 卅多四十那位手一指,那边儿是有张空桌,正在两位公子哥儿隔壁。 上了年纪的那位,不算顶难说话,也能凑合,过去了。 过去是过去了,只有上了年纪的那位坐了下去,卅多四十的那个,还有四个小孩子,都站在他后头。 “总管,您今儿个喝什么茶?”小王问。 卅多四十那个代上年纪的那位说了话:“老规矩了,还问什么,还是香片吧。” 小王扭头走了。 上年纪的那位往后一招手,端洗手盆的先过来了,洗过手是毛巾,然后四样点心摆上了桌。 茶来了,小王给倒了一杯。 上年纪的喝了一口,眉头一皱:“你们的茶叶怎么越来越不是味儿了,想当初我在宫里喝的普洱茶——” 小王道:“那是想当初,如今改朝换代年头儿变了,您就将就点儿,包涵点儿吧。” 小王说完话扭头走了。 上年纪的瞪了眼:“这东西,要搁当初,我要他的脑袋!” 卅多四十那位跟没看见,没听见似的,捏了块点心,又要捏。 上年纪的一巴掌打在他手背上:“搁下,你这哪是吃,报仇嘛简直……” 卅多四十那位缩回了手,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笑。 上年纪的一个人享受起来了,一口茶,一口点心,转眼几样下了肚,手往后一抬,水烟袋递过来了。 “小德张。” 卅多四十那位忙掏出洋火点着纸媒,上年纪的那位呼噜呼噜吸了起来。 静观到此,两位公子哥儿也交换了一个眼色,年纪稍长的那个,站起来走了过去,叫道:“李总管。” 敢情上年纪的这位,就是当年西太后慈禧跟前,红得发紫的总管太监,小李子李莲英,你不听他刚才叫小德张么? 小德张转脸望。 李莲英一怔抬眼:“你是……” “李总管能否让我坐下来说话?” 李莲英犹豫了一下,拿纸媒的右手抬了抬:“你坐。” 年纪稍长的公子哥儿坐了下去,看了李莲英一眼:“李总管不认识我了?” 李莲英打量了对方一阵,微微摇头:“上了年纪了,眼神儿记性都不行了。” “李总管,我是显环啊,爱新觉罗显环啊!” “显环,爱新觉罗显环,这个名儿好熟……可就是……” “我再提个人,肃王爷。” “肃王爷。”小德张突然叫道:“我想起来了,显环格格,肃王爷的显环格格。” “噢,对,”李莲英经小德张这么一提,也想起来了,老眼瞪得老大:“肃王爷的……不对呀,你怎么……” 公子哥儿低声道:“李总管,我是女扮男装。” 小德张道:“怪不得,我说嘛……” 李莲英却狐疑地上下打量:“你真是肃王爷的显环格格?” “李总管,我阿玛共廿一个儿子,十五个女儿,我在女儿里排行第十四,是我阿玛的四福晋张佳所生,光绪卅三年四月十二生在北京,五岁跟我阿玛到了大连,听我阿玛说,我两岁那一年,老佛爷的万寿,我跟我阿玛进宫去,你还给我吃老佛爷最爱吃的八宝大槽糕呢,对不?” 李莲英一阵激动,两眼瞪得更大了:“没错,果然是十四格格,格格,奴才该死,奴才给您磕头。” 他放下烟袋就要往起站。 十四格格忙拦住了他:“李总管,别,年头儿不同了,这儿也不方便。” “不,格格,如今虽然大清朝没了,可是咱们的大礼不能废。” 他还要往起站,十四格格执意不让。 小德张说了话:“总管,十四格格的好意,恭敬不如从命,您就遵从了吧。” 小德张不插嘴还好,这一插嘴招来了训叱:“胡说八道,猴崽子,这不比别的,这是大礼,祖宗传下来的大礼,大清朝虽然没了,可是咱们人还活着,人活一天这礼就该跟着存在一天。” 看样他是非行大礼不可,十四格格可不愿在这大庭广众之前这么招人注目,没奈何,只有这么说了:“李总管,我还有机密大事跟你商量,你要是行大礼,那太招人注目,茶馆儿我就呆不下去了,这样吧,先把这一礼记下,赶明儿再行,成不?” 李莲英一听机密大事,再一听暂时记下,这他才遵从了,道:“既是这样,奴才只有从命了,您有什么吩咐……” 他的话到这儿打住,只待十四格格接话。 而十四格格沉默了一下才缓缓说道:“有件事儿,我不知道你知道不知道。” “您是指……” “我九岁的时候,我阿玛把我过继给了个日本人,叫川岛浪速的。” 李莲英忙点头:“奴才知道,奴才知道,奴才是听人说的,听说肃王爷这么做,是为了……” 十四格格以手势拦住了李莲英,示意他不可在这种场合高声谈论这件事,她自己压低了话声接着说:“川岛浪速是日本‘黑龙会’的一个头目,我阿玛想借助于‘黑龙会’的力量,让日本人帮皇上复位,可是川岛浪速按‘黑龙会’的规矩,跟我阿玛要人质,我阿玛没法子,就把我给了川岛浪速,一晃这么些年下来,川岛浪速并没有履行他的承诺,我阿玛也过世了,他过世的时候,我在跟前,我阿玛临终交待我尽忠尽孝。我继承了我阿玛的遗志,万死不敢辞,所以,我特地到这儿来找你商量商量。” 李莲英一听这话,大为激动,道:“太好了,太好了。奴才盼的就是这一天,不瞒您说,奴才只有壮心,可是找谁谁怕,把祖宗,把几百年的基业都忘了,奴才想一个人干,可是力量又有限,如今有了您出面领导,奴才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您只管吩咐就是了。” 十四格格听了李莲英的话,也很激动,点着头道:“好,好,我就知道你一直忠心耿耿,所以我先找你,我要见皇上,你带我到静园去。” 李莲英为之一怔:“怎么,您,您要见皇上?” “是啊,不先见见皇上,这种大事怎么进行。” “这倒是,这倒是,只是,格格,您知道,奴才不敢贸然把您带到‘静园’去,奴才得先到‘静园’去一趟,禀奏皇上一声,然后……” “嗯,嗯,应该,应该,也好,那你就先去一趟‘静园’,我等你的消息。” “这行,这行……” “你什么时候到‘静园’去?” “您急不急?” “李总管你说呢?” “是,是,奴才糊涂,奴才该死,这样吧,奴才这就上‘静园’去,您看怎么样?” “这就对了,你该知道,这种事当然是越早进行越好了!” “是,是,是奴才糊涂,奴才明儿个就给您回话,是还在这儿跟您见见面,还是……” 十四格格抬手冲她那位同伴一抬:“小秋,过来。” 小秋过来了。 “见见李总管。” 小秋冲李莲英欠个身,哈个腰。 李莲英忙欠身答了一礼:“格格,这位是——” “我的贴身丫头小秋,明儿个我让她到这儿来,李总管你也不必亲自跑一趟,让小德张来跟她见个面就行了。” “不,格格,为这件大事,奴才就是跑折两条腿,也是心甘情愿,也是应该的,您要是分不开身就别来,奴才是一定要来的,反正奴才每天都得到这儿来坐一会儿。” “那也好,就这样吧,明儿个我就让小秋来跟李总管见个面儿。” 李莲英冲小德张一抬手:“小德张,会帐,连格格那桌一块儿会。” 小德张为之一怔。 十四格格道:“不,李总管,还是让我……” “格格,您还跟奴才客气,说什么这个脸您得赏,小德张,会帐,听见没有!” 小德张一脸的窘态,道:“总管,咱们带的钱不够两桌的。” 李莲英一怔红了脸,叱道:“混帐,你怎么不早说——” 十四格格道:“李总管,你先走吧,帐还是让我来付吧!” “这,这怎么好……” “都是一家人,谁给不是一样。” 李莲英窘迫地叹了口气,摇摇头道:“说了也不怕您笑话,都是当初闹那些短命的八国联军,奴才攒的一点钱,全扔进荷花池里去了……” 十四格格含笑道:“这个我知道。” 冲小秋递了个眼色。 小秋马上取出一张银票,从桌面上推了过去。 李莲英一怔,急道:“格格,您这是……” “一家人,有钱大家花,算我赏给小德张的。” “不……” 小德张伸手拿了起来,躬身哈腰:“谢谢格格赏赐,奴才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李莲英欲拦不及,似乎他也没打算真拦,于是乎站起来千恩万谢一番走了。 望着李莲英的背影,十四格格笑了。 小秋道:“他会不会耍花枪?” 十四格格笑容敛去,代之而起的,是一片凛人的冷肃煞气:“没拿我的他也不敢,何况他已经拿了我的。” 小秋没再说话。 小王站在柜台前,望着十四格格跟小秋,唇边浮现起一丝冷笑…… □□□ “静园”,是废帝溥仪在天津里的地方。 虽然溥仪是个出国之君,但是他没忘记帝王生活那种享受,把个“静园”弄得跟座小禁宫似的,极尽奢华排场,左有皇后郭婉容,右有贵妃文绣,尽管比不上往日的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嫔,可也算享了齐人之福,比一般人强多了。 而且,他还有他的“禁宫”侍卫,是当初带出宫的一部分老人,由领班祁继忠带领着。 尤其,静园里还住着几个“忠心耿耿”,以遗志自居的人物,像罗振玉、郑孝胥、陈宝琛,胡嗣瑗等,一个个仍然朝拜三呼,跟真事儿似的,甚至连几个过气军阀曹琨、段棋瑞几个也常来嘘寒问暖,溥仪焉能不乐。 端康太妃(瑾妃),摄政王(宣统之父,光绪之弟)虽然都还在,可是日子过得还不如这位废帝溥仪。 这一天,也就是十四格格见李莲英这一天,溥仪正跟罗振玉这班人煞有其事地在大殿里谈论着。 一名侍卫进来了,往下一跪,爬伏在地:“启奏陛下,李总管在外头候旨。” 溥仪道:“噢,李莲英来了,叫他进来。” “喳。”侍卫恭应一声,退了出去。 转眼工夫之后,李莲英进来了,他一个人,没带小德张跟四名小太监,当然了,在他主子面前,他摆什么谱儿。 李莲英进得“大殿”,急忙哈腰,快步趋前,然后跪拜了下去:“奴才给皇上叩头。” 溥仪忙招手:“起来,起来,李总管,你已经是上了年纪的人了,往后这种礼就免了吧。” “谢皇上恩典。” 李莲英颤巍巍的往起站,侍卫领班祁继忠过来扶了他一把。 只听溥仪道:“你多少日子没进宫来了,有没有上端康太妃跟摄政王那儿去过?” “回皇上的话,奴才前些日子去给摄政王请过安,至于端康太妃那儿,奴才一直不敢去。” 溥仪笑了:“当年的事已经时过境迁了(光绪与珍妃的事),谁也不会记在心里的,如今剩没几个人了,应该更亲才对,有空的时候,还是去走动走动。” “是,奴才遵旨。” “罗、郑、陈、胡四位都在这儿,见见吧!” 李莲英恭应一声,当即跟罗振玉、郑孝胥、陈宝琛、胡嗣瑗四个互相见了礼。 罗振玉含笑道:“多日不见李总管了,最近还常泡茶馆儿么?” 李莲英道:“不泡哪行,混身骨头儿都不舒服,老毛病了,想改改不过来。” 郑孝胥一笑道:“李总管的气色越来越好了,八成儿是泡茶馆泡的,赶明儿个我也常去泡泡茶馆儿了。” 这一句听得大伙儿都笑了。 笑笑之后,李莲英转望溥仪:“奴才禀奏皇上,奴才今儿个到‘静园’来,是为一件重要大事禀奏。” “噢,什么事儿?”溥仪问。 李莲英当即把见着肃亲王的十四格格,爱新觉罗显环的经过说了一遍。 静静听毕,溥仪忙道:“显环,她不是让肃亲王过继日本人了么?” 罗振玉道:“是啊,据说那个日本人叫川岛浪速,是‘黑龙会’的一个头目,这下好了,十四格格既让‘黑龙会’的头目收养,这趟回来,身后一定有‘黑龙会’的势力支持,这件大事有她出来领导,那是一定成,这个消息太好了,这个消息太好了。” 郑孝胥马上躬身:“恭喜皇上,贺喜皇上,振玉说得不错,这件事有十四格格出来奔走领导,定然是轻而易举,请皇上马上召见十四格格。” 溥仪频频点头,脸上难掩兴奋神色。 陈宝琛、胡嗣瑗很快地互相交换一个眼色,陈宝琛躬身道:“还请皇上慎重三思。” 溥仪道:“嗯!” 胡嗣瑗道:“皇上圣明,日本不会平白无故帮咱们的忙的。” 溥仪道:“噢。” 李莲英道:“两位多虑了,十四格格姓的是爱新觉罗,是大清朝的宗室。” 陈宝琛道:“她的背后可是日本人。” 罗振玉笑道:“陈、胡二位真是多虑了,想当初肃亲王爷把他这位格格过继给日本人,为的是什么,不就是要借助于日本人的力量么?” 胡嗣瑗道:“话是不错,可是两位有没有想到,日本人必是有他们的条件。” 李莲英道:“条件就条件,大不了是给钱割地,咱们的土地这么大,割给他们一块两块有什么关系。” 陈宝琛沉声道:“李总管,你糊涂了,打从甲午战争、鸦片战争到现在,咱们割给外国人的地还不够大,赔的款还不够多,土地明明是咱们的,他们美其名曰租借,在租界里他们作威作福,歧视中国人到了极点,这种教训难道还不够,这是国耻,你居然还能不当回事儿。” 李莲英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道:“我只是这么说说,人家十四格格可没提这些。” 罗振玉道:“就是嘛,两位何必看得这么严重。” 陈宝琛道:“这本来就是件严重的事,把土地都割给外国人,咱们的土地主权在哪儿。” 郑孝胥道:“宝琛,你怎么这么想不开,不错,打从光绪到如今,咱们割给外国人的地是不少,可是比起咱们整个领土来说,究竟是微不足道的九牛一毛。” 胡嗣瑗冷笑一声道:“郑老好见地,郑老好见地。” 郑孝胥脸一红道:“怎么,我说错了?” 胡嗣瑗道:“谁对谁错,我不敢多说,让历史做公平判决吧!” 李莲英冲溥仪一躬身:“皇上……” 溥仪一抬手道:“让朕考虑考虑,当然,祖宗创的基业,自不能任它这么从朕手里丢了,可是这件事非比等闲,朕也不能不慎重。” 陈宝琛道:“陛下圣明,肃亲王爷这位十四格格,早年曾经归国,在京里闹得满城风雨,而且还离过婚,臣对她的能力……” 李莲英躬身道:“皇上,当年的事那是十四格格个人的事,只要她真能助皇上复位,奴才以为可以不必计较这些,十四格格一再跟奴才提,她是为了尽忠尽孝,这份心意太难得,咱们怎么能置疑,怎么能加以抹煞。” 胡嗣瑗还待再说。 溥仪抬手一拦道:“这样吧,朕先见见她,撇开别的不说,她是宗室,是一家人,去国多年如今回来了,朕也该跟她见见面,六号在‘一枝香’西餐厅,朕请她吃饭,也算给她接风,你们去给我安排吧。” 罗、郑、陈、胡四人齐躬身。 李莲英扬着嗓门儿喊了一声:“喳!” □□□ 墙上的挂钟指着十点半。 又是一个寂静的寒夜! 而这寒夜在日本商会里却不平静。 土肥原背着手,在他的小办公室来回走动着,几个日本特务站在一旁,每个人脸上都笼罩着不安神色,好像祸事随时会降临到他们身上一般。 没听见步履声,却见杨头儿在门外探头探脑的。 一名日本特务看见了他,冲土肥原一躬身,道:“报告大佐,杨队长来了。” 土肥原停了步,面向里,背对门:“进来。” 杨头儿忙走了进来,到了土肥原身后,一躬身,怯怯地道:“大佐。” “你事情给我办得怎么样了?” “报告大佐,小的已经抓了不少个嫌疑犯,正在严刑拷问呢!” “有没有人承认?”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 “马鹿野郎,”土肥原猛然转过身:“你这个侦缉队长是怎么干的,连句口供都问不出来。” 杨头儿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报告大佐,小的用刑不敢太重,怕闹出人命来。” “混帐,怕闹出什么人命来,我的名号难道还抵不过这几个人的性命,你要知道,你们中国人的性命本来就不值钱,别说死几个,就是死几十个,几百个也算不了什么!” “可是,大佐,万一我的上司追究起来……” “没什么大不了的,中国人不要你,我们日本人,我们皇军要你,到时候你尽管到日租界里来,看看你们中国人谁敢把你怎么样?” “是,是,谢谢大佐的恩典,谢谢大佐的恩典。” “我宽限到明天中午,到时候你要是再交不出我要的人来,别怪我对你不客气,去吧。” “是,是,谢谢大佐开恩,谢谢大佐开恩。” 杨头儿满头是汗,一溜烟地跑出了土肥原的办公室。 到了日本商会大门外,有几个侦缉队员在那儿等着他,一见他出来,忙围过来问:“怎么样?” 杨头儿道:“他妈的,问什么,再给我去抓人就是了。” 几个侦缉队员为之一怔,一个说:“怎么,队长,还要再抓啊?” “不抓不行,明天中午以前交不出他要的人来,我就惨了,我要是躺了下去,你们一个个也好受不了,快走吧!” 他匆匆忙忙的先走了。 几个侦缉队的队员忙跟了去! □□□ 一大早,金少爷的屋里空着,没人。 没人是没人,不过衣裳还在,而且被子堆在床上没叠,像是刚睡起来出屋去了。 门轻轻的开了。 翠姑端着一盆洗脸水进来,一见屋里没人,不由一怔,再一看衣裳还在,床上面的情形,她释然了,放下洗脸盆,过去叠被子。 刚拉起被子,一眼瞥见枕头底下露出一角照片,翠姑犹豫了一下,伸手抽了出来,一看之下,她脸上变了色。 那是金少爷跟一个美艳女子合照的照片,两个人站得那么近,笑得那么高兴。 翠姑心颤,手颤,美目中闪漾起泪光,她颤声喃喃说道:“怪不得,怪不得,我是比不上她,我是比不上她……” 晶莹的泪珠挂了下来,滑过苍白冷清的面颊,滴落在胸前…… 这时候,金少爷正在院子里伸胳膊踢腿地活动着,早上起来,活动活动筋骨。 突然,一个冷冷的话声传了过来:“老二。” 金少爷扭头一看,老父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也出来了,正寒着脸看着他,他忙道:“爹,您起来了。” “嗯!”金百万冰冷应了一声道:“你昨儿什么时候回来的?” 金少爷不安地道:“昨儿夜里。” “我告诉过虎子,让你回来的时候上我屋去一趟,你怎么没去?” “太晚了,我想您已经睡了,没敢惊动您。” “你也知道晚么,惹我生气你都不怕,会怕惊动我,吵我的觉?” 金少爷低下了头。 金百万走了过来,一直走到金少爷面前:“昨儿个我想狠狠教训你一顿,可是今儿我连骂你都不想骂你,我想过了,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打骂并不见得有用,趁翠姑这会儿不在这儿,咱爷儿俩好好儿谈谈……” 金少爷抬起了头:“爹……” “老二,”金百万截口道:“做人的起码条件,要有良心,翠姑是个好姑娘,你不能这样伤她的心,不能对不起她……” “爹……” “听我说完——还有,你是知道的,早年我去过日本,在日本有个儿子,那是你大哥,可是由于他娘不愿意跟我回中国来,我也只有把他们娘儿俩留在了日本,他跟你只差两岁,到如今已经这么多年了,我也不指望什么了,我现在唯一的希望只有你,可以说你的责任很重大,你绝不能让我失望,绝不能这么轻贱自己——” “爹……” “老二,不管你听的进去听不进去,我只说这么多,往后我也不再说你了,该怎么办,你自己去想,自己去琢磨吧!” 金少爷有点激动,道:“爹,我……” 金百万抬手拦住了他:“用不着跟我说什么,做给我看,用行动来表现就行了。” 金少爷口齿启动,欲言又止,终于低下头去。 虎子快步进来了,睹状微一怔,旋即冲金百万哈了腰:“老爷子,‘静园’的陈先生来了。” 金少爷两睛之中飞快闪过一丝异采。 金百万忙道:“人呢?” “在这儿呢,金老哥。” 陈宝琛随着这句话走了进来。 金百万忙拱手:“老兄弟,好久不见了,今儿个是什么风。” 陈宝琛拱手答礼:“特来把帐对一对,这一阵子忙,我们主子六号中午要在‘一枝香’西餐厅请人吃饭,里外都是我在安排,忙得不可开交。” 金少爷两眼之中闪过异采。 金百万笑道:“好啊,这叫能者多劳,走,屋里坐去。” 金百万抬手让客。 陈宝琛似乎这时候才看见金少爷:“哟,咱们少掌柜的也在啊!” 金少爷含笑点头,叫了一声:“陈老。” 金百万道:“别理他,别理他,咱们里头谈正事儿。” 拉着陈宝琛往里去了。 虎子望着陈宝琛的背影咧嘴一笑:“此老挺会传递消息的啊!” 金少爷摆手道:“少废话,备车去吧。” 虎子转望金少爷,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伯父那儿——” 金少爷道:“我顾不了那么多了。” 扭头往里去了。 虎子皱了皱眉,也走了。 □□□ 金少爷回到了屋里,翠姑还在,坐在床前,似乎在等金少爷。 金少爷见了翠姑微一怔:“哟,你在这儿。” 二话没说,过去就去洗脸了。 翠姑站了起来,脸上堆着笑,可却笑得让人心酸:“等你一块儿吃早饭啊。” 金少爷却是一点儿都不经心,道:“你一个人吃吧,我没时间吃了。” 拧手巾擦脸。 翠姑微一怔,旋即又含笑:“干什么呀,连吃早饭的工夫都没有。” “我有事儿。” 金少爷把手巾往洗脸盆里一扔,走了过来。 翠姑道:“要出去?” “嗯。” 金少爷一边穿衣裳,背着翠姑,偷偷往炕上瞟了一眼。 翠姑神色趋于黯然,口齿启动了两下,才道:“二哥,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你非这时候出去不可?” 金少爷转过了身,望着翠姑道:“这时候出去怎么了,为什么这时候不能出去?” 翠姑缓缓说道:“二哥,我不是不让你出去,你对我怎么样都不要紧,可是大爷……你不该再惹大爷生气了。” 金少爷望了望翠姑,道:“翠姑,今天恰好你在这儿,咱们干脆把话说清楚,我在家里待不住,就是这个毛病,改不了,我自己知道,我是个纨绔子,败家子儿,我不愿意害你,不愿意耽误你,我愿意解除咱们两个的婚约。” 翠姑脸色白了,美目瞪得老大,充满了惊骇,身子起了颤抖,连话声都起了颤抖:“二哥,你,你,你……” 她没把话说完,突然捂着脸跑了出去,跑得好快。 望着翠姑奔出门的背影,金少爷唇边泛起了抽搐,他喃喃说道:“原谅我,翠姑,原谅我,我是为了你好……” □□□ 期限到了,土肥原在小办公室里等杨头儿,等杨头儿把他要的人交给他。 杨头儿进来了,兴冲冲的,进来一鞠躬:“报告大佐,总算没办砸您交下来的事儿……” 土肥原目光一凝:“人抓到了?” “可不,”杨头儿得意地道:“连口供都有了,您瞧。” 杨头儿从兜儿里掏出一张折叠着的纸,打开这张纸,上头血迹斑斑,果然是口供,有签名画押,还有指模。 土肥原接过来看了看,问道:“人呢?” “在刑房里,要不要马上给您带来?” “带来,我还要问他话。” “您还要问他话?” “我要问问他是不是支那特务,还有多少同党,都在什么地方,我要一个一个把他们都抓光。” “大佐,”杨头儿赔着笑,笑得有点儿不自在,指指土肥原手里的口供:“八成儿您没看清楚口供,他说全是他一个人儿干的,不是什么特务,只是想发一笔财!” “我不信,他至少还有一个同党,是个女的。” “女的,”杨头儿一征忙道:“不会吧……” “你知道还是我知道,去把他带来。” 杨头儿没奈何,答应一声刚要走。 电话铃响了。 一名日本特务过去接了电话:“马西,马西——什么,噢,你等一等。” 转望土肥原,捂话筒:“报告大佐,你的电话。” 土肥原过去接过话筒,刚一声:“马西——” 话筒里传出一个不算陌生的男人话声:“土会长吧?” 土肥原一怔,怒火往上一冲:“你……” “土会长,我知道你很生气,我就是为这件事特意打电话来给你道歉的……” “你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不守信用?” “土会长,你听我解释,那是我手下一个小兄弟犯的错,我已经重重地惩罚他了,惩罚归惩罚,错误已无法挽回了,为了表示我的歉意,我免费奉送一个对土会长你很有价值的情报……” 土肥原冷笑:“你把我土肥原当成了三岁孩童……” “怎么,土会长,你不相信?” “我已经上过你一次当了,难道我还会再上你的当。” “土会长,关于那件事情的错误,我刚才已经解释过了,你不相信我也是没有办法,这个情报你不愿意要,我也不能勉强,反正我心意已经到了,只有把这个情报送给贵国的‘黑龙会’的人,或者是中国情报机关了。” “支那情报机关,少来这一套,你就是支那特务。” “我是特务,哈,土会长,你高看我了,中国特务哪有像我这样的角色,我只是个情报贩子,跟你说这些没有用,再见了——” “慢着,慢着。” “怎么,土会长你还有什么指教?” “刚才你说的情报是什么情报?” “怎么,土会长又要了?” “不错,反正你是免费奉送,是不是?” “哈,哈,哈,土会长,你算盘打得真精啊,好吧,我奉送了,你听清楚了,本月六号中午,也就是后天,溥仪要在‘一枝香’西餐厅请朋友吃饭,这个情报对你很有价值吧?” 土肥原心里猛然跳了几下:“这对我有什么价值,溥仪请人吃饭,跟我有什么关系?” “算了,土会长,跟我这个情报贩子别来这一套了,我是靠贩买情报吃饭的,要是什么都不知道还行,这可是你土会长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错过了这次机会,你再想打溥仪的主意可就难了,话我就说到这儿了,再见。” “格”地一声,电话挂断了。 土肥原怔了一怔,也挂上了话筒,霍地转望杨头儿。 杨头儿下意识地一惊,忙道:“小的这就去,小的这就去。” 他要走。 “站住。” 土肥原一声沉喝。 杨头儿猛一惊,忙道:“大佐……” 土肥原一脸狰狞色,一下一下地撕那张口供。 “大佐,您……” 土肥原冰冷道:“把他抓起来。” 两个日本特务上前架住了杨头儿。 杨头儿吓白了脸:“大佐,您……” 土肥原道:“你知道刚才打电话的是谁?” “我,我不知道。” “他就是印‘大新闻’的那个人。” “啊?!” 杨头儿吓得一哆嗦。 土肥原上前就是两个嘴巴:“马鹿野郎,你敢蒙骗我,先把他押下去。” 两名日本特务架起杨头儿就走。 杨头儿大叫:“大佐,您饶了我,下回不敢了,求求您,求求您……” 杨头儿的叫声,土肥原充耳不闻。 杨头儿的叫声,越来越远。 土肥原望着在场一名日本特务道:“你去给我求证一下,六号中午‘一枝香’西餐厅有没有溥仪订的座。” “嗨。” 那名日本特务一躬身,转身出了办公室。 土肥原也怒冲冲地出了办公室。 不用说,杨头儿惨了。 □□□ 夜深了。 人静了。 连夜里睡得最晚的“四喜班”的姑娘们都睡了。 金碧辉的住处,外间小客厅的门突然轻轻的开了。 一个黑影闪了进来,蹑手蹑脚地往里走。 里面是两间,金碧辉跟秋子的卧室只隔一堵墙。 秋子醒了,她听见了动静,她轻捷异常地下了床,枕头下摸出枪,轻轻地把门开了一条缝。 她看见了那个黑影,她一怔,刚要出去,但是她又停了下来,只从门缝里看着那个黑影。 那黑影轻轻推开了金碧辉卧室的门,轻轻地走了进去。 金碧辉睡得正熟。 屋里没有灯,但并不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隐隐约约可以看得出,金碧辉面里而卧,睡姿相当美,相当动人。 女人的胴体本就是世界上最美,最动人的东西,尤其是金碧辉这种成熟的女人的胴体,尽管她盖着被子,仍能分辨得出修长的腿,浑圆的臀部,成曲线往下陷的腰肢。 黑影泛起了一阵出奇的激动,轻轻地走到了金碧辉的床边,他伸手要去掀金碧辉的被子,突然,他在金碧辉的枕下发现了一样东西,是张照片。 他伸向被子的手缩了回来,轻轻地抽出了那张照片,放在眼前仔细看,那是金少爷跟金碧辉合照的照片。 黑影又一阵激动,不,应该说他全身泛起了一阵颤抖,抬起另一只手,一撕,照片变成了两半,又撕、四片、八片、十六片,最后一张照片被他撕得粉碎,手一松,碎片雪花也似的落在了地上。 他又伸出了手,轻轻地掀起一角被子。 金碧辉的确睡得很熟,一点不觉得,一点也没有动静。 黑影手挪向金碧辉的领口,一颗、两颗,扣子开了,当金碧辉粉颈与酥胸一角的雪白肌肤呈现在眼前时,黑影又激动了,而且疯狂了,他的手,带着颤抖抓向了金碧辉高耸的酥胸。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儿,金碧辉突然醒了过来,而也就在这时候,黑影的手结结实实地抓上了金碧辉的酥胸。 金碧辉大惊,要叫。 黑影的另一只手飞快地捂住了金碧辉的嘴。 金碧辉要挣扎。 黑影的上半身已压住了金碧辉的上半身。 金碧辉不愧有一身好功夫,两腿一曲,双膝顶上了黑影的胸脯,猛力一顶,黑影跄踉暴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金碧辉急翻身下地,伸手扭开了床头灯,一看,她怔住了:“是你……” 地上坐的赫然是石原大佐。 石原大佐腾身而起,张臂要扑。 金碧辉急一定神,飞快地从床下摸出一把匕首。 石原大佐急收住扑势。 金碧辉惊怒轻喝:“大佐,你,你要干什么?” 石原大佐像已经疯狂了,两眼圆睁,眼珠子通红,混身都带着颤抖,说话梦吃也似的:“芳子,我要你,我要你……” “你疯了?” “我是疯了,老早我就疯了,远在东京的时候我就疯了,我是为你发的疯,我爱你,我爱你爱得发了疯,我要你……” “石原,你,你好卑鄙,你好下流……” “你骂吧,我不怕,只要你答应让我得到你,你怎么样我都没有关系,你怎么样我都愿意。” 金碧辉气得脸色发白,一手外指,道:“你出去,你给我出去,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万一惊动了他们……” “不会,绝不会,你答应我就绝不会惊动他们。” “住嘴,你做梦,出去,快出去,要不然我就要……” “你就要怎么样?叫喊,你不是怕惊动他们么,就算你把人都叫来,你现在是个妓女,屋子里有个嫖客有什么了不得的,你能泄露咱们的身份?不能吧!” “你……” “答应我,芳子,我爱你,我是真心,我都快发疯,发狂了,我愿意娶你,芳子……” 说着,石原大佐要动。 金碧辉匕首急往前递,惊怒轻喝:“不要过来,你敢过来我就杀了你。” 石原大佐没敢往前挪,却砰然一声跪了下去:“芳子,我求你,求你可怜可怜我,只要你答应,让我干什么我都愿意。” 金碧辉急道:“你这是干什么,起来,快起来……” “不,芳子,你要是不答应,我跪到死都不起来。” 金碧辉既急又气,忍了忍道:“石原大佐,这样没有用,你就是跪到死,我也不能答应你什么,你要知道,爱情是双方面的,不是单方面的,再说,你更不该用这种卑鄙下流的手法,我不杀你已经算是天大的便宜……” 没有用归没有用,女人见不得男人双膝落地,金碧辉是女人,自不例外,说着话,她手里的匕首已经垂了下去。 “黑龙会”的人,哪一个不是受过严格的训练,哪一个没有矫捷而好的身手。 石原大佐看准了这不易得的机会,突然窜起来一把抢过了金碧辉手中的匕首。 金碧辉大惊,刚待有所行动,石原大佐已把锋利的匕首尖抵在了她粉颈之上:“不许动。” 金碧辉没再动。 石原大佐狞笑道:“现在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金碧辉冷冰道:“石原大佐,这样没有用的,你知道我的脾气……” “没有用的,除非你想死……” “死,我干的是什么事,会怕死,你错看我了,石原,你要是敢碰我一下你逃不了军法审判。” “军法审判,我还怕军法审判,我只要能占有你,让我死我都愿意。” “石原,你下流无耻——” “我下流无耻,你也不是处女,也不是什么三贞九烈的女人,你先跟川岛浪速发生过关系,然后又……” 金碧辉怒不可遏,扬手一掌抽了过去。“叭!”石原大佐脸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马上现出五道红红的指头印儿。 而石原大佐连眼都没眨一下,反而狞笑道:“打得好,等一下我会让你抓我咬我,现在,把你的衣裳脱下来。” “你做梦。” “脱不脱?” “石原,你要是个男人,你要是还有一点武士道精神,你就一刀杀了我。” “杀你,我改变主意了,我不杀你,我要在你这张脸上划两刀……”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川岛少佐,你也太想不开了,姓金的是个男人,我也是个男人,反正你需要的是男人,只要是男人,谁不一样,我并不比姓金的差。” 金碧辉气得脸色煞白,扬手又要打来。 石原大佐匕首一扬,锋利的匕首尖已到了金碧辉的粉脸上。 女人谁不珍惜这张脸,尤其是漂亮的女人,更珍惜她的花容月貌,金碧辉更是没敢动。 石原大佐脸上的狞笑更浓:“脱。” 金碧辉没动。 石原大佐伸另一只手去解金碧辉胸前的扣子。 金碧辉仍没动,不过,一双美目之中已闪漾起泪光。 眼看石原大佐的手就要触及金碧辉胸前的扣子。 “住手,不许动。” 秋子的冷喝从房门口传了过来。 石原大佐一怔。 金碧辉后退半步,劈手一把夺过了石原大佐手中的匕首。 秋子握把小巧玲珑的手枪站在房门内,脸上罩着一层浓浓寒霜:“石原大佐,有把枪正对着你的后心要害,把手举起来。” 石原大佐没动,似乎他还不相信。 秋子过来了,冰冷坚硬的枪管抵住了石原大佐的后心:“我不是跟你开玩笑的,我是川岛少佐的卫士,而川岛少佐又负有极其重要的任务,为了她的安全,我打死你一点罪都不会有。” 石原大佐乖乖地举起了双手。 “马鹿野郎,猪猡。” 金碧辉一声怒叱,上面两拳,下面一脚,石原大佐抱着肚子弯下腰去:“好,你们敢打我——” 金碧辉咬牙道:“打你这是便宜,我可以杀了你——” 秋子接道:“少佐,杀了这卑鄙无耻的东西,将来回国以后,在军事法庭上,我给你作证。” 石原大佐猛抬头,一脸的惊恐:“川岛少佐,你不能,我,我是真心爱你——” “你也配。” 金碧辉“叭”地一声,又是个耳括子,打得石原大佐嘴角都流了血。 秋子道:“少佐,杀他,你还等什么,这种人留他干什么!” 金碧辉还没有任何反应,石原大佐竟又跪了下去,仰起脸,一脸的乞求道:“川岛少佐,请你原谅——” “住口,你把‘黑龙会’跟武士道精神的脸都丢光了,滚,给我滚。” 秋子一怔。 石原大佐爬起。 秋子忙道:“少佐——” 金碧辉道:“杀他脏了我这双手,让他滚。” 秋子侧身让路。 石原狼狈奔出。 秋子跟出了房门,转眼工夫之后,秋子又进来了,一进门就埋怨:“少佐,这种人你还留他干什么?” “秋子,我是为了‘黑龙会’。” “‘黑龙会’可差一点害了你。” “不,秋子,这不能怪‘黑龙会’,是石原的嫉妒。” “我没说错吧,提醒你,你还不信。” “我不是不信,我原以为他会对金少爷怎么样,却没想他竟对我——” 金碧辉住口没说下去。 秋子却道:“太卑鄙,太该杀了,少佐,这件事你一定要打电报报告‘黑龙会’。” 金碧辉没做声。 “他对你这个样,你还有什么好不忍的,要不是我赶来得是时候,你不就毁在他手里了?电报你不打我打。” 金碧辉突然变得虚弱,坐回了床上:“秋子,不要再说了,你去睡吧。” 秋子答应一声,转身要走。 “秋子,明天早上告诉他们一声,我人不舒服,要休息两天,任何人不见。” “要是金少爷来了呢?” “也不见。” “六号的约会呢?” “当然准时赴约。” “嗨!” 秋子出去了。 金碧辉扔下匕首,双手捂住了脸,过一下,她突然抬起头,飞快地脱下了衣裳,扯几下没扯破,拿起来一扔,扔在了屋角。 这时候的金碧辉,半裸着上身,肌肤像雪,又像凝脂,但是这时候的她却不会让人有绮念,只会让人心情沉重,心里酸酸的,拥过她来好好的安慰她。 金碧辉的目光,由冷酷转为轻柔,缓缓落在地上的碎照片上,她俯身拾起,一片,两片,三片—— 口口口 同样的夜。 同样的时间。 金少爷轻轻推开门,进了自己的屋。 关上了门,吁了一口气,今儿晚上总算没让老人家逮着。 金少爷摸黑过去开了灯。 灯一亮,他猛一怔。 他屋里坐着个人,不是别人,是翠姑。 金少爷诧声道:“你——” 翠姑脸上没表情,有点儿泪迹,像擦过,可是没擦干净:“我在等你。” 金少爷定过了神:“我,我以为你已经回保定去了呢。” “我为什么要回保定去,我可以告诉你,我活着是金家的人,死了也是金家的鬼,就算要回去,也不会这时候回去,何况,我也不能这时候回去!” “不能这时候回去!为什么?” “我得照顾大爷。” “翠姑——” “大爷病倒了。” 金少爷一怔:“你说什么?” “我说大爷病倒了。” “这,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下午。” “这,这怎么会,爹原来好好的,怎么会突然……爹是什么病?” “我想这些你该比我清楚。” 金少爷急了,握起拳挥动着道:“爹也真是,至于么,至于么。” “怎么不至于?”翠姑问。 “我只不过是——你们太不了解我了,你们太不了解我了。” “二哥,别说这种话,这话对我说还可以,对大爷说可就太不公平了,大娘过世得早,你等于是大爷一手带大的,大爷会不了解你?” “翠姑——” “二哥,从今后,我不求你对我怎么样,我只求你多听大爷的话,多孝顺大爷。” “翠姑,你——” 翠姑站了起来,跪了下去:“二哥,我求你。” 金少爷急了,忙躲了开去:“翠姑,你这是干什么,起来,快起来。” “二哥,”翠姑流了泪:“只要你能多听大爷的话,多孝顺大爷,你让我怎么样我都愿意。” “起来,你起来。” 金少爷伸手扶起了翠姑。 翠姑低着头。 金少爷也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翠姑抬起了头,擦干了脸上的泪,人又趋于平静,平静得近乎冷漠:“二哥,去看大爷去。” 金少爷转身要往外走,忽然他又停住了,道:“不,我不能去,我去没有用,只有加重他老人家的病。” “不会,只要你告诉大爷——” “翠姑,你让我对他老人家说什么?” “二哥,你自己该知道。” 金少爷的身子冷起了轻微的颤抖,可是只一刹那,这阵颤抖就过去了,他道:“等明天吧,明天我再去看他老人家。” 翠姑猛一怔,盯着金少爷,眼都瞪圆了,两眶热泪突然涌出,一句话没说,转身跑了出去。 望着翠姑的背影,金少爷的身躯再次冷起了颤抖,唇边也掠过一阵阵抽搐。 □□□ 金百万静静地躺在床上,床头几上一盏小灯,灯光很微弱。 翠姑轻轻地走了过来,脸上看不见一点泪迹。 翠姑轻轻地到了床前,伸手要为金百万拉被子,金百万突然睁开了眼:“你还没睡么?” 翠姑笑了:“哟,还当您睡了呢,吓我一跳。” 金百万怜惜地看了翠姑一眼:“翠姑,时候不早了。” “您不也还没睡么!” “我心里有事儿,睡不着,你不能跟我比,不能熬夜,不能累着,快去睡吧!” “不,我也睡不着,一点儿也不觉得累,既然您也睡不着,干脆,我在这儿陪您聊会儿。” 翠姑搬过一把椅子,坐在了床边。 “唉,你这孩子,这是何苦。” “大爷,您没病的时候,我听您的,现在您得听我的。” “好吧,我听你的,你二哥,那个畜生,他要是有你一半儿孝顺,我就知足了——” “大爷,别这么说好不?您干吗老挑剔二哥。” “孩子,这些事儿都是你亲眼看见的,是我挑剔他么?你说!” 翠姑沉默了一下,道:“大爷,其实,二哥也只是好玩儿了一点儿,年轻人嘛,哪一个不好玩儿的。” 金百万唇边掠过一丝苦笑:“孩子,你用心良苦啊,用不着再帮他掩,帮他瞒了,你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大爷我清楚,这么个畜生,偏偏有你这么个媳妇儿,他哪儿配呀他。” 翠姑忍住了心里的疼、苦、酸,叫道:“大爷——” “好、好、好,不说了,再说下去,我的病会马上重上几分,我还想多活两天呢!” “大爷,我可以担保,二哥慢慢儿会改变的。” “不敢指望喽,由他去吧,我已经尽到我这个做爹的责任子,他不听,我也没办法。往后,由他去吧,他回来了没有?” “回来了,早回来了,听说您不合适,他要来看您,是我没让他来。” 孰不知,金少爷早已在窗户外头。 “对,别让他来,少看他一眼,我的病还好得快一点儿,还能多活些日子。” “大爷,您干吗老这么想。” “翠姑,是我要这么想么,我愿意这么想么,你能怪我这么想么?” “大爷,我刚跟您担保过——” “翠姑,说这些都是假的,大爷要跟你说些正经的,要紧的。” “您要跟我说什么,大爷?” 金百万唇边,飞快地掠过一丝抽搐,道:“我刚才说过,像他那么个畜生,有你这么个媳妇儿,他不配,好在你还没过门儿——” 翠姑忙道:“大爷——” 金百万接道:“翠姑,我不能对不起你爹妈,更不能对不起你——” 翠姑心里一阵刀割似的疼:“大爷,您别说了——” 金百万道:“翠姑,让我把话说完——” “不,大爷,您不要说,我不要听。” “翠姑,大爷也不愿意说,大爷打心眼儿里喜欢你,爱你,可是如今碰上了,金家祖上无德,没这个福。” “不,大爷,您不要再说了,”翠姑忍住心酸泪,可是她脸上没表情,语气坚决无比:“我这辈子,生是金家的人,死是金家的鬼——” 金百万猛转过脸:“孩子——” “大爷,求您不要再说,什么都别再说,要不然我就死在金家。” 金百万猛一阵激动,伸手抓住了翠姑的手:“孩子,你、你、你这是何苦,这是何苦。” “我愿意,大爷,什么我都能受,只要您身体健健康康的——” 金百万手颤、心颤,老泪夺眶道:“孩子,好孩子,你让我说什么好,你让我说什么好,他不配啊,孩子!” 不知道翠姑的心里怎么样,她脸上的_表情却是冷静的:“不,大爷,我相信二哥会改变的,我相信!” 窗外,金少爷,英雄泪默默地往下流着。 这样的红粉佳偶上哪儿找,这样的红粉佳偶上哪儿找! 金百万口齿启动,想说话,可是他却说不出什么来。 忽地,翠姑改变了话题:“大爷,我已经写信回家了,让家里人给寄点儿保定府的三宗宝来。” 金百万叫道:“翠姑——” 翠姑道:“您不是顶爱吃烙饼的么,赶明儿面酱寄来,我给您烙饼吃,大葱沾甜面酱,甭提有多香了。” 金百万带泪而笑:“翠姑,你别馋我了。” “真的,大爷,您快点好吧,病着怎么能吃烙饼。” “好,孩子,冲着你这番心意,我也得赶快好,干脆,明儿个就好。” “那您明儿个就有烙饼吃了。” 金百万笑了。 金少爷在窗外,打心里这么说:“翠姑,我会报答你的,我会报答你的。” □□□ 宁静的两天过去了。 在这两天里,金少爷居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其实,说两天也只有一白天,所以说是两天,那是因为夜里对金少爷来说,跟白天没什么两样。 这一天一夜,外头表面上看似很平静,其实,骨子里不是那么回事儿! 那么是怎么回事儿? 杨头儿惨了。 □□□ 杨头儿在日本商会底下的地牢里,让土肥原那帮关东军特务机关的人整惨了。 土肥原这帮人,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特务人员,心够狠,手够辣,整起人来,也有他们特殊的一套,杨头儿这么个“外强中干”的家伙,落在他们手里,还能不惨? 杨头儿也并没有死去活来,可是他所受的罪,让他宁愿死,巴不得早一刻死。 他混身上下,看不出一点伤,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从头到脚,没有一个地方不难受,没有一个地方不疼。 单疼,还好受点儿,要命的是不单是疼,还有一种是说不出来的难受。 就这种难受,让他想死。 可是土肥原并不让他死。 要是土肥原有杀他之心,杨头儿他再有九条命,这会儿也剩不下一条了。 杨头儿真想死么?不见得,他只想一样,土肥原能饶了他这一遭儿,赶快把他放了,他一定感恩图报,土肥原就是让他去杀自己的爹娘他都干。 他盼望土肥原到地牢来,把土肥原盼来之后好求土肥原,可惜土肥原一天一夜不见人影。 你说杨头儿他还能不惨么? □□□ 十一月六号。 这一天既不是大节,也不是小节,更不是什么纪念日! 在天津卫人们的眼里,这一天就跟平常的日子一样,该干什么的依旧干什么,一点儿异样也没有。 可是在金碧辉、土肥原等一般日本特务,废皇溥仪,还有金少爷这位中国杰出的情报人员眼里就不同了,在他们眼里,十一月六日是个相当重要的大日子,各方面都在“锣紧鼓密”。 快晌午的时候,“一枝香”西餐厅座上七成,凡是到这种地方来吃饭的人,不比上小馆子,吃小摊儿,男的是衣冠楚楚,女的是花枝招展,即使平时日子可不怎么样,这时候也得刻意刀尺刀尺。 的确是这样,别个不用看,你看看这两位。 这两位是一男一女,男的是西装革履,女的是高领、喇叭袖的窄腰小褂儿,八幅裙,外罩一件风氅,跟朵花儿似的。 这一男一女,男的白净细嫩,年轻俊美,英气逼人,不知道是谁,女的赫然是金碧辉的美艳侍婢秋子。 秋子跟那位男士,面前桌上是两杯咖啡,两个人显得很亲昵,一边低声交谈着,一边目光往门口溜。 就这么看着看着,秋子忽然一惊,急转脸低头:“快看!门口,刚进来。” 英俊男士连忙回头看,一看之下也微一怔,旋即忙转过头,低声急道:“怎么这么巧,他怎么也来了!” 秋子道:“谁知道——” 他是谁? 不是别人,是金少爷,金少爷今儿个打扮可不同往日了,也硬是西装革履的,修长的身材,合身的西装,益发衬托得这位钱庄少掌柜气宇轩昂,英挺潇洒。 秋子跟那位英俊男士,只发现来了个不速之客金少爷。他们可没发觉,周围的几张桌子上,坐着的全是化过装的日本关东军特务机关的人员。 金少爷像在找人,打进门起就一个劲儿的东张西望,而且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往里走,越走越接近秋子跟那位英俊男士的桌,害得秋子跟那位男士一个劲儿的低头,头都快碰着桌面了。 无巧不成书,金少爷一边东张西望,一边走,只顾着找人了,没留神,嘭地一声碰着了秋子跟英俊男士坐的桌子,这一碰不要紧,桌上的咖啡溅了出来,溅了秋子一身。 “哎呀!”秋子脱口叫了出来。 这下金少爷才知道闯了祸:“对不起,对不起。” 忙掏出手帕俯身要擦。 秋子没处躲了,金少爷一眼看见了秋子,一怔叫道:“小秋!” “哎哟,金少爷,是您哪!” 秋子忙站起。 “怎么会是你,金姑娘呢,没来?”金少爷忙问。 “姑娘她没来,怎么,您来这儿吃饭?” “不,跟个朋友约好的,在这儿碰面谈点儿事儿,可是找了半天也没找着他,这位是——” 金少爷的目光转望那位英俊男士。 秋子忙道:“我的朋友,方先生。” “你好!”金少爷向方先生伸出了手。 方先生迟疑一下,站起伸手,跟金少爷握了握。 金少爷却直盯着方先生看。 方先生有点不自在。 秋子忙道:“金少爷——” 金少爷却盯着方先生道:“方兄,咱们以前见过么?” 方先生连笑都有点儿不自在:“没有吧!” “怪了,我怎么看方兄这么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秋子一旁道:“您一定是记错了,方先生昨儿个才从北平来。” “噢,那也许我认错人了,不要紧,咱们一见如故,你是小秋的朋友,也就等于是我的朋友,我能坐一下么?” 方先生跟秋子互望一眼,方先生强笑抬手:“欢迎、欢迎,请坐、请坐。” 金少爷可真不开眼,拉开椅子坐了下去,还挺热络地望着方先生道:“我这个人最好交朋友,方先生暂时不会回北平去吧,明儿个我做东,咱们找个馆子——” 方先生忙道:“谢谢!兄台的好意我心领了,明天一早我就要回北平去。” “那怎么成,才来就要走。” “以后吧,好在北平离天津只两百四十里地,坐火车要不了多少工夫就到了,以后我还常会到天津来。” 金少爷含笑瞟了秋子一眼,道:“那是一定,不过这回我没能尽地主之谊,实在够遗憾的,方兄在哪儿发财?” “好说,到处跑跑,做点儿小生意。” “府上在北平哪一城?我也经常到北平去,赶明儿再去,我去拜访方兄去。” 方先生微一怔,旋即含笑道:“不敢当,花市大街六号,欢迎去玩儿。” 金少爷这么一见如故地跟人家方先生聊上了,可把秋子急坏了,直跟方先生施眼色。 方先生焉有不明白的道理。说着说着,他瞅了个空儿,道:“金兄,一块儿吃吧!” 金少爷不算太不开眼,一听这话忙站了起来:“不,不打扰了,我还得找那个朋友去,说不定他让什么事绊住了,我得上他家找找去,我失陪了,也不能陪方兄了,下回再来咱们再聚吧!” 金少爷走了。 秋子吁了一口大气。 方先生道:“真要命,他怎么这么能缠人。” 秋子道:“热心,爱交朋友嘛。” “行了,他别热心了,要是再不走,等会儿就难以收拾了。” 方先生禁不住掏出手帕来,擦了擦额上的汗。 就在这时候,秋子又看见有人进来人了,忙示意方先生:“来了。” 方先生忙外望。 餐厅里进来了三个人,一男二女,男的衣着很讲究,也挺有派头的,两个女的,穿的也很讲究,只是一个打扮素净些,一个则打扮得花枝招展,相当华丽。 逊清废帝溥仪,两个女的既跟溥仪在一起,不用说,一位是皇后郭婉容,一位则是皇妃文绣,看样子,打扮素净的,应该是皇后郭婉容。 方先生忙站了起来,秋子也跟着站起。 溥仪只往这边望了望,马上带着皇后、皇妃走了过来。 马上,四周的关东军特务机关的人员也有了动静,彼此问互相暗暗地打着招呼。 方先生、秋子注意力都在溥仪身上,没留意四周的情况,带着秋子迎了过去。 方先生鞠躬为礼,低声道:“显环见过皇上、皇后、皇妃,请恕不能大礼参拜。” 溥仪微一怔:“你就是——” 方先生道:“为了方便起见,显环不得不女扮男装。” “噢——” 溥仪明白了。 皇妃文绣深深地看了方先生两眼。 秋子上前见礼。 方先生一旁道:“这是显环的侍婢小秋。” “噢、噢,好、好,坐,咱们坐。” 溥仪满脸堆笑抬手,也情不自禁地多看了方先生两眼。 就在这时候,餐厅里又进来人了,不是别人,是土肥原,那位关东军特务机关长。 土肥原一进来,四周关东军特务机关的十几个人员马上站了起来。 土肥原一施眼色,那些人立即离桌向着溥仪等围了过去。 这下,方先生、秋子发现不对了,同时,方先生也发现了站在门边的土肥原。 方先生先是一怔,继而脸色变了,当着溥仪她又不便表明身份叱退土肥原,一刹时间他不但急,而且把这个坏大事的土肥原恨到了极点。 怎么办?只有一个办法。 方先生向小秋施了个眼色,突然一咬牙,迎着那些人走了过去。 秋子会意,也上前一步挡住了溥仪、郭婉容跟文绣。 溥仪还不明就理,径自坐了下去,郭婉容跟文绣自然更糊涂,也跟着落了座。 这时候,方先生已经迎上十几个关东特务机关的人了,一脸的寒霜,冰冷道:“你们要干什么?” 没人答话,两个特务伸手就抓方先生。 方先生出了手,他的身手是经过长期严格训练的,非同小可,只一伸手,马上就把两个特务摔在了地上。 这一下乱了,几名特务扑向了方先生。 剩下的几名扑向了溥仪等。 溥仪、郭婉容、文绣,这才发现不对。 溥仪忙问秋子:“这是怎么回事?” 秋子没工夫答他的话,迎着那几个扑来的特务打了起来。 刹时间,“一枝香”西餐厅里鸡飞狗跳,躲的躲,跑的跑,热闹了。 溥仪倒还镇定,可把郭婉容跟文绣吓坏了,她们的花容失色脸都白了,躲在溥仪身边直哆嗦。 别看秋子着一身女装,她的身手可真不含糊,五六个壮汉没一个能近她的身。 就在这打得正热闹的当儿,靠里一扇门忽然开了,里头伸出个头来,赫然竟是毕石。 这会儿谁会留意这扇门儿? 有人留意就糟了。 毕石举起了他那随身之宝的照相机,“咔嚓”、“咔嚓”就是两张,然后他头一缩门又关上了。神不知,鬼不觉。 这边儿,打斗正不可开交,正中央有张桌子下,突然爆起一声巨响。 有人大叫:“炸弹。” 刹时碎木飞射,烟雾弥漫。 谁还敢再打斗,个个连忙伏身爬在了地上。 就在这当儿,有个侍者打扮的年轻人,过来拉起了溥仪、郭婉容跟文绣。 这三位,早吓得差点儿没了魂儿,只要能逃命,自然是谁拉跟谁走,侍者带路,从刚才毕石露头的那扇门里跌跌撞撞的出去了。 好在没第二颗炸弹。 好在那阵浓雾般的烟很快地散了。 等到烟雾消散,方先生跟土肥原两方面再看溥仪,没人影儿了。 这是为谁辛苦为谁忙。 方先生、秋子、土肥原等,都怔住了。 ------------ 三 溥仪等狼狈地回到了“静园”。 胡嗣瑗、陈宝琛直埋怨,认为这根本就是某一方面的阴谋,那位十四格格不祥,不可再见。 可怜溥仪、郭婉容、文绣三个,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了,哪还听得进这些。这时候说什么也听不见。 胡嗣瑗、陈宝琛没奈何,命祁继忠等一般侍卫把溥仪三个扶进了“寝室”。 这儿喝完“白兰地”好不容易魂儿归窍,定了神,外头匆匆忙忙,气急败坏地进来了李莲英、罗振玉一帮人。 李莲英进来就跪倒床前:“奴才该死,让皇上受惊。” 陈宝琛道:“李总管,都是你非让皇上跟肃王爷的十四格格见面不可,幸亏圣天子百灵庇佑,皇上只受点儿虚惊,万一皇上要是有点儿什么,这怎么得了,这怎么得了啊!” 李莲英一个劲儿的磕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溥仪惊魂渐定,躺在床上说了话:“起来吧,这不能怪你。” “谢皇上恩典,谢皇上恩典。” 李莲英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胡嗣瑗道:“李总管,以后别再张罗让皇上跟那位十四格格见面了。” 李莲英一怔忙道:“胡先生,这不能怪十四格格——” 胡嗣瑗道:“你怎么还——不怪她怪谁,难道怪皇上不成?” “不、不、不,胡先生,十四格格完全是为尽忠尽孝——” 陈宝琛冷冷道:“她别再尽忠尽孝了,谁知道她安的是什么心,皇上头一回跟她见面就出这种大差错——” “嗣瑗兄!”罗振玉道:“你这种说法我不敢苟同,李总管当年是服侍老佛爷的,他对大清朝的忠心是毋庸置疑的,他断断不会害皇上,他要是没把握,怎么会轻易让皇上跟十四格格见面。” “是啊!”李莲英一见有人帮腔,抓住理了:“我李莲英一辈子献给皇家,一颗心多为大清朝,难道我还会害皇上不成,我敢拿我这条老命担保,这绝不是十四格格——” 胡嗣瑗沉脸道:“李总管——” 溥仪开了口:“好了、好了,我知道,这不能怪显环,要不然她不会跟她的侍婢拼了命的卫护我们。” “是啊!你们诸位听听,”李莲英道:“皇上圣明,他都这么说,这还假得了么?” 马上转向溥仪跪下:“皇上,这一定是某一方面阴谋阻拦您复位,您断不能让亲者痛,仇者快,屈服于这种恶势力。” 罗振玉也跪在床前:“陛下,李总管说得对,大清朝的命脉聚于您一身,您万不能就此畏退。” 陈宝琛、胡嗣瑗躬身:“皇上——” 溥仪摆了手:“好了、好了,都别说了,该怎么办,我自有主张,不管怎么说,谁要是想藉此吓退我,那是天大的笑话。” 陈、胡二人怔住。 李莲英、罗振玉等喜呼:“皇上圣明!” 溥仪又摆了手:“你们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会儿。” 李莲英、罗振玉等很听话,一声:“遵旨。”爬起来退着出去了。 陈宝琛、胡嗣瑗两个人互望一眼,只有跟着退了出去! □□□ 土肥原弄得土头土脸的,正在大发雷霆,把去“一枝香”西餐厅办事的十几个手下,挨个儿揍,打得那十几个低着头,连吭都不敢吭一声。 打完了,土肥原还不能消气,跳着脚又“马鹿野郎”、“猪猡”、“饭桶”地大骂了一番。 打完了,骂完了,往下一坐,又拍了桌子:“眼看就到手的溥仪又跑了,大日本皇军花了那么多粮饷,养着你们,你们有什么用!” 一个特务嗫嚅着说了话:“报告大佐,这不能怪我们,完全是那颗预藏的炸弹。” “放屁!” 土肥原暴喝了一声,那名特务不敢再说了。 土肥原似乎想了想,觉得那名特务的话并不错,一声暴喝过后,指着刚才说话的那名特务道:“咱们是早就布置好了的,那颗炸弹是谁放的,难道你们就不知道?” 那名特务迟疑了一下道:“报告大佐,当然是那一男一女放的。” “报告大佐,”另一名特务道:“那一男一女是支那特务,早先印‘大新闻’的,不也是一男一女么!” 一句话触中了土肥原的创疤,土肥原脸色一变,砰然一声拍了桌子。 又一名特务讨好地道:“报告大佐,一定是支那特务知道咱们想绑走溥仪,所以,想先把溥仪谋害的——” 土肥原一口牙咬得格格直响:“你们马上去给我找,务必要找到那一男一女,就是把天津的地皮都翻过来,也一定要找到那一男一女。” “嗨!” 几名特务都靠腿躬身,有一名特务却道:“报告大佐,我知道那个女的她是什么人,住在什么地方——” 土肥原忙道:“噢!她是什么人,住在什么地方,快说!” “那个女的是‘四喜班’一个红姑娘的丫头,叫小秋。” “真的!你没有弄错么?” “报告大佐,绝错不了,我在‘四喜班,见过她。” “马鹿野郎,你为什么不早说,那个男的呢?” “报告大佐,男的我就不知道了。” 土肥原目露凶光,猛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好,跟我走!’’ 他大步行了出去。 十几名特务忙跟了出去。 □□□ 那位方先生跟秋子,也够狼狈的,为怕泄漏身份,为怕启人疑窦,也不敢叫辆胶皮,只有专拣僻静小胡同往“四喜班”疾走。 两个人寒着脸,一前一后,只顾疾走,谁也没说话。 刚到离“四喜班”不远的一条小胡同里,前头胡同口闪出了几个人。 方先生、秋子急忙停步,往后一看,后头也堵上了,赫然是土肥原的那帮人。 方先生火儿猛往上一冒。 秋子急道:“少佐——” 方先生咬牙道:“正愁找不着他们呢!别动,让那个猪猡过来。” 说话间,两头堵拦的人已然走近。土肥原一马当先,嘿嘿狞笑道:“支那特务,现在——” 方先生咬牙怒道:“土肥原!闭上你的狗嘴。” 土肥原勃然色变,道:“死在眼前,你还敢——” 方先生冰冷道:“秋子,给他看看。” “嗨!” 秋子玉手一扬,一样东西落在了土肥原脚前。 土肥原还以为是炸弹呢,吓了一跳,忙往后退,等他看清楚那东西时,他两眼发了直,脸上变了色。 那是一个圆圆的小徽章,只有拇指般大小,黑黑的,看不清楚上头刻的,或者是镶的有什么,不过,土肥原能一眼认出那是什么,那代表什么。 土肥原猛抬头,惊声道:“你,你们是‘黑龙会’的——” “‘黑龙会’?!” 十几名特务也一怔,响起了几声惊叫。 方先生冷然扬脸:“不错,我是‘黑龙会’的川岛芳子少佐。” 土肥原猛又一怔:“川岛芳子!” 他上下一打量方先生,旋即满脸堆上笑,俯身拾起那个小徽章,双手递向方先生:“弄了半天原来是一家人,套句中国话说,这真是大水冲倒了龙王庙——” 秋子劈手夺过了那枚小徽章。 方先生冰冷道:“既然你承认咱们是一家人,那就好说话,土肥原机关长,我问你,‘黑龙会’奉首相指令,来到中国说服溥仪,让他们到东三省去成立‘满洲国’,以转移我们侵华的国际视听,你关东军特务机关却从中作梗,我要了解,你是什么意思?” 土肥原忙赔笑道:“川岛少佐,这是个误会,这完全是个误会,恐怕你还不知道,我也是奉命把溥仪弄到东三省去。” “噢!”方先生道:“大佐,你又是奉了谁的命令?” “我是奉了军部的密令。” 土肥原口中的军部,不是关东军军部,而是远在日本本土的日军参谋本部。 “这倒好玩儿了。”方先生冷冷一笑道:“首相给‘黑龙会’下了指令,军部又对关东军特务机关拍来密电,而废帝溥仪只有一个,这可怎么办呢?” “这、这、这——” 土肥原一时没能说上话来。 方先生跟着又道:“大佐,以你看,是‘黑龙会’该退让呢,还是军部该退让?” “这、这、这——” 土肥原一脸强笑,仍是说不出话来。 秋子一旁冷冷道:“少佐,我看是咱们‘黑龙会’该退让。” 方先生道:“是么?” 土肥原忙道:“不、不——” 秋子道:“噢,那么大佐的意思,是军部该退让了?” 土肥原一脸的难色:“这个,这个——” 方先生突然沉声道:“大佐,假如我把你从中作梗,‘一枝香’西餐厅坏我大事的情形,经由‘黑龙会’呈报首相,你看会是个什么样的后果?” 土肥原脸色大变,额上见了汗:“川岛少佐,我事先一点儿也不知道——” 方先生道:“中国有句话,不知者不罪,既然你事先不知道,我也不能过于为难你——” “谢谢少佐,谢谢少佐——” 土肥原忙鞠躬。 “别忙谢,我话还没说完呢,以前你不知道,现在你已经知道了,那么咱们看以后,从现在起,你关东军特务机关不许再打溥仪的主意,你也不要再东跑西撞地再去闹得满城风雨,溥仪的事由我‘黑龙会’来办,要不然的话,别怪我翻脸无情,马上把这件事呈报首相,秋子,咱们走!” 方先生可说走就走,话落,看都不看土肥原,带着秋子扭头而去。 土肥原站在那儿直发愣,等到方先生跟秋子走得看不见了,他陡然一脸的激怒狰狞色,“呸!”地一口唾沫吐下了地:“娼妓不如的贱东西,咱们走着瞧。” 说完话,气冲冲地转身走了。 他带来的那几个特务一见这情形,吭也没敢吭一声,忙跟着走了。 □□□ 方先生跟秋子,从后门悄悄地进了“四喜班”的大院子,神不知,鬼不觉。 进了屋,换下了衣裳,方先生摇身一变又成了金碧辉,也就是日本“黑龙会”的蛇蝎艳谍川岛芳子。 “一枝香”西餐厅的事件,已经在天津卫传扬开去,闹得满城风雨,可是外头的风风雨雨并没有闹到“四喜班”来,大白天的“四喜班”,仍旧跟往常一样的宁静。 不过这只是在白天,到了晚上上灯以后,可就不宁静了。 □□□ 刚上灯,马六姐还在她屋里刀尺呢,梳头、搽粉、点胭脂,鬓边还簪了一朵小红花儿,半老的徐娘了,可是马六姐的风韵不但犹存,而且醉人。 鬓边那朵小花儿刚簪上,正扭来扭去的照镜子,大茶壶一步跨了进来,脸上的神色难以言喻,进来就抬手递给了马六姐一样东西:“大姐,您看看这个。” 是张纸,不算小的一张纸。 马六姐疑惑地看了大茶壶一眼,伸手接了过去。 接过去一看,她一怔,是张“大新闻”,有文字有图片的“大新闻”! 图片上显示的,是一枝香西餐厅的火炽打斗场面,秋子、方先生、溥仪、土肥原及一帮关东军特务机关的特务,都上了镜头。 马六姐猛可里站了起来,尖着嗓子叫了一声:“小秋。” “可不是小秋么?”大茶壶冷冷地道:“您再看看,小秋旁边儿那个人是谁?” 马六姐低头望“大新闻”大茶壶指的是方先生,马六姐看的也是方先生。 “这个人没见过,”马六姐道:“管它见过没见过?还不是她们一个窝儿里的,只管逮住这个小蹄子,还愁追不出这个兔崽子来,去召集弟兄们……” “慢着,大姐,”大茶壶道:“您再仔细看看,小秋旁边儿那个兔崽子,是不是很面熟?” 马六姐低头又看:“嗯,对,是有点儿面熟……” “要是换上女人的衣裳呢?” 马六姐脸色一变,砰然拍了桌子:“好哇,弄了半天原来是……要不是你说,我还真没瞧出来,好个骚货,可把我冤苦了,今儿个打兔子,明儿个打兔子,如今居然让兔子跑到身边儿来了,老二,召集弟兄们,快去,快。” 大茶壶答应一声,扭头出去了。 马六姐两只手团了那张“大新闻”,一口牙咬得格格响,脸上杀气腾腾,看着吓人。 □□□ “四喜班”热闹起来了,丝竹、歌声跟灯光,又腾上了夜空里的云霄! 秋子正忙着彻茶,擦桌子,门帘儿一掀,进来个人,不是别人,是金少爷。 金少爷一见秋子就吁了口气:“小秋,你回来了,可让我揪心死了。” 秋子忙迎上来:“什么事儿呀,金少爷?” “小秋,你这不是跟我装糊涂么,‘一枝香’西餐厅出了那么大的事儿……” “噢,您是说‘一枝香’的事儿啊……” “可不,我到刚才才听说,一听说就往这儿跑,直到进门儿看见你,心里这块大石头才放下。” “真谢谢您了,还让您操心,您请坐。” 小秋把金少爷让坐下来,刚给倒上茶,金碧辉就从里头出来了,她永远是那么明艳照人。 金少爷忙站了起来。 “金少爷,您快请坐。” 金碧辉抬起雪白的一段皓腕,真跟嫩藕棒儿似的。 “姑娘也请坐。” 金少爷缓缓地往下坐,两眼却直直地盯在金碧辉那张美艳绝伦的娇靥上。 金碧辉有点儿不好意思,娇羞地道:“您这是怎么了,我脸上有花儿吗?” 金少爷定过了神,忙道:“不,不,我觉得姑娘长得好像小秋姑娘的那位朋友方先生。” 金碧辉“噢”地一声道:“是么,那方先生下回再来,我可真要跟他站在一块儿比比了。” 小秋一旁道:“哪儿像啊,我瞧着一点儿都不像。” “像,怎么会不像,让金姑娘易钗而弁,打扮成男装试试。” 金碧辉一皱眉,道:“呸,我才不呢,女人家扮男人,不伦不类的,丑死了。” “丑,怎么会丑,”金少爷道:“你没见人家文明戏里,不就有女扮男装的么?” “那还不够丑,”金碧辉道:“再说,女人扮男人总不像,脱不了女人家忸忸怩怩的娘娘腔,脂粉气,我平日就最讨厌那种男人了,男人嘛,就得像个男人样儿……” 小秋道:“就像金少爷这样儿的。” 金碧辉一怔,忙叱道:“去一边儿去,没规矩。” 金少爷道:“干吗说人家小秋没规矩,这是捧我,她要不这么说,说不定我还不高兴呢!” 小秋道:“您听见没有,姑娘。” 金碧辉道:“好了,好了,总是你有理。” 看了金少爷一眼,接道:“您就这么惯着她好了。” 金少爷道:“我说的可是实话。” 门帘儿猛地一掀,闯进来五六个壮汉,两个手里握着枪,其他的使攮子的使攮子,使铁尺的使铁尺。 握枪的一名进来就喝道:“不许动。” 金少爷,金碧辉,秋子三个都一怔。 金少爷旋即道:“哟,怎么回事儿这是,绑票绑到‘四喜班夕里头来了,金姑娘,小秋,这跟你们没关系,他们是冲着我来的。” “呸,别不要脸了,”另一名握枪的道:“你这个败家子斤两还不够,往日你挂头牌,今儿个你只有挎刀的份儿——” 金少爷怔了一怔,道:“怎么回事儿,人家金姑娘……” “你少罗嗦了,是怎么档子儿事,她们自己心里明白,别废话了,都跟我们走吧,往里去,咱们打后头走,别打扰别人,扫了人家的兴。” 金少爷讶然转望金碧辉:“这究竟是……姑娘得罪过他们么?” 金碧辉面带惊容,要说话。 一个拿攮子的一步跨了过来,攮子在金少爷腰间一抵,喝道:“走不走,不走就让你躺这儿。” 金少爷是个识趣人儿,忙道:“走,走,别动这玩艺儿行不行,把我撂倒在这儿,你们一个-子儿也拿不到。” 他转身要走,身子是转过去了,左掌却闪电似的扣住了使攮子汉子的右腕。 使攮子的汉子刚一惊,金少爷已把他拉过来挡住了自己的身子,同时后退一步也挡住了金碧辉跟小秋,口中喝道:“克强。” 握枪的两个壮汉见状刚一怔,史克强从后头冲了进来,一拳一脚,握枪的两个壮汉连吭都没吭一声就爬下了。 金少爷动了,右手抓起身前汉子的腰带,硬把他提了起来,向着另外几个扔了过去。 另外几个汉子刚要扑史克强,哪防金少爷有此一着,根本没来得及躲,被砸个正着都倒了下去,摔成了一堆。 史克强过去就是几脚,摔下去的没一个能站得起来。 金少爷过去拾起两把枪,一手一把,道:“朋友们,现在怎么说?” 倒成一堆里的一个道:“没什么好说的,要割要刮任由你了。” 金少爷“哈”地一笑道:“是汉子,够硬,我生平最敬重这种人,冲着你这句话,我就再放你们一马,都起来请吧!” 地上那几个,除了刚才握枪的那两个挨得较重,还昏迷未醒外,其他的都站了起来。 金少爷一扬手中枪,道:“别把同伴撂下,这两把喷子我留下当纪念了,给你们舵把子带句话,往后要找,尽管找我姓金的,别再打人家金姑娘的主意了,人家吃这碗饭也不容易。” 那几个扶起了两个同伴,一个怒视金少爷,道:“你……” 金少爷不容他说话,道:“克强,送这几位朋友出去。” 史克强一摆手:“诸位,言青山上山,别耗着了。” 那几个,一句话没再说,挽着的挽着,拐着的拐着,狼狈地走了。 那几个一出屋,金少爷马上收起两把枪,也收敛了脸上的笑容,转望金碧辉道:“这种人不会死心罢手的,为了姑娘以后的安全,我得到侦缉队打个招呼去,告辞。” 他没容金碧辉说话,快步出去了。 金碧辉抬手要叫,史克强丢下一张银票,飞步跟了出去。 金碧辉缓缓垂下了手,脸色一转凝重:“秋子,咱们不能再在这儿待下去了。” 秋子一怔:“姑娘,您是说……” 金碧辉道:“咱们的身份已经暴露了,尽管咱们一时不知道这些人的来历,但很显然地,他们是为咱们来的,今天要不是碰巧他在这儿,后果不堪设想,快去收拾东西吧!” 秋子道:“可是金少爷……” 金碧辉道:“顾不了那么多了,简单留几个字给马六姐吧,动作要快。” “是。”秋子答应一声,转身快步往里去了。 金碧辉站着没动,脸色越来越凝重…… □□□ 夜,在“四喜班”里是热闹的,是多采多姿的,是动人的,再冷的夜晚,在“四喜班”却是温暖的,是带着春意的。 可是在别处,这种天气的夜是死寂的,是冻人的,夜风像刀儿一样,能吹进人骨头里去. 谁要是想在这种天的黑夜里在外头闲荡,最好先喝上几杯能让人混身发热的烧刀子。 现在毕石就是这样,灌了几杯黄汤,顶着刀儿一般的夜风,一点儿也不怕冷,从头到脚,暖洋洋的。 不知道他从哪儿来,也不知道他要上哪儿去,反正他挺乐的,一边儿走,一边儿还哼哼着曲儿,两手插在裤兜儿里,弄出叮当叮当的声响。 敢情他小子今儿晚上兜儿里装的有,怪不得他既吃又喝更乐。 毕石他错了,这种大黑夜里,不怕他吃也不怕他喝,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裤兜儿里的大洋弄得叮当响。 在这年头儿,天津卫乱得很,宵小多如牛毛,尤其这黑夜里,路上行人少,更危险。 真的,不信你看。 正走着,打前面一条黑胡同里窜出两个人,两个个子矮矮的,但挺壮的汉子,出胡同就拦住了毕石的路。 毕石没提防,差点儿撞上,急忙收脚停了步,还不知死活,眨眨眼道:“嗳,你们怎么这样走路法儿?” 人家那两个可没动气,一个问:“你姓毕?” “不错,我是姓毕。” 另一个紧接着间道:“摄影周刊社的毕社长?” 毕石的胸挺起来了,头也仰起来了:“是的,我就是毕社长,你们是……” 先前说话那一个,话声似乎让寒风感染了,突然间变得比刀儿一般的寒风还要冷:“我们是日本关东军,特务机关长土肥原大佐的部属。” 刹时,毕石头不仰了,脚也不挺了,眼倒瞪圆了,而且先前烧刀子给他的那股热劲儿也没了,只觉得寒风直往脖子里灌:“什么,你,你们是日本关东军,我,我不认识你们。” “那不要紧,”后一个冰冷道:“我们机关长久仰你的大名,想见见你。” “不,不,不用了,我没空,改天吧。” 毕石两只手都摇了起来。 要说那两个日本特务可真气人,居然跟没看见似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脚下移动,向着毕石逼了过来。 毕石知道要糟,二话不说,转身就跑。 毕石的动作不能说不够快,可是他仍嫌慢了些,刚转过身,就觉得脑后让什么碰了一下,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 不知道过了多久,毕石醒过来了,一有了知觉,鼻子里先闻见一股子潮湿霉味儿,还有一股子腥腥的味道。 第一个感觉,是眼前有光亮,不太强烈的光亮。 第二个感觉,是他觉出自己站着,他怎么会站着? 不是他自己站着,而是背后有一根粗棍木。 他的心猛往下一沉,不敢马上睁眼,想要把眼偷睁开一条缝儿,偷看个究竟。 可是这意念在心里刚转动,兜头一盆冷水浇了下来,一冷一惊,脱口叫出了声:“哎呀!”接着他就睁开了眼。 刚睁开眼,脸上又挨了一下,打得他满眼冒金星:“既然醒了,你还装什么死。” 好疼,嘴里咸咸的,八成儿是出血了。 等到满眼金星过去,毕石才算看清楚眼前的一切,不看还好,一看之下,他倒抽了一口冷气,恨不得马上昏过去,还在昏迷之中。 这是间刑房,真是刑房,眼前摆的,墙上挂的,都是刑具,有的毕石叫不出名堂来,可有一样,他一看就明白,一个炭炉子,火好旺,火里插着几根烙铁。 身旁还有几根柱子,有绳子,没人,绳子上,柱子上,都是斑斑的血渍。 眼前站着五个人,刚才拦截他的那两个,跟另两个壮汉并肩站着,一个矮胖子,唇上还留着小胡子的中年人站在最前头,离他最近。 这个人毕石很熟悉,只因为毕石为他照过两次像,正是日本关东军特务机关长土肥原贤二。 土肥原五个人身后,有一道石梯上通,敢情是间地下室,怪不得有一股子潮湿霉味儿。 紧挨着石梯,有一个碗口大小的小窗户,八成是为通风用的。 毕石打心里惨叫了一声:“小金啊,我这条命让你害了。” 忽听土肥原道:“你叫毕石。” 毕石一定神,忙点头:“是的,是的。” “你认识我么?” “不认识,不认识。” 毕石头摇得像货郎鼓。 “真不认识?” “真的,真的,当然是真的,我根本没见过你,怎么会认识你。” 土肥原笑了,笑得好阴,一伸手,一张大新闻递到了毕石眼前,曹琨家门口那张:“你既然不认识我,为什么给我照这张像?” “这张像……谁说这张像是我照的?” “我说的,”土肥原脸色一沉:“马鹿野郎。” 抖手就是一个大嘴巴子。 毕石眼前又冒起金星,嘴里又出了血。 “说,你是受了谁的指使,你的同党还有些什么人……” “你这个人怎么不讲理,告诉你那张像根本不是我照的……” “那么是谁照的?” “我怎么知道!” “叭!”又是一下。 “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 “叭”,“叭”,“叭”一连又是几下。 “知道不知道?” 毕石的脸由热辣的痛,变成了麻木,而且心里的火儿直往上冒,毕石脾气来了。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打死我我还是不知道。” “我不信。” 土肥原往后一退,喝道:“打,给我打。” 那四个壮汉上来了,拳脚交加,雨点似的落在毕石的身上。 毕石的身子骨哪受得了这个!挨第二下的时候他就昏过去了,第三下跟以后的不知道多少下,他完全没有感觉了。 就在毕石昏过去的当儿,地下室顶上,一间豪华、舒适的小办公室里,进来了两位女客,金碧辉跟秋子。 一个日本特务正翘着二郎腿在打电话,他跟土肥原去截过金碧辉跟秋子,他认识这两位,忙挂断电话站了起来,“叭”地一靠腿,鞠了个躬:“川岛少佐。” 金碧辉淡淡地“嗯”了一声:“你们大佐呢?” “这个……” 金碧辉脸色一沉:“你们大佐呢?” 那特务慑于金碧辉的雌威,硬是没敢隐瞒,忙道:“报告少佐,我们大佐在地下室。” “在地下室,在地下室干什么?” “在审问一名支那特务。” 金碧辉一征凝目:“支那特务!谁?姓什么叫什么?” “叫毕石,听说是什么摄影社的社长。” “毕石!”金碧辉、秋子脱口叫了出来。 秋子忙望金碧辉:“少佐,毕先生怎么会是……” 金碧辉笑了,对那名特务冷笑:“你们关东军特务机关真行,怎么拿那么个人当支那特务,他要是支那特务的话,咱们早就把支那列入咱们的版面了。” “怎么,少佐认识这个人?” “去请你们大佐上来一下。” “这个……” “去。” “嗨,嗨。” 那名特务硬是怕,忙鞠了躬跑了出去。 没一会儿工夫,土肥原进来了,在门外还满面怒容,一进门却堆起了满脸笑。 那名日本特务跟在后头,不知道怎么回事,左手边脸红红的,有指头印儿。 “稀客,稀客,少佐光临,我这个日本商会生辉不少,本人也深感荣幸。” 土肥原满脸笑,向金碧辉伸出了胖嘟嘟的手。 金碧辉伸出晶莹如玉,柔若无骨的玉手让土肥原握了握。 土肥原一付受宠若惊的样子,贪婪地望着金碧辉的玉手,竟然舍不得松掉。 金碧辉主动地把手抽了回来:“大佐,我来得很冒昧……” “哪里,哪里,请坐,请坐。” 土肥原满脸笑,躬身哈腰地把金碧辉跟秋子让到了一旁的沙发上。 三个人落了座,土肥原又赔笑小心翼翼地间:“少佐是喝茶,还是……” “谢谢大佐,不用了,听说大佐在这儿坐镇,我从这儿路过,顺便来回拜大佐一下。” “不敢当,不敢当,少佐这么说,那是还没有原谅敝人的鲁莽……” “大佐说这话就见外了,都是自己人,都是为大日本帝国效命。” “对,对,对,对,对,都是自己人,都是为大日本帝国效命。” 金碧辉先没提毕石的事。 土肥原老奸巨猾,居然也绝口不提,甚至不提他特务机关的事,只说些不关痛痒的闲话。 后来还是秋子忍不住了,抽冷子插嘴问了一句:“听说大佐正在审问一名支那特务?” 土肥原立即满脸怒容:“两位都是自己人,我也用不着瞒两位,这名支那特务太可恶了,两位还记得我在曹琨家照的那张像吧,害得我受到司令官痛骂了一顿,差点没把我降职,就是他搞的鬼。” 秋子道:“听说他叫毕石。” “是的,是个什么摄影周刊社的社长兼记者。” “大佐恐怕弄错了吧,据我所知,这位毕先生绝不会是支那特务。” “噢,怎么见得?” 秋子望向金碧辉。 金碧辉这才开了口:“大佐也许已经听到贵属的报告了,我认识这个人。” 土肥原道:“这个……噢,是么?” “不错,我认识这个人,我认为这个人不会是支那特务!” “少佐,恐怕你还不知道,我这是经过了很久的调查……” “这么说,大佐掌握的有证据。” “这个……证据倒是没有,不过……他的嫌疑的确最大。” “大佐,这个人要是支那特务的话,你我都不用到中国来了,‘黑龙会’跟军部只要随便派几个人来,就能把中国闹得天翻地覆。” 土肥原赔上勉强一笑:“我说句话,少佐别见怪,支那特务狡猾得很,少佐可不能因为在‘四喜班’认识了他,就轻易上了他的当。” 金碧辉脸色微微一变:“大佐错了,他不是我的客人,跟我也没有什么关系,我只是认识他,够了解他这个人而已。” 土肥原笑笑道:“我不太善言辞,少佐不要见怪。” 金碧辉淡然一笑道:“我怎么敢,机关长是大佐,我不过是个少佐,只是有一点我不能不向大佐提出忠告,毕石这个人虽然是个等闲人,毕竟他是个中国人,在天津卫咱们还没有跟中国正式冲突,尤其现在正是国际联盟组团来调查的时候,万一让人家知道日本商会绑架中国百姓,私刑拷打,进而让人家调查出日本商会是关东军特务机关的大本营,到那时候,大佐可要负起这个责任啊。” 土肥原原本是惊弓之鸟,余悸犹存,这当儿听了川岛芳子这么一番话,还真把脸色都吓变了。 半晌,他才嗫嚅着说道:“少佐的意思,是让我把这个叫毕石的人放了?” 金碧辉淡然笑道:“这是关东军特务机关的事,不是‘黑龙会’的事,我无权做主,我只是给大佐陈明利害,至于怎么决定,那还在大佐自己。” 川岛芳子不愧是个老练的特务人员,明明是让土肥原把毕石放了,还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土肥原脸色转趋阴沉,一双胖手搓了半天,突然向着侍立门口的那名特务挥了手:“马上把人放了。” “嗨!”那名特务靠腿躬身,转身而去。 金碧辉看了土肥原一眼:“他还能走么,大佐?” “这个……我并没有动什么重刑。” 金碧辉道:“希望他并没有受什么太严重的伤。” 她站了起来,道:“大佐,我该告辞了。” 秋子跟着站起。 土肥原一怔,忙站了起来,道:“怎么,少佐这就要走。” 金碧辉道:“不瞒大佐说,我今天晚上出来,是客人叫条子把我叫出来的,人家的饭局早已经散了,回去太晚会招人动疑,改天我再来看大佐吧。” 土肥原道:“既是这样,我就不便多留少佐了,欢迎少佐随时来坐坐,我这日本商会虽是门禁森严,可是对少佐这自己人,却是随时可以进出的。” 金碧辉道:“谢谢大佐,这是我无上的荣宠。” 她带着秋子转身向外行去。 土肥原忙送了出去。 出了日本商会大门,一辆胶皮停在门口,金碧辉跟秋子跟土肥原打了个招呼,跳上胶皮就走了。 望着那辆胶皮远去,土肥原立即把身后特务叫到跟前来,沉着脸问道:“人放了没有?” “报告大佐,已经放了。” “他能走么?” “能。” “派人跟踪他,看他上哪儿去,看他跟谁接头。” “嗨。” 那名特务转身进去了。 望着远处已成了一个小黑点的那辆胶皮,土肥原脸上浮起一抹阴笑:“你的心思我还能看不透!咱们斗斗看吧,看看是你行还是我行。” □□□ 胶皮拐了个弯儿,看不见日本商会了,金碧辉突然叫胶皮停了下来,给了车钱,打发拉胶皮的走了。 等到拉胶皮的走远了,秋子忙问道:“少佐,为什么在这儿停下来?” 金碧辉脸上没有表情:“秋子,你以为毕先生被放出来以后,头一个会去找谁?” 秋子道:“会去找金少爷啊,怎么?” 金碧辉道:“这就对了,我也是这么想,我不能让土肥原的人找到金少爷。” 秋子一怔道:“土肥原的人!少佐是说土肥原会派人跟踪毕先生?” 金碧辉道:“十个干情报工作的,八个都会这么做,何况是老奸巨猾的土肥原。” 秋子道:“我倒没有想到这一点,对,您这么做是对的,不能再让他们找上金少爷。” “你以为我不让他们找到金少爷,是什么意思?” 秋子道:“当然您是为金少爷好了。” 金碧辉冷冷一笑:“秋子,你真以为我已经陷进了感情的漩涡,护着那位金少爷?” “难道不是?” “从事情报工作的人,绝不能感情用事,我在‘黑龙会’受了那么多年的严格训练,在感情方面的知觉已经麻木了,怎么会陷进感情的漩涡里。” 秋子讶然道:“那么少佐是……” “我不怀疑毕石,可是我怀疑那位金少爷。” 秋子惊叫道:“怎么说,您,您怀疑金少爷?” “他们两个是好朋友,两个人很接近,土肥原是个很精明老练的谋报人员,他不会贸然行动,把毕石掳到他的特务机关来,他一定有相当的把握,既是这样,毕石做这种事,那位金少爷不会毫不知情,尤其这种事不是好说的,毕石不会随便做这种事,没有情报触觉的人,也照不到土肥原的那张照片,再加上那位金少爷平素的机敏,以及那一身好武功,我对他深感怀疑,由于土肥原的行动是因为有相当的把握。所以我也推测他不会就这么轻易罢手,一定会派人跟踪毕石,我既然人在天津,就不能让军部的人捷足先登,丢了‘黑龙会’的面子,你懂我的意思了么?” 秋子静听之际,神情连连震动,等到金碧辉把话说完,她立即悚然点头道:“经您这么一说,我也觉得金少爷有点可疑,可是……” “可是什么?” “少佐,他今天晚上不是才救过咱们么,要是他真是中国情报人员,应该是巴不得置咱们于死地才对,怎么还会救咱俩?” 金碧辉呆了一呆,一时没能说出话来。 秋子叫道:“少佐……” 金碧辉皱了眉,道:“你不提我倒忘了,这我一时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从事谍报工作的人,随时要提高警觉,多一分小心总是好的。” 只听一阵步履声传了过来。 金碧辉、秋子忙贴在墙角,往步履声传来处望去,只见寂静、空荡的马路上,一条人影步履不稳地走了过来,一眼就能看出来了,不是毕石是谁。 秋子忙道:“少佐,是他。” 金碧辉道:“我知道。” “怎么没见有人跟踪?” “不要急,等等看。” 这句话刚说完,毕石身后十多丈距离一条小胡同里,转出了一条人影,穿风衣,戴呢帽,领子翻得高高的,把脸都挡住了。 秋子急道:“来了。” 金碧辉冷笑道:“果然不出我所料。” “少佐,咱们怎么办?” “别急,等毕石过了街口再说。” 毕石走得很慢,步履也显得有点不稳,看来伤害虽然不重,可也够他受的。 后头那个穿风衣,戴呢帽的人,走得也很慢,始终跟毕石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好不容易,毕石挨到了街口,过了街。 金碧辉忙道:“秋子,快,咱们到对街去等后头那个人去。” 两个人的行动都相当快,利用夜色的掩护,两个人顺利地跑过了马路,躲进了一条小胡同里。 金碧辉的判断没有错,毕石过了街以后,踏着人行道往这个方向来了。 金碧辉跟秋子紧贴在墙角,小胡同里够黑,别说躲两个人,就是躲二十个人,外头也看不见。 毕石步履跄踉地过去了。 金碧辉低声道:“秋子,等会儿后头那个过来的时候,让过他,我动手,你把他拖进胡同来。” “嗨。” 秋子低低应了一声。 十丈距离不算远,没一会儿工夫,那个穿风衣,戴呢帽的人过来了,走路居然一点声音都没有,属猫的。 让他过了胡同口,金碧辉矫捷异常地窜了出去,扬手照那人脑后就是一下。 那人还真听话,吭也没吭一声,往后就倒。 秋子跟到了,拦腰一抱,把那人拖进了胡同。 等到把那人往胡同里一搁,再看毕石,金碧辉、秋子猛一怔。 敢情就这么一转眼工夫,毕石已经没影儿了。 秋子脱口叫道:“怎么回事?” 是啊,这是怎么回事? 金碧辉脸上罩上了一层寒霜,道:“快走。” 快步往前奔去。 秋子飞也似的跟了上去。 两个人追得不能算慢,可是追过两条胡同还不见毕石的人影,直到追过了三条胡同,到了胡同口上,才看见一辆胶皮在横着的街上往西去了,坐在胶皮上人的脑袋左右晃动着,像睡着了似的,不是毕石是谁。 原来如此。 金碧辉跟秋子吁了一口气,互望了一眼,有点哭笑不得,喘了几口气,两个人忙又跟了去。 她们俩拐过街角,第三条胡同里出来个人,不是别人,是金少爷,他笑了笑,又转身隐进了胡同里。 金碧辉跟秋子跟着那辆胶皮走,东弯西拐了好一阵,终于在一个地方停了下来。 金碧辉跟秋子吁了一口气,这么冷的天儿,两个人竟跑出了一身汗。 喘口气再看那地方,两个人又一怔,什么地方,赫然是毕石的摄影周刊社。 毕石哪儿也没去,谁都没找,竟回家了。 只见拉胶皮的把毕石搀下了车,把毕石搀进了屋,然后出来拉着胶皮走了。 这时候的毕石,人躺在床上,床边坐着一个人,捂着他的嘴,不是别人,赫然又是金少爷。 “听清楚了,毕石,不要大声说话,外头有人监视着你。” 毕石用力地扒开了金刚的手,喘着道:“小金,我让你害得还不够,到头来你还想憋死我,我这会儿简直是气若游丝,还想大声说话呀!” “好了,毕石大爷,你让他们弄走以后我才知道,我没办法救你,也不能救你,可是我料准了,只要你咬紧牙关撑得住,他们就不敢奈何你,现在不管怎么说,你是活着回来了,而且替国家民族建立了大功劳。” “替国家民族建立了大功劳,什么意思?” “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地步,我也用不着再瞒你了,我这么说你就全明白了,我是个地下工作人员。” 毕石眼瞪大了,一仰身,要叫。 金刚早防着了,伸手又捂住了毕石的嘴:“别忘了,外头有人。” 他收回了手。 毕石急道:“你,你小子是个情报人员?” “不错,我离开天津这么多年,有一半时间是在受严格的训练。” “真瞧不出啊,你小子居然会是……” “说来话长,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楚的,不过,生在这个时代的年轻人,总该为多灾多难的国家民族做点事,你说是不是?” “好小子,我明白了,你是利用我,对不对?” “别说得那么难听,也别抱怨,我所认识的人当中,只有你是个热血青年,有报国的赤忱,有坚贞的意志,人也靠得住,所以我选上你来帮我打击潜伏在天津的特务,事实上咱们成功了,我也并没有看错你。” “行了,小子,有你这番话,我就是把命丢了,也含笑瞑目了。” “毕石,你所受的灾难,慢慢我会补偿你的。” “放你的屁,补偿我,这就是你了解我毕石是个怎么样的人,这就是你以毕石的好朋友自许,我所受的灾难,国家民族所受的灾难怎么办,什么叫补偿,国家培养了我这么多年,我又该怎么补偿它。” 金刚抓住了毕石的手,握得紧紧的:“别激动,毕石大爷,算我没说,行了吧!” “好嘛,拉出来的屎,又坐了回去,你先到这儿来等我了,这么说,那辆拉我的胶皮也是你派来的?” “不错,是我的同志。” “行了,你总算没把我忘了,没不管我,既是为国家民族做事,我没什么抱怨,只有感到荣宠,不过,你得答应一件事。” “什么事?” “往后还有什么差事儿,我是多多益善。” “怎么,还敢干?” “当然敢,干吗不敢。” “没吓破胆?” “笑话,你把我毕石瞧扁了。” “行,一句话。” 毕石猛可里坐了起来,紧抓了金刚的手,眼瞪得老大,满面惊容:“真的?” “这种事还能骗人么?” 毕石猛拍了金刚一下:“好,这才是好朋友。” 金刚眉锋一皱:“乖乖,你这叫气若游丝啊。” “刚才真气若游丝,不过刚打了一剂强心针,现在已经跟好人一样了。” “瞧不出你小子还挺能挨的。” “这算得了什么,你知道我爹娘为什么给我取这个‘石’字当名字,就是因为我结实得像块石头似的。” “什么石头,茅坑里的石头。” “去你的,对了,你刚才说外头有人监视着我,为什么不把他们宰了。” “要能这么做,还说什么。” “为什么不能这么做,难道还舍不得?” “我不愿意让他们认为你的确是个情报人员,要是我动了他,那不是不打自招么。再说……” “再说什么?” “外头那两个千娇百媚,皮白肉嫩的,我还真有点儿舍不得。” 毕石一怔:“千娇百媚,皮白肉嫩,你是说……” “两个都是女的。” “女的?” “金姑娘,跟她的丫头小秋。” 毕石又一怔,笑了!“你小子真够风流啊,干这种事儿还把她带在身边儿,你这叫怜什么香,惜什么玉,大黑夜的,天儿又这么冷,你怎么忍心让人家在外头喝风受冻,我去叫她们进来。” 说着,他就要下床。 金刚忙拦住了他,道:“慢着,毕石,你弄错了,不是我带她来的,她是从土肥原那特务机关大本营来的。” 毕石马上不动了,道:“怎么说,金姑娘她,她是从土肥原那儿来的?” 金刚道:“毕石,你知道这位金姑娘是什么样人,她是日本‘黑龙会’有名的艳谍川岛芳子,川岛少佐。” 毕石大吃一惊,要叫,连忙自己抬手捂住了嘴。 金刚接着道:“川岛芳子本是逊清皇族肃亲王的十四女儿,肃亲王把她过继给日本‘黑龙会’头目川岛浪速,想从日本‘黑龙会’得到暗地里的协助,帮废帝溥仪复位,谁知道川岛芳子可却为‘黑龙会’吸收,一定相当痛心。”. 毕石的手放了下来,怔怔地道;“真的,有这种事。” “日本军阀侵占我东北,我国向国际联盟提出控诉,国际联盟欲组团前来我国调查,日本‘黑龙会’与日军参谋本部分别派遣川岛芳子、土肥原来华,欲诱使废帝溥仪前往东北成立满洲国,以混淆国际视听,这就是他们的任务,这就是他们的阴谋。” 毕石听得两眼都发直了:“原来,原来……这么说你这些日子老往‘四喜班’跑,跟她来往,就是……” “不错,就是跟她斗法,看看是我这道高,还是她那魔高。” 毕石忽然机伶一颤,道:“老天爷,这是什么事儿,表面上看起来,挺不错的,谁知道骨子里却是要命的事儿。” “比一个人的性命重要得多了。” 毕石摇头道:“我真不敢相信,我真不敢相信……” 金刚含笑拍了拍他,道:“谍报工作本来就是这样,往后差事儿交给你多了,你就会明白,就会相信了。” “可是她们俩……” “川岛芳子已经对我起了怀疑,因为你是我的好朋友,她原以为你一定会去找我的,所以暗中跟着你,以证实我的真正身份,土肥原所以把你放出来,也是这种用心,我制敌机先,把你弄了回来,给他们来个莫测高深,让她们在外头耗吧,这么冷的黑夜,看谁倒霉。” 毕石笑了,猛拍了金刚一巴掌:“小子,你真行。” 金刚笑笑,没说话。 □□□ 金碧辉跟秋子躲在暗处,监视着摄影周刊社的动静。 而自毕石进去以后,却一直没见动静,也没见亮灯。 风嗖嗖地吹,刀儿也似的,尽管金碧辉跟秋子穿的都不少,可是在外头站的久了,也受不了这种冻。 “少佐,这么半天怎么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秋子忍不住问。 金碧辉仍没说话。 “少佐,要不要我进去看看?” 秋子又问了一句。 金碧辉有反应了,忙拦住了秋子,道:“不行,不能那么做。” “那咱们怎么办,老在这儿耗着?” “再等一会儿再说。” “少佐,会不会是咱们判断错误?” “什么判断错误?” “他没去找金少爷嘛!” “许是他知道有人在跟踪他。” “毕石会是那么机警个人么?” “他不是那么机警个人,可是有可能姓金的在事先告诉过他,一旦出了事,不要直接去找他,先回到这儿来,然后再想法子来看他。” “少佐,怕只怕照片根本不是毕石照的,咱们想得太多了。” “当然也有这种可能,可是土肥原……” “您太高看土肥原了,他能办出什么妙事儿来?要是他真行,当局也不会把您派到中国来了。” “我原先还挺有把握的,可是现在……再等会儿看看再说吧!” 秋子没再说话! □□□ 毕石低声问:“她们还在外头?” 金刚从窗户缝往外看了看,走了回来:“嗯!” “可真不怕冻啊!” “可不!” “小金,她们老在这儿耗着不走也不是个办法啊——” 金刚掏出怀表,凑近眼前看了看,道:“不要紧,她们快要走了。” “你怎么知道她们快要走了?” “你能下床么?” “当然能,怎么不能,这点儿伤还难得住我?” “那么你下床来,凑近窗户往外看着吧。” “什么意思?你让我看什么?” “你自己看。” 毕石疑惑地下了床,忍着浑身伤痛,慢慢挨到了窗户前。 他看见金碧辉跟秋子了,两个人就缩在对街廊檐下暗影里,他忙道:“我看见了。” “看见了就好,等着往下看吧!” 毕石凝神往外看着,忽然他想起了一件事:“对了,小金,我忘了问了,那个小秋,也是‘黑龙会’的?” “川岛芳子的四名得力助手之一,全名宫本秋子,官拜少尉,是‘黑龙会’中仅次于川岛芳子的一名厉害女谍。” “这我就不懂了,她们什么不好拿来当身份掩护,偏去当窑姐儿,万一哪位客人真要那个,她怎么办?” “这我就不清楚了,下回见着她,你最好当面问她,不过据我所知,川岛芳子是个不甘寂寞的女人,她把男人当玩物,她看不上的,碰也别想碰她一指头,可是凡是她看上的,她会自动投怀送抱,尽遍色相。” “嗳,对了!你跟她交往不少日子了,在她那儿过过夜没有?” “没有。” “真的?” “这有什么好怕你知道的。” “你既然早就知道她是日本间谍,为什么不给她来上一回?” 金刚笑了笑:“没兴趣,再说,我是个已经有了未婚妻的人。” “对了!”毕石一怔急道:“小金,你这事儿,大爷跟翠姑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 “怪不得了,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呢?” “要是能这么做,我也不会成个忤逆不孝的儿子了。” “基于保密?” “还有,我不愿让他们日夜为我揪心。” “这倒也是。” “忠孝难以两全,既不能让我爹跟翠姑娘知道,他们的不谅解是在所难免的,不过为了工作,为了国家民族,我也就顾不了这么多了!” 话说到这儿,毕石忽然轻叫了起来:“小金,有人往这边儿来了。” 金刚很平静,道:“是不是两个巡警?” 毕石忙点头:“没错。” 忽一怔转望金刚:“你怎么知道是两个巡警?” 金刚笑笑道:“你耐着性子往下看吧。” 毕石忙转过头去。 的确没错,是两个穿着整齐,手里提着警棍的巡警,金碧辉跟秋子也看见了。 秋子忙道:“少佐,巡街的。” 金碧辉眉锋微皱,道:“我看见了,咱们躲一躲。” 两个人立即缩进了暗影里。 两个巡警并肩迈步,顺着大街往这边走了过来,夜静,天又冷,路上既没车辆也没行人,他们两个的步履声能传出老远,听来相当刺耳。 走着,走着,两个巡警近了,忽听一个道:“老郑,走了一个多钟头了,什么也没碰见,停下来歇会儿吧。” 另一个道:“在这儿歇个什么劲儿,早点回到局子里交了班,爱怎么歇怎么歇。” “回到局子里能歇着,算了吧,你初调到天津来,不知道,除非你回到家里钻了被窝,事儿找不到你头上,像咱们这种住公家宿舍的光杆儿,不会让你闲着的,你不是回到局子里交班了么!没用,照样别想闲,那怕你已经回了寝室,脱了衣裳,狗屁倒灶的事儿一的拨又一拨,总会把你给叫出来的,要想歇腿儿就得在外头偷了懒,不会有什么事儿的,不歇白不歇,来吧!” 他拉着另一个进了对街廊檐下,两个人往暗影里一站,一个掏出了香烟:“来,来根烟卷儿。” 金碧辉眉锋皱深了三分,这下得耗到什么时候去,苦的是这时候动都不能动,没法子,只好缩在暗影里等了。 烟卷儿拿在了手,掏出洋火来那么一划,火光一闪,糟了,划洋火的巡警看见不远处暗影里躲的有人了,霍地转过脸去沉声问道:“谁?” 另一个也急忙转过脸去。 金碧辉跟秋子都一惊,硬没敢动。 划洋火的巡警把洋火举高了些,看出来了,是两个女的。一怔,扔了洋火偕同同伴走了过去。 金碧辉跟秋子一见躲不了了,干脆从暗影里走了出来。 两个巡警一打量她们俩,道:“你们两个是干什么的,住在哪儿,三更半夜的缩在这儿廊檐底下想干什么?” 另一个不等金碧辉说话,已然冷冷接口道:“这还用问,告诉过你们多少次,不要在大街上做生意,拦客人,你们怎么偏不听?没什么好说的了,跟我们上局子里去吧!” 好,敢情这两个巡警把金碧辉当成了野鸡、流莺。 秋子柳眉一竖,道:“你们不要胡说八道,我们不是——不是——” 不是什么,秋子一时却说不出口。 “不是?”一个巡警道:“三更半夜的,不在家里待着,跑到街上廊檐下暗影里缩着,你还想让人家拿你们当良家妇女?” “良家妇女没这样的,她说话还怪横的,别跟她们罗嗦,带到局子里去再说。” 这位说完话,伸手就抓住了秋子的胳膊。 秋子可不吃这个,一声冷叱:“放手。” 粉臂一扭,挣脱了那名巡警的手,顺势一拳挥了过去。 那名巡警反应还挺快的,头一缩,帽子被打掉了,他既惊又怒,喝道:“你想死啊,跟我撤泼撒横——” 金碧辉一见这情形,准知是无法善了了,绝不能让对方把她俩带到局子里去,真要那样,笑话就闹大了,一声不吭,抽冷子也出了手。 到底是干巡警的,反应都够快,两个人往后一退都躲过了。 金碧辉跟秋子都不是省油灯,绝不会在这时候罢手,赶前一步,抓住两个巡警都使出了柔道。 这下两个巡警吃苦了,结结实实的一跟头被摔在了地上。 金碧辉一拉秋子:“快走。” 秋子会意,跟着金碧辉跑了。 “哗”、“哗”、“哗”,警笛声响了起来。 金碧辉跟秋子只顾跑,头都没有敢回。 那两个巡警,坐在地上笑了,两个人互望一眼,拾起帽子站起来走了,往来路走了。 毕石看直了眼,霍地转过头来道:“小金,这又是你——” “要不哪这么巧,这时候会有巡警往这儿来。行了,难避过了,走吧!” “走?”毕石一怔道:“上哪儿去?” “用不着操心,自会让你有处去。” “我,我为什么要走?” “因为要走,所以要走,难不成你要留在这儿让土肥原他们来找你麻烦?” 只听一声胶皮响传了过来。 “车到了门口了,瞧你多大派头,多舒服,别耽误了,走吧!” 他转身要往外走。 毕石忙道:“慢着,我这些东西——” “扔了都没人捡,放心,丢不了的,我明天自会派人来收。” 毕石忙跟了出去。 □□□ 这是一家旅馆的豪华套房里。 金碧辉大发雷霆。 秋子坐在一旁闷声不响。 难怪金碧辉会大发雷霆,事情真是太不顺心,太不如意了。 还没碰到中国情报人员已经就这样了,要是碰到中国情报人员,那还得了,岂不是非一败涂地不可! 金碧辉正跳脚摔东西呢,门上响起两长两短的敲门声。 这是“黑龙会”人约定的敲门讯号。 金碧辉狠狠说道:“秋子,给他们开门,叫他们滚进来!” 秋子站起来去开了门。 门外只站着一个人,石原大佐。 秋子一怔,当即冷漠地欠身为礼。 金碧辉的满面怒容里,陡然添了三分杀气。 石原大佐冷冷地走了进来,一直走到了金碧辉面前。 金碧辉冰冷道:“你来干什么?” 石原大佐居然毫不示弱道:“我为什么不能来,你我之间的不愉快是私事,我到这儿来是为了公事。”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儿?” “你不告诉我,难道我就打听不出来。” “你有什么事,说吧!” 石原大佐陡地怒容满面,厉声道:“我要你检讨检讨你的工作。” “你凭什么让我检讨工作?” “不要以为你在天津负总责,我负有监督你的任务。” 金碧辉狂笑:“你监督我?川岛芳子为‘黑龙会’工作这么多年,只直接听命于头山满——” “这次是例外,你看看这个。” 石原大佐的手从大衣口袋里抽出,往金碧辉面前一摊,他掌里握有一个钮扣般大小的东西,红色的,圆圆的,一时看不出那是什么东西。 可是金碧辉一见那东西却不笑了,跟着脸上就变了色,暴跳道:“我要问问头山满,他这是什么意思。” “你随时可以问,假如你愿意,我还可以帮你拍发密电!” “用不着,我自己会问。” “那最好,可是至少现在你得受我的监督。” “我的工作并没有什么值得检讨的地方。” 很显然的,金碧辉在态度上,语气上,已经稍微软化了。 石原大佐把手又插进了大衣口袋,冷笑道:“‘一枝香’彻底失败,‘四喜班’无法存身,这还不值得检讨么?” “‘一枝香’的失败要怪军部。” “不管怪谁,总之你是失败了。” “好,我失败了,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负有监督你的任务,不敢不尽责,我要把你的工作情形据实报回去,建议‘黑龙会’另派干员到天津来主持这件事。”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石原大佐转身要走。 金碧辉忙叫道:“石原。” 石原大佐停步转身,阴笑道:“川岛少佐,你知道你的任务是多么重大,我要是把你的工作情形报回去,你的今后算是完了。” 金碧辉娇靥发白:“石原,我跟你无冤无仇——” “这是公事。” 金碧辉欲言又止,低下了头。 石原大佐突然转望秋子:“宫本少尉,我想请你到外面待一个小时。” 秋子脸色一变,要说话。 金碧辉倏然抬头,目光投射过去。 秋子头一低,行了出去,还带上了门。 石原大佐带着得意笑容,逼向金碧辉。 “石原,你用这种手段,太卑鄙了。” 石原大佐猛然搂住了金碧辉的腰肢,两片嘴唇压住了她的嘴唇。 金碧辉没有挣扎,没有反抗,甚至连动也没动一动。 她的心是冷的,因之她的两片红唇也是冷的。 而石原大佐的滚烫嘴唇,却由她的两片红唇滑过她冰冷的面颊,落到她雪白的粉颈上,疯狂一般的吻,雨点也似的吻,他像只发狂的野兽,眼都红了。 终于,他抱起了金碧辉,走向床,粗暴地把金碧辉扔在了有弹性的“席梦思”上。 金碧辉闭着眼躺着,脸色白而冷,不像一个活生生的美艳女人,倒像尊石膏塑像。 石原大佐赤红的两眼从金碧辉的脸上移到了她的胸前,带着激动,带着狞笑,脱下他的大衣,疯狂地扑了下去。 而金碧辉仍没有动静。 渐渐地,石原大佐不动了,平静了,脸上的肌肉起了抽搐,粗暴地抓住金碧辉的双臂,把她拉了起来:“我不喜欢这样,我不喜欢这样,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 金碧辉睁开了眼,目光像冰,冷冷地望着石原大佐。 “你有过男人,你当过妓女,为什么不知道该怎么做,为什么?” 金碧辉说了话,语气跟目光一样冰冷的道:“你不是我有过的那种男人,你也不是能让我卖身的嫖客。” 石原大佐猛然把金碧辉扔了下去,像受了伤的野兽,抓起他的大衣,开门奔了出去。 秋子像一阵风似的奔了进来,看见金碧辉躺在床上的那种情形,她停住了,轻轻地叫了一声:“少佐!” 金碧辉坐了起来。她没有凶暴,也没有哭泣流泪,她平静,她若无其事,她下床走向妆台,缓缓地整衣,梳头! 秋子也绝口不问刚才的情形,道:“他们到了。” “让他们进来。” “嗨!” 秋子又出去了,转眼工夫之间,带进两个人来,一看就知道是中国人。 两个人近前靠腿躬身!一派的日式礼:“少佐!” 金碧辉转过了身,望着那两个人,冷冷地道:“事情你们都知道了?” “是的,少佐。” “打听出来是哪方面的人没有?” “报告少佐,还没有。” “继续给我查,务必要查出来,尽快地向我报告。” “嗨!” “还有,找李莲英,告诉他,我要见他。” “嗨!请少佐指示,什么时候,什么地点。” “明天一早,李莲英不是喜欢遛鸟么,我就在那时候,那地方见他。” “嗨!” “没事了,你们去吧!” “嗨!” 那两个人走了。秋子跟到了门口,闩上了门,转过身,她要说话。 “早点睡吧!明天一早还有事。” 秋子还想说话。 金碧辉已拿起睡衣往洗澡间去了。 秋子只有把话咽了下去,望着金碧辉的背影,她脸上浮现起一种令人看不懂的异样表情。 □□□ 那两个人出了旅馆,踏上冷清的街道。 旅馆门口一个卖香烟的老头儿,划亮了一支洋火,点着了半截烟。 一辆胶皮奔了过来,往那两个跟前一拦:“两位,坐车!” 一个犹豫了一下。 一个道:“坐车吧,怪冷的。” 先一个没说话,先跨上了胶皮。 后一个跟了上去。 胶皮走了。 卖香烟的老头儿弄灭了刚点上的半截烟。 夜,仍是那么静。 夜,仍是那么冷。 街上看不见一个行人! ------------ 四 夏日的清晨是清凉的。 冬日的清晨冷得刺骨,尤其是天方破晓的当儿。 这时候,多少人还在热被窝里缩成一团。 可也有不少人已经起来了,顶着寒风,提着他那讲究的鸟笼子,心爱的鸟,满街遛达,一方面活动着筋骨,一方面呼吸新鲜空气,一方面也可以养成一种嗜好。 这是片空旷的绿野,有草、有树、有花,最理想的鸟场。 天还不亮,提着鸟笼子的都陆续到了。把鸟笼子往树上一挂,笼布一掀,听心爱的鸟儿高吭,或打一路太极,或三五友好呵着白气谈上一谈,他们引为人生至乐。 李莲英来了,他养的是笼画眉,凤眉、平头、阔胸、铁砂爪,相当好的一只画眉。 小德张他们没来,他们起不来,懒得起来,好在这时候李总管也不需要人侍候。 来遛鸟大部分是上了年纪的人,可也有年轻人,不过为数不多,有的年轻人只为着好奇而来,有的则是为着找某人而来。 找某人为什么从热被窝钻出来往这儿跑? 这可是很有道理理的事。 有的人一天见不着影儿,你怎么找都找不着他,可是他只有这养鸟的嗜好,遛鸟的习惯,大清早上鸟场去吧,准找得着他。 金碧辉跟李莲英是约好了的。 李莲英刚到鸟场没一会儿,金碧辉、秋子乔装改扮,穿着男装也到了。 李莲英迎着金碧辉要行礼。 金碧辉伸手拦住了。 李莲英目光四下瞟了瞟,低声道:“格格,您这么早。” “惯了!”金碧辉含笑道:“在日本的时候,一直是这时候起床。” “是、是、是,就凭您这种精神,咱们的大事哪有不成的!” “李总管会说话。” “奴才说的是实话,就拿普通的日子来说,没听说睡懒觉,日头老高还不起能发家的。” 金碧辉笑了:“这倒也是,只是咱们这档子事,能不能成那还在李总管你。” “格格您这话——” “你想啊!要没李总管大力帮忙,我见不了皇上,不是什么事儿都等于零么?” “可不是么,”秋子帮了句腔:“等这档子事一旦成了功,李总管就是复国的大功臣了。” 李莲英乐得嘴都合不拢了,要是没耳朵挡着,能咧到脖子后头去:“哪儿的话,哪儿的话,奴才怎么敢当,这是奴才份内的事儿,谁叫奴才侍候过老佛爷,奴才生是大清朝的人,死是大清朝的鬼,就是脑浆涂地,粉身碎骨也是应该的啊!” 金碧辉微微地点头:“李总管这份赤忱的确让人感动,的确让人感动,所以我才又找李总管来了。” “您还跟奴才客气,您有什么事儿,请尽管吩咐。” “小秋!” 金碧辉叫了声:“小秋。” 秋子马上从袖口里取出张银票递了过去,票上写的清清楚楚的,五百块大洋。 李莲英一怔:“格格,您这是——” “皇上还不差饿兵呢,是不是?” “这-奴才的份内事——” “这会儿不是大清朝,什么是谁的份内事?” “可是奴才老花您的钱——” “你还跟我分彼此么?拿着吧!让人家瞧见不好看。” 李莲英一番做作之后,这才接了过去,一阵千恩万谢,然后窘迫地笑着说:“无功不受禄——” “——受禄必有功。” “格格,您吩咐。” “我想到静园去见皇上。” 李莲英正把银票往兜儿里放,闻言一怔,手停在了那儿:“这个——” “怎么,不好办?” “恐怕难办,您是知道的,静园难进,外人近都不许近——” “李总管,我算是外人么?” “不,不,奴才不是说您,您当然不是外人——” “这就是了,那有什么难的?” “这个——” “李总管,让谁进入静园,全在皇上,是不是?” “那当然。” “这就是了,只要你能帮我请准皇上,我有什么不能进入静园的?” “格格,您这话固然不错,可是——可是——” “李总管还有什么为难的?” “这个——这个——” 秋子道:“李总管,无功不受禄,受禄必有功啊!” 李莲英捏着那张银票,只觉得它烫手。 让他把银票退回去,不能这么做,他已经接过了,再说他也真舍不得。 让他把银票放进兜儿里去,他可也知道,这张银票不是那么容易要的,也就是既受了禄,就必得有功。 他这儿暗暗叫苦。 金碧辉那儿又说了话:“李总管,皇上在‘一枝香’接见过我,足认皇上不是不愿见我,是不是?” “是,是,那当然,那当然。” “那么李总管不该有为难之处了,你要知道,除非皇上原意就这样下去,没有复位的打算,只要皇上还想复位,不是我说大话,皇上就必得找我,既是这样,皇上也就必得常召见我,咨议大事,‘一枝香’的事儿摆在那儿,在外头见面已经不安全,为了皇上的安危,我不上静园去,又该怎么办?” “这倒也是,这倒也是。” 李莲英皱眉沉吟。 秋子道:“李总管别忘了,只这件大事能成,对咱们谁都有好处,现在咱们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要是虎头蛇尾,半途而废的话,那对咱们可都是大大的不利啊!” “是,是,是,是,是,是。” 李莲英连声唯唯。 “那么,李总管怎么说,格格在等你的话呢!” “这样吧!奴才待会儿先去茶馆儿坐坐,然后就上静园去,格格是知道的,去早了没有用,皇上是起不那么早的。” “行,那我就等你的信儿了。” “奴才去试试看。” “李总管,只要你尽心尽力,我不会怪你的。” “是,是,是,奴才怎么给格格回话?” “我会找人跟你联络,就跟我今儿个约你一样。” “是,是。” “李总管,那么我们走了。” “您走好,奴才不送您了。” “别客气,玩儿你的鸟儿吧!” 金碧辉跟秋子走了。 银票,李莲英是放在了兜儿里,可是他已经没心情听他的画眉鸟那美妙婉转的鸣声了,等到望不见金碧辉跟秋子了,他也匆匆地取下鸟笼,放下笼布走了。 □□□ 十点半钟的时候,李莲英到了静园。 无功不受禄,既受了人家的禄,焉能不给人家建点儿功,他现在知道了,这些张银票不好拿,拿一张得付出一张的代价,可是现在明白已经太迟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世界上哪有白花钱的事儿,花出一分钱去,自然要获得一分代价。 李莲英进门就碰见了侍卫长祁继忠。 “哟,李总管来了。” 祁继忠先打了个招呼。 “嗯,来了,来了,”李莲英心里盘算着事儿,虚应了两声问道:“皇上起来了没有?” “起来了,起来了,早起来了,”祁继忠道:“跟几位大人在暖阁喝茶呢,怎么?有事儿?” 李莲英一听溥仪正在暖阁跟几位大人喝茶,当即就暗暗揪了心,他心想,这件事要是当着别人,并不难办成,万一要是胡嗣瑗跟陈宝琛也在座那可就难说话了,因为胡嗣瑗跟陈宝琛自开始到现在,一直是两个捣蛋虫人物,一直跟他唱反调。 心里这么嘀咕着,嘴上可就忘了答话了,惹得祁继忠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道:“怎么了,李总管?” 李莲英倏然而惊,忙定神:“没什么,没什么,我去见见皇上去,我去见见皇上去。” 说完了话,他径自往里去了。 “静园”简直就是座小故宫,每一处无不富丽堂皇,每一处无不像宫殿似的,溥仪虽是个废帝,但他还贪婪着奢华的帝王生活。尤其是“静园”里的这座暖阁,更是美轮美奂,华丽无比。 李莲英还没到暖阁呢,就听见暖阁里传出来的阵阵笑语了,他听见了罗振玉的笑声,还有郑孝胥的笑声,可就没有听见陈宝琛跟胡嗣瑗的笑声,当时心里就踏实了不少。 等到到了暖阁门口,微探头往里一看,果然,在座陪着溥仪的,只有罗振玉跟郑孝胥,并没有看见胡嗣瑗、陈宝琛两个,这两个一向是跟他一个鼻孔出气的。 李莲英心中大喜,暗暗叫了一声“天助我也”,一脚就迈进了暖阁。 溥仪一眼看见了他:“哟,李莲英来了。” 只听罗振玉笑道:“可真是说到曹操,曹操就到了。” 李莲英急步趋前:“奴才叩请皇上圣安。” 大礼参拜之后,然后又跟罗振玉、郑孝胥打了招呼:“二位是不是又在背后嘀咕我了。” 郑孝胥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怕什么!” 罗振玉道:“李总管,皇上正跟我们俩谈起你的当年事儿呢,皇上说你对老佛爷,一直忠心耿耿——” 李莲英马上接了口:“我何止对老佛爷忠心耿耿,对皇上也一直是赤胆忠心啊!” “这倒是,这倒是,”郑孝胥道:“就拿肃王爷的十四格格酝酿着复辟这件事来说吧,李总管还不是跑里跑外,忙这忙那的。” 罗振玉点头道:“对、对、对,确是如此,确是如此。” 溥仪含笑道:“朕要是真能回京复了位,你们都是朕的大功臣,朕一定会好好赏赐你们。” 罗振玉、郑孝胥、李莲英忙爬伏在地:“谢皇上恩典,谢皇上恩典。” 溥仪满足地含笑抬手:“起来吧,起来吧,都起来吧!” 罗、郑、李三人再谢恩而起,罗振玉道:“陛下,臣以为,若要复辟,还是非借重外人的大力不可。” 郑孝胥道:“陛下,罗大人说得是,咱们这些人的力量太过薄弱,实在不足以成事。” 溥仪点头道:“这个朕明白,这个朕明白,朕不是没有考虑过——” 李莲英抓住了机会:“皇上,奴才以为,十四格格是不可或缺的一大助力啊!” 溥仪眉锋微皱:“这个朕也想过了,只靠显环,恐怕仍是力量有限。” 李莲英道:“皇上圣明,十四格格自小由肃王爷过继给了日本人川岛浪速,这个川岛浪速是‘黑龙会’分子,还是个头目,十四格格去了这么些年,绝不可能拉不上‘黑龙会’的势力,那么,借重十四格格,就等于借助于‘黑龙会’,这不正是罗、郑两位大人所说:非借重外人之力不可。” 罗、郑二人亦点头:“说得是,说得是,对极了,还望陛下圣裁。” 溥仪道:“朕都想过,朕都想过。借重显环,固然是一条既安且稳的捷径,可是朕要是再到外头去跟她见面,那实在是太危险——” “您万乘之尊,是不宜再冒险外出,”李莲英道:“可是您就不能把她召到‘静园’里来么?” 罗、郑两个忙点头:“对、对,好主意,好主意。” 溥仪:“这样行么?” “有什么不行的,十四格格是皇族,皇族来看您,有什么不行的,就算她不是皇族,您请个朋友来吃个饭,这总是常事儿吧!” 溥仪沉吟不语。 “皇上,这机会可不容错过啊!” 罗振玉道:“陛下,咱们不能就这么向恶势力低了头。” “是啊!”郑孝胥道:“咱们要是就这么算了,可正中人下怀啊!” 溥仪道:“那么,你们看,让她什么时候来合适?” 李莲英忙道:“当然是越快越好,奴才这就去跟十四格格联络,不是今儿个,就是明儿个,您看怎么样?” “好吧!”溥仪点了头:“就这么办了,你去安排吧!” “喳!” 李莲英恭谨答应,行个大礼退了出去。 出了暖阁,李莲英的心情好轻松,他简直想笑。 快步往外走,到了门口又碰见了祁继忠。 “怎么,李总管,要走了?” 李莲英扬着手道:“走了,走了,赶明儿我请客,咱们找个地方喝两盅去。” 他出了“静园”。 祁继忠有点儿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李莲英一出“静园”就碰见了一辆胶皮,人逢喜事精神爽,兜儿里又有,当即又拦住那辆胶皮跳了上去。 车刚动,拉车的说了话:“李总管,怎么样了?” 李莲英吓了一跳,忙问:“什么怎么样了?” “格格等着你回话呢。” 李莲英一呆,心想:这位十四格格可真厉害,道:“原来你是——麻烦你转告格格一声,成了,今儿个,明儿个随她!” “李总管,你真行,放心,格格一定会重谢你,你请换辆胶皮吧,我得赶着给格格送信儿去,等格格把时间决定了,我再通知你。” 他停了车,放下了他。 李莲英只好下来了。 等到李莲英下了车,拉胶皮的抓起车把飞也似的走了。 这辆胶皮东弯西拐一阵,从一家茶馆门口过,嚷了声:“兄弟,你要的东西给你捎来了。” 随手一扔,一包洋烟卷儿飞向茶馆儿。 茶馆伙计伸手接住,放进了兜儿里,转身进茶馆儿。进了里间了一阵子,然后端着茶水、花生、瓜子儿给客人送了过去。 那位客人是金刚金少爷! 金刚喝了口茶,嗑上了瓜子,挺悠闲的。 约莫半个钟头以后,那辆胶皮又来了,在门外停了一下,伙计给他倒了碗水,他一口气喝完抓起把又跑了。 金刚抬手叫了伙计:“伙计,算帐。” 伙计走了过去,一哈腰,赔笑低声道:“今儿晚上六点钟。” 金刚掏出张票儿放在了桌上,道:“都给我安排好了。” 伙计拿起票儿又哈腰:“放心吧!错不了的。” 金刚站起身走了。 伙计转身收拾桌子! □□□ 六点了,天黑了,冬天天黑得早。 两辆胶皮停在了“静园”门口,前一辆,坐的是李莲英,后一辆坐的是金碧辉跟秋子。 金碧辉跟秋子,今天显然刻意刀尺了一番,一般地明艳照人,一般地千娇百媚。 秋子付了车钱,两辆胶皮走了,李莲英哈腰赔笑,往“静园”里让客。 祁继忠就在大门口,一见人到,快步迎了过来,一个千打了下去:“见过格格。” 李莲英一旁道:“格格,这是皇上的侍卫长祁继忠。” 金碧辉抬手就是一张银票递了过去。 祁继忠一怔:“格格,这——” “头回儿见面,拿着喝酒。” 李莲英一旁帮腔:“格格的赏赐,拿着吧!” 祁继忠双手接过,打千谢赏。谁跟钱过不去!祁继忠心里乐大了,马上哈腰摆手往里让。 有些钱是必须花的,绝不能省,金碧辉花的钱不多,收获可不小。 不信可以往后看,有什么事儿祁继忠准帮她说话,而且金碧辉让他干什么,他准干什么! 溥仪在暖阁里,人是还没到暖阁呢,就听见了笑声,李莲英只觉这笑声没听过。忍不住问祁继忠道:“皇上还有别的客人?” “一个老朋友,自己人。” 说着话,暖阁到了,金碧辉懂礼,在门口停了下来,祁继忠快步进去通报了。 转眼工夫,祁继忠出来了,哈腰摆手往里让。 李莲英陪着金碧辉、秋子走了进去。 进了暖阁,金碧辉、秋子都为之猛一怔。 暖阁里两个人,一个是溥仪,一个赫然是金刚。 这时候金刚也一怔站起,脱口叫了声:“金姑娘!”溥仪讶然道:“怎么,你们认识?” 金刚要说话。 金碧辉已定过了神,急率秋子赴前行礼。 “东珍叩见皇上。” 她这种盈盈下拜,溥仪那里看直了眼。难怪,人好好色,恶恶臭,溥仪的后妃长得都不错,可都没有金碧辉这么娇,这么媚,尤其是能吸引溥仪的,是金碧辉比他的后妃多了一种让他说不出来是什么的东西。 其实,说穿了并不是什么特殊的,只不过两字新鲜而已。溥仪再看见别的漂亮女人,只要不是他的后妃,他照样会被吸引。 金刚冷眼旁观,轻咳了一声:“皇上。” 溥仪倏然惊醒,忙离座伸了手去扶金碧辉。 金碧辉道:“谢皇上恩典。” 这才在溥仪的相扶下站了起来。 “东珍,你这样一换衣裳,害得我差点儿认不出你来了。” 金碧辉娇羞地低下了头。 溥仪还待再说。 金刚轻咳一声道:“皇上,该让我们也叙叙旧了吧!” 溥仪哈哈一笑道:“听听,有人吃味儿了,东珍,用不着我介绍了吧!” 金碧辉瞟了金刚一眼道:“真没想到金少爷会是‘静园’的座上客。” “彼此,彼此,”金刚道:“我也没想到金姑娘竟会是皇族亲贵,肃王爷的十四格格,真是太失敬了。” 溥仪一旁道:“看样子还是得我介绍介绍,东珍,小金跟我认识不止一天了,他家的钱庄也帮过我不少大忙,而且他一直是赞成我复辟的最力的人之一,可巧今儿个他来了,我特意留下他来让你们见见,不想你们竟然认识。” “噢!”金碧辉凝睇望着金刚道:“金少爷也赞成皇上复辟?” 金刚道:“我又何止是赞成而已。” 秋子一旁道:“真没想到。” 金刚看了她一眼:“小秋,你没想到的还多着呢!” 溥仪道:“坐、坐、坐,都不是外人,坐下聊。” 溥仪、金碧辉落了座,金刚却望着李莲英道:“李总管一块儿来坐吧。” 李莲英忙道:“不、不、不,这儿哪有我的座位,这儿哪有我的座位。” 金刚道:“李总管当初是老佛爷跟前的人,如今算得上是位元老了,在皇上面前应该有个座位了。” 溥仪微一点头道:“这倒也是,李莲英,你就坐下吧!” 李莲英受宠若惊,一个宫中的太监,何曾有这种殊荣,当即爬伏在地,把颗脑袋磕得砰砰响。 千谢恩,万谢恩,然后爬起来小心翼翼地陪了个末座。 都坐下了,金刚望向金碧辉:“格格,可否把您助皇上复辟的计划说一说。” 金碧辉一点也没有迟疑:“要想让皇上复辟,必须要先让皇上离开天津。” “对!”金刚点了下头。 “而且这件事要进行得极为秘密。” “那是一定的,否则根本没法离开天津。” “就是在暗中进行,离开天津也不容易。” “离开天津之后呢?” “我打算让皇上先到旅顺去。” “旅顺。” “然后再让皇上到东北去。” “东北。” “是的,东北。” “为什么要到东北去?” “东北在日本人势力之下。” “噢,我明白了,日本那方面——” “我有把握,我负责。” “那么格格的意思,是让皇上先在东北——” “对,先在东北复辟,然后再谋求下一步。” “嗯,这倒也是个办法,只是——” “只是什么?” “格格有把握让皇上顺利离开天津?” “要想让皇上离开天津,必得偷渡,我已经安排好接运的船只了,是艘日本船。” “日本船。” “只有登上日本船,才是最安全的。” “嗯,对、对,可是——” “可是什么?” “还有别的——” “你是指……” “格格,从‘静园’到码头,这条路并不好走。” “这个我知道,我也已经有了安排。” 金刚转望溥仪,道:“格格做事,愧煞须眉,看来您可以放心大胆动身了。” 溥仪还有点不放心地道:“东珍,你真都安排好了?不会出任何问题?” 金碧辉道:“这不是别的事,我怎么敢欺蒙皇上。” 溥仪吁了口气,缓缓说道:“你是知道的,我是再也经不起任何打击了,所以凡事我不能不特别小心。” 金碧辉道:“您的顾虑是对的,但是我可以担保,不会让您担任何风险,更不会让您再受任何打击。” 溥仪点了点头,没说话。 金刚问道:“格格,皇上什么时候起驾?” 金碧辉道:“不知道皇上收拾起来费事不费事。” 溥仪道:“有什么费事的,现在不比以前了,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了。” “既是这样,迟一步不如早一步,我想明天晚上就请皇上起驾。” 溥仪一怔道:“明天晚上?” 金碧辉道:“是的,明天晚上十点钟,请您准备就绪,我一来咱们就走。” 溥仪沉吟未语。 金刚道:“都到了这时候了,您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我倒不是犹豫,只是——心里总觉得怪怪的。” 金刚笑笑道:“我明白您的心情,这恐怕跟住惯了一个地方,突然要换环境,心里会产生一种恐怖的道理一样。您用不着这样,您这又不是上外头去,等于是回宫里去,何必这样。” 李莲英道:“是啊,皇上,这位金少爷说得对,您就宽宽心吧!” 溥仪微微点了点头,道:“也只有往宽里想了。” 金碧辉站了起来,道:“皇上,我该告退了。” 溥仪微一愕:“怎么现在就要走?” 金碧辉道:“有些个事,我还得安排一下。” “你不是都安排好了么?” 金刚道:“皇上,这种事一定是这样,尽管都安排好了,还得做个最后检查,您不知道,这不比别的事,尤其是得各方面合作的事,有任何一方面,稍微一点儿配合不上都不行,您就让格格早点儿回去吧!” 溥仪望着金碧辉道:“既是这样儿,那我就不留你了——” 金刚站了起来,道:“出来不少时候了,我也该回去了。” 溥仪道:“怎么你也要走!” “我们那位老太爷的脾气您是知道的,早就不满意我这个做儿子的了,何必非让他没完没了的盘查,早点儿回去,耳根子清静,明天晚上我再来送您。” 几句话听得金碧辉、李莲英、溥仪都笑了。 溥仪道:“好吧!那我也不留你了,干脆,你代我送送东珍吧!” 釜刚道:“我正打算请旨,讨这份差事呢。” 转向金碧辉潇洒摆手:“格格,请!" 金碧辉当即率秋子向溥仪盈盈拜下。 溥仪忙伸手把金碧辉挽了起来:“免了,免了。” 金碧辉再谢恩,这才往后退去。 李莲英也要行礼。 溥仪道:“你等会儿走,帮我收收东西。” “喳!” 溥仪把李莲英留下了。 金刚陪着金碧辉、秋子出了暖阁。 金刚跟金碧辉并肩边往外走着,金刚边道:“真没想到您竟是皇族亲贵,肃王爷的十四格格。” 金碧辉道:“什么年头了,还说这个干什么!” 金刚道:“您是肃王爷的十四格格,这么一来,我倒是不敢再怪您不辞而别了。” “您还是怪了。”金碧辉笑笑说。 金刚道:“心里憋得慌,不说出来难受。” 金碧辉柔声道:“别怪我,我不得已。你现在知道我的身份了,在那儿我只是个掩护,怎么能长久待下去!再说,促请皇上复辟的事差不多成熟了,我也该走了。” “格格是不是也跟皇上走?” “你想吧!家搬了,我是这个家的一分子,还能不走么!” 金刚沉默了一下才道:“东北路遥,恐怕相见无期了!” “那也不一定,现在交通方便得很。” “交通是方便,可是,侯门一入深似海,往后咱们的身份——” “你能是皇上的座上嘉宾,别处还有哪儿去不得?” “但愿如格格所说了!”金刚吁了一口气,道:“不管怎么说,格格促请皇上复辟成功,总是件可喜可贺的事,值得大书特书。” “这是我应该做的事,有什么值得夸耀的,我阿玛在世的时候,一直主张复辟,经常训诫我要牢记尽忠尽孝,能把这件事完成,也算对得起我阿玛在天之灵了。” “格格不但是个忠臣,而且还是位孝女,让人好是钦敬!” “说什么钦敬,我刚不说了么,这原是我应该做的。” 金刚话锋忽转:“格格真打算借助于日本人?” “除了这样,我还能怎么办,我是不得已。再说,除了这个关系,我也无处求助了。” “他们真愿意帮咱们的忙么,我是问他们是不是真心!” “愿意他们是一定愿意,而且我也敢说,他们确是真意,这件事是中央政府所难容的,既然是中央政府所难容的,就必然对中国有害无益,只要是对中国有害的事,日本人没有不愿意做的。” “这么说,他们是别有用心了。” “那是当然,日本人最现实不过,要是没有什么贪图,他们绝不会伸这把手的。” “既是这样,格格有没有提防到——” “我早就有了提防了,他们有他们的算计,我也有我的算盘,只等皇上到东北复了辟,我就不怕他们了!” 说话间,一行三人已出了“静园”大门。 这时候夜还不算深,可是由于天冷,路上已经没什么行人了,空荡、寂静,也没见有胶皮了。 金刚道:“恐怕咱们得走两步再叫车了。” 金碧辉道:“你要是急着回去,就不必送我了。” “急也不急在这一会儿,走吧!” 话刚说完,对街传来砰然一声枪响,一颗子弹擦着金碧辉的头顶掠过。 “卧倒。” 金刚机警地抱着金碧辉滚向一旁。 秋子也是个久经训练的女间谍,她当然知道该怎么应付,伏身一滚,躲到了一处暗影中。 紧接着又是几声枪响,打得地上土乱飞。 金刚抱着金碧辉一阵滚翻,躲到了墙角处,两个人贴得紧紧的,脸都碰到了一块儿。 枪就那么几声,旋即就归于寂静,金刚跟金碧辉同时发现了两个人眼下的情形,心头一震,互相凝视着,居然谁也没有离开对方的意思。 忽听秋子轻叫道:“格格,格格。” 两个人又一震,这才连忙分开,金碧辉应了一声:“我没事儿。” 金刚道:“格格,请原谅,我不得已。” 金碧辉微微低下了头:“没人怪你。”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l a 忽听史克强的喊声传了过来:“少爷,少爷。” 金刚忙道:“我的车夫来了,不碍事了。” 拉着金碧辉站起来走了出去。 秋子也从不远一处暗影里走了出来。 ,只见史克强奔了过来,道:“少爷,您没事吧?” “废话,好好的站在这儿你没看见。” 人声吵杂,静园里奔出了祁继忠跟几名卫士。 史克强也到了近前:“我刚到路口就听见枪声了,等我赶到,一个鬼影也没瞧见,八成儿——” 金刚摆手道:“好了,好了,不要说了。” 祁继忠紧张地问:“金少爷,哪儿来的枪声——” 金刚道:“不知道,没事儿了,你们进去吧!” “是!” 祁继忠犹豫着带着几名卫士进去了。 金刚问史克强道:“车呢?” “我放在街口了。” “谁让你来的?” “我是约摸着时间来接您的。” “好了,好了,你先走,到街口再叫一辆胶皮,我要送金姑娘回去。” “是,少爷。” 史克强快步走了。 金刚转望金碧辉,道:“格格,知道是怎么回事么?” “不知道,我还正想问呢。” “会不会是那天晚上在‘四喜班’的那一帮?” “嗯,这倒可能。” “他们究竟是什么意思,什么来路?” “这就费人猜疑了。” “别是这件事消息走漏了。” 金碧辉一怔,旋即摇了头,“不会吧!” “那究竟——” “不会,不会,这要是因为走漏了消息,那么那天晚上在‘四喜班’的事,又是为了什么?” “嗯,这倒是——” 秋子突然道:“格格,走吧!” 金碧辉、金刚互望一眼,谁也没说话,并肩行去。 三个人一路默默地,谁也没说话,似乎都在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街口到了,谁也没说话,显然谁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两辆胶皮,一辆是金家自用的,一辆是史克强叫来的。秋子是个有心人,自己先跳上了叫来的胶皮,这么一来,金刚跟金碧辉就顺理成章地坐了一辆。 两辆胶皮一前一后,在寒风里往前奔驰着。 史克强突然问了一声:“少爷,上哪儿去啊?” 是啊,上哪儿去啊? 金刚转望金碧辉。 金碧辉道:“美琪大饭店。” 史克强听见了,往前嚷了一声:“喂,美琪大饭店。” □□□ 车到了“美琪大饭店”,三个人下了车,金刚跑过去付了头一辆的车钱,然后跟金碧辉说:“我不进去了。” 金碧辉道:“怎么,不进去坐会儿?” “不打搅了。” “那明天——” “明天我会到‘静园’去。” “好,那就明儿见吧!” “明儿见。” 金刚没再说什么,跳上车就走了。 望着车远了,秋子道:“金少爷好像闷闷不乐的。” 金碧辉像没听见似的:“进去吧!” 两个人进了自己的房间,金碧辉脱下衣裳往床上一扔,坐下去就点上了根烟卷儿,一句话没说。 秋子边脱衣边道:“想刚才的事儿?” 金碧辉道:“会不会是中国的情报人员?” “不会吧!” “你以为不会?” “情报人员不会用这种手法,看这种手法,倒像是黑社会的人物。” “黑社会人物?怎么会!我既没招他们,也没惹他们,一点儿因都没有,怎么会有这种果。” 秋子拿着衣裳往后走,突然停步转回了身:“少佐,会不会是土肥原——” “土肥原!”金碧辉一怔:“他怎么会!他有这个胆么?” 秋子冷冷一笑道:“少佐,你恐怕是小看了土肥原了,他要是个胆小如鼠的窝囊废,军部怎么会派他来主持关东军特务机关?” “可是对我——” “少佐,别忘了,你现在是他的眼中钉,是他的大对头,要是没有你,溥仪就成了他的囊中物,只要他把溥仪弄到东北去,还愁他不马上升少将。” 金碧辉皱着眉,没说话。 “少佐,土肥原到中国来的时间比咱们久,他不可能不培养他暗地里的势力,明里他不敢对你怎么样,暗地里可就难说了。” 金碧辉微微点着头:“听你这么一说,倒是不无可能。” “少佐,事实已如此,咱们的任务只有土肥原清楚,你一出‘静园’就碰上埋伏,不是他还会有谁?” 金碧辉把烟一扔,霍地站起:“我倒要好好调查调查他!” “还是真该调查他,要不然咱们的事坏在自己人手里,那才让人看笑话呢!” 金碧辉脸色变了,冰冷道:“土肥原他要是真敢——看我饶得了他。” “少佐,还有金少爷——” 金碧辉脸色马上就缓和了不少,道:“他不会有问题,我误会他了,刚才他奋不顾身的救我呢。” 秋子失笑道:“我不是说这——” “那你是说什么?” “我是说,我看金少爷对你是动了真情了。” 金碧辉脸色微沉,恨道:“别胡说。” “我知道你不爱听。可是,少佐,你自己也应该看得出来。” 金碧辉脸色又缓和了,不但又缓和了,反而有点黯然之色:“秋子,咱们是不允许动情感的。” “少佐,我是说他。” “我知道,也只有辜负他了。” “少佐,我不相信你能一点都不——” “秋子,明天咱们就要走了,一旦离开了这儿,这儿的一切就要告一段落了。” “少佐——” “早点儿睡吧!明天还有事儿呢!” “嗨!” 秋子迟疑了一下,拿着衣裳往里去了。 金碧辉缓缓坐了下去,两眼发直,呆呆的。 □□□ 这当儿,“静园”正热闹。 溥仪还在暖阁里,另外还有皇后郭婉容,皇妃文绣,李莲英跟祁继忠。 几个人的脸色都不大好,尤其是皇妃文绣,她更是一脸怒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地望着溥仪:“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跟我们姐妹先商量一下,就算你眼里放不下我这个妃子,总不该也放不下皇后去呀。” 郭婉容没说话,她的脸色虽然也不大好看,可是看起来,好像没文绣那么大的火儿。 溥仪说了话:“你们懂什么,我这还不是为了你们……” “为了我们,我看不出你是哪儿为了我们。” “你看得出,你看得出你就不会吵,不会闹了,你怎么就不想想,一旦我复了位,难道就没你们的好处。” “有好处,我知道,一旦你复了位,我们的荣华富贵也就跟着来了。” “这不就结了么,那你还……” “我们的荣华富贵是有了,可是我们的丈夫就要没了。” 溥仪、李莲英都一怔。 溥仪道:“文绣,你,你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索性我就告诉你个明白,我就死看不上那个女人,简直就是个狐媚子。” 溥仪又一怔:“你,胡闹,你这是想到哪儿去了……” “想到哪儿去了!我想得还正是地方,别人不知道你,我还不知道你,真要到了东北你看看,你要不把她纳为专宠,我就把眼珠子挖出来。” “文绣,你……” 李莲英赔着笑脸插了嘴:“绣主儿,您完全误会了……” “误会了,不会吧,李总管,我就知道你非说话不可,多亏你在这里头拉线,我还没谢你呢!” 李莲英忙双手连摇道:“哎哟,绣主儿,这是死罪,死罪,奴才怎么敢做哪,您可是冤枉了奴才了。” “你既然明白这是死罪就好,李莲英,这会儿不比当年了,已经没老佛爷给你撑腰了,我也不比珍太妃那么任人欺负,从今后,这档子事你少管,要不然我照样能摘你的脑袋。” 李莲英转向溥仪爬伏了下去:“皇上,奴才……” “这儿没你的事儿了,你先回去吧,明儿晚上早点儿来!” “喳!”李莲英站了起来。 文绣冰冷道:“明儿晚上不用来了,从今后没有奉旨也少到‘静园’来,暂时我们不走!” 李莲英一怔,忙抬眼。 溥仪道:“谁说不走?” 文绣道:“我说不走。” “你这是开什么玩笑。” “谁跟你开玩笑了,我没那么好的心情。” 溥仪霍地站起:“文绣,你……” “用不着跟我这么横鼻子竖眼的,”文绣冷笑道:“你自己也不琢磨琢磨,祁继忠刚才是怎么说的。” 溥仪转望祁继忠。 祁继忠忙哈腰低头。 溥仪突又摆了手:“几声枪响,没什么大不了的。” “枪响是没什么大不了的,谁都听见过枪响,可是,你要明白,那几枪是打那个女人的,狐媚子她命大,没打着,她刚从这儿出去就差点挨枪子儿,你还能走么,你怎么不想想,她连她自己都保不住,能保你么?” “这……” “这什么,‘一枝香’的教训不够,难道今儿晚上的教训还不够,她是个祸害,她不祥,谁沾上她谁倒霉,你知道不知道,难道非等枪子儿打在你身上,你才明白?” 溥仪没说话。 李莲英忙道:“皇上,约好了的,人家都安排好了……” “大胆,什么约好了的,跟洋人订的条约说撕都能撕,跟她说了那么句话,有什么不能改的,李莲英,你究意安的是什么心,难道人家安排了龙潭虎穴,刀山油锅,你也非让皇上去不可么?” “绣主儿,奴才怎么敢,奴才怎么敢!” “敢不敢你自己明白,那个女人说的话是话,我说的话更是话,就这么决定了,我们不走,东北我们不去了,你去知会她一声去。” “哎哟,绣主儿,奴才连十四格格住哪儿都不知道,怎么禀报她呀。” “你听听,”文绣又拿住了理,立即转望溥仪:“这可是李莲英亲口说的,她连住哪儿都不让他知道,她这究竟安的是什么心哪。” 溥仪抬眼望向李莲英:“你真不知道她住哪儿?” “皇上,奴才有多大的胆,敢欺蒙绣主儿啊,奴才是真不知道。” “那……有什么事儿,你是怎么跟她联络的?” “奴才没法儿跟十四格格联络,十四格格要是有什么事儿,自会派人来跟奴才联络。” “你听听,”文绣又说了话,“对咱们干吗这么神秘呀,十成她是包藏着什么心,她在日本待得好好儿的,跑回来促请你复辟,她图的又是什么,别傻了,我的皇上,人家把你卖了,你还帮人数钱呢!” 溥仪欲言又止,一跺脚站起来走了。 祁继忠忙跟了过去。 李莲英抬手欲叫,却没叫出声。 只听文绣道:“既然你没法儿去知会她,那就算了,等她明儿个来了再说,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吧。” “喳,奴才告退。” 李莲英爬在地上给郭婉容、文绣分别磕了个头,站起来退了出去。 文绣马上埋怨上了郭婉容:“姐姐,你怎么跟个没事人儿似的,坐在那儿连吭也不吭一声。” 郭婉容苦着脸道:“妹妹,你知道我这个人,我一肚子的话,可就是说不出来。” “唉,你太老实了,要不然他怎么敢这么欺负咱们,姐姐,年头儿不同了,有的话要说,不能受气包似的老憋在肚子里,一声不吭。” “妹妹,你不知道,我怕闹起来不好。” “我也知道闹起来不好,可是他不把咱们放眼里,并不是咱们无理取闹啊,别怕,姐姐,咱们占着个理字,到哪儿都说得通。” “唉,全仗妹妹了。” “自己姐妹还客气,谁叫咱们俩是荣辱与共啊,走,姐姐,回房歇息去吧,今儿晚上他要是上你那儿去,你再说说他。” 文绣拉着郭婉容站了起来。 郭婉容嗫嚅道:“我……还是留着让妹妹说他吧。” “哎呀,姐姐,你真是,你怎么这么没用。” 郭婉容苦笑未语。 文绣无可奈何地道:“好吧,我说就我说吧,干脆,今儿晚上让他上我那儿去。” “好。” “他要是不听我的,看我怎么整他,哼,走,姐姐。” 文绣拉着郭婉容走了。 □□□ 金百万还躺在床上,人虽然还躺在床上,可是气色已经好多了。 他这种病本来就是气出来的心病,心里只稍微能想开点儿,病自然也就轻了不少。 翠姑依旧坐在床前陪着谈笑,爷儿俩有说有笑的,挺开心。 挂钟敲过了十点,冬天的夜,这时候已经相当静了。 金百万了无倦意。 翠姑也仍是笑语如珠。 只听金百万笑着说:“真急死人了,又多躺了一天,多躺一天不要紧,害得我这烙饼也得往后挪上一天。” “那就要怪您自个儿了,谁让您赖着不肯下床。” “哼,哼,别馋我,等明儿个你再看,这顿烙饼,明儿个我是非吃进嘴不可,最好你今儿晚上就把面和出来。” 他还是真急。 翠姑笑着说:“您又不是吃发面饼,干吗令儿晚上和面哪。” 金百万自己也笑了。 翠姑忽然站了起来:“药凉得差不多了,你该喝了。” 她转身到桌边儿把药碗端了过来。 金百万皱眉道:“好吃的还没吃着呢,难吃的可吃了不少了。” 伸手把药碗接了过去。 “要是不吃这些难吃的,哪儿来的好吃的。” 金百万点了点头:“这倒也是。” 举起碗来要喝,忽地,他一怔,目光凝望在翠姑身后。 翠姑下意识地一惊忙回身。 眼前不知道什么时候站着个人,不是别人,赫然是金刚。 翠姑一怔,喜叫道:“二哥。” 只听金百万冰冷道:“你来干什么?” 金刚不安地道:“我来看看您。” “用不着,我很好,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翠姑忙转望金百万:“大爷……” “本来嘛,他来看我了,我不稀罕,病了这么些日子了,他早干什么来着?” “不跟您说了么,是我不让二哥来的。” “算了吧,翠姑,你大爷又不是三岁小孩儿,用不着这样哄你大爷了。” “大爷,我说的可是实话。” 金百万目光一凝,望着金刚道:“你说,是这样儿么?” 翠姑一惊,焦急地忙向金刚施眼色,在她以为他这样掩着瞒着,只要金刚他这会儿点个头,承认一声,不就什么事儿也没有了么。 而金刚偏偏一付不拐弯儿的直性子,他沉默了一下之后居然这么说:“是我一直没敢来看您。” 翠姑大惊,急叫道:“二哥,你……” 金百万的脸色变了一变,道:“你一直没敢来看我,为什么?” 金刚口齿启动,欲言又止。 金百万冷笑道:“是怕惹我生气,还是怕我惹你生气。” 金刚道:“爹,您为什么要这么说……” 金百万突然厉声道:“你让我怎么说!难道还让我给你作揖磕头赔不是,你不来我的病还好得快一点儿,滚,你给我滚。” 抬手将手中的药碗扔了过去。 翠姑惊叫:“大爷……” 药碗砸在了金刚的身上,金刚一动没动,药洒了金刚一身,药碗落地摔碎了! 翠姑悲痛地转望金刚:“二哥,你,你,你……” 金百万怒喝:“别叫他,他不配,让他滚。” 金刚一句话没说,头一低,转身出去了。 金百万混身泛起了颤抖,咬牙道:“好畜生,好畜生。” “大爷。” 翠姑悲叫一声,扑过去跪倒在床前。 金百万抬起颤抖的手,拥住了翠姑,老泪突然夺眶而出…… □□□ 金刚闷闷不乐地回到了自己屋里,闷闷之中,还有着无限的悲痛。 他连灯都没开,就和衣躺在了床上。 他脑海里,心里都乱得很。 他恨不得大叫几声,发泄一下心中的闷气,可是他没有那么做。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见屋门轻轻响了一声,他以为是翠姑来了,躺着没动。 哪知等人到了跟前,居然是两个,再一看,赫然是化名史克强的马标跟大姑娘。 金刚一怔坐起:“你们……” 马标脸色有点阴沉,没说话。 大姑娘却道:“是我让马标带我来看看大哥的。” 金刚道:“小妹,你不该到这儿来。” “我知道,可是我忍不住。” 金刚沉默了一下道:“来都来了,再说什么也没用了,你们坐吧。” 马标默默地拉过两把椅子,跟大姑娘坐了下去。 金刚道:“我最近忙一点儿,没能去看你……” 大姑娘道:“大哥虽然没去找我,我也没来看大哥,可是大哥这儿的事儿,我都清楚。” 金刚“噢”了一声。 大姑娘道:“大哥,干脆跟老人家明说了,你要不说,我跟马标替你去说。” 金刚一怔忙道:“怎么了,说什么呀?” “大哥,你受的委屈我全知道。” 金刚眉梢儿一扬,转望马标:“准是你多嘴。” 马标激动地道:“大哥,你受得了,可是我替你受不了,正好小妹今儿个来了,我当然要让她知道一下。” “知道了又怎么样?” 马标道:“我为你不平,我替你叫屈,你出生入死,冒险犯难,结果却换来这种不谅解,这种事儿。” “那只是我爹跟翠姑,国家对我并不薄。” “我指的就是老人家跟翠姑娘。” “这也不能怪他们,是我没让他们知道我究竟在干什么!” 大姑娘道:“可是你……” “小妹,我说过,我是个情报人员,我必须对我的身份保密,而且,我绝不愿让他们为我揪一点心,我不愿意让他们为我一天到晚吃不好,睡不好,那情形比现在的生气、不谅解更糟。” “可是你总不能长此这么受委屈下去……” “不要紧,身为一个情报人员,就该能忍人所不能忍,受人所不能受,好在也没多少日子了,他们总有一天会明白了。” 马标突然激动地站了起来:“不,大哥,我是不能再让你受一天委屈了,我这就见老人家去。”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2 . c o m 说完话,他转身要走。 金刚疾快探掌,一把抓住了马标,道:“马标,忠孝难两全,这道理你不是不懂。” “可是……” 金刚沉声道:“别什么可是不可是的,话我说在这儿,你要是敢不听我的,咱们现在就划地绝交。” 马标悲叫:“大哥,你……” “别怪我,马标,要是换作是你,你也会跟我一样。” 马标一拳击上椅背,低下了头。 金刚两手抚上了马标跟大姑娘的肩头,道:“你们两个的好意,我心领了,时候不早了——” “不,大哥,”大姑娘娇靥上满是乞求色:“让我多待会儿!” 金刚道:“小妹,这儿不是江湖上……” 马标抬头道:“大哥,您的心并不是铁打的,就让小妹多待会儿吧,我到外头等她去。” 他转身往屋门行去。 金刚抬手要叫,可是抬起的手又垂了下来。 马标出去了,还随手带上了门。 金刚坐回了床上,道:“小妹,要不要喝杯热茶?” “不用,”大姑娘悲愤地看了金刚一眼:“只要你别让我觉得冷就行了。” “小妹,别这么说,你还能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当然知道,要是不知道,我也不会为你茶不思,饭不想了。” “小妹,又来了,别忘了咱们是磕头的兄妹。” “可是你不能让我日久不生情啊!” “小妹,我不适合你……” “谁说的,难道你不知道我,你以为我是个怎么样的姑娘家……” “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小妹,我太了解你了。” “这不就是了么,那……” “小妹。” “大哥,你还有什么理由?” “小妹,你不是不知道,我是个订了亲的人……” “我知道,我既不聋,又不瞎,怎么会不知道?” “翠姑太贤慧了,我怎么忍心……” “谁让你对翠姑怎么样了?这么一位好姑娘,你要是把她舍了,我还不愿意呢!” 金刚听得一怔:“小妹,那你是……” 大姑娘羞涩地半挽螓首:“让我跟翠姑姐做个伴儿,不是很好么?” 金刚又一怔:“这,这怎么行!” 大姑娘猛抬头:“怎么,这样你都不愿意?” “小妹,不是我不愿意,而是我不能那么做。” “为什么不能,我都不在乎,你又在乎什么?” 金刚道:“小妹,现在不是从前了,现行的婚姻是一夫一妻……” “谁说的,难道你就没见过三妻四妾的,还不是多的是。” “那是在民间。” “官家就没有?” “不是没有,而是我不能那么做。” 大姑娘霍地站了起来:“什么不能那么做,分明你是漠视这么多年来我对你的心……” 金刚忙拉住了她:“小妹,别动气,现在咱们不谈这些好不好。” “不,我就要现在谈,只有现在我才有勇气,以前老在一块儿还不觉得,现在一旦分在两地,我才知道我是多么需要你,今儿晚上我非谈出个结果来不可,要不然我就不走。” “小妹,你……” “大哥,你就忍心。” 金刚还真不忍心,沉默了一下,缓缓站了起来,道:“小妹,我只能这样答复你,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我能等,就算等到白了头发掉了牙,我也愿意。” “还有,我得先跟翠姑商量……” “行,我愿意自己找翠姑姐说去。” “小妹,你要知道,最难过的一关,还在我隶属的机关……” “不要紧,必要的时候我出面去求,就是磕破了头,我也非求到他们破例成全不可。” 金刚为之一阵感动,道:“小妹,你这是何苦。” “那你就不用管了,你只知道对你的这番心就行了。” “小妹,我感激。” “没人让你感激,只要你对我像我对你这样,有一半,我就知足了。” “那么你以为我对你有多少?” “好起来倒真不错,只是凶起来太怕人了。” “我是大哥,大哥总得有点儿威严,是不?” “讨厌。” 大姑娘发了嗔,这嗔,带着多少的满足,带着多少的喜悦。 金刚轻轻拉过她来,在她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 大姑娘既惊又喜,更带着三分娇羞:“哎哟,你……” 金刚道:“不是我赶你走,时候不早了,你该走了,别让马标老在外头站岗。” 大姑娘道:“你,现在我听你的了。” 说完话,大姑娘像只燕子似的,轻盈灵巧地,带着一阵醉人的香风走了。 金刚站在原地没动,他望着屋门口,一动没动…… □□□ 金刚醒了,醒来已日上三竿了,阳光已经射进了雕花的窗棂。 睁开眼,头一眼他就看见了翠姑。 翠姑正在给他弄洗脸水,收拾屋子。 金刚心里泛起了一阵歉疚,轻轻叫了一声:“翠姑。” 翠姑转过了身,两眼红红的,脸上挂着勉强而令人心酸的笑意:“醒了。” “别老这样照顾我,我心里很不安。” “这是我应该的,对这,我不认为你该有什么不安。” 那么,对什么金刚该有不安? 金刚心里明白,可是他只有装听不懂,欠身坐了起来。 翠姑过来把上衣递了过来。 “谢谢。” 金刚谢一声接过披上,道:“爹……昨儿晚上怎么样?” “想也想得到,大爷很生气。” 金刚沉默了一下,道:“爹的话已经说完了,我的话也说尽了,我不再说什么了,总有一天他老人家跟你会明白的。” 翠姑香唇启动,欲言又止,低下了头,旋即她又抬起了头,讶异地望着金刚:“二哥,你希望大爷跟我明白些什么?” “明白我不是你们所想象的那种人。” “那么你究竟是在干些什么?” “我早出晚归是没错,在外头荒唐也是实情,可是……” “可是什么?” “将来你们会明白的,翠姑,我知道我亏欠你,现在我对你别无所求,只求你好好劝劝爹,好好照顾他老人家,别让他气坏了身子,将来我会补偿你的。” 翠姑睁大了一双美目:“二哥,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现在什么都别问,行么?翠姑,请你相信我,我会对得起你的,爹那儿不必多解释,只请你好好照顾他老人家,能瞒多少就帮我瞒多少,别的什么也别说,行么,翠姑?” 翠姑凝视着金刚,没说话。 “翠姑,我不求爹现在的谅解,我只求你现在的相信。” 翠姑突然点了头:“好吧,我现在什么都不问,我相信你。” 金刚激动地伸手抓过了翠姑的柔荑:“谢谢你,翠姑!” 翠姑脸一红,忙把手抽了回来,垂下螓首道:“别这样,待会儿让人看见。” 这就是翠姑娘和大姑娘的不同处,也就是闺阁红装与江湖女儿的不同处。 翠姑是含蓄的,把一切都放在心里。 即便有火样的热情,也是深藏在心里。 大姑娘是热情奔放的,心里想到什么,就毫不保留的表达了出来。 如果拿花来作比喻,翠姑像一株清奇孤傲的寒梅,大姑娘则像朵美艳照人,芳香四溢,令人目眩神摇的牡丹。 金刚深深体会到了这一点,他不能不为他同时拥有这两位红粉知己感到满足与骄傲。 他收回了手,道:“我该起来了。” 翠姑道:“你洗脸吧,我去给你端早饭去。” 她低头转身往外行去。 金刚望着她出了屋,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心里的沉重感似乎陡然间减轻了不少,他轻快地掀被穿衣裳下了地。 他这里穿好了衣裳,洗好脸,翠姑端着他的早饭进来了,往桌上一放,道:“趁热过来吃吧!” 金刚答应一声走了过来,他往桌上一看,只见早饭是一碗小米稀饭,两个白面馒头,两样小菜,不但精致,而且一看就知道可口。 金刚心里着实感动,深情地看了翠姑一眼,道:“翠姑,谢谢你。” 翠姑瞟了他一眼,道:“干吗这么客气,谁还能不吃饭!” “你吃了没有?” “还没有,你先吃吧,等大爷醒了,我跟大爷一块儿吃。” 金刚没让她跟他一块儿吃,他知道,让了也是白让,当即坐了下去,道:“爹怎么样了,好点儿了没有?” 翠姑神情微黯,道:“刚见好了一点儿,可是……” 余话她没说出口,可是金刚明白,他沉默了一下道:“早知道这样儿,昨儿晚上我就不该去。” “倒不是不该去,而是不该不输嘴,不该不认错。” “翠姑,你不知道,我不能输嘴,不能认错。” “不能输嘴,不能认错,为什么?” “爹所以气我,是气我整天往外跑,整天不着家,我怎么输嘴,怎么认错,一旦输嘴认了错,往后我还出去不出去了,我要是再往外跑,那情形岂不是更糟。” “那你不往外跑不就行了么,难道你非往外跑不可么?” 翠姑皱了皱眉,口齿启动,欲言又止。 金刚又道:“要不我也不会让你代我多掩着点儿,瞒着点儿了,翠姑,有一天你就会知道,我为什么非往外跑不可了。” 翠姑螓首半挽,沉默了一下,道:“快吃吧,饭菜都凉了。” 金刚没再说话,端起了碗…… □□□ 十点正,金碧辉到了静园,今天她没带秋子,是一个人来的。 有钱能使鬼推磨,祁继忠恭恭敬敬地把她迎了进去。 “皇上呢?” 金碧辉含笑问。 “刚吃过早饭,在暖阁喝茶呢!” 由祁继忠陪着,金碧辉去了暖阁。 暖阁里静静的,似乎只有溥仪一个人在。 金碧辉进暖阁一看,可不只有溥仪一个人,他会享受,人在靠椅上躺着,闭着眼养精神,身旁一个茶几,放着把细瓷小茶壶。 祁继忠就要过去奏禀。 金碧辉拦住了祁继忠,冲他摆了摆手。 祁继忠会意,欠个身退出了暖阁。 金碧辉等到听不见祁继忠的步履声了,方始蹑手蹑脚轻轻地走向溥仪。 到了茶几旁,她端起了那把细瓷小茶壶,一蹲身把茶壶高举过顶,轻声道:“请皇上用茶。” 溥仪微微睁开了眼,含混地应了一声,伸手接过了那把小茶壶,嘴对嘴地就要喝,一眼瞥见了身边人,一怔停手,叫道:“东珍……” 金碧辉接道:“东珍给您请安来了。” 溥仪忙放下茶壶,伸手去扶金碧辉:“起来,起来,快起来。” 金碧辉没等溥仪的手碰着,就站了起来,或许是因为没站稳,娇躯为之一晃。 溥仪忙又伸手扶,正抓住了金碧辉的柔荑。 金碧辉一怔凝神。 溥仪也为之一震凝目。 两下里几秒钟间的凝望,然后金碧辉轻轻抽回了手,螓首半挽,低声道:“谢谢您。” 这动人的娇模样,看得溥仪又为之一震,他站了起来,道:“坐,坐。” 亲自转身搬过了一把椅子。 金碧辉抬螓首凝睇:“皇上,这叫东珍怎么敢当。” 溥仪含笑道:“好了,别客气了,坐吧。” 两个人落了座,溥仪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一下了。” “这些混帐东西,”溥仪转眼外望,道:“都跑哪儿去了,怎么不知道叫我一声。” 金碧辉道:“您可别冤枉人家,是祁继忠陪我进来的,他要惊动您,我没让。” “所以你就端起茶来,给我来了那么一手。” 金碧辉笑了。 溥仪也笑了:“顽皮得跟个小孩儿似的,该打。” “噢,”金碧辉眨动了一下美目,道:“您要怎么个打法?” “给四十蟠龙棍。” “东珍哪儿受得了,您舍得么?” “我还真舍不得,这样吧,改打手心儿。” “这还差不多。” “那么把手伸出来。” 金碧辉伸出了欺雪赛霜,柔若无骨的玉手。 溥仪扬手轻轻一拍,随即抓住了金碧辉的玉手。 金碧辉一惊:“皇上。” 她想往回抽玉手。 但是这回溥仪没放,轻轻地捏着金碧辉的手,神情有点儿激动道:“东珍,这才真是欺雪赛霜,柔若无骨,当之玉手而无愧。” 金碧辉微微低下了头,道:“您夸奖。” 几分惊,几分喜,还带着几分羞。 女儿家这种娇态最动人。 金碧辉娇美而媚,这种娇态更动人。 溥仪为之热血上涌,猛一阵激动,道:“真的,东珍,我不惜倾所有,换来这双手朝夕把玩,长年贴身。” 金碧辉螓首垂得更低,道:“那您就干脆把它砍下来。” “不,我要连它的主人一块儿换,这就跟花儿一样,再艳丽,再美的花儿,一离开枝叶过不多久它就会凋谢了,所以真正惜花爱花的人,绝不去摘花儿。” 金碧辉猛抬螓首,一脸惊容,忙把手抽了回去:“皇上,您,您,这要是让皇后、皇妃听见,东珍我可是死罪。” “胡说,她们敢。” “您可别这么说……” “本来嘛,她们敢把你怎么样,她们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皇上了。” 金碧辉迟疑了一下道:“我可只是这么说说,开玩笑的事儿,您何必认真。” “开玩笑,你认为我是开玩笑么?” “皇上,我,我……” 金碧辉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她倏地垂下头去。 溥仪激动地伸手又抓过了她的玉手:“说真的,东珍,你愿意不愿意?” 金碧辉低着头道:“皇上,我不敢奢求。” “你是说你,你不愿意?” “皇上,东珍没那个福气。” “不,东珍,我真……” 金碧辉猛抬螓首,道:“皇上,我只能说,这一趟我会跟您上东北去。” 溥仪两眼猛地一睁,道:“东珍,你是说……” “我愿意跟您上东北去,您还不明白么?” 溥仪听罢大喜,竟然捧着金碧辉的玉手一阵狂吻,然后激动地说道:“东珍,不是我轻狂,实在是……” 金碧辉突然抽回了玉手,含笑道:“皇上,让我跟您上东北去,也必得您上东北去不可,是不是?” “我是要去呀,咱们不是说好了么?” “可是刚我进了静园以后,一点儿搬迁的样子都没有看见。” “噢,你是说这呀,我正想告诉你呢,听祁继忠说,昨儿个你一出静园就出了事儿,我为你担惊害怕,所以我想延后两天,等事情平静一下再走。” “您要是这么想,那您就错了。” “怎么说,我错了?” “我都不在乎……” “可是我不能让你为了我受到什么伤害。” “谁也伤害不了我,您要知道,夜长梦多,您要是一天不离开天津,我就一天会受骚扰,这是一定的,现在他们的力量还不够,没法阻拦我拥您复辟,要是等他们的力量一旦壮大起来,到那时候您再想走,恐怕就走不了了,而且第一个受到伤害的就是我。” “是这样么,东珍?” 溥仪皱了眉。 “您睿智,为什么不自己想想看,是不是这样儿。” “东珍,对方……你知道他们是哪一路的人么?” “现在我还不清楚,不过想也知道,他们一定是那些反对您上东北去复位的人。” 溥仪皱眉沉吟:“挺秘密的事儿,怎么会让他们知道的?” “这不难明白,我一往静园跑,他们还能猜不出个大概了。” “这——东珍,既然让他们知道了,我想——我想——” “您担心害怕是不是?” “不,那倒不是,再大的阵仗我也见过,有什么好怕的。” “那么您是——” “我担心既然让他们知道了,我是不是还能顺利离开天津?” “照样能,我刚不说过了么,现在他们还没有足够的力量阻拦我拥您复辟,您走的事儿,我已经都安排好了,就等您动身了。” “东珍——” “皇上,这件事绝不能再拖,越拖对咱们越不利,要是错过了这次机会,恐怕您永远没希望复辟了。” “是这样么?东珍。” “我说过,您睿智,您可以自己想想看。” 溥仪站了起来,皱着眉,背着手,来回踱步,片刻之后,他停步望金碧辉:“那么,你的意思是什么时候走?” 金碧辉郑重地道:“越快越好,能今儿晚上走最好。” 溥仪一怔:“今儿晚上?” “是的,今儿晚上。” “来不及吧?” “怎么来不及?” “不说别的,光收拾东西也得收拾个老半天的——” “皇上,您昨儿个还说没什么好收拾的——” “可是该带的总要带——” “您要知道,咱们是偷渡,不是搬家。” “那么你的意思是——” “咱们只能带细软,不能多带累赘东西,更不能像搬家似的,大大小小,破瓶烂罐儿的都带。” “哟,要照你这么说,不能带的东西很多了。” “您舍不得?” “这,这——” 溥仪有点窘迫,一时没说上话来。 “皇上,”金碧辉淡然一笑道:“您是怎么了?这么想不开?东三省出了名的矿产丰富,出了名的富庶,您到那儿去当起了皇上,要什么没有啊!” 溥仪窘迫一笑,道:“这倒是、这倒是。” 金碧辉一点也不肯放松,道:“要是只带细软的话,这会儿到晚上,还有十几个钟头呢,时间怎么会不够啊?” 溥仪面有难色,道:“这,这我得跟婉容、文绣她们商量商量,你知道女人家,我舍得的,她们不见得舍得。” 金碧辉道:“怎么,皇上,您做不了主哇?” 溥仪窘迫地笑笑道:“那倒不是,只是、只是,婉容还好,就是文绣,她——” 金碧辉道:“皇上,谁舍不得也不行,这件事是势在必行,您想想看,偷渡哪能带那么多东西,除非您改变心意,不打算到东北去了,要不然舍不得也得舍啊!” 溥仪道:“东珍,这道理我明白,只是——” 金碧辉站起来走到了溥仪跟前,眨动着美目,吹气如兰地道:“皇上,您到底打不打算上东北去了,您到底是想这么下去,做一辈子亡国的废帝呢,还是想——” 溥仪忙道:“我当然想上东北去,怎么能不想,我怎么会愿意做一辈子的亡国废帝?” “这就是了,那您还犹豫什么?您一旦到了东北,做起了皇帝,要什么有什么,我从早到晚的陪着您,爱上哪儿,想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到那时候——皇上,恐怕比您当初在北京时候的日子,有过之无不及呢!” “真的么,东珍?” 金碧辉娇躯轻娜,往溥仪怀里一偎,娇媚地瞟了溥仪一眼,道:“这是什么事儿呀,我还敢蒙骗您么,再说也蒙骗不了您呀,您说是不是?” 溥仪一阵激动,伸手拥住了金碧辉的纤腰,目现奇光,凝一视着金碧辉道:“我倒不求别的,只能有你早晚陪着我,我就知足了。” “是心里的话么?” “东珍,难道你信不过我?”溥仪急了,道:“难道我是花言巧语的人。” 金碧辉再度施展她那过人的媚功,瞟了溥仪一眼,道:“谁叫您是天桥的把式,光说不练呢。” “我什么时候光说不练了?” “还说没有,我奉父命尽忠尽孝,一心想拥您复辟,您却连去东北都犹豫不定别的还说什么?” “好,东珍。”溥仪色迷心窍,毅然点了头:“那咱们这么办,为了表示我的心迹,咱们今儿晚上就走。” 金碧辉不禁大喜,美目一睁,满脸喜色:“真的?” “我不说什么了,我以行动来证明。” “皇上,”金碧辉的姿态跟声音,能让人骨头发酥:“您真好。” 她飞快地以两片红润诱人的香唇,在溥仪的面颊上印了一下。 溥仪为之一怔,跟着骨头就真酥了,一阵出奇的激动,两眼之中射出火焰也似的奇光,一手拥紧了金碧辉的纤腰,另一只手就要采取别的行动。 金碧辉娇羞地抬手挡住了溥仪那只欲有蠢动的禄山之爪,轻嗔道:“不行,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不要怕,东珍。”溥仪的话声都带了颤抖:“没有我的话,谁也不敢往这儿乱闯,让我……好东珍,我喜欢你,头一眼我就喜欢上你了。” 溥仪的手近乎粗暴地越过了金碧辉玉手的防线,金碧辉未再阻拦,为了达到她的目的,达成她的任务,她只有做些有限度的牺牲,让溥仪尝些有限度的甜头。 溥仪的手在金碧辉胸前蠢动着。 金碧辉偎在溥仪怀里,螓首微扬,若睁若闭,呼吸微显急促。 这种反应,在金碧辉来说,未必是真的,可却逗得已有一后一妃的溥仪,欲火上腾,几近疯狂。 溥仪的手在金碧辉胸前探索一阵之后,突然往下移动。 金碧辉早有了防备,垂手挡住了溥仪的手,颤声道:“皇上——” 溥仪声颤、身颤、心颤、手颤:“东珍,我求你,我求你,让我——” 就在这当儿,画廊上突然传来了一阵轻快而杂乱的步履声。 金碧辉一惊,忙挪离溥仪怀中,道:“有人来了。” 她忙整衣衫,坐回自己椅子上。 溥仪凝神一听,果然是有人来了,他欲火灭了,怒火却陡然点燃,转身瞪视着暖阁门口,看看到底是哪个该死的,偏在这节骨眼儿上往这儿闯。 步履声很快地来近了,人进来了,不是别人,居然是皇后郭婉容跟皇妃文绣。 溥仪为之一怔,高涨的怒火倏地减弱了三分。 金碧辉何等灵巧,急忙站起趋前请安见礼:“见过皇后,皇妃。” 皇后郭婉容毕竟仁厚,微微抬手道:“别这么多礼了,起来吧。” “谢皇后、皇妃。” 金碧辉称谢起身后退。 文绣可没放过她,瞟了她一眼道:“哟,是东珍哪,什么时候来的,我们怎么都不知道哇。” 显然,文绣这头一句话,是挑眼儿,为什么金碧辉来了,不给皇后、皇妃请安去,也带着弦外之音,怪金碧辉一来就待在这座暖阁里,用心叵测。 金碧辉何等聪明个人,焉有听不出来的道理,她脸上一点儿也没有带出什么,浅浅施了一礼,道:“东珍一来就跟皇上商议上了复辟之事,没能给皇后、皇妃请安去,还请皇后、皇妃恕罪。” 文绣微微一笑道:“噢,是这样么,你可真是个热心人啊!” 金碧辉道:“您夸奖了,东珍奉父命尽忠尽孝,为了拥戴皇上复辟,东珍就是粉身碎骨也是应该的。” 文绣道:“那可真是难得啊,想不到肃王爷有你这么一个忠孝两全、明大义、识大体的女儿,肃王爷在天之灵也应该含笑瞑目了。” 金碧辉道:“东珍不敢自夸,身为满族女儿,姓的是爱新觉罗,理应如此,倒是我阿玛,为了匡复大清国,不惜把自己的亲生女儿押给别人当人质,这倒真不是常人能够做到的。” 溥仪把话接了过去,点头道:“这倒是,大清朝要是早多几个像你父女这样的人,也就不会有今天这种局面了。” 文绣瞟了溥仪一眼,淡然一笑道:“听你这话,好像别人都是多余的。” 溥仪冷然道:“还真可以这么说。” 文绣脸色一变,道:“皇上——” 溥仪道:“不要多说什么了,你们去收拾一下细软吧,今儿晚上就要走。” 文绣一怔,脸色又一变:“今儿晚上走,谁说今儿晚上走了?” “我说的。” “你说的,你问过我们了么,你征求过我们同意么?” “这等军国大事,向来是由我自己做主,用不着问你们,也用不着征求你们的同意。” “哟,”文绣瞟了溥仪一眼,笑了,当然是冷笑:“姐姐,你看,怎么东珍一来,咱们的皇上态度就变了,这么强硬,这么坚决,简直跟变了个人儿似的。” “这跟东珍没关系,完全是我的意思,我身为国君,知道该怎么做。” “不见得吧!”文绣转望金碧辉,笑吟吟地:“教教我们,东珍,你是用什么法子,让皇上这么服服贴贴听你的啊?” 溥仪脸色一变,要说话。 金碧辉那里已正色道:“东珍只是明陈利害,皇上睿智,也知道何者有利,何者有害。” 文绣道:“皇上睿智,我们也不傻,我们也知道什么有利、什么有害。” 溥仪烦躁地摆手道:“好了,好了,不要说了,你懂什么,叫你们去收拾去,你们听见没有?” 文绣望着皇后郭婉容娇笑道:“哟,姐姐,你看见没有,东珍一来,他连对咱们姐妹的态度也变了。” 转望溥仪,脸色倏沉,冰冷道:“你这是跟谁说话,亏你还敢称睿智呢,我看你是让个狐媚子迷昏了头了——” 溥仪脸色一变,喝道:“文绣——” 文绣道:“我们这是为你好,你知道不知道,不错,你现在是个废帝,可是废帝又有什么不好,不愁吃、不愁穿,什么也不用你操心,你怎么还不知足?朝已改、代已换,天下已是人家的了,就凭眼下这几个人,你能兴多大风,作多大浪?再说人家国民政府对你也不薄啊,你还能怎么样,你要明白,是天下百姓不要满清,不是少数几个人不要满清,你还想复辟,那是做梦。” 溥仪做梦也没想到文绣有这么一番大道理,他是既惊又气,瞪圆了眼道:“文绣,你……你懂什么,我这是先上东北去——” “我知道,”文绣道:“就是因为你要上东北去,我才坚决反对,你不是不知道,‘九一八’事变以后,东北成了日本人的天下,他们自己霸占东北不好,为什么偏要你去当皇帝?你又不是三岁小孩儿,为什么就不想想,天底下有这么好的事儿么?” 金碧辉不得不说话了,忙道:“皇妃误会了,话是日本人当初答应我阿玛的,他们只是履行自己的诺言——” “履行诺言,”文绣冷笑道:“算了吧,东珍,你可别把我也当成三岁小孩儿,日本人是那么守信的么,日本人的嘴脸我见多了,他们简直就是见利忘义,唯利是图的小人——” “不,皇妃——” “不?你还不承认,好,那么我问你,日本人为什么出兵侵占东北,‘九一八’事变又是怎么来的?” “这——” 金碧辉着实无言以对。 “说呀,你说呀!” 文绣却是紧逼不放。 金碧辉脸色微沉,道:“皇妃,日本人出兵占东北,跟我拥皇上复辟,是两件毫不相干的事儿,就算有关联,日本人占的是中国政府的东北,不是占咱们大清国的疆土,咱们不但不该说话,反而应该称快才对——” “东珍啊,”文绣冷笑道:“你说得好,这我倒要问你了,要照你这么说,你让皇上到东北去,是做日本人的皇帝呢,还是做中国人的皇帝?” “当然是做中国人的皇帝。” “可是东北现在掌握在日本关东军手里,让东北的百姓是听咱们这位皇上的呢,还是听他们关东军司令官的?” “皇上到东北是要先成立‘满洲国’,皇上是‘满洲国’国君,当然是听皇上的,到那时候,日本的关东军就跟皇上的禁卫军一样。” “是这样么,东珍?” 文绣冷笑着问。 “是这样,皇妃。” 金碧辉毅然地答。 “东珍,我不能不承认你很会说话,可是究竟是不是这样,你自个儿心里明白。” “皇妃——” “不管怎么说,我不会让皇上轻易受这个骗,上这个当,我不能让皇上去做个可怜的傀儡皇帝,等到想回头时,后悔已迟,从今儿个起,你也不要再到‘静园’来了,我们还想过平静日子,还想要我的丈夫呢!” “皇妃,你、你这话——” “东珍,你是个聪明人,何必要我多说话,真要点破了,大家脸上都不好看,是不?” 溥仪怒喝道:“文绣——” 金碧辉道:“皇妃,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你不能因为个人的偏见,耽误了大清朝,耽误了皇上。” “别拿大帽子往我头上扣——” 溥仪喝道:“文绣,你有完没有完。” “没有,”文绣毫不示弱,叫道:“她一刻不离开‘静园’,你一刻不打消这糊涂主意,我就没完。” 溥仪暴喝:“文绣,你疯了,你要造反——” 一阵急促步履声,陈宝琛、胡嗣瑗进了暖阁,陈宝琛拦住了溥仪,胡嗣瑗劝住了文绣,问明原由之后,陈、胡二人马上站在了文绣一边。 “皇上,皇妃是好意。” “皇上,皇妃说的对,事关重大,您要三思。” 溥仪道:“怎么你们俩也跟着——” “皇上,”陈宝琛肃容道:“臣等无意扫皇上的兴,臣等由来反对这件事,今更冒死进谏,请皇上打消此一念头。” “皇上,”胡嗣瑗也道:“这分明是个布好了的陷阱,满清虽亡,但皇上仍是一些遗臣遗民的精神所聚,皇上不可不慎。” 溥仪道:“照你们这么说,东北我不必去了?” 胡嗣瑗道:“那倒不是,只是事关重大,宜慎重考虑,从长计议。” 陈宝琛也道:“请皇上慎重考虑,从长计议。” 溥仪沉吟未语! 金碧辉道:“皇上——” 溥仪愁苦、歉疚地看了金碧辉一眼:“东珍,你先回去吧,这件事我会有所决定的。” 金碧辉焦急叫道:“皇上,今天晚上——” “今天晚上恐怕走不成了,往后延延吧,好在并不急在这一两天。” 金碧辉头一低,跪了下去:“东珍遵旨,只请皇上垂信,东珍满族人,姓的是爱新觉罗,东珍断不会害皇上。” 溥仪忙抬手:“别这么说,别这么说,我知道,我知道!” 金碧辉做得丝毫不失风度,也丝毫不落人话柄,站起来又向郭婉容跟文绣行过礼后,这才退出了暖阁。 陈宝琛、胡嗣瑗双双上前一步,欠身道:“皇上——” 溥仪一摆手道:“我累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 胡嗣瑗、陈宝琛互望一眼,犹豫一下,齐声道:“遵旨!” 双双施礼退出暖阁。 陈、胡二人一走,溥仪的脸色就不对了,望着郭婉容、文绣冷哼一声,一甩袖子径自往后去了。 文绣一怔,再想说什么时,溥仪已经入内不见了,她气得一跺脚道:“姐姐,你看,他竟敢对咱们这样。” 郭婉容打进暖阁就没说话,到现在还是不吭声。 文绣道:“哎哟,姐姐,你怎么一声不吭啊!” 郭婉容这才抬起头嗫嚅道:“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文绣猛又跺了一脚,道:“哎哟,姐姐,难怪他敢对咱们这样,冲着你,他怎么会不敢对咱们这样。” 转身往外行去。 郭婉容怔了一怔,头一低,跟了出去。 ------------ 五 回到了旅馆里,金碧辉大发雷霆,摔这摔那,只差要拆房子了,她骂文绣,骂胡嗣瑗和陈宝琛,把这三个人恨入了骨,恨不得把这三个人碎尸万段,锉骨扬灰。 秋子在旁边直劝,劝了老半天,才算把金碧辉劝平静了下来。 金碧辉余恨未消地道:“秋子,当时你不在那儿,你不知道那个女人有多可恨——” “我知道,少佐,想我也可以想得出来,可是您生气有什么用,气解决不了事啊!” “我怎么能不气,今天已经是九号了,期限只剩下了一天,我好不容易诱溥仪入了彀,哪知道让这三个东西全给毁了。” “少佐,”秋子淡淡地道:“您谁都别怪,要怪您怪溥仪。” “怪溥仪?为什么?” “不都是因为他意志不坚,优柔寡断么。” “这——” “我就不明白,咱们要这么个人到东北去干什么,他能有什么作为。” “你错了,秋子,咱们要的就是他的优柔寡断,要的就是他不会有什么作为。” “可是这种人碰上有那种女人在他身边,咱们也难说动他啊!” “不,我就不信。”金碧辉咬了牙:“我非让他听我的不可。” 秋子凝睇道:“少佐,你是打算——” 金碧辉道:“目前我还没有想出什么好法子来,不过不管用什么法子,不惜任何手段,也要非让他听我的不可,这件事的成败,关系着咱们整个的侵华计划,太重要了,太重要了,我不能让事情就这么断送在一个女人手里。” 秋子沉哼了一下道:“少佐,我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不过我认为要想让溥仪听咱们的,非得把他跟那个女人隔离不可。” 金碧辉一摇头道:“没时间了,不管怎么样,溥仪明天晚上十二点钟以前就得离开天津,没有长时间的布署,想把那个女人跟他隔离,是不容易的。” “那怎么办,要是不把那个女人跟溥仪隔离,又怎么能让溥仪听你的?” 金碧辉咬牙切齿,一脸煞气,道:“把她跟溥仪隔离是一定要隔离的,不过事急逼在眉睫,我不能用温和的手法了。” 秋子杏眼猛一睁,道:“少佐,你是打算——” 金碧辉道:“搞不好我就杀。” 秋子一惊忙道:“不行,少佐,可不能,不能这么做。” “不能这么做,为什么?” “少佐,你想啊,一旦‘静园’出了命案,那会是个什么局面,到那时候,溥仪还能走得成?” 金碧辉冷笑一声道:“秋子,你糊涂,我是个干什么的?谁会知道‘静园’出了命案。” 秋子道:“少佐,你的意思我懂,可是我也不是只指‘静园’以外的人,光‘静园’里的人就不算少,而且也不是全站在咱们这一边的,你能掩盖住他们每一个人的耳目,你能堵住他们每一个的嘴?” 金碧辉呆了一呆,微微皱起了眉锋,道:“这——” 秋子接着又道:“少佐,这办法行不通,万万不能用,小不忍则乱大谋,只有一步走错,整个侵华计划就要受到影响,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金碧辉沉吟未语,猛一巴掌拍在化妆台上。 秋子看了她一眼,又道:“少佐,目前唯一可行的办法,还是从溥仪身上着手,固然溥仪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可是只要能掌握住他的心,抓紧他的人,应该不愁他不乖乖听咱们摆布,到了那时候,像皇妃文绣那些个人,就根本不足虑了。” 金碧辉抬眼凝眸,道:“你是说,我还没能掌握住他的心、抓紧他的人!” “少佐,”秋子道:“对溥仪这么个优柔寡断,意志薄弱,大小事拿不定准主意的人,所花费的心力,是要加倍的。” 金碧辉一双眸子里闪起了光亮异采,微微点头道:“我懂了,你说的不错,你说的不错,时候不早了,早点儿睡吧,明天一早我就到‘静园’去。” 她站了起来,准备换衣裳去。 秋子道:“少佐,要不要我找金少爷?” 金碧辉微微一怔:“找他?找他干什么?” “少佐忘了?他不是极力赞成溥仪再披皇袍的人么?而且他在溥仪面前很说得上话,咱们这时候最需要帮手,现成的这么个好帮手,你怎么能放过?” 金碧辉沉吟道:“这个……恐怕……” 秋子道:“少佐,你还怕他不可靠?” 金碧辉摇头道:“那倒不是,只是我不想让外人——” 秋子道:“少佐,他已经知道你一大半的身份了,再说,干咱们这种情报工作的人,只求达成任务,能利用任何人,任何事,就利用任何人,任何事,你是知道的,有时候一件任务难以达成,只利用一个微不足道的外人,马上就能扭转劣势,有一百八十度的转变,这种事不乏前例。” 金碧辉沉吟着点头道:“这倒是实情,不过——” 秋子道:“少佐,你不能再犹豫了,溥仪能不能离开天津,关系着这件任务的成败,而这件任务的成败又关系着咱们整个的侵华计划,关系太以重大,你怎么能还这么犹豫不决。” 金碧辉双眉一扬,毅然点头,道:“好吧,就找他来谈一谈。” 秋子一阵兴奋,道:“我这就去交待去。” 秋子要走。 金碧辉道:“这时候不知道他在不在家。” 秋子道:“不在家也要找到他。” 说完话,秋子关门走了出去。 金碧辉缓缓坐了下去,伸手拿起了她妆台上的烟盒! 秋子到了楼下客厅,时间虽然已经很晚了,可是还有几个人坐在那儿喝茶看报。 其中一个穿着大衣,戴着呢帽的中年人,嘴里叼着烟卷儿,正在那儿闭目养神,秋子向着他走了过去。 这时候柜台后站起个穿着侍者制服的年轻人,提着扫帚、簸箕走了过来。 秋子到了那中年人跟前,那侍者也到了客厅开始扫地,秋子向着那中年人轻轻叫道:“龙先生,龙先生。” 龙先生醒了,一睁眼,忙站了起来。 秋子含笑道:“麻烦你一趟,去把金少爷请来,无论如何要找到他,我们姑娘有要紧事儿要跟他商量。” 龙先生忙道:“好,好,我这就去,我这就去。” 向着秋子欠个身,快步走了。 秋子转身要回楼上去,一脚碰着了侍者手里的扫帚,秋子不由脱口轻叫了一声。 侍者忙躬身赔笑道歉。 秋子埋怨地道:“真是啊,什么时候不好来打扫,偏偏在这时候来凑热闹。” 说完话,秋子转身走了。 侍者站在那儿没动,也没说话,等到看着秋子上了楼不见了人,他才提着扫帚、簸箕走了,把扫帚、簸箕往柜台后一放,他转身又出了大门。 大门外,左边有个摆烟摊儿的老头儿,侍者过去拿了包“炮台”,扔下一张票子,转身又进了旅馆。 □□□ 金刚今天一整天都没出门,翠姑除了抽空去看看老人家,剩下的时间一直寸步不离地陪着金刚,小两口谈着、笑着,甚至下下棋,好得跟什么似的,翠姑的脸上一直洋溢着喜意,笼罩在脸上、心头多少日子的阴霾不见了,消失了,如今娇靥上、眸子里,重又闪漾起动人的光采。 这也难怪,打从她到金家来,这是头一回跟金刚聚在一块儿这么久,这是头一回两个人之间这么融洽,像翠姑这么一个女儿家,别的还求什么,她能不欢愉喜悦,她能不心里充满了甜蜜? 到了夜晚,翠姑仍在灯下陪着金刚,舍不得离开,客厅传来的大挂钟声都打了十下了,要不是金刚一个呵欠连一个呵欠,困得她心疼,她还不会走呢。 她走是走了,可是临走以前却坚持服侍金刚上床躺下,再三地把被子拉好,还熄了灯。 被窝里暖和,可却比不上金刚心里暖和,他躺在床上咀嚼着一天情景的每一刻,好半天,才向着窗户轻轻说了一声:“进来吧!” 窗户开了,带着一阵寒风,进来个打扮利落的英挺年轻人,他顺手关上窗户,向着金刚一鞠躬,恭恭敬敬叫了一声:“大哥。” 金刚坐了起来,向着窗户外道:“克强,你去睡吧,自己人。” 那英挺年轻人为之一怔,扭头向窗户看了一眼。 金刚披衣下床,道:“坐吧。” 英挺年轻人道:“不坐了,有急事儿,五哥让我来报告您一声。” “噢?什么急事儿?” “川岛芳子要找您。” 金刚微一怔,旋即笑了:“‘静园’那边儿遇上阻碍了,想到我了,现在就要见我?” “是的,他们的人已经往这边儿来了。” 金刚想了一下,旋即点头:“好,你回去吧,我马上就出去迎他去。” “是。” 英挺年轻人转身到了窗户前,开开窗户窜了出去,还随手带上了窗户,身手相当矫捷。 金刚很快地穿好了衣裳,从枕头底下摸出几张银票往兜儿里一放,开窗也窜了出去。 一条矫捷人影追了过来,是化名史克强的马标,他低声道:“大哥,要出去?” 金刚道:“去会川岛芳子去,家里小心点儿。” 说完话,他腾身一掠到了后门前,开开后门闪了出去。 金家的后门外是条小黑胡同,金刚一出后门就觉出有个人躲在十几步外了,他装不知道,拉拉领口低头往外行去。 尽管是顶风,他仍听得一清二楚,那人从后头跟了出来,金刚到了胡同口了,那人也到了他身后,金刚霍地一转身,伸手就扼住了那人的脖子。 那个人,穿大衣、戴呢帽,只听他急急说道:“金少爷,请别误会!” 金刚手指松了些,道:“我没有误会,你鬼鬼祟祟地躲在我家后墙外,又缀着我逼近我身后,这总是实情,说吧,你打的是什么主意?” 那人忙道:“金少爷,是金姑娘叫我来找您的。” “金姑娘。” 金刚怔了一怔,手松了。 那人揉揉脖子,道:“是的,金姑娘有急事儿要跟您商量,所以让我来找您。” “噢?你真是金姑娘派来的?” 金刚边问边打量。 那人忙道:“真的,不信等您见着金姑娘就知道了。” “那么,金姑娘找我有什么事儿?” “这我不清楚,只说让您马上上她住的旅馆去一趟。” “现在?” “是的。” “哟,麻烦了,我在朋友家赌输了,回来拿钱正准备翻本儿去——” “金少爷,金姑娘有急事儿啊,她交待无论如何也要找到您。” “可是——” “金少爷,您想想,要是没什么急事儿,她怎么会这会儿让我跑到府上来找您。” 金刚沉吟了一下,说:“好吧,谁叫金姑娘拿我当朋友,算你来得巧,再迟一步你就扑空了,走吧。” 金刚转身行去。 那人急忙跟了上去。 □□□ 进旅馆上楼,到了金碧辉住的房门口,那人抬手轻轻敲了敲门,两长一短。 房里响起了秋子的话声:“谁呀?” 那人忙应道:“小秋姑娘,金少爷来了。” 秋子在里头“噢”了一声,门开了,秋子跟金碧辉当门而立,没让金刚说什么,就把金刚让了进去。 金刚进了门才道:“格格派去的那位去巧了,我偷了几张银票正打算翻本去,再迟半步就找不着我了。” 金碧辉道:“哟,那不是耽误你的——” 秋子接口道:“金少爷来都来了,您还说这个干什么,快请金少爷坐下谈正经的吧。” 金碧辉没再说什么,把金刚让坐下,然后把“静园”的经过一五一十说了个清楚。 金刚静静听完,不由为之动容:“原来是为这件事,幸亏我在家里耽误了一下,五百块大洋没了就让它没吧,这个文绣怎么这么可恶,这不分明跟格格作对么。” “说得就是呀,”秋子道:“格格想起您也是一直赞成复辟的,而且您在皇上面前最说得上话,所以才这时候把您请来帮忙拿个主意。” 金刚很豪爽地道:“不要紧,一两天我上‘静园’见皇上去,这种事皇上自己怎么能拿不定主意呢,让个妇道人家左右?不能说让文绣一闹,把这么大的事儿耽搁一边儿了。” 金碧辉口齿启动,欲言又止。 金刚却又说道:“说来这种事也要怪皇上,格格虽然是皇族亲贵,可不见得有我了解皇上,他这个人太老实了,老实得近乎懦弱,肩膀软得一点儿事儿也扛不起来,跟皇后倒真是一对儿,皇后老实也好,懦弱也好,皇上可就不能这样了,毕竟是要治国主政的一国之君啊!” 金碧辉有点心不在焉地道:“说得就是。” 秋子道:“金少爷,您打算什么时候上‘静园’去?” 金刚道:“我一两天就去。” 秋子道:“不能一两天,您明天就得去。” 金刚道:“噢?明天?” “您不知道,”秋子道:“要复辟,必得让皇上离开天津,必得偷渡,接运的船只,沿途照顾的人手什么的,我们格格都联络了,安排好了,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说好了的,最迟明天夜里十二点以前,皇上得到白河上船,要是错过这时候,什么都得重新联络、重新安排,那不但要费时费事,花大钱,而且担的风险也更大——” 金刚微微怔了一怔,道:“噢?这我还不知道呢!” 金碧辉道:“我倒是不怕多花钱,只为复辟,我就是倾家荡产也是应该的,我是怕错过了安排好的这一次,再安排不容易,尤其要担大风险。” 金刚道:“原来是这样,现在我了解了,那好办,我明天一早就上‘静园’去。” 秋子喜道:“金少爷,那真是太谢谢您了。” 金刚道:“这是什么话,格格的事还不就跟我的事一样,就像你刚才说的,我一直为皇上不平,我一直赞成复辟,这也是我多少年来的一大心愿,现在有格格出面领导,出面促成,我不尽心尽力,还有谁会尽心尽力。” 金碧辉向着金刚深深看了一眼,道:“只要能让皇上顺利离开天津,到了东北,大清国跟我都会好好谢你的。” 金刚也回了金碧辉一眼,道:“我倒不敢奢求大清国对我怎么样,只要格格别忘记天津有金刚这么个朋友,我就知足了。” 秋子道:“金少爷,您可不能这样说啊,别人不知道我清楚,我们格格早就——” 金碧辉一眼瞟过去,忙截口道:“小秋,别净在这儿饶舌了,还没给金少爷倒茶呢!” 秋子望着金碧辉微徽一笑,答应一声走开了。 这一笑笑得金碧辉娇靥一红,微微低下了头。 金刚也有点赧然,不安地搓着手,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还是金碧辉先抬起头,拿起了烟盒,往金刚面前一送,道:“抽烟。” “谢谢。”金刚忙欠个身,伸手拿起了一根。 金碧辉自己也拿了一根,划着火柴为金刚点上了烟,秋子端着一杯茶过来了,往梳妆台上一放,道:“金少爷,您喝茶。” 金刚微欠身谢了一声。 这时候羞窘的气氛才算消了点儿,金碧辉也说了话:“明天那一趟,你有把握么?” 金刚道:“我想是没有什么问题,因为皇上对我一向是言必听、计必从,而且,凡是我献的计,一样样结果都对皇上有百利而无一害。”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秋子道:“其实,我倒认为毛病并不是出在皇上身上,皇上本人哪有不赞成复辟的,他要是压根不赞成,也不会三番两次召见我们格格了,根本就是皇上身边儿有几个人在捣乱,在跟咱们作对,只要能对付了这些人,事情就不会再有一点儿阻碍了。” 金碧辉道:“这倒也是实情。” 金刚道:“那更容易对付,皇上身边儿那些人,除了文绣,只要我说句话,他们之中还没有一个敢不听的。” 秋子喜道:“真的?金少爷。” 金刚笑笑道:“皇上身边儿那些人,想当初都是显赫一时的,他们怎么会听我这个升斗小民的,说穿了不值一文钱,因为我跟他们之间有利害关系存在。” 秋子“哦”地一声道:“他们跟您之间,有什么利害关系存在?” 金刚微微一笑道:“姑娘忘了,我家开的是钱庄。” 秋子恍悟地道:“我明白了,他们有钱存在您的钱庄里!” 金刚笑道:“有钱存在钱庄里,这不算什么,谁有钱谁都能往钱庄里存,这是光明正大的事。” 金碧辉道:“恐怕是这些钱的来路有问题。” 金刚一点头道:“对,这些都是当年捡来的黑钱,他们这种见不得人的丑行只有我清楚,把柄抓在我手里,他们敢不听我的。” 金碧辉笑了。 秋子道:“可是,金少爷,最大的阻碍还是皇妃文绣哇。” 金刚目光一凝,道:“姑娘以为是文绣一个人,能兴多大的风,作多大的浪,她也得有几个人给她撑腰啊,一旦这些人都不吭声了,文绣她一根独木,又能支撑什么。” 金碧辉点头道;“金少爷说得不错,文绣最大两股助力就是胡嗣瑗和陈宝琛,只要能让这两个人不开口,文绣她就兴不起风,作不起浪了。” 金刚道:“那好得很,这两位是我家钱庄的大主顾。” 秋子睁大了眼:“真的?” 金刚道:“这是什么事,我岂能信口雌黄?” 秋子转望金碧辉,喜道:“格格,您还有什么好烦的,难题这不迎刃而解了么?” 金碧辉凝睇望着金刚,娇靥上难掩喜色:“那我就先谢谢你了。” 金刚道:“格格这么说不就见外了么?” “可不是么。”秋子道:“您跟金少爷之间还用得着谢,等将来——” 金碧辉横了秋子一眼,忙截口道:“小秋,你是怎么了?” 秋子住了口,没再说下去,可却笑嘻嘻地望着金碧辉。 金碧辉脸上一红,忙移开了目光。. 金刚又赧然了,他站了起来,道:“就这么办了,明天一早我就上‘静园’去——” 秋子忙道:“怎么,金少爷要走?” 金刚不自在地笑笑道:“时候不早了——” 金碧辉也站了起来:“那我就不留你了,明天‘静园’见。” 金刚道:“格格不用去太早,吃过中饭去就行了,我会把一切打点好了等格格。” 金碧辉道:“好,那我就等吃过中饭再去,反正不到晚上不能动。” 金刚没再说什么,走了,金碧辉、秋子双双送到了房门口。 关上了门,秋子喜孜孜地道:“少佐,你看,听我的没错吧?” 金碧辉却沉下了脸:“秋子,以后我不许你再多说什么!” 秋子的笑意在脸上凝住了,道:“少佐,难道你真不打算更进一步?” “我从来没这个打算。”金碧辉冷冷地说。 “少佐,难道他还不够理想?” “我不能不承认他够理想,无论哪一样都够理想,可是我不能,你知道原因。” “少佐,我知道,可是你别忘了,咱们是女人,女人总是要有个归宿的。” “我从来就没把自己当女人。” “少佐——” 金碧辉坐了下去,脸色缓和了些,可却阴沉了不少:“秋子,你不是不知道,除非我完全脱离‘黑龙会’,要不然我的命运注定是一些大臣、将领的玩物,我能脱离‘黑龙会’么?就算能,那又在什么时候?再说,明天我就要离开天津,带着溥仪上东北去了,是不是有机会再回到天津来还不知道,我何必在这时候惹这个。” 秋子默然了,过了一会儿才道:“金少爷一定会很伤心!” 金碧辉眉宇间又泛起了冷肃之气:“做的是情报工作,我曾经让多少人伤过心,那种伤心的程度恐怕已经到了极点,我见惯了伤心人了。” 秋子低下了头,转身要走。 金碧辉道:“秋子,明天一早开始联络、准备,明天晚上就要走了,到时候我不许有任何一部分配合不上。” 秋子恭声答应:“嗨。” “还有,匀出一部份人来,准备随时对付土肥原,到时候只要他们有一点异动,格杀。” “嗨。” “好了,去睡吧。” “嗨。” 秋子转身往里去了。 金碧辉眉宇间那冷肃之色消失了,娇靥上又满现起黯然、阴沉—— □□□ 这是一间小屋子。 金刚、赵大爷、茶馆伙计、旅馆侍者,还有十多个英挺俊拔的年轻人,围着一张方桌坐着。 金刚似在主持一个会议—— “明天晚上九点钟,白河那边儿行动开始,一直到十二点。” “是。” “全力对付土肥原。” “是。” “其他的地方按兵不动,尤其是码头,要松懈,可绝不能有明显的松懈。” “是。” “随时注意‘静园’的动静。” “是。” “明天晚上那几个钟头很重要,记住一点,绝不能让他们在十二点以前上船。” “是!” “各位同志,还有什么问题?” 赵大爷说了话:“有一点我不明白。” 金刚道:“请说,哪一点?” “天字第一号指示,绝对不能让溥仪离开天津,去跟着日本人成立什么‘满洲国’,一哥你却说绝不能让他们在十二点以前上船,这二者之间显然有很大的差别。” “是有很大的差别。” “一哥这个命令,是不是违背了天字第一号的指示?” “表面上看,是的,其实并没有。” 赵大爷凝视着金刚,严肃地道:“一哥,这我就不懂了,天字第一号不让溥仪离开天津,让他没有办法成立所谓‘满洲国’,而一哥你到最后还是放溥仪离开天津,只要溥仪跟日本的特务离开了天津,他就一定能成立所谓‘满洲国’,这分明违反了天字第一号的指示,一哥你怎么说表面上是的,其实并没有?” 这些正是大家心里的疑窦,也正是大家所不明白的,是故赵大爷说完了话以后,大家都凝望着金刚,看他怎么解释。 金刚目光环视了一匝,道:“各位同志,我这是为以后,不是为现在,日阀侵华的野心一天天的暴露了出来,九一八事件不过是个开端,他们要是不亲手把自己埋葬在中国广大的领土里,是不会死心的,也就是说,川岛芳子不会在眼前这一任务以后离开中国,日阀还会继续交给她秘密任务,让她在暗中进行日阀的阴谋,也就是说我以后还要跟川岛芳子常碰面,我现在跟川岛芳子建立起这个关系并不容易,要是让她认为我帮她达成了眼前这件重大任务,试问,以后我是不是更容易掌握她?” 赵大爷道:“你说的这道理我懂了,而且也非常对,这一点我们都看得很清楚,日阀侵华野心非常大,绝不会就此罢手,可是一哥,你也要知道,溥仪要是在这时候成立了‘满洲国’,那是给日阀帮了一个大忙,对咱们中国很不利,你又怎么为了以后而不顾眼前的利害与对将来的重大影响呢?” 金刚道:“五弟,你误会了,我并没有不顾眼前的利害,与对将来的重大影响。” “我看不出——” “我会解释。日阀所以急急诱使溥仪离开天津,到东北去成立所谓‘满洲国’,完全是为掩国联调查团的耳目,对不对?” “对,是这样。” “那么这个‘满洲国’,一定要在国联调查团到中国以前成立起来,才能掩国联调查团的耳目,对不对?要是在国联调查团来到中国以后才仓皇成立,那么这个‘满洲国’的成立,对日阀的侵华野心就欲掩盖彰了,对不对?” “对,是这样,可是——” “五弟,各位同志,你们有没有想到,为什么日阀限令川岛芳子非在明天晚上午夜十二点以前,让溥仪离开天津,登上偷渡的船只?” 赵大爷道:“这是最后的期限,当然是为了时效,为了赶时间。” “那么,错过这个时间,诸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么?” “这——”赵大爷道:“我一时也想不到。” “我来告诉诸位,一旦错过了这个时间,‘满洲国’照样还能成立,可是成立的最佳时期已然错过,对日阀侵华的暴行,那就欲盖弥彰了,两全其美,我是既顾现在,也顾将来,为什么不能这么做呢?” 经过金刚这么一番解释,赵大爷等方始疑窦尽扫,恍然大悟,可是,赵大爷还有点不放心,沉默了一下,然后盯着金刚道:“一哥,你用心良苦,我们明白了,可是,你是不是有把握——” 金刚道:“诸位放心,是我让诸位这么做的,一切后果,我负完全责任。” 赵大爷道:“一哥,你别误会,大家不是怕负责任,而是怕对整个国家——” 金刚道:“诸位信得过我信不过?我不至于做危害国家民族的事吧?” 赵大爷猛可里站了起来:“行了,一哥,我们大家跟着你走就是了!” 金刚也站了起来,道:“谢谢大家这么信任我,请诸位体认一点,这一仗不算艰苦,也没有什么惊险,可是却不能有一点疏忽,一点差错,在战事即将来临的前夕,我请诸位千万要小心,千万小心。” 赵大爷严肃地道:“一哥放心,天津工作站的弟兄都是千中选一,而且身经百战的,我可以给你保证,绝不会有一点疏忽,绝不会出一点差错。” 金刚满意地点了头:“好,大家散了吧!川岛芳子这个女特务不容忽视,为防万一,散会以后,马上开始监视各个目标。” “是!” 恭谨答应声中,大家散了。 金刚最后一个走出这间小屋,灯也是他关的。 □□□ 天亮了很久了,都十点了。 十点正,金刚进了“静园”的大门。 “静园”里,从上到下,上自溥仪,下至“御膳房”的厨子,打扫的下人,没有人不认识金少爷的。 门岗忙满脸笑地迎了上来:“金少爷,早啊!” “在我来说是早,诸位恐怕已经辛苦半天了。” “好说,好说,您吃了没有?” “吃过了,人起来晚了,饭不能两顿并一顿,是不?” 门岗笑了,一哈腰,往里摆手说:“皇上已经起来了,在后头打拳呢,您请吧!” 金刚扬手打了个招呼:“一会儿见。” “一会儿见。” 金刚往后去了。 进了后院,果然,溥仪一个人穿着皮袍子正在寒风里打拳呢。祁继忠垂手站在一边儿侍候着。 金刚一进来,祁继忠先迎过来哈腰欠身打招呼。 溥仪也罢练收手走了过来,从祁继忠手里接过汗巾,一边擦汗一边道:“今儿个怎么这么早?” “还早哇,”金刚道:“您也不看看什么时候了,要不是怕您起不来,我早就来了。” “怎么,有事儿?” “没事儿,来陪您聊聊。” “那好,我心里正烦着呢,走!咱们暖阁喝茶去。” 溥仪、金刚往暖阁走,溥仪扭头又交待祁继忠:“进早吧!我在暖阁里跟小金一块儿吃。” “我吃过了。” “陪我再吃点儿,走吧!” 溥仪拉着金刚走了。 暖阁里,升着大炭火盆子,暖和得人混身舒服。 两个人落了座,侍卫献上了茶,喝过一口烫嘴的香茗,溥仪道:“怎么好些日子没见人影儿?” “忙了点儿,可也不知道忙什么!” “这不是等于没说么?” 金刚笑了笑,转移了话题:“您这些日子有什么烦心事儿?” “等会儿,等会儿咱们边吃边聊。” 话刚说完,祁继忠带着几名“内监”,捧着溥仪的早点进来了。 早点摆上,内监捧着小脸盆过来,让溥仪、金刚洗了手,然后两个人坐上了饭桌。 溥仪的早点是纯中式的,样数不多,但都很精致,也都是当初御膳房的知名小点心。 两个人慢慢吃着,祁继忠跟几名内监,垂着手站在一边儿侍候着。 过不一会儿,溥仪先打破了沉默:“你知道不?东珍催我离开天津,她希望我尽快偷渡出去。” 金刚道:“我有好些日子没见着格格了,这一两天她上您这儿来过?” “三天两头往我这儿跑,不跟你说么,她催着我离开天津,恨不得我马上偷渡出去!” 金刚凝目道:“那么您的意思呢?” 溥仪道:“这是我自己的事,我当然是希望越快越好。” “我也是这么想,而且我认为十四格格是对的,这种事本来就是越快越好,那您还等什么?” “我等什么?我什么都不等,我只等走,可是我走不了啊!” “走不了?为什么?” “反对的声浪太高。” “反对的声浪,哪儿来的反对声浪?” “陈宝琛、胡嗣瑗,他们两个的顾虑特多,尤其是文绣,她简直就跟我闹,你说我烦不烦!” “噢,陈、胡二位,有什么顾虑?” “他们怕这是日本人的圈套,怕我被日本人利用,将来落个有名无实。” “他们的顾虑是对的,可是他们只想到了一点,没想到其他的,以您目前的处境,想复位必得借助于外力,而眼下唯一的外力就是日本人,也只有日本人能帮您这个忙。当然,日本人不会白帮您这个忙。他们要代价,他们打过算盘,帮您这个忙,他们有利可图,真要说起来,这也是人情之常,就是普通朋友帮了您的忙,您也得谢谢人家,何况是国家,当然,怎么谢,拿什么谢,那就操之在咱们了,对不对?” “他们就是怕到时候没法子操之在咱们。” “在初期也许,可是等到了将来,那就未必了。皇上,国家与国家之间,只有利害,没有道义,他们能利用咱们,咱们为什么就不能针对他们这种心理利用他们。” “这一点我也想过了,可是你知道,陈宝琛、胡嗣瑗这两个,哪是说得通的人。” “不要紧,这两位,我负责为您说通他们,我有把握,从今天起,他们俩不会再吭一声,至于皇妃——” “最让我头疼的就是她。” “她也是怕您上了日本人的当?” 溥仪哼地一声冷笑:“她要真是那样,我倒认为她识利害,有眼光,是不得不闹了。” “那么她是——” “无理取闹,不可理喻。” 金刚深深看了溥仪一眼,道:“皇上,不会一点理由都没有吧?” 溥仪沉默了一下,道:“小金,这要不是对你,我还是难以启齿,你知道她为什么闹?她是胡思乱想,疑心生暗鬼,她是捻酸吃醋。” 金刚笑了:“我说嘛,总该有点理由。” “这是什么理由!”溥仪道:“你不知道,当天你不在这儿,你就没看见她对东珍那种态度,那种尖刻的言语。人家东珍识大体,顾全大局,人家忍了,连脸色都没一点不好看,可却让我够苦的,我要不是顾念一点夫妻之情,我当时真想——” 他用拳头在桌上捶了一下,没说下去。 金刚敛去了脸上的笑容,道:“这就太过了,这就太过了,人家十四格格遵遗命尽忠尽孝,人家为的是什么?真要说起来,她可以不管这档子事,在日本住着愁什么,何必冒杀身之险跑回国来搅这件事,这么一来,皇上,您可怎么对人家十四格格!” 溥仪气恼地道:“说得就是嘛。” “这真是人家十四格格涵养好,识大体,换个人保不定人家就掉头而去,撒手不管了。” “是啊!刚才我不就说了吗?人家识大体,为顾全大局,人家忍了。” 金刚摇了摇头,欲所畅言地道:“不是我斗胆,敢在背后批评皇妃。这可真是太过分了,这可真是太过分了——” 溥仪要说话。 金刚目光一凝,已然于先问道:“皇上,您就因为这不能走?” “可不!这是我自己的事,别的你说我还会为什么!” 金刚沉默了一下道:“您是认清这是您自己的事就行了,您只认清这是您自己的事就好了。” 溥仪凝目道:“小金,你这话——” 金刚道:“皇上,我斗胆冒死说您一句,您可别见怪降罪。” “这什么话,咱们俩还讲这个,我可是一直拿你当知心朋友看待,岂不闻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之说,有什么你只管说。” “谢谢您!"金刚道:“皇上,您太软弱了,翻开历史看一看,别的朝代不说,单说咱们大清朝吧,打从顺治入关,圣祖康熙,世宗雍正,高宗乾隆,这三位,文治、武功都是极一时之盛,没什么可挑剔的,而嘉庆以降,哪一位主政者软弱怯场有好结果,尤其光绪一代,有内忧,有外患,这是您最清楚的——” 溥仪不等话完便点头道:“小金,你没说错,我知道,我清楚,我也明白我自己的缺点,固然,朝政的腐败过错并不是打从我开始,可是毕竟祖宗几百年的基业是从我手里断送的,我心里一直不好受——” “所以喽,”金刚截口道:“您不能一错再错,这是国家大事,您不能让个妇人家左右,否则的话,恕我说的重一点,您将来怎么去见历代的祖宗。” 这话是重了些,尽管溥仪是个废帝,可是换个人,仍然不敢当面说这种话。 为什么金刚敢? 只因为金刚早已确实掌握了这个废帝,这句话是不折不扣的实情,也是溥仪所怕的,可以说正中溥仪的痛处。 天很冷,暖阁里虽然暖和些,可是不会暖和得让人流汗。 而溥仪额上现在却见了汗迹,他瞪着眼,望着金刚道:“你说得对,你说得对,小金,你教教我,我该怎么办?” 金刚道:“皇上,这是您夫妻间事,我不便也不敢置喙,怎么办还在您自己,我相信您不会不知道该怎么办!” 溥仪脸上掠过了一阵轻微的抽搐,他突然拍了桌子:“好吧!我决定了,等东珍再来催我走,文绣她要是再敢闹,看我怎么对付她。” 金刚没再说话,也没问溥仪究竟打算怎么对付文绣。 溥仪吃的这是早点,可是由于吃得太晚,再加上跟金刚边吃边聊,等到早点吃完,已经是十一点多近中午了。 几名内监刚把盘碗什么的收走,陈宝琛、胡嗣瑗双双请安来了! 进晓阁见金刚在座,陈、胡二人微微一怔,金刚则含笑打了个招呼。 等陈、胡二人给溥仪请过了安,随便聊了几句后,金刚把话扯上了正题:“刚刚皇上跟我谈起,十四格格请皇上离开天津,上东北去的事儿,二位都不赞成?” 陈、胡二人毅然承认,而且说了一大堆理由,当然,说来说去还是怕溥仪上当,怕溥仪将来被日本人控制、利用,大小事一概不能自主等等。 静静听完了陈、胡二人的理由,金刚频频点头道:“我知道,二位都是一番好意,而且也都是赤胆忠心,为的是皇上,为的是大清朝,可是二位只看见了一点,没看见其他的——” 接着,他把刚跟溥仪说的,又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最后他又问:“现在二位是不是明白我的意思了?” 陈、胡二人齐点头:“明白了,金少爷,我们明白了。” 金刚道:“那么,等十四格格再来催皇上,我希望二位别再反对了。” 陈宝琛忙道:“不会了,不会了,当初是我们不明白,顾虑多,现在我们已经明白了,怎么还敢再多说什么!” 金刚道:“那就行了,只要你们两位不再反对,相信皇上这一两天就可以启驾了。” 陈、胡二人连声唯唯,别的一个字儿也没再多说。 溥仪担心、别人办不通的事,金刚几句话就摆平了。溥仪向着金刚频投感佩目光之余,精神也不由为这一爽,看样子,他是下了决心,而且有办法对付文绣那一关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精神一爽,胃口也开了,尽管早点十一点才吃完,刚摆下碗,可是中饭溥仪还是照吃了,而且吃得还不少。 照溥仪的习惯,午饭后向来是要小睡一会儿的,可是今天金刚来了,加之精神也好,溥仪连午觉也免了,就在暖阁里跟金刚、陈宝琛、胡嗣瑗谈上了,天南地北,从前的,将来的,什么都谈。 最让溥仪高兴的,是将来的,他这个宣统皇帝做没几天就鞠躬下台了,如今有机会让他再坐上龙椅,穿龙袍,在禁宫里过帝王生活,他焉有不乐的道理。所以,谈着谈着,他不是眉飞色舞,就是开怀放声大笑。 这儿正谈得高兴呢。祁继忠进来了,近前跪禀,十四格格东珍来了,现在暖阁外候旨。 溥仪一听更乐了,马上说:“让她进来,快让她进来。” 祁继忠退下去了,一转眼工夫,金碧辉来了。金碧辉今天是既没施脂粉,也不花枝招展,打扮得既朴素又利落。 金碧辉她懂礼,而且周到,进暖阁目不斜视,先趋前大礼参见溥仪。溥仪满脸堆笑地抬了手:“好、好,我们正聊着呢,你来得正好,坐、坐。” 金碧辉起身以后并没有马上往那儿坐,含笑先跟金刚以及陈、胡二人招呼:“没想到三位都在这儿。” 金刚道:“我来巧了,我要是不来,还不知道皇上遭到困扰没法子走呢!” 金碧辉没说话,目视溥仪。 这是金碧辉聪明处,她要先听听溥仪怎么说。 溥仪“噢”了一声,含笑说道:“我把实际情形都告诉小金了,小金也把我所遭遇到的困扰全解决了。” 金碧辉娇靥上飞快掠过一丝喜色,“噢”了一声。 溥仪笑指陈、胡二人,道:“不信你可以问问他们两个,他们两个现在已经不反对我离开天津上东北去了。” 金碧辉转望陈、胡二人。陈宝琛立即含笑道:“十四格格,以前是我们俩没把事情弄清楚,今天经金少爷这么一指点,我们全明白了,以后有什么失礼的地方,还请您多包涵。” 金碧辉喜笑颜开,满面春风:“哪儿的话,哪儿的话。两位这么说就见外了,我原知道二位是一番好意,出诸一片卫主赤忱,我怎么敢见怪。” 话锋一顿,她立即转望溥仪:“皇上,既是一切都解决了,东珍请您今天晚上启驾。” 溥仪欣然道:“行,就是今天晚上。” 金碧辉道:“那么请您马上下旨,把该收拾的收拾!” 溥仪转望陈、胡二人:“宝琛、嗣瑗,这件事就麻烦你们两个一趟吧!” 陈宝琛、胡嗣瑗二人当即领旨出暖阁而去。 目送陈、胡二人出了暖阁,金碧辉收回目光,向着金刚投过感佩一瞥。 金刚笑笑道:“皇妃那一关,还得皇上亲自应付。” 金碧辉微微一怔,道:“怎么,皇妃那儿——” 金刚截口道:“格格,夫妻间事,理应由皇上亲自应付!” 金碧辉何等聪明个人,她一点即透,又转望溥仪。 溥仪怒形于色,毅然道:“东珍,你放心,这一回是谁也拦不了我了,你看着好了,我自有办法对付她。” 这句话刚说完,暖阁外响起了一阵急促步履声,皇妃文绣像阵旋风似的卷了进来,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一进来就指着金碧辉道:“好哇,你又来了——” 溥仪霍地站了起来:“不错,她又来了,怎么样?” 文绣微一怔,旋即又叫道:“怎么样,我正想问你——” “不用问,是我叫她来的。” “你叫她来的,好哇,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今儿个非跟我说清楚不可。” “我当然会让你明白,我已经决定了,今儿晚上就走。” “好哇,你、你,没想到你竟——你决定走了?我没说走——” “你没说走,我说了。” “你说了没用——” “看有用没用,我已经让他们收拾东西了。” “告诉你,我拦下了。” “你拦下了?哼,哼,看他们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陈宝琛、胡嗣瑗进来了,欠身道:“启奏陛下,旨意已经传下去了——” 文绣脸色一变,瞪着陈、胡二人道:“你们——我刚才是怎么说的——” 胡嗣瑗道:“皇妃原谅,陛下有旨,臣等不敢不遵。” 溥仪一阵冷笑:“你听见没有?” 文绣脸色大变,叫道:“好哇,你今儿个有了主心骨了,好,你走,告诉你,我不走。” “你爱走不走,有福不会享,不走你就留在这儿。” 文绣做梦也没想到溥仪的态度会有这种转变,猛一怔,旋即跺脚:“你敢走。” “你看我敢不敢,你就在这儿等着,到时候我走给你看!” 文绣脸色白得没了血色,气得指着溥仪颤声道:“你、你、你——”突又转指金碧辉骂道:“狐狸精,都是你这个狐狸精,看我不撕烂了你。” 话落,跑着扑向金碧辉。 金碧辉要动。 金刚忙递眼色。 金碧辉何等机灵,马上躲向溥仪背后。 文绣可不管那么多,跑到跟前,伸手就抓。 溥仪怒喝道:“你疯了你!” 伸手就是一推。 溥仪天天早上练拳,多少有点力气,文绣一个妇道,哪经得住他这一推,倒退几步一下坐在了地上。 真要说起来,这一下摔得倒不怎么重,可是文绣的盛气凌驾于溥仪之上的,她何曾受过这个?尤其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气恼、委屈、悲伤,刹时齐集心头。她像个炮似的爆了,寒着脸,瞪着眼,惊怒地望着溥仪道:“好哇,你,你竟敢动手打我,我不要活了,我跟你们这一对不要脸的狗男女拼了。” 她站起来疯狂似的扑向溥仪。 要说,溥仪心里还真有一份情,一份不忍,那是在他推倒文绣之后,要是文绣不起来扑打,不来拼命,坐在地上来个受尽委屈的放声大哭,情形可能改观。但是她这一扑打,这一闹,坏了,溥仪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尤其刚才当着金碧辉夸下了海口,如今又以身护着金碧辉,当着美人怎么能够示弱,又怎么下得了台?他既惊又怒,连忙喝叫:“来人,来人,把她拉开,把她拉开。” 祁继忠带着几名内监跑了进来,于是拉开了文绣,可是溥仪脸上已经挂了彩,让文绣的指甲抓破了好几道。 文绣还跳脚哭闹,骂尽了难听话。 这如同火上浇油,溥仪白着脸厉喝:“这个泼妇疯了,把她拉下去押起来。” 到了这节骨眼儿,祁继忠他们当然是听溥仪的。架起文绣来就往外走。 文绣挣扎着哭叫道:“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你的良心叫狗吃了,我要跟你离婚。” 溥仪大声道:“离就离,现在就离。” 文绣还想再说什么,祁继忠跟几名内监已然把她架出了暖阁,可是她还不停的在叫在嚷。 暖阁里的这一出闹剧收场了。溥仪的确表现了他以前从没有表现的。 皇帝跟皇妃闹离婚,打古至今,恐怕也只有这么一桩!这个笑话够大的。 金刚、陈宝琛、胡嗣瑗始终冷眼旁观,没动一动,也没说一句话。 金碧辉似乎是余悸犹存,在溥仪背后怯怯地叫了一声:“皇上!” 溥仪转过身去,温颜相向,轻声说道:“东珍,吓着了吧!” 吓着了!哼,哼,溥仪他可瞧扁了这位十四格格,恐怕他十个溥仪加起来也抵不上她一个,集体杀人的场面,也未必能让她眨一下眼。 金碧辉螓首半垂,一付娇柔,一付楚楚可怜的样子,轻声道:“谢谢您!还好,只是——我很不安。” 溥仪毫不在乎地一摆手:“没什么好不安的,我受她的气受够了,老虎不发威,拿我当病猫看,我早就想对付她了,这也是拿她做个榜样,谁敢再拦我,我就叫他跟这个泼妇一样,坐下来,你坐下来歇会儿。” 他扶着金碧辉,让金碧辉坐了下去,然后他转望陈、胡二人:“你们俩去给我看看去,收拾得怎么样了,催他们快一点儿。” 陈、胡二人应声欲去。 溥仪又加了一句:“告诉他们,别带那么累赘,挑着带,用不着可惜什么,将来再添置。” 金碧辉道:“也用不着添置什么,到了东北,什么都有!” 陈、胡二人答应一声出去了。 溥仪转望金刚,道:“小金,你不会再说我窝囊了吧!” 金刚道:“没想到天聪如此!” 溥仪忍不住笑了,转回目光,轻柔地落在金碧辉脸上:“东珍,咱们什么时候走?” 金碧辉道:“咱们是偷渡,怎么说也得等到天黑。” “你都安排好了么?” “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那就行了,”溥仪得意地笑道:“只等今天晚上我一离开天津,我就马上又是一国之君了。” 溥仪有点激动,说着,他转望金刚:“小金,跟我们一块儿走好不好,只等到了东北,不管什么样的爵禄,任你开口。” 金刚道:“谢谢您,我现在还不能去。” “现在还不能去!为什么?” “我爹躺在床上病着,家里的事儿跟钱庄里的事儿都没有照顾,我得帮忙料理料理。” “怎么,你老太爷病了,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 “有些日子了,说是让我气病了,说穿了还不是怪我一天到晚满街跑,不在家待着学他的生意,将来好接他的衣钵。天知道,我一见算盘跟帐本儿就头疼。” 溥仪跟金碧辉都笑了,金碧辉道:“你哪是个做生意的人!” “是啊!”溥仪笑道:“你要是接了你们老太爷的衣钵,将来非把他辛苦半辈子做起来的生意赔光不可。” “光把生意赔了,那还是万幸。” 溥仪跟金碧辉又笑了。 金刚道:“我这个人是这样,要说我什么都不会,我还是样样会,要说我什么都会,我却又样样都不见得行,所以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块什么材料,适合做什么!” 金碧辉道:“我看你是个大材。” 溥仪道:“我也这么看。这样吧!将来我把禁军统领给你。” 金刚笑道:“好了,您别损我了。” 溥仪正色道:“不,小金,我说的是真的,你什么时候去东北,我什么时候把禁军统领给你,只问你什么时候去。” 金刚道:“我恐怕得个十天半月。” 溥仪道:“好,我等你,咱们就这么办。” 金刚道:“我巴不得今儿晚上就跟您走,可是——” 他没再说下去,却皱起了眉头。 溥仪道:“也用不着急,好在只有十天半月,你要走还不是拿腿就走,又不像我这么劳师动众;有什么好愁的。” 金刚吁了一口气,道:“这倒也是,好吧!等就等吧!反正除了等没有第二条路好走。” 三个人就这么聊着,吃晚饭了。晚饭仍是在暖阁吃的,金碧辉、金刚、陈宝琛、胡嗣瑗都一块儿吃的。 也许在天津这最后一顿饭有点紧张,溥仪没吃多少,他没吃多少,别人还怎么吃。一顿饭就那么意思意思,草草吃了。 冬天黑得早,吃过了晚饭,天已经黑透了。 溥仪连茶都没喝几口,急不可待地道:“可以走了么?” 金碧辉道:“您别急,只咱们准备就绪了就行了,到了该走的时候,自会有人来通知咱们的。” 溥仪“噢”了一声,重又耐下了性子,可是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急道:“对了,没通知罗振玉跟李莲英他们。” 陈宝琛道:“您看要不要现在——” 金碧辉道:“来不及了,咱们随时会走,没让他们知道也好,这种事少一个人知道少担一份风险。” 溥仪道:“嗯!对,那就算了。” 祁继忠进来了,禀道:“十四格格身边的秋姑娘来了。” 金碧辉两眼一亮,道:“快叫她进来。” “是!” 祁继忠应一声退了出去。 转眼工夫之后,秋子进了暖阁,她穿一身男装,健美而利落,她看见金刚微一怔:“金少爷也在这儿。” 金刚含笑点头。 金碧辉道:“小秋,先见皇上。” 秋子答应一声,过来就要行大礼。 溥仪拦住了秋子,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来这个,是不是可以走了?” 秋子转望金碧辉。 金碧辉道:“说话呀!” 秋子道:“白河一带戒严了。” 这句话听得满屋子的人都一怔。 溥仪急道:“白河一带戒严了!为什么?” “听说刚擦黑的时候发生了抢案,这会儿正在搜捕抢犯呢!” 溥仪听傻了脸。 金碧辉猛一跺脚道:“该死,怎么这么巧。” 陈宝琛道:“能不能改在别的地方——” 金刚道:“陈老糊涂了,这又不是别的事儿,一切都安排好了,船只是在白河接应,怎么能临时改地方?” 胡嗣瑗道:“这怎么办!这怎么办!” 溥仪道:“弄不好只好明天晚上再走了。” “不行!皇上,”金碧辉急道:“今天晚上非走不可,说什么也得今天晚上离开天津,不能再延了。” 溥仪道:“可是——” 金碧辉道:“咱们等,他们总不能戒严一晚上。” 金刚道:“对,也许一会儿就解除了。” 金碧辉霍地转望秋子:“你随时注意白河方面的动静,戒严一解除,马上来报告。” “是!” 秋子答应一声又走了。 秋子走了。几个人半天没说话,任何一个都皱了眉锋,尤其是金碧辉,眉宇间尽是焦急色。 过了一会儿,还是金刚先说了话:“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地步,急也没用,干脆坐下来耐心等着吧!” 几个人都坐了下去,溥仪恨得一拍座椅,道:“该死的东西,什么时候不好抢东西,偏在这时候抢。” 金刚道:“真是太巧了,只能怪咱们的运气不好。” 溥仪道:“这种人简直是社会的败类,抓着就该就地正法。” 金碧辉一直没吭声,眉宇间的焦急色却是有增无减。 沉默了一下之后,金刚转望陈、胡二人:“皇后那边儿收拾得怎么样了?” 胡嗣瑗道:“这么长工夫了,应该收拾好了。” 金刚站了起来,道:“我各处看看去,有没收拾好的,得催他们麻利点儿。” 他跟溥仪打了个招呼,行了出去。 陈、胡二人互望一眼,站起身跟了出去。 出了暖阁,踏上长廊,胡、陈二人近上了金刚,陈宝琛低声道:“金少爷白河那边儿——” 金刚道:“让她等吧,不到十一点半是不会解除的。” 胡嗣瑗一扬拇指道:“您真行。” 金刚笑了笑,道:“走吧!跟我一块儿去见见那位皇妃去。” 陈、胡二人连忙答应! 三个人正走着,迎面来了祁继忠,他一见三人便停下来欠身道:“您三位往哪儿去?” 金刚道:“去劝劝绣主儿去,她在哪儿?” 祁继忠道:“我给您三位带路。” 说着,他扭头折了回去。 金刚、陈、胡二人跟着祁继忠走了过去。 这位绣主儿应该不只现在表现了泼与辣,恐怕平时待人也不怎么样。这,看祁继忠他们把她押到什么地方就知道了。 祁继忠带着金刚等到了后院柴房,柴房一角地上有扇门,那是“静园”地窖所在,也是“静园”的防空地下室。 祁继忠掀起那扇门,一道土梯通了下去,祁继忠往下指了指道:“金少爷,她就在底下。” 金刚道:“好了,谢谢,你忙去吧!” 祁继忠一句话没再多说,欠个身出柴房走了。 胡嗣瑗盯着祁继忠,直到看不见他了,才扭回头道:“往前去了。” 金刚道:“麻烦两位在这儿给我看一下。” 陈宝琛道:“好,您只管下去吧!” 金刚顺土梯走了下去。 他是静园的常客,“静园”的任何一个角落他都熟,唯独这地窖他是头一回来。 地窖里没有灯火,走到土梯底下,藉着上头照下的光线看,眼前还有一扇门,用木杠子拴着,他抽下木杠子开了门,往里看,只见这个地窖相当大,里头堆满酒、酱一类的木桶,还有一些杂物,一股子潮霉味儿往外冲。 里头的光线更不好,饶是他是个练家子,一丈以外也难看见什么。不过还好,紧挨着门口里头,有一盏能提能挂的煤油灯。 金刚提起灯点上,马上光线就好了不少,他提着灯往里走去,边走边叫:“绣主儿,绣主儿!” 只听文绣在里头冰冷间道:“谁?” “我,金刚。” “小金!” 就这几句话的工夫,金刚已经找到了文绣,她被扔在紧靠着一个角落的一堆破衣裳里,手脚被绑着。 破衣裳的潮霉味儿更大,熏得人头昏,可是文绣动弹不了,只有让它熏了。 这会儿的文绣是够狼狈的,衣裳脏了,也破了,有几个地方露出了雪白的肌肤,头发蓬散了,旗袍叉也裂了,雪白细嫩的大腿露在外头,脸上也是东一块黑,西一块黑的。 金刚举灯照着文绣,文绣则瞪着一双眼望着金刚:“你来干什么?” 金刚没说话,放下灯,过去抱起了文绣,把文绣放在一个空酒桶上坐着。 文绣眼瞪得更大了:“小金,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金刚道:“绣主儿,不管怎么说,我是皇上的朋友,也是你的朋友,我总不能跟祁继忠那班人,任你躺在这一堆脏东西上不管,是不?” 文绣道:“那么你,你是来——” 金刚道:“我来看看你,也来告诉你一声,三个钟头以后,他们就要走了。” 文绣脸色一变,咬牙道:“让他们走吧!让他们去双宿双飞吧!反正我也拦不了他们,哼,溥仪他,让他做梦吧!总有一天他会尝到苦头的。” 金刚道:“你以为他会尝到什么苦头?" “他会尝到什么苦头,哼,哼,你看着他吧,你以为那个狐狸精是真喜欢他,他色迷心窍屎蒙了眼了。她那张嘴能把死人说成活的,她是坑他的,骗他的!” “她又为什么要坑他、骗他,坑他、骗他又有什么好处?” “这我不清楚,保不定那个狐狸精是受了日本人的利用,你看着吧!只一到东北,她马上就会原形毕露,他马上就会尝到苦头,到那时候他后悔都来不及,他活该,没良心的东西。” “绣主儿,你没有看错,这的确是日本人的阴谋,要是他有你一半眼光,有你一半明白就好了,可惜他贪婪往昔贪婪得太厉害了。他已经昏了头,他已经着了迷,中了邪。” “什么,小金!这真是日本人——真让我说着了,你真知道?” “我真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他?” “没有用的!绣主儿,我不说了么,他已经昏了头,着了迷,中了邪,这时候他是谁的话也听不进去的,除了那位十四格格东珍。” “不!小金!你解开我的绑,我去告诉他。” “不!绣主儿,我不能那么做。” “小金,你——” “绣主儿,这种话,陈、胡二老以及你,说得不算少了吧!劝醒他了吗?再说他要是会听你的,眼里心里还有你,你也不会到这儿来了。” “小金,那么你去告诉他,他一向最听你的——” “绣主儿,你为什么非让他明白不可,是为他好,还是想让他舍了东珍,让你出一口气?” “这——”文绣犹豫了一下,道:“他既无情,我为什么要有义,我早就看出他是个一点都没有的窝囊废了,嫁给他倒了八辈子霉,当初是没法子!” “绣主儿,你要是只为出一口气的话,那你就什么都用不着管了,这口气我替你出,只等他们到了旅顺的时候,也就是你出气的时候了。” 文绣显然听不懂,讶然道:“小金,你这话——” “绣主儿,我告诉你件事儿,你可别动气。” “什么事儿,我动什么气?” “是我教他强硬,是我教他别理你的哭闹的。” 文绣一怔,道:“什么,小金,你——” “绣主儿,不这样你认不出你丈夫的真面目,不这样你永不会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要是不让他现在丢下你,将来到了东北,你的遭遇会比现在惨上十倍不止。” “这——” 文绣只说了一个字,就没再说下去,显然,她明白金刚说的是实情实话,她并没有怪金刚。 “绣主儿既然不怪我,余下的事我也好告诉绣主儿了!” “还有什么事?” “那位十四格格东珍,已经不是昔日的显环了,她如今的身份是日本‘黑龙会’的干练悍谍,毒辣阴险的特工人员。她的日本名字是川岛芳子,军阶是少佐,到中国来化名叫做金碧辉——” 文绣大吃一惊:“啊,她是——” “她是奉命自东京潜来天津,诱使你的丈夫到东北去的。另外日军参谋本部也下令关东军特务机关绑架你的丈夫,而显然‘黑龙会’方面是占了上风,你一定会问,日本人为什么这么做,我可以告诉你,那是因为日本侵我东北,制造‘九一八’事变,我国向国际联盟控诉日本侵略暴行。国际联盟将要组团来华调查,日本军阀为混淆国际视听,所以急急要你丈夫上东北去成立‘满洲国’,让人以为据东北的不是日军,而是满清,这就成了中国的内政,而不是国际事件了。” 文绣明白了,是真明白了:“噢,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原来是这么回事儿,我说日本人怎么会平白无故的帮他,还真让我料着了,他们压根儿就没安好心。” “本来就是这样。国际间只有利害,而没有道义可言。” “这,溥仪他知道么?” “当然不知道!” “你为什么不告诉他?” “我又为什么要告诉他!就算我告诉他,他也未必相信。” “这,小金,一旦到了东北,还能由得了他么?” “你说呢?” “这么一来,他岂不也成了千古罪人!” “至少凡是有血性,有良知的中国人,会不齿他这种作为。” “好、好,他活该,他自作自受,他活该。” “本来就是这样。” 文绣目光一凝,道:“小金,你既然知道这些事,为什么不去告她?” “这儿是日本租界,告到谁那儿去?” “天津以外的地方,你可以向政府密告。” “政府早就知道了,最高当局洞悉日本军阀的阴谋,他们还在东京刚一有这意思,最高当局就已经知道了,而且有关当局已采取了步步制敌机先的对策。” “噢,”文绣喜道:“这么说,他们走不成了?” “不,他们走得成,一定走得成,我让他们走。” “小金,你——” “绣主儿,我不瞒你,我是政府的情报人员。” 文绣一怔,叫道:“怎么说,小金,你是——” “不错,绣主儿,我是政府的情报人员。” “你,小金,我糊涂了,你既是政府的情报人员,为什么放他们走?” “绣主儿,我是为以后的情报工作。日本军阀的侵略中国不是突然的,他们早就有此野心,也计划了很久,花了很大的人力、财力,他们不会因任何人的干涉中止他们的侵略行为的。所以,不让溥仪到东北去,并不能真正阻止日本军阀对中国的侵略,与其如此,何不为以后的工作铺路,先套住川岛芳子。再说,这样照样能打击日本的整个侵华计划,也可以大大地整一整这位阴狠毒辣的日本艳谍。” “小金,你是说——” “绣主儿,东京方面,限令川岛芳子在今天晚上十二点以前,让溥仪离开天津,而我却要把他们拖到十二点以后才能到达白河上船。整个的军事计划是不能有片刻的迟缓耽误的,这就打击了日本军阀的整个侵华计划。川岛芳子她未能如期达成她的任务,你以为东京方面会轻饶了她?这不也整了她了么?” 文绣喜道:“对、对,好极了,这么一来我的气也可以出了。小金,你真行,这么久了,我们一直没看出你是个情报人员,想都没想到。” “绣主儿,不谈这些了。我来是来跟你商量一件事的,所以我才让你明了这件事的真相,以及它的前因后果。” “你要跟我商量什么事?” “明天一早,我希望你对日本特务川岛芳子,以及你的丈夫溥仪,在各大报上提出控诉,你愿意吗?” 文绣怔了一怔,道:“这——” “绣主儿不愿意?” “倒不是不愿意——” “那么是不忍心?” “也不是不忍心,他们对我这样,我还有什么不忍心的!况且溥仪他是个罪人,东珍她是个日本间谍——” “那么你还有什么为难的?” 文绣犹豫了一下:“你刚才说过,天津有日本租界,我怕——” “我明白了,你怕日本人会对你不利,是吗?” 文绣点了点头。 “绣主儿,这一点你可以放心,我既然让你这么做,我就有责任保护你的安全,你只在天津待一天,明天晚上我们就会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什么地方?” “这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你尽可以放心,那个地方绝对安全,任何人都找不到你。” 文绣迟疑了一下,道:“小金,这话是你说的?” 金刚毅然点头:“不错,是我说的,只看你信得过我,信不过我!” 文绣点了头:“好吧!我答应你。” 金刚道:“那么委屈你在这儿再待两三个钟头,只等他们一走,我会马上来放你出去。” 说完了话,金刚转身要走。 “小金!” 文绣忽又叫住了金刚。 金刚回过了身。 文绣道:“万一他们要把我带走了——” 金刚淡然一笑道:“绣主儿,他不会带你走的,要是他有意思带你走,也就不会表现得那么绝情了,带走你干什么?让你碍事去?” 文绣道:“我才不稀罕他们带我走呢,我要是有意思跟他们走,当初我也就不闹了,我是怕他们临时想起,把我留下来是个祸害——” 金刚道:“绣主儿,你的意思我懂了,你放心,我不会让他们带走你,你只管安心在这儿待着,等我到时候来放你就是。” 文绣没再说什么。 金刚走了,把灯给文绣留下了,眼前有点儿亮,她心里多少会好受点儿! 金刚到了上头,把见文绣的情形告诉了陈宝琛跟胡嗣瑗。然后他交待陈、胡二人,以查看各处收拾东西为名留在后院,随时监视柴房,以防金碧辉临时起意,对文绣不利,交待过后,他独自一个人回到了前头暖阁。 进暖阁一看,皇后郭婉容已然在座,她已打扮停当,腿上抱着个八音盒,那是装首饰用的,恐怕她一些值钱的东西都在这儿了。她跟文绣,绝然不同的两个典型,当着溥仪跟金碧辉,永远低着头,可怜兮兮的。 溥仪跟金碧辉还是愁眉不展,满脸焦急之色,显然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什么好消息来。 金刚明知,却不能不故问,道:“怎么样?白河那边儿有没有消息?” 溥仪摇了摇头,没说话。 金碧辉则道:“真是急死人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解除戒严。” 金刚道:“不要急,碰上了有什么办法?急也没有用,这种戒严不比别的情况,应该要不了多久就可以解除了。” 他过去坐了下来,接道:“我各处都看了看,收拾得差不多了,只等走了。” 金碧辉道:“现在哪儿走得了啊!” 她跟溥仪都没提文绣,显然祁继忠还没有把他跟陈、胡二人去看文绣的事告诉她跟溥仪,金刚也乐得不提。 金刚道:“这样坐着等不是办法,要不要派个人去打听打听?” 溥仪道:“上哪儿打听?” “当然是上白河去。” 金碧辉忙摇头:“不,用不着,那边儿要是有什么消息,小秋马上会送过来,再说‘白河’这会儿正在戒严,等闲人近都不能近,把人派去又有什么用!” 金刚点头道:“这倒也是,这倒也是。” 几个人就在暖阁这么苦等着,越等越急,当然,最急的还是金碧辉,她急得脸都白了,一直到十一点半,秋子才如飞似的奔了进来,急急道:“戒严解除了。” 金碧辉大喜,急道:“快走。” 说快走还是真快,马上把要走的人叫到了暖阁,提着简单的行襄匆匆忙忙的奔了出去。 溥仪在“静园”住了不少时日,如今突然要他离开,毕竟还有些依恋,可是金碧辉却让他连再多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就拉着他奔出了暖阁。 要走的人没有几个,溥仪、郭婉若、金碧辉、秋子,还有就是祁继忠等一干护卫及内监了。 金刚送他们上白河,陈宝琛、胡嗣瑗则经金刚向溥仪建议,留在“静园”暂作照顾。 一行人搭车赶到了白河,那种匆忙就别提了,到了白河就急急忙忙上了一艘小火轮。溥仪、金碧辉连跟金刚说句话的时间都没有,小火轮就离岸开走了。 金刚站在岸边看怀表,针指着十二点五分。 金刚唇边泛起了一丝笑意。 小火轮已经开出很远了,岸上没有灯火,这时候小火轮上人已经不可能看见岸上的金刚了。 金刚的身后来了七八个人,是赵大爷,还有一些英挺的年轻人。 赵大爷道:“成了么?” 金刚道:“现在是十二点过七分。” “不会出错?” “相信我不会拿这么大的事当赌注。” “现在可以告诉你了。” “什么?” “我已经请示过‘天字第一号’了。” “噢!有什么指示么?” “他很赞成你的做法,可是要你切实把握时间。” “我已经切实把握了,除非我的表快得太多。” 赵大爷吁了一口气:“那就行了。” 一个英挺小伙子道:“一哥,我真替川岛芳子揪心。” 金刚道:“是么!” 小伙子道:“难道您一点都不心疼?” 金刚笑了:“别说,还真有那么一点儿。” 赵大爷跟小伙子们都笑了。 金刚转过身来道:“诸位请回吧!大爷给报上去,请示下一步,我还要折回‘静园’去一趟。” 赵大爷道:“还回‘静园’干什么去?” 金刚道:“总不会是想发洋财,他们把值钱的都带走了——” 他把文绣的事告诉了大伙儿。大伙儿一听就乐了,直说金刚这一着高。赵大爷摇头道:“没想到你还留下了这么一个子儿,这么一步棋,行了,这一下热闹了,溥仪人丢大了,川岛芳子更要多挨几声‘马露野郎’了。” 大伙儿哄然又笑了,笑声中,金刚交待个以记者身份为掩护的同志,让他安排文绣明天招待记者的事,同时交待赵大爷也预做安排,文绣明天招待过记者后,马上送走她。 该交待的都交待了,金刚跟同志们分了手,径自折回“静园”。 回到了“静园”。陈宝琛、胡嗣瑗跟文绣,已经都在暖阁里了,文绣已经换过衣裳梳洗过了,女人真是要靠衣裳跟打扮,如今的文绣,跟刚才在地窖里,简直就判若两人。 金刚进暖阁,陈、胡、文绣三人站了起来。 “走了?”文绣问了一声。 “走了,我送他们上船的。” 文绣冷哼了一声:“让他对着棺材掉泪去吧!” 金刚问陈、胡二人道:“各处查看过了没有?有没有留下什么?” 陈宝琛摇头道:“该带的都带走了。” 文绣道:“只有我的衣物没动,可是一些个首饰让他拿走了。” 金刚微一皱眉道:“未免太不给人留路走了。” 文绣冷哼道:“我就不信我文绣会饿死。” 金刚道:“放心,我们会照顾你的生活的,除非有一天你不愿意让我们照顾了。” 文绣道:“暂时恐怕只有麻烦你们了,不过我不会让你们照顾太久的。” 金刚道:“到时候再说吧!陈老、胡老,我把绣主儿暂时交给你们两位了,明天十点钟,我上两位那儿接她去。” 陈宝琛、胡嗣瑗忙道:“您放心,我们会照顾绣主儿的!” 金刚转望文绣:“绣主儿是不是还要收拾一下?” 文绣道:“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了,提了箱子就能走。” 金刚道:“那么三位请吧!我还需要到处看一下。” 陈、胡二人答应一声,偕同文绣出了暖阁。 金刚留在暖阁里没动…… □□□ 回到了家里,已经是凌晨一点半了。 推开卧房的门,房里有灯,意外地翠姑竟坐在椅子上睡着了,身上什么都没盖。 金刚怔了一怔,忙走了过去,拿起床上的毡子就给翠姑盖,哪知不盖还好,一盖翠姑竟醒了,睁开眼她赧然一笑道:“回来了!” 金刚埋怨地道:“你怎么在这儿睡着了,也不知道盖上点儿,着了凉怎么办?” 翠姑站起来抬手掠了掠头发,红着脸娇羞笑道:“没想到会睡着。” 金刚握了握翠姑的手,冰凉,他忙道:“看,冰凉的。” 他忙用毡子给翠姑裹上了。 翠姑投过感激而深情的一瞥,道:“什么时候了?” 金刚道:“快两点了。” 翠姑吃了一惊,道:“怎么,都快两点了!” 金刚道:“翠姑,你不该这么耗着不睡。” 翠姑娇靥上泛起了片阴霾:“我等你是为告诉你件事儿。” “什么事儿?” “大爷的病老这么时好时坏的,我有点担心!” 金刚眉锋一皱,沉吟了一下,毅然点头:“好吧!翠姑,咱俩去见爹去,我要让他老人家知道,他究竟有个什么样的儿子。” “二哥,你——” “现在虽然还没到最适当的时候,可是,多少好一点了,我不能让他老人家为了我把命送了,走!” 他没容翠姑多说,拉着翠姑往外行去。 到了金百万的屋,金百万睡着,可是两个人一进屋,金百万就醒了,一见金刚,马上一脸怒容:“你又来干什么?” “爹——” 金刚刚叫了一声“爹”,金百万支撑着往起坐,怒喝道:“出去,你给我滚出去,我不要看见你。” 翠姑忙过去给金百万披上衣裳,道:“大爷,二哥是来跟您解释的——” 金百万怒声道:“解释?他还有什么好解释的,我不听,他那一套我都会了。” 金刚道:“今天这一套您一定不会,因为您听都没听过,而且您也绝想不到。” “畜生,你——” “爹,要是您的儿子一直在为自己的国家民族做事,您也生气?” 翠姑一怔。 金百万冷笑:“怎么说?好,这一套我是的确不太会,也的确没听过。做梦也梦不到,你居然还敢——” “爹,您的儿子是个情报人员,他选择这一行多少年了,以前一直在别处,这一次是因为——” 他把日本军阀的野心及阴谋,川岛芳子的来华,土肥原的丢魂,我方情报人员如何跟日方特务争斗,从头到尾说了个明白。 翠姑瞪大了一双美眼,樱口半张,怔住了。 金百万也听直了眼。 金刚又道:“为了任务,我不能让您知道,可是偏偏您误会我气成这个样儿——” 翠姑猛可里站了起来,紧抓金刚的双手,兴奋而激动:“二哥,你为什么不早说,你为什么不早说?” 金百万脸上也泛起惊喜之色:“老二,这,这是真的?” 金刚道:“爹,任何人都有可能骗您,国家绝不会骗您!” 金百万猛一拍床,叫道:“好小子,你怎么这么有出息,你怎么这么有出息!” “爹,您不生气了?” “放屁,我还生什么气,我高兴都来不及,这是我们金家祖上有德,我这张脸光采大了,过来,过来!” 金刚跟翠姑一起走到床前。 金百万往里挪了挪,道:“坐、坐,你们俩都坐下。” 金刚跟翠姑坐在了床上。 金百万伸出颤抖的手,抓住了金刚的手臂:“老二,让我看看你——” 他睁着老眼看金刚,看着,看着,突然眼泪纵横哭了起来。 翠姑忙叫:“大爷——” 金百万摆着手道:“别拦我,别拦我,我这是太高兴了,我这是太高兴了,我做梦也没想到——老二,你该早说,说什么你都该早说——” 金刚道:“爹,我不能早说,我知道害您病了这么一场——” “病倒不要紧,你要是早说,我不就不会花这么多药钱了么!” 金刚、翠姑一怔,然后都笑了。 金百万自己也笑了,他忽然道:“翠姑,给我穿上衣裳!” “大爷,您要——” “我要下床。” “那怎么行,您的病——” “我的病已经好了,这些日子把我窝在床上,可没把我窝死——” 他要穿衣裳。 金刚拦住了他:“爹,别忙,我还有件事。” 金百万凝目道:“你还有什么事?” “让翠姑陪您上保定住一阵子去。” “干什么,你这是干什么?” “川岛芳子会卷土重来,下一回合更激烈,更艰险,我不能有一点后顾之忧。” --奇@ 书#网¥q i & &s u& # w a n g &. c o m-- “不行,我不去。” “爹——” “说什么都不行,我不放心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 “爹,多少年了,这不是头一回。” “以前那是我不知道。” “所以,爹,我不让您知道就是为这。” “大爷,您该听二哥的。” “怎么说,翠姑,你——” “大爷,我又何尝愿意,可是二哥的工作为重,咱们不能让他有一点分心。” “谁让他分心了?” “您要是不听二哥的,您就是让他分心。” “翠姑,你只知道咱们让他分心,他让咱们揪着心又怎么说?” “大爷,二哥是为了工作。” “我知道他是为了工作。可是,翠姑,我是为了他啊!” “不行,大爷,您为二哥,您是为自己的儿子,毕竟那是私情,而二哥是为了他的工作,他是为国家民族冒险犯难,流血流汗,您要是为私情妨碍了二哥的工作,那您就是国家民族的大罪人。” 金百万眉头皱起来了些:“有这么严重么,翠姑?” “就是这么严重,大爷,您是个明白人,您想想看是不是。” 金百万默然未语,过了一会儿,他点了头:“好吧!一个是我的好儿子,一个是我的贤孝媳妇,我不听他们的听谁的——” 金刚一喜,心里的郁结,到现在才算一扫尽净,他忙道:“爹,谢谢您。” 金百万微一耸肩,道:“天底下居然有这么好的事儿,让我出门玩一趟,居然还谢谢我,谢就谢吧!你们说,让我什么时候走?” 翠姑以探询目光望金刚。 金刚道:“爹,这后半夜,您还能睡么?” “睡?把我吵成这个样儿,我还睡个屁!” 翠姑倏然而笑。 金刚道:“那就这样。我跟翠姑帮您收拾收拾,天一亮,我就让克强赶车送你们走。” 翠姑道:“这么急?” 金百万道:“是啊,也用不着这么急啊!” 金刚道:“趁他们还没有卷土重来以前,你们是越早离开天津越好。情报战场上的事,瞬息变化万端,谁能知己知彼,谁能利敌机先,谁就掌握了胜券,这儿有日租界,还有日本关东军特务机关的庞大组织,日阀发觉上当,用不着派人赶来,只要一个电报拍到,他们马上就能向我们采取报复。所以你们早一刻离开天津,我就能早一刻放宽心对付他们。” 翠姑娇靥上飞快地掠过一丝黯然之色,转望金百万道:“大爷,二哥说得对,咱们就明个一早走吧!” 金百万道:“你还是真帮他啊,好吧!谁叫你们说的对,那就别站着了,你们就给我收拾吧!” 金刚大喜,当即就跟翠姑两个人翻箱倒柜收拾了起来。 说收也没有什么好收的,不过带些换洗衣裳、习惯用的东西而已。饶是如此,等到都收拾齐全,装进一只大皮箱里,曙色已经透窗了。 金刚道:“翠姑,你侍候爹起来洗脸吧!等爹洗过脸,去把你自己的东西收拾一下,我去叫克强起来套车去。” 金百万忙道:“干吗套车,坐火车不就行了么?” “不!爹,坐火车麻烦,不过两百多里地,还要倒车,倒来倒去的太麻烦。再说让克强送你们我也比较放心,您就别管那么多了。” 金刚没容金百万再说话,转身出去了。 半小时以后,金刚提着大皮箱,翠姑扶着金百万,上了停在后门外的马车,天还没大亮呢。 这当儿的翠姑,满脸依依不舍之色,眼圈红红的,在车里望着金刚道:“二哥,我不说什么了,我要说的你全知道,我要你多小心,多保重。” 金刚心里又何尝好受,可是他忍住,没露一点儿,含笑道:“你放心吧,我知道!爹交给你了,我以后再谢你。” “干吗这么说,这是我应该的。” 翠姑低下了头。 金百万说了话:“小子,我们走了,你一个人得疯了,别忘了找宝琛、嗣瑗来照顾钱庄的生意,要是赔一个-子儿,等我回来有你受的。” 金刚笑了,冲站在一边儿的马标施了个眼色,马标矫捷地跳上了马车,挥起一鞭赶着车走了。 马车去势如飞,翠姑的手伸出车外直摇,一直到拐过弯儿看不见了。 金刚脸上装出来的笑容没了,代之而起的是黯然神色,可是,毕竟他现在心里没有负担了。 ------------ 六 川岛芳子已经离开天津了。 可是在天津主持工作站的金刚,却一天廿四小时,无时无刻不在注意川岛芳子离开天津后的行止,动态。 据金刚获得的报告,溥仪等在白河上小火轮的时候,郑孝胥跟他的儿子,还有赵欣伯等一干软骨头已经在船上等了。 溥仪等在小火轮上曾经遇到检查,川岛芳子在船上预备了一大桶汽油,原打算万一有什么意外走不了,就点燃汽油来个同归于尽的。 溥仪等到了外海以后,登上了停泊在外海接应的日本轮船淡路丸,而后在汤岗子温泉疗养院,耐翠阁旅社被软禁,后来又迁到了旅顺大和旅社,接着肃亲王的儿子宪立举家赶到,溥仪的二妹、三妹也到了,可是川岛芳子这时候却离开了溥仪,带着秋子去了秦皇岛。 这情形不对。 金刚推测,川岛芳子倒霉了。 果然,金刚第二次接到的报告,川岛芳子要回东京去! 这情形更糟。 要是川岛芳子回了东京,她就是被“黑龙会”召回去的,没别的事,一定是“黑龙会”的头目们大为震怒,要处置川岛芳子。 正在这时候,金刚又接到了第三次报告,川岛芳子与她的助手秋子,上了“北宁铁路”的火车。 金刚推测,川岛芳子不回东京了,也就是说“黑龙会”对她的处置暂时搁下了。 她坐了“北宁铁路”的火车,不用说,她是折回天津来了。 她折回天津来干什么? 当然是为对中国的情报人员展开报复行动。 这是金刚得到的唯一结论。 金刚马上展开了布署,准备迎接即将来临的情报战争。 这另一场情报战争,一定比上一场更为艰险,更为激烈。 就在金刚下了命令以后的半个小时,天津各交通要道口,都布下了“天津工作站”的眼线,各交通要道口,而不只是火车站一处。 正午十二点,“天津工作站”布署就绪。 下午一点,开在原毕石住处斜对门儿的一家陈记钟表修理铺,来了一个客人。 这个客人,穿件大衣,戴顶呢帽,四十上下年纪,长得挺白净,进门就从口袋里摸出一只怀表,金壳怀表。 修表的陈老头儿忙站起来接过了那只金壳怀表,满脸堆着笑,道:“先生,您这表怎么了?” 那位客人道:“老是走不准,上午快三分,到了下午它却一下慢了十五分。” 这是什么表! 世界上这种表恐怕不多。 这种表还用修,干脆扔了算了。 可是做生意不能这样,陈老头儿一听这话,脸上的笑意反倒更浓了,道:“您这表年代太久了点儿。” “可不是么!我爷爷传下来的,到现在已经有几十年了。” “这就对了,这样吧,我给您修修,可不一定有把握,也许只能让它快的时候少快点儿,慢的时候少慢点儿。” “行了,能这样我就知足了,多久能修好?” “您急着要?” “我是到天津来办点事儿,一两天就得往南边儿去,在我走之前能修好就行了。” “那行,那行,一天就够了,明儿个这时候您来拿吧。” “好,就这么说定了,多少钱?” “不急,等修好再算吧。” “也好,就等明儿个来拿表的时候再说吧。” 那位客人扭头走了。 陈老头儿会做生意,够和气,还躬身哈腰地送到了门口。 客人走远了,他脸上的笑容也凝住了,像有什么急事儿似的,急忙转身进了店,把表往兜儿里一放,收拾桌上的东西,像是要上门不做生意了。 怎么回事儿,陈老头儿临时起意,要拐了这只金壳表逃跑? 不至于吧,金壳表固然值不少钱,可总不会比陈老头儿这间店面值钱啊。 那么他这是干什么? 陈老头儿正这儿收拾,门外进来了两个人,一个卅来岁,一个廿多,卅多的也好,廿多的也好,一看就知道都不是好东西。 卅多的中年汉子,歪戴帽、斜瞪眼,两手插在兜儿里,嘴角还叼着一根洋烟卷儿,斜着嘴,眯着眼。 廿多的小伙子,挺壮,也好看一点儿,可也一脸凶狠流气相儿。 这两个进了门儿,陈老头儿没发觉,还净顾着匆忙的收东西,卅多岁那个咳嗽了一声。 陈老头儿听见了,转身一看,脸上赔上了笑:“今儿个我有点儿事儿,不做生意了,麻烦您明儿个再跑一趟吧。” 卅多岁那位捏下了嘴角的洋烟卷儿,弹了弹烟灰,眯着眼望着陈老头道:“你就是陈老头儿?” “是的,我就是。” “谁告诉你我是来修表的了,我说了么?” “噢,噢,对不起,对不起,那么您二位是……” 卅多岁那位抬手一指自己的鼻尖,道:“听清楚了,我姓马,叫马二侉子,他是我手下的弟兄,马爷我在赵老虎赵总管手底下当差,我们赵总管刚兴了个规矩,把这条街划给了我管,为了防这条街上的各行各业受没来由的骚扰,特地要我负责保护这条街上的各行各业,不过你们各行各业得按月交一些保护费……” 陈老头儿道:“交保护费?” “不错,钱是没多少,两块钱,两块大洋……” 陈老头儿吃了一惊:“两块大洋?” “不错,两块大洋,钱不多,可是你们受的好处却不少……” 陈老头儿有点儿慌了,截口道:“这位爷,您,您贵姓?” “马。” “马爷,我们做的是小本生意,辛苦一个月下来,也挣不了多少……” “哎哟哟,陈老头儿,干吗跟我哭穷啊,我又不是跟你借钱,我这是照规矩来收费,才两块钱,这么大一家钟表铺,两块钱还能要穷你,你知道花两块钱受多大的好处!就是雇个人也不止花两块哪。” “我知道,马爷,可是……” “别可是不可是了,我没那么多闲工夫,这条街还有那么多家的生意得跑呢,快点儿吧!” “马爷……” “叫马爷没有用,这是规矩,任何人也不能免,不交保护费,舍不得这两块钱,就是给自己找麻烦,一旦你这买卖受到骚扰,遭到什么损失,到那时候你后悔都来不及,放聪明点儿,快交钱吧!” “马爷,我,我没那么多钱。” “那是你客气,太客气了……” 向年轻小伙子一施眼色,道:“小子,别那儿傻站着,过来帮陈老头儿找找钱。” 年轻小伙子一步跨到了陈老头儿身边儿,伸手抓住了陈老头儿的胳膊,另一只手就往陈老头儿身上摸。 陈老头儿一征急挣扎:“嗳,嗳,你这是干什么,这是干什么……” 年轻小伙子跟没听见似的,摸着摸着一下正好摸着了陈老头儿兜儿里的金壳表,伸手就给掏了出来。 陈老头儿一惊:“这是客人送修的表……” 他伸手要去抢。 年轻小伙子一只手架开了他,另一只手把表递给了马二侉子。 马二侉子按开表盖看了看,放在耳边听了听,道:“这会是送修的表,走得挺好的嘛,嗯,这表挺不赖的,这样吧,你既然拿不出两块钱,这个月的保护费就拿这只表抵数了。” 把表往兜儿里一放,转身就走。 陈老头儿急了,叫道:“不行,不行,你不能把表拿走……” 说着,他就要追过去。 年轻小伙子瞪了眼:“干什么,找死呀,滚一边儿去。” 伸手猛那么一推,陈老头儿退几步摔在了地上,一头撞在板凳角上,昏了过去。 年轻小伙子看见陈老头儿摔倒了,却没看见陈老头儿的头撞着了板凳角上昏了过去,他转身也出了钟表铺。 □□□ 半个钟头以后,有个英挺年轻人进了钟表铺,他发现了昏倒在地的陈老头儿,急忙把陈老头送进了医院。 医生们忙着急救,年轻人抽空打了几个电话,半个钟头不到,两三个人赶到了医院,进了陈老头儿的病房,他们是金刚,赵大爷,还有另一个年轻人。 陈老头有知觉了,也会说话了,不过是闭着眼说话,而且像梦吃似的,断断续续的,他只说两个字,一个字是“表”,一个字是“马”。 金刚问医生。 医生说陈老头儿的脑神经受了震荡,一时半会儿很难神智清醒,恢复正常。 金刚皱了眉,医生走了以后,几个人更是面面相觑。 赵大爷道:“表,马,这是什么意思?” 把陈老头儿送进医院的年轻人道:“五哥,别是马表吧?” 赵大爷道:“马表?” “表马不成意思。” 赵大爷转望金刚,叫道:“一哥。” 金刚沉吟道:“马表成意思,可是,又是什么意思?” 赵大爷道:“九弟,陈老身上有没有马表?” 年轻人道:“我看过了,什么都没有。” 赵大爷转望跟他一块儿来的年轻人:“十弟,打个电话过去,叫他们到处找找,看看能不能找到一只马表。” 年轻人答应一声出去了。 金刚抬眼望“九弟”:“九弟,把当时屋里的情形告诉我。” “九弟”道:“没什么别的异状,只陈老把工具都收回了抽屉,像是打算要上门。” “那时候几点钟?” “一点半钟。” “不是上门的时候啊。” 赵大爷道:“会不会像往常一样,正打算出门跟站上联络。” 金刚点了点头,沉吟着没说话。 赵大爷道:“要是这样的话,这情形就不简单了,陈老有事儿要出门跟站上联络,临出门之前竟摔倒碰着了头昏了过去,恐怕不会是他自己不小心摔着的吧。” “九弟”道:“要是有事儿跟站上联络,他身上怎么会什么都没有。” “坏就坏在这儿,他人不是自己摔的,身上的东西没了,这不就表示……” “九弟”脸上变了色:“五哥,会不会是川岛……” 金刚一摇头:“不会,绝不可能,除非咱们的情报不正确,要不就是她会飞。” 赵大爷眼猛一睁:“一哥,土肥原……” “十弟”进来了,道:“一哥,五哥,电话打回来了,没什么马表。” 金刚道:“再打个电话过去,让他们挨家访问附近的街坊,问问当时有没有听见什么动静,看见什么人从钟表铺出去。” “十弟”答应一声又出去了。 “十弟”刚出去,病房里进来个人,是那个戴呢帽,穿大衣的修表客。 金刚等三人齐望修表客:“请问是……” 修表客道:“我听说这位老人家出事住了院,特地来看看,今天下午一点钟的时候,我送只金壳怀表给他修,我那只表上午快三分,到了下午却又一下慢十五分。” 金刚等脸色大变,金刚急道:“我是地字一号。” “一哥,”修表客肃穆地道:“我是地字十五号,奉天字三号的命令送指令来。” 赵大爷道:“指令在金壳怀表里?” “是的。” 赵大爷急望金刚:“一哥,糟了。” 修表客道:“怎么了?” 金刚脸色凝重地道:“到现在为止,站里的同志还没人看见这只金壳怀表。” 修表客脸色大变:“没了?” 金刚道:“希望没有,陈老一时半会儿神智无法清醒,没办法问话,他倒是直说表,马,表,马的……” 修表客道:“一哥,这指令极为重要,天字三号连拍密电都不放心,所以才派我送来……” 金刚道:“我可以想象得到,我可以想象得到,五弟。” 赵大爷忙道:“一哥。” 金刚道:“即刻联络,实情实报,要是今晚十二点以前还找不回指令,请求指令作废。” “是。” 赵大爷匆匆走了。 十弟进来了,一阵风似的:“一哥,有了。” 金刚两眼一睁:“怎么说?” “打回的电话说,当时没人留意有谁进出过钟表铺,可是在那段时间内有人在那条街上向生意买卖勒索,强收规费!” “噢,知道是哪一路的人为么?” “那个人叫马二侉子,据推测可能是赵霸天手下的爪牙!” 金刚点了头:“好,我这就上他们的窑口试试去,你们在这儿守着陈老,等陈老醒过来一问出话来,马上派人通知我。” “十弟”道:“一哥,你一个人去?” 金刚道:“绰绰有余了,再说这种事人多不见得就好办,我去了。” 他一阵风般行了出去。 □□□ 赌场里正热闹,电灯罩下烟雾弥漫,那袅袅的烟,还不住地从各个角落里往上冒着。 这家赌场是家大赌场,场子里摆着十来张桌子,掷骰子,推牌九,押宝,赌轮盘,梭哈,凡是沾上赌的,应有尽有,较诸十里洋场上海滩头的大赌场毫不逊色。 每张桌子旁边都围满了人,有的坐着,有的站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大商家,大富绅,阔小姐,阔太太,也是应有尽有,一个个穿着气派讲究,一个个打扮得珠光宝气,花枝招展。 赌场里抱台脚的打手,一个个利落打扮,抱着胳膊分站在每一个角落里。 还有那专门招呼客人的,在二管事的领导下,殷勤地招呼着每一个进来的客人。 殷勤招呼归殷勤招呼,这些家伙一个个都是招子雪亮,而且相当势利,看见衣着讲究穿得好的,或者是知名的豪富巨绅,躬身哈腰,满脸堆笑,要是穿着不怎么样,或者是见也没见过的,他正眼也不会看你一下,反倒你看见的,是他们那张欠他钱没还似的,拉得一丈多长的脸。 不足为奇,这种地方本就是这样,要是个个都成大爷似的,他们吃什么,穿什么。 金刚进来了,他今天穿得很随便,又是刚回天津卫来没几天,也没多少人认识他,所以他进来他的,没人招呼他,也没人看他一眼。 这对金刚来说,反倒是帮了他的忙了。 金刚进赌场先四下打量一匝,然后逐张桌子地到处闲逛。 刚才进来的时候,没人理他,没人正眼看他一下,可是如今他这么逐张桌子一逛,逛得有人理他了。 两个抱台脚的打手盯上了他,见他老这么一张桌,一张桌的闲逛,两个人一施眼色,一个年纪轻一点的走了过来。 他从后头伸手,在金刚肩上拍了拍。 金刚转过了身,讶异地望着他。 那打手冷冷地道:“朋友,你找人哪?” 金刚一点头道:“对,你说着了,我正是找人。” “找着了没有?” “还没有。” “你找谁,说个名,道个姓,我给你找。” “马,马二侉子。” 那打手微一怔:“马二侉子,你找他干什么?” “他欠我点儿东西,我来找他拿的。” “噢,马二侉子欠你钱?” “不,不是钱。” “不是钱,那他欠你什么?” “东西。” “什么东西?” 金刚咧嘴微一笑:“你包涵,我不能说,这是我跟他之间的事。” “噢,不能说。” “不错,不能说。” “你知道马二侉子吃谁的饭,是个干什么的吧?” “知道,当然知道,要不然我怎么会找到这儿来。” “那就行了,说吧,你告诉我也是一样。” 金刚摇摇头:“你包涵……” “怎么,还是不能说?” “不错。” “这是你跟他之间的私事?” “是的。” “那容易,私事别在这儿了,你上外头等他去吧。” “噢。”金刚微一怔。 打手冷然摆手:“请吧!” 金刚微一皱眉,旋即笑了:“请问,这儿是什么地方?” “你不聋不瞎,问得多余。” “一点儿也不多余,这儿是赌场是吧,开赌场是让人来赌钱的,我有钱,想来玩儿两把,也不行么?” “还是真不行,”打手也笑了,笑得冷而阴:“你这种赌客我们看不上眼,也不欢迎,言青山上山,你请出吧。” 金刚道:“朋友……” 打手伸手抓住了金刚的左腕:“另套近乎,你走不走?” “有这种事儿,我倒要跟你们管事的谈谈去。” 他手只那么一扭,手腕便轻易地从那打手手里滑了出来,转身就往里去。 打手怔了一怔,脸色倏变,他抬手就要探腰。 刚才跟他站在一起的那个打手,拦住了他,然后又向他递过了眼色。 他自然明白,当着这么多赌客,不能在这儿动手,要是这儿一闹一哄,把客人一惊散,往后这赌场就没人来了,到那时候,头一个倒霉的不是别人,是他,他忍了忍,垂下手在人堆里拦挤着,向着金刚跟了过去。 金刚没往别处走,他从人堆里挤过去真找上那位赌场的二管事,他冲那位二管事含笑点了个头:“请问,是二管事么?” 二管事可真客气,忙点头:“是的,有什么事儿?” 金刚从兜里掏出一张银票,往前递了递,道:“我有这个,可以入局么?” 二管事定睛一看,忙点头道:“‘源盛兴’钱庄的票子,行,行,当然行,我这就让柜上给您换现洋去。” 他伸手要接银票。 金刚手往回一缩,笑指身后挤过来的打手,道:“可是刚才那位说,我这个人不能入局。” 可巧这时候那名打手挤了过来,二管事脸一沉,霍地转望那名打手:“谁说的,给这位把银票拿到柜上换现洋去。” 那名打手微一愕道:“二管事……” 二管事沉声道:“快去。” 那名打手没敢再说话,答应一声接过银票走了,他办事还真利索,一转眼工夫给换了三百块现大洋捧了过来。 金刚接过现大洋,冲二管事含笑点了个头走开了,二管事也忙含笑点头。 金刚挤入了人群,那名打手在二管事耳边嘀咕了一阵,二管事眼瞪大了:“真的?” “二爷,我有多大的胆子敢骗您。” 二管事把目光投向了还在人堆里挤的金刚,眉宇间泛起了一股森冷之气,道:“把他带进来,不许动粗。” 说完话,他转身往里去了。 那名打手则立即向着金刚走了过去。 金刚到了推牌九那张桌旁,好不容易找了个空位,刚要往下坐,打手到了身边,弯腰在金刚耳边说了一句。 金刚愕然抬眼:“有什么事儿么?” 打手道:“你不是找马二侉子么?” 金刚忙站了起来:“那行,我跟你走一趟。” 打手唇边飞快掠过一丝阴冷笑意,转身往外挤去。 金刚捧着现大洋又跟了过去。 挤出了人堆,进了柜台旁一扇小门,过了一条暗暗的走道,进了一座小客厅里,这座客厅虽小,摆设布置可真不赖,相当的精致考究。 二管事在里头等着呢,一抬手,淡然道:“坐。” 金刚坐了下去,把手上的大洋往几上一放,道:“二管事,马二侉子他……” 二管事截口道:“听说马二侉子欠你东西?” 金刚点头道:“没错。” “马二侉子欠你什么东西?” 金刚笑了笑:“能让我先见见马二侉子么?我愿意当着二管事把这件事撂个明明白白。” 二管事冷冷一笑,道:“朋友,看你也像外头跑跑的,怎么不懂到哪儿随哪儿的规矩。” 金刚笑了:“二管事,真要是谈规矩的话,你们就不该让马二侉子欠我这样东西。” 二管事脸色一变。 打手从后头伸手,搭上了金刚的肩。 金刚一笑道:“这是干什么?” 打手的手从金刚肩上滑了下去,到了金刚的胸前,金刚抬手扣住了他的腕脉,抬手把他的手臂从头上抬过,然后顺势一扭。 打手的胳膊到了背后,龇牙咧嘴地曲一膝跪了下去。 二管事变色而起。 金刚淡然道:“我并不想惹事,你们最好别逼我,把事闹大了,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二管事站着没动。 金刚松了那名打手,那名打手窜起来就要探腰。 二管事冷喝道:“不许乱动。” 打手没敢再动。 “去把马二侉子找来。” 打手狠瞪了金刚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金刚抬了抬手:“二管事,请坐啊。” 二管事两眼紧盯着金刚,缓缓坐了下去。 没多久工夫,打手带着马二侉子进来了,想必打手已经跟马二侉子说过什么了,马二侉子一进来就盯上了金刚,然后转眼望二管事:“二管事,我不认识他,见也没见过他。” 二管事一怔望金刚。 金刚含笑站起:“马二侉子,你是不认识我,没见过我,可是开修表铺的陈老头儿你总该认识了吧!” 马二侉子微一怔,旋即笑了:“噢,原来是这么档子事儿啊……” 转望二管事,道:“二管事,是收规费的事——” 金刚道:“收规费归收规费,动手抢客人送修的金壳怀表,然后又打伤人,这就太过了吧!” 二管事霍地站起:“马二侉子,你真干这事儿了?” 马二侉子道:“二管事,这不能怪我,那老小子不服咱们的规矩,我只有拿他的表抵数。” 金刚原没什么把握,如今一听这句,心中一块大石头立即落了下去,截口道:“拿表抵数,也是你们的规矩么?” 马二侉子竖眉瞪眼,就要发作。 二管事抬手拦住,望着金刚道:“朋友,你跟陈老头儿是……” “亲戚,沾上了这一层,我不便坐视。” “你打算怎么个管法?” “二管事,我不是来闹事的,咱们循和和平平的路子走,诸位都是在江湖道上走动的,我也就照江湖上的规矩了结这件事……” 二管事道:“马二侉子既然拍胸脯承认了,我们就不能不接下你的,朋友,你划出道儿来吧!” 金刚道:“二管事,请把骰子借一付来。” “骰子?” “不错,骰子。” 二管事疑惑地看了金刚一眼,冲打手施了个眼色。 打手转身从屋角一个小柜子里取出了一付还由锡纸封着的骰子。 目光从马二侉子脸上扫过,落在二管事脸上,道:“我要凭这付骰子,以几上这些大洋为赌注,赢回马二侉子身上那只金壳怀表。” 二管事要说话。 马二侉子却面泛喜意地抢先点了头:“行,就这么办,就这么办!” 马二侉子为什么面泛喜意,抢先点头,只因为玩别的他不行,耍这一套他拿手,他马二侉子在黑道上混了这么些年,吃、喝、嫖、赌几门样样精、尤其是嫖、赌这两样,玩儿哪一套他都行,心想玩儿这个还不是十拿十稳,把金刚吃的死死的。 金刚却是看也没看他,望着二管事道:“二管事怎么说?” 二管事道:“我刚才说过。马二侉子既然拍胸脯承认,我们就不能不接下,尤其朋友你这么够意思,我们更是不能不接下,只是朋友你的意思……” 金刚道:“不必多,骰子只掷一把,姓马的他赢了,我从此不再提金表一个字儿,这些大洋是他的,我扭头就走;要是在下我承让,对不起,姓马的他交出金表来,这些大洋还是我的,陈老头儿的钟表铺该交多少规费,我如数留下,就是这样,二管事明白了么?” 二管事点了头,也扬起了拇指:“好,就冲着朋友你这番话,不管谁赢谁输,从今后我交你这个朋友,只是,我还有一点不明白。” “二管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朋友你能不惜拿这么些大洋赌那么一把,而就凭这些大洋,几只金壳怀表也买得到……” “二管事,这个我知道,只是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在下我争的是这口气,再说做生意得讲究信用,人家把那只表送进了铺里,铺里就该把那只表修好交回人家手里,二管事,你说是不是?" 二管事又点了点头:“有理,有理,朋友你既到这儿来找上了我,而且是在我这儿作了结,我就义不容辞的做个证人,你们双方掷吧,马二侉子他要是敢耍赖,自有我还朋友你一个公道。” 金刚一抱拳:“多谢二管事。” 转望马二侉子,道:“客随主便,姓马的,你说,咱俩玩几颗?” 马二侉子要说话。 二管事已然道:“不,朋友,江湖道上没这个理,划道儿的是朋友你……” 金刚道:“二管事大公无私,令人佩服,只是,二管事,我是要姓马的他口服心服,将来没有一句话说,骰子既是我挑的,赌法就该由他说话。” 二管事深深地望了金刚一眼:“你这种朋友失之交臂太可惜,天津卫地面上,早该让我碰见朋友你这种人物了,我要是再说什么,那就显得矫情了,马二侉子,你说话吧!” “是,二管事,”马二侉子忙恭应一声,嘴角儿噙着一丝笑意,望着金刚道:“咱们就来个四颗比点儿吧!” 金刚抬手把骰子递了过去:“你启封先掷吧!” 马二侉子可没客气,伸手接过骰子,撕开了封底,顺手又从柜子上抓过一个专供摇骰子用的铁罐儿来,把骰子往里一扔,单手那么一捂,哗喇,哗喇的摇上了,边摇他边带着笑意望金刚,笑的得意,笑的鬼。 约莫摇了十几下,他另一双手抓着铁罐把骰子往茶几上那么轻轻一掷。 二管事为之动容。 打手面露喜色。 马二侉子更是笑吟吟地望着金刚。 茶几上四颗骰子一窝“豹子”,全是五点儿。 这点儿够大了。 要想比这个点儿再大,除非是四颗六的一窝“豹子”。 可是,谈何容易! 马二侉子能摇出这个点儿来,已经是赌道中的一流高手了。 放眼全国赌道上,要四颗六点豹子就是四颗六点豹子的高手中的高手,恐怕找不出一两个来。 六道目光望金刚。 金刚面无表情,从马二侉子手里抓过铁罐来,口朝下往茶儿上那么一扫,“刷!”地一声,四颗骰子已入了罐儿,“哗喇”,“哗喇”摇两下,铁罐儿往儿上“叭!”地那么一扔。 二管事,打手,马二侉子,六道目光急望铁罐儿。 金刚缓缓掀起了铁罐儿,对面三位为之猛一怔。 四顺骰子一颗一颗地叠了起来,整整齐齐,一点偏差都没有,最上头一颗是六点儿。 金刚缓伸手,捏下了最上头一颗,第二颗还是个六,捏下第二颗,第三颗是六,对面三位瞪大了眼,张开了嘴,马二侉子头上居然见了汗,突然他伸手捏下了第三颗,刹时,他傻住了。 二管事跟打手脱口一声惊呼。 第四颗骰子还是个六点儿。 如假包换的六点儿豹子,而且是四颗骰子叠起来的一窝六点豹子。 --竒@ 書#網¥q Ι & &δ u& # ω ā Ν g &. ℃ ǒ M-- “兄弟有眼无珠……”二管事突然激动地抓住了金刚的手:“兄弟有眼无珠,容兄弟请教……” “不敢当,”金刚淡然道:“该我请教,二管事,这,谁输谁赢?” 二管事忙道:“他这点儿浅薄道行哪能跟您比,差得远,差得远,他差得太远了!” “那么,对不起,承让了。” 金刚向着马二侉子伸出了另一只手。 马二侉子两眼发直,人还在发愣,没看见。 二管事急.喝道:“马二侉子,还不快把表还给这位爷。” “是,是,是。” 马二侉子如大梦初醒,连声答应,一手忙探入怀中去拿表。 他手是探入怀中,可是他忽地一怔,脸色马上变了! “怎么了,马二侉子?” 二管事何了一声。 马二侉子面如死灰,道:“表,表……” 他两手在身上来回摸。 金刚伸手抓起了他胸前的表链,链子是揪出来了,而链子的那一端却没见有金壳怀表。 二管事一征急道:“表呢?” 马二侉子道:“怪了,表,表……” 二管事劈胸揪住了马二侉子:“我问你表呢?” “我,我也不知道,原一直在怀里……” 二管事道:“马二侉子,你可别耍花枪,塌了我这个证人的台。” 马二侉子忙道:“二管事,您想嘛,我怎么敢呢……” “谅你也没这个胆,那么表呢?” “表?我真不知道哪儿去了……” 二管事抖手就是一个嘴巴,打得马二侉子捂着脸踉跄退后:“马二侉子,你这个纰漏大了,丢人丢在自己家里,这事我不能不禀报总管……” 马二侉子大惊,砰然一声跪在地上:“二管事,您可千万不能,您行行好……” “你还有脸求我。” 二管事抬脚就要踹。 金刚伸手拦住了二管事,他像被兜头浇了盆冷水,心里够急的,他恨不得活剥了马二侉子,可是他也知道,那样与事无补,一点用也没有,他道:“二管事,看情形他是碰上了扯旗儿的(扒手)了,表已经不在他身上了,你就是打死他也没有用。” 二管事指着马二侉子道:“没用的东西,你给我想一想,你都上哪儿去过,都碰上了谁?” 马二侉子哭丧着脸道:“我,我……” 突然两眼一亮,急急接道:“我想起来了,我离开‘香记茶馆’儿的时候,让个进门儿的家伙撞了一下,八成儿是那时候……好个狗×的……” “没用的东西,没用的东西,你在天津卫吃的谁的饭,居然在自己家里让人摸了兜儿,你还有脸活下去呀,就冲这,总管就饶不了你,你去给我追,你去给我追去,表追不回来我要你的命,滚。” 马二侉子连声答应,爬起来狼狈奔了出去。 二管事马上又转望打手:“你去给我交待下去,让弟兄们都给我出去查,就是把地皮都翻过来,也得把表给我找回来。” “是。” 打手恭应一声也出去了。 二管事转望金刚,满脸愧色抱拳:“朋友,我……” 金刚道:“二管事不必再说什么了,二管事你已是仁至义尽,在下我没有话说。” “朋友你这么说,更让我脸上挂不住,请放心,我不信凭我们这些人手跟力量,在自己家里追不回一只表来……” 金刚抱拳道:“既是这样,我十一点再来听信儿吧,告辞。” 他说走就走,没等二管事再说话,兜起几上的现大洋来,转身走了出去。 二管事抬手要叫,又停住了,猛一跺脚骂道:“该死的马二侉子!” □□□ 金刚正急躁地在街上走着,打对街跑过来一个年轻小伙子,近前急促地说:“一哥,川岛已经来了。” 金刚道:“我原料定她会折回来的,走,咱们回去。” 他迈步就走。 年轻小伙子追了上去:“一哥,指令的事……” 金刚道:“回去再说吧!” 两个人疾快地消失在黑暗的大街上。 □□□ 墙上的挂钟敲了十下。 天津火车站刚有一列火车进站,成群的旅客浑身上下裹得紧紧的从月台进了站。 金碧辉跟秋子就混杂在这些旅客里。 可是她俩一进站就让赵大爷派出的同志盯上了。 金碧辉跟秋子茫然无觉,尤其是秋子,她还在张望着,张望着,有个人进了她视线内,是个戴呢帽,穿大衣的人,手里拿着个金壳怀表,正仰头对站里墙上的挂钟。 那个人虽然戴着呢帽,穿着大衣,可是都够破旧了。 也许是那人的穿着跟他手里的金壳怀表不大相称,秋子看得微微一怔。 很快地,那人对好了表,转身往厕所方向走去。 秋子转过脸对金碧辉低低说了句话,金碧辉微一点头,停在柱子旁没再走,秋子则一个人往厕所方向走去。 显然,她是要到厕所去一下。 一会儿工夫,秋子回来了,跟金碧辉很快地出了车站,赵大爷派出的同志也跟出了车站。 □□□ 金刚、赵大爷、修表客,都在陈老头的病房里。 陈老头神智还没有清醒。 金刚、赵大爷、修表客一脸阴沉,都没说话。 突然,赵大爷挥右拳打在自己左掌心,狠声道:“怎么这么巧,怎么这么巧,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马二侉子,却……” 金刚道:“什么都不要再说了,时候差不多了,我这就上他们窑口听信儿去,十二点以前一定赶回来,要是还没有消息,那就只有请求取消或者改变指令了。” 说完了,他就走了。 “九弟”一阵风似的跑进了病房,差点儿跟金刚撞个满怀,金刚身手好,侧身让开了,伸手一把抓住“九弟”,道:“慢点儿。” “九弟”跑得直喘,一时没能说出话来,他摊开了右手,右手里赫然有只金壳怀表。 金刚、赵大爷、修表客三个人一怔,修表客伸手就去抓那只怀表,可是他没有金刚快,“九弟”手里的那只怀表到了金刚手里,金刚急急问修表客:“是不是这一只?” 修表客急点头:“是,没错,怎么找到的?” 前面两句话是回答金刚,后面一句是问“九弟”。 “九弟”道:“是十一弟派人从火车站送回来的,十一弟说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只表竟跑到他兜儿里去了,什么时候到他兜儿里去的他也不知道,对了,这儿还有张纸条。” “九弟”又从兜里摸出了一张折叠着的纸条,递给了金刚。金刚接过纸条,忙不迭地打开来看。 纸条上写着几行字,钢笔写的虽然龙飞凤舞,但不失娟秀,几个人都看得出来,这两行字是出自女子手笔。 那几行字写的是:“如此机密物件,岂可大意失落,幸亏得表者非敌方人员,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今后当提高警觉,小心谨慎,以求破敌奏功,顺利达成任务,不负国家交代之使命,愿与诸同志共勉,梅花一号。”(PS!我已详细检查,指令并未外泄,可放心奉行。) 就这么几行字,看得几个人通体冷汗涔涔,做声不得。 半晌,赵大爷才道:“梅花一号,谁是梅花一号?” 修表客道:“这个我知道,梅花一号为‘天字第一号’派在敌方的死间。” 赵大爷道:“这么说,是‘梅花一号’从马二侉子身上把这只表摸了去。” “不,”金刚道:“听马二侉子的口气,从他身上摸走这只表的,不像是个女子。” 赵大爷讶然道:“那么这个‘梅花一号’是……” 金刚道:“既是同志,又是‘天字第一号’派在敌方的死间,我们就不必再去深究她是谁了,先把指令译出来要紧。” 他打开表壳,从表的机件缝里取出了一个只有大头针圆头那么大的胶卷,顺手交给了赵大爷。 赵大爷接过去就匆匆出了病房。 修表客吁了一口气,道:“我这颗心直到现在算是才放了下来,现在只有陈老的伤……” 金刚道:“不会有什么大碍的,只是恐怕要在病床上多躺两天。” 金刚现在已心身松懈,找张椅子坐了下去,接道:“没想到指令转来转去又转了回来,有惊无险,可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多亏‘天字第一号’在敌方安排了‘梅花一号’这么一个死间,也幸亏指令不是落在敌人手里,要不然就正像‘梅花一号’所说的,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修表客道:“怪来怪去只怪咱们太大意了,就像‘梅花一号’所说的,往后真要提高警觉,小心谨慎了,要不然那可真是对不起国家民族,成了大罪人了。” 金刚点头道:“的确,国家想念咱们,把这么艰巨的使命交付给咱们,咱们怎么能战战兢兢,又怎么敢不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似的。” 修表客没再说话。 金刚转望“九弟”:“十一弟还钉着川岛芳子?” “是的,一哥,您有什么指示?” “现在没有,等他有报告到来以后再说吧!” 正说着,赵大爷匆匆走了进来,金刚忙站起,赵大爷把一张电文纸递到了眼前,金刚接过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字谕天津诸同志,十一日电已收悉,诸同志合作无间,冒险犯难,挫败敌谍,破坏敌人整个战略,粉碎了敌人侵我阴谋,余甚欣慰。敌方遭此挫败,恼羞成怒,已饬令川岛返津,阴谋诱拢天津为首的华北黑社会;一方面对我方工作人员施以暗中报复,一方面企图以黑社会之恶势力控制整个华北,余特命‘地字第一号’即刻打入该黑社会之中,伺机破坏该项勾结,再次粉碎敌人阴谋,盼诸同志密切配合,全力协助。此令,‘天字第一号‘。” 金刚点头道:“原来如此,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们是够狡猾狠毒的。哼,这一次我照样要彻底粉碎他们的阴谋,让他们再一次暗尝惨败,丢盔弃甲,灰头灰脸的滋味。” 赵大爷道:“看来他们的一举一动,全在‘天字第一号’指掌之中。” “那当然,”修表客道:“要不然‘天字第一号’怎么会让国际间谍誉为‘情报之神’,敌方一听得他的大名就心惊胆战,魂飞魄散呢?” 金刚道:“‘天字第一号’这指令到的正是时候,我正好从已经走过的这条路打将进去,我这就上他们窑口去,川岛芳子那儿有什么动静,随时派人跟我联络,我进行的情形也会随时让你们知道,照顾陈老,尽快接他出院,我走了。” 他划根洋火烧了那指令,然后扭头走了。 □□□ 比约定的时间早了五分钟,金刚到了赌场,很顺利地进了后头那间小屋,见到了那位二管事。 这时候,小屋里,除了二管事以外,还有一个中年人在座。 这个中年人矮矮胖胖的,头都秃了,看上去恐怕有四十四、五了,气色挺好,脸色红润润的,对人很和气,脸上始终挂着笑容,可是明眼人只要一眼就能发觉,胖子的笑容后头,藏着令人不寒而栗的东西。 经过二管事的介绍,才知道这个胖子是二管事的顶头上司,赌场的大管事。 这趟金刚是负有特殊使命而来,他要想打进这个黑社会里,恐怕经由这座桥,是最短的捷径了,所以他对眼前这两位管事,尤其是这位胖胖的大管事,不能不下下功夫,他不亢不卑地冲着大管事微躬身躯抱了拳:“失敬,在下自知鲁莽,但事非得已,还望大管事海涵。” “好说,好说。”大管事笑吟吟地:“四海之内皆兄弟,一回生,再有这二回,咱们也就熟了,坐,坐,老弟台请坐。” 他硬把金刚让坐下,然后命打手献上了一杯茶,这他才又开了口:“老弟台你的事,我已经听二管事说了,这两天内我外头忙一点儿,没能在场里照顾,也没能亲自给老弟台你把事办了,真是失礼。” “大管事这么说是责我……” “不,老弟台。”大管事道:“江湖虽大,不讲义、理两字,那是寸步难行。我们是在江湖道上混饭吃的,你老弟台也该是道儿上的朋友,咱们都懂这个;老弟台扛个理字到这儿来,事情也做得规规矩矩,漂漂亮亮,我们没话说,也不能不给你个交待。” 金刚抱拳道:“恭敬不如从命,大管事既然这么赏脸,我要是再说什么,那就显得矫情,只有谢了。” 大管事笑道:“老弟台,这才是我辈本色,现在我可以告诉老弟了,人,我们已经截回来了,可是表已经不在他身上了;据他说,他是碰上了强中手,让人家把表摸去了,怎么处置,还在老弟台你一句话——” 向打手一抬手,道:“把人带过来。” 打手应声而去。 金刚确信那人碰上了强中手,不过他不能不做作一番,当即道:“大管事,表真的不在他身上了吗?” 大管事笑笑道:“等他来了以后,老弟台你只看他一眼,应该就知道他的话是真是假了。” 步履声传了过来,刚才那名打手先进来,后头又跟了两位打手,那两名打手架着一个人,硬是把他两脚悬空架来的,因为那个人自己已经不能走了,整个人已经成了血人,衣裳破得难以蔽体,混身上下无一块完肤,一张脸更是走了样了,简直就令人不忍卒睹。脸走了样归走了样,就是不走样金刚也认不出,但若是从车站找个人来问问,也许有人能认出,这个人到车站去过,而且掏出金壳怀表来对这车站的大钟。 这还能让人不相信他说的是实话。 金刚扬了扬眉,道:“大管事没说错,我不能不相信他说的是实话。” 大管事笑吟吟地道:“马二侉子办差了事,理亏的是我们,那只金壳怀表,恐怕是追不回来了,我们愿意照价赔偿,至于这个人……” 金刚站了起来,一抱拳截口道:“大管事,您这么说在下就太不敢当了。不错,马二侉子收规费又夺金表打伤了人,理曲的确是贵方,而贵方承认理曲在前,把扯旗儿的朋友截回来在后,已经是仁至义尽,在下口服心服,没有一句话说;至于金表找不回来,那是注定该找不回来,事既至今,怨不得任何一人,在下还怎么敢让贵方赔只金表,这件事就此算了,不敢再多事打扰,告辞。” 话落,他又一抱拳,转身要走。 大管事站起来抬手拦住了他,道:“老弟台,慢点儿。” 金刚停步回身:“大管事还有什么教言?” 大管事含笑道:“好说,好说,老弟台,这个人……” 金刚道:“他偿还的已经远超过一只金表了,相信以后在这块地面上,他再也不敢乱伸手了,大管事何必再留他。” 大管事哈哈一笑道:“说得是,说得是……” 当即转望两名打手摆手道:“照这位爷的吩咐,把他从后头送出去吧。给他腰里塞几个盘缠,也好让他回到他来的地方去。” 两名打手应一声,架着那人出去了。 金刚抱拳道:“大管事高义,令人佩服。” 他又要走。 大管事又拦住了他:“老弟台可否再多留一会儿?” 金刚道:“大管事是不是还有什么教言?” 大管事抬手让座,笑吟吟地望着金刚:“坐,老弟台,马二侉子办差事,老弟台找上这儿,这总是缘,彼此既然有这个缘份,为什么不往深处交交。” 金刚明白,对方不是要交朋友,也不可能对人这么低声下气,曲意结交,而是他露那两手发生了作用,使得对方有了“爱才”的念头,这是求之不得,最好不过,也可以说是歪打正着,可是,他也知道,他不能表现得太急进,他含笑抱拳,道:“承蒙大管事看得起,在下受宠若惊,不过,大管事原谅,在下不敢高攀。” 大管事微微一怔:“老弟台这话——” 金刚笑问:“大管事,设使你我易地而处,你敢高攀么?” 大管事哈哈大笑,道:“没想到老弟台你是这么个趣人儿。老弟台,你匹马单枪闯到这儿来讨取公道,这份胆识跟豪气,实在令人不能不扬大拇指说声佩服,可是老弟台你要是有这种想法的话,那老弟台你可就觉得俗了,四海之内皆兄弟,江湖道上走腿闯道,不该有这种想法。” 金刚道:“大管事,我不算是江湖人,可是我有一只脚踩在江湖道上,我看得很清楚,我不愿意落人一个混不出名堂没饭吃,舍命而进身阶的话柄。” 大管事道:“这什么话,老弟台,你这么说就更不对了。干脆,我这么问一句:你是不是压根儿看不起我们这一伙,压根儿就不愿意跟我们交往。” 金刚道:“大管事,要真是这样的话,我早就把那只脚从江湖道上收回来了。” 大管事一点头道:“说得好,那么老弟台你……” 金刚道‘“大管事,为朋友两肋可以插刀,要是日后有人说我的闲话,你管是不管?” 大管事一脸笑容道:“管,我管定了,往后只要有谁敢说你老弟台的闲话,我秃鹰就割掉他的舌头。” 金刚转望二管事:“这话二管事听见了?” 二管事道:“我听得清清楚楚。” 金刚当即坐了下去,道:“二管事,我坐下去了。” 大管事、二管事哈哈大笑,大管事一巴掌拍上金刚肩头,连称呼也改了:“兄弟,你这个朋友,老大哥我交定了……” 二管事道:“大哥,别忘了算我一份。” 大管事道:“放心,忘不了的。” 对侍立一旁的打手一摆手,道:“小子,去,去弄点儿酒菜来,我们哥儿三个要痛痛快快的喝几杯。” 打手应声欲去。 “慢着,”金刚往腰里一摸,抖手一张银票飞了过去:“要喝大家都喝,算我请弟兄们了。” 大管事忙道:“兄弟,你这是……” “不该么,大管事。”金刚笑问。 打手那儿已接住了银票,看一眼,满脸堆笑,直哈腰,直谢,飞也似的奔了出去。 大管事笑着道:“兄弟,你可真会做人,把他们惯坏了,往后让我怎么带。” 金刚笑笑,没做声。 二管事目光一凝,望着金刚道:“兄弟,到现在我们还没有请教……” “说什么请教,生分了,”大管事摆手打断了二管事的话头,道:“兄弟,我姓岑,外号秃鹰,大伙儿都管我叫岑胖子。我这位二管事姓楼,单名一个云字,大伙儿管他叫楼老二。在我们总管赵霸天麾下十员大将里,我们俩是老大,老二,天津卫地面上赌这一档,归我们俩管,说说你吧!” 金刚道:“大管事,二管事……” “什么大管事,二管事,”大管事岑胖子又摆了手:“别扭,干脆叫声大哥,二哥。” 金刚见风,马上转舵:“恭敬不如从命,大哥,二哥,我姓金,单名一个刚字,源兴盛钱庄的少掌柜。” “哎哟,”岑胖子,楼老二一怔都瞪了眼:“你就是那个鼎鼎大名的花花公子金少爷呀!” 岑胖子接着道:“唉,我们对你可是仰名已久哇,兄弟你在天津卫算是出了名……” 金刚道:“出了名的败家子儿。” 楼老二道:“兄弟,我们这些人哪一个不是败家子儿。” 岑胖子大笑:“说得好,说得好。兄弟,久仰你吃喝嫖赌样样精,交游阔、人头熟,连军警联合侦缉处的处长,都跟你称兄道弟,暗地里公送美号‘花赌孟尝’,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哪!” “好说,好说,”金刚说:“拿得出去的,也只有这几样了!” “够了,”岑胖子道:“就凭这儿样,大江湖到处去得。” “可不,”楼老二道:“多少人想学还学不来呢,兄弟,听说,你去四喜班儿跟人抖阔,一掷千金,独占花魁,有没有这回事儿?” 金刚点头道:“有这回事儿,可却阴沟里翻了船。” “怎么?”岑胖子、楼老二同声问。 “钱白花了,”金刚道:“原想等多去几回再吃的,没想到她一声没吭溜了。” “不冤,”岑胖子道:“美谈,佳话留下来了,名传出去了,这可是花钱都买不着的。” “行了,别臊我了。”金刚说。 岑胖子哈哈大笑:“不要紧,我们老三、老四手下花档里的好货色多得很,赶明儿我带你去走一趟,挨着个儿任你挑拣。” 金刚急急一抱拳:“大哥,小弟我就这么点儿嗜好,先谢了。” 楼老二道:“兄弟,你既然好这个,又有这么一付好手艺,干吗老玩儿票,干脆,明儿个让大哥跟总管说一声,你进来帮忙,把这个场子交给你。” “对,”岑胖子一拍大腿,道:“就这么办,明儿个一早我就见总管去。” “不,大哥。”金刚摇了头。 岑胖子、楼老二一怔:“兄弟,你……” 金刚道:“就像二哥所说的,我是玩儿票,所以始终只一只脚踩在江湖道上,要是等我另一只脚也踩上江湖道,我的心可就大了。” “怎么个大法?”楼老二忙问。 金刚道:“赵总管那个宝座让给我坐还差不多。” 岑胖子、楼老二猛一怔,脸色都为之一变,两个人互望了一眼,才由岑胖子说了话:“兄弟,那你的心可是太大了。” 金刚笑笑道:“其实,大哥,二哥,真要说起来,我这心并不大,赵总管有的玩艺儿我都有,我有的他却不见得有,您两位信不信?” “这……” 岑胖子、楼老二显然有点犹豫。 “我那一手,二哥亲眼看见了,赵总管他有么?” 金刚拿起了茶杯,往几上一放,又拿了起来,几上有个刀切似的茶杯底痕印,岑、楼二人直了眼。 “我这一手,他有么?” “兄弟,你,你……”岑胖子舌头像打了结:“高,高,高……” 楼老二道:“兄弟,我们只当你身手不错,可没想到你还有这么好一身内功……” “走吧,走吧,兄弟,这一手别说赵总管没有,就是放眼大江湖,也挑不出几个人有……” 岑胖子舌头解开了,话像连珠炮。 金刚淡然一笑,把茶杯又放回几上,道:“我要是坐坐赵总管那个宝座,不算辱没吧!” “不算,不算,”岑胖子道:“兄弟你这是什么话,现在我们知道你有多少了,就算是把赵总管的位子给了你,恐怕还委屈你呢!” 金刚笑了笑,没说话。 楼老二犹豫了一下道:“兄弟,我直说一句话,你可别在意。” 金刚道:“二哥有什么话,请只管说就是。” 楼老二道:“兄弟,就像大哥刚说的,你这一手别说赵总管没有,就是放眼大江湖,也挑不出几个来,论武功,别说是跟赵总管比,就是跟三位当家的比,恐怕也是绰绰有余,可是兄弟,带人、服人,不能单凭武功,我这意思……” 金刚含笑道:“二哥的意思我懂,只是二哥又怎么知道我没有带人、服人之能,也许我带人、服人之能,比赵总管还高明。” 岑胖子接口道:“那当然,那当然有这个可能。江湖道儿上混了这么久了,兄弟你是个什么样的角色,什么样的人物,我还能看不出来;只是,兄弟,万丈高楼由地起,你刚进门儿就想一跃而为总管,别说赵总管心里一定不痛快,就是三位当家的,也未必愿意这么做。” 金刚道:“大哥,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抬腿跨进门儿呢!” 岑胖子一怔忙道:“兄弟,你是不愿意……” 金刚含笑摇头道:“大哥,这道理我懂,哪有一进门儿就一步登天的,这样不但让三位当家的为难,也难让人口服心服,我还是打头从最低的活儿干起吧!” “对,对,对,”楼老二道:“我就是这意思,我就是这意思。凭兄弟你的条件,还愁不指日高升,稳稳当当?” 岑胖子道:“嗯,我保证,只要兄弟你跟着三位当家的好好干,我担保出不了半年,兄弟你的地位一定在赵总管之上,绝不会在他之下。” 金刚道:“谢大哥的金言,借大哥这句口采了,将来还要仰仗两位哥哥多提拔。” 楼老二道:“算了吧,兄弟,恐怕你这两个哥哥,将来还要仰仗你,倒是真的。” 金刚道:“只要我真有那么一天,必不忘两位哥哥的知遇之恩。” 岑老大一摆手道:“自己弟兄,说什么恩不恩的。我明儿个一早就去见总管去,不管怎么说,这会儿他是全管天津卫地面的总管,好歹你见见他。” 金刚道:“这是规矩,当然一定要见。” 就这么决定了,往下去三个人是越谈越近,越谈越投机,岑胖子跟楼老二简直就把金刚当成了生死弟兄。 不大工夫,酒菜到了,就在小屋里摆上了桌,三个人开怀畅饮,一直喝到了清晨两点。 □□□ 为了应付紧张的情势,金刚带着几分酒意,禽开了赌场之后,没马上回家去。 如今他心里很踏实,只因为老人家跟翠姑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他的工作,不再误会他、不再责怪他,心里承受的压力已经没有了。 他去了医院,修表客已经走了,赵大爷带着“地字九号”、“地字十号”守着熟睡中的陈老头儿。 从赌场中到医院,这一路他很悠闲,也很放心,因为他没有发现后头有人跟踪他。 显然,天津卫地面的黑社会,是真心真意想把他拉进去,绝不是玩什么花招。 这也难怪,碰上这么一个千万人中难选其一的“人才”,谁肯失之交臂,当面错过。 金刚一进病房,赵大爷就迎了上来:“回来了,情形怎么样?” 金刚把经过情形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听完了金刚的叙述,赵大爷笑着点了头:“双方还没有接触,日阀已经注定又一次的失败了,川岛芳子这一次卷土重来是白来了。” 九弟道:“可不,咱们处处制敌机先,他们要动的一个目标还没动呢,咱们已经打进去先等着他了,他们当然注定非失败不可。” 十弟道:“川岛芳子又惨了,要是这一次再遭滑铁卢,恐怕她的命运……” 金刚缓缓说道:“川岛芳子可是个相当优秀的特务人员,可惜只可惜她那发号施令的上司太迟钝了,各方面都无法提供给她资料,跟她配合,因而使她处处受制,糊里糊涂地第一步便踏上了失败之路。” 赵大爷点头道;“一哥这话是十分正确的持平之说。” 九弟道:“咱们摸清楚了他们的弱点,他们都缺乏自知之明,还硬要跟咱们打情报仗,真是愚得不能再愚的了。” 金刚沉默了一下问道:“川岛芳子有什么动静么?” 赵大爷道:“她带着她那位助手,已经住进了旅馆,暂时没有什么动静。” “没有跟各方面联络?” “还没有。” “关东军特务机关土肥原方面呢?” “也销声匿迹没动静了。” 金刚想了想道:“这样看来,他们这一次的阴谋,恐怕是要让‘黑龙会’唱独角戏了。” “一哥有什么指示?” 金刚又想了想,道:“严密监视‘黑龙会’潜伏在天津的所有主要分子,随时向我提供消息,不采取任何行动,跟他们短兵相接的地方,只有在黑社会那个圈圈里。” “是!” 九弟冷哼一声道:“宋山、马逵、朱品三这三个东西,居然还有脸称什么三义。” 十弟道:“也许他们配称三义,‘黑龙会’的阴谋却难以得逞。” 金刚徽一摇头道:“不,这三个人平日贩毒走私,设赌置娼,专做犯法的勾当,毫无国家民族意识,只要动之以利,他们定跟‘黑龙会’勾搭。” 十弟道“那咱们就来个一举两得,一方面摧毁日阀的阴谋,另一方面也把这些危害社会的败类消除掉。” 金刚道:“我正是这个主意,不过‘三义堂’在华北的根基相当深厚,恶势力也至为庞大,门徒爪牙遍华北,咱们要斗智重于斗力,步步为营,只有一点不小心,不但不足以摧毁‘黑龙会’的阴谋,反而会加速他们的勾搭,使他们的恶势力生大,真要是那样的话,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十弟道:“有那么严重么,一哥?” “当然有,你以为我会危言耸听?” 赵大爷道:“一哥只让监视‘黑龙会’的主要分子,而不对‘三义堂’的人采取行动,把跟他们短兵相接的地方划在‘三义堂’那个范围之内,是不是就是因为这原因?” 金刚道:“就是为这,并不是我信不过弟兄们,而是这项任务太重要,关系也太重大,我不能不特别小心,真要比起来,我倒认为这项任务比上回争夺溥仪的任务,要危险得多,所以不管我交付诸位什么使命,诸位都不能掉以轻心,必须小心谨慎,全力以赴。” 听金刚这么一说,年轻气盛的“地字九号”跟“地字十号”,不敢再气盛了,各自脸上换上了一片严肃神色,没再多说一句话。 金刚也没再多说什么,走近病床看了看熟睡中的陈老头,又交待轮流看守,一见好转,迅速出院之后就走了。 出了医院,踏上了回家的路。 刚拐过一个弯儿,迎面来了一辆胶皮,拉车的不是别人,是马标化身的史克强。 金刚一见他就埋怨:“我不是交待你在家里守着么!谁叫你自作主张跑来接我的。” “大哥,我不是来接您的。”马标看看四下无人,低声说。 “那你拉着车跑这儿来干什么?” “小妹病了,我来知会您一声。” 金刚一怔:“小妹病了!怎么回事儿?” “不知道,刚她支撑着跑去找您.我告诉她您不在,她就又走了。” “她告诉你什么病了没有?” “没有。” “八成儿又是跟我耍花招,我这两天正忙。” “不,大哥!我看得出来,这回是真的。” “请大夫看了没有?” “不知道!她没说。她孤伶伶一个人住在那儿,您让她上哪儿请大夫去?又怎么去?” “那你去给请个大夫送去。” “我?大哥,您不去?” “我正忙,怎么去!要去也得过两天才能去。” “大哥,依我看,小妹这病有八分是为了您。” “又来了。” “大哥,您自己想嘛,以往到哪儿她都是跟您寸步不离,从没有离开您这么久过,若我我心里也会别扭,您要是不去,光找大夫看有什么用?” “真要命,早知道我就不带她回天津来了。” “您已经把她带回来了,是不是?孤伶伶一个女孩子家,怪可怜的。您忍心?小妹这个人您不是不清楚,外表硬强得跟什么似的,其实内里脆弱得可怜。” “马标,你拿了她什么好处了?” 史克强窘迫一笑道:“大哥,何必呢?反正您现在空下来要回去了,就迟一点儿回去,拐一趟去看看,又有什么关系,这会儿老太爷跟翠姑娘也不是不知道您,大哥,对小妹别那么吝啬。” 金刚一纵跳上了胶皮。 史克强二话没说,一咧嘴,拉着车如飞奔去。 □□□ 车,停在了小胡同两扇官门儿之前。 金刚跳下了车。 史克强放下了车把,一翻身,矫捷地翻墙进去了。 门开了,史克强在门里含笑摆手。 金刚皱皱眉走了进去。 史克强一笑走了出来,把门一带,往车上一跳,一靠,拉下帽子来盖住了脸,不动了。 金刚往里走,进了一个小院子,小小的四合院,两边厢房黑漆漆的,没灯,只有一明两暗的上房屋、东耳房的窗户上,透着些灯光。 金刚到院子里,就听见东耳房里传出了大姑娘低弱的话声:“谁呀?” 金刚应了一声:“还有谁?” “大哥!”东耳房里传出一声尖叫,窗户上映上了大姑娘的影子,头发蓬松着,摇晃着往外走。 金刚到了上房门口,门门响动,门开了,大姑娘当门而立,满脸惊喜:“大哥——” 娇躯一晃,往前就倒。 金刚忙伸手扶住,“看看你——” 大姑娘道:“我头好昏——” 金刚扶着大姑娘,把大姑娘扶进了耳房。让大姑娘躺上了床,给大姑娘盖上了被子,拉过把椅子在床前坐下,然后才道:“告诉我,什么病?” 大姑娘嗔道:“还问呢,都是你害的。” “我害的?” 大姑娘眼圈儿一红,道:“怎么不是,把人家带到天津来,往这儿一放就不管了。” “小妹,你又不是不知道,我……” “我知道,你的工作,你忙!” “这不就结了么?” “一点儿也不结,你把马标带在身边,却把我一个人摆在这儿,不公平、偏心;我不管,从今儿个起,我要跟马标换。” “换!胡闹,你是个大姑娘,我一天到晚带个大姑娘在身边,成何体统!” “谁让你带大姑娘了,我就不能女扮男装?” “女扮男装,更胡闹。” “怎么更胡闹?川岛芳子能女扮男装,我就不能?” “小妹。” “我不管,我就要这么做。” “小妹,马标充我的车夫,你能?” “我,我不管拉车,可以充你的跟班。” “我哪来那么大派头。” “有车夫就不能有跟班?” “小妹,别胡闹了!” “大哥,你忍心说我胡闹,你想想,我……” “小妹,你是个明白人,你冷静想想,我这工作不比别的工作,能不能瞎胡闹?” 大姑娘没说话,突然捂脸哭了。 金刚好生不忍,伸手抚上大姑娘香肩,道:“小妹,我知道你苦,可是你不能不体谅我的身份,我的工作。” 大姑娘只哭不说话。 “小妹,我这不是来看你了么?” 大姑娘倏地放下了手:“我要是没病,你来不来看我?” 金刚愣了一愣,道:“小妹,说实话,要不是因为你有病,我还真不会来看你。” 大姑娘哭着道:“这不就是了么!” “小妹,你要了解,我是不得已!” 大姑娘突然又捂住了脸。 “小妹,听话,行么?” 大姑娘仍是只哭不说话。 金刚道:“你躺着,我去让马标请个大夫来。” 他说完话,站起要走。 大姑娘放下手,叫道:“我不要。” 金刚回过身劝道:“小妹。” 大姑娘道:“我说不要就是不要。” “小妹,别孩子气,有病就要看。” 大姑娘脸一红道:“我知道,可是你一来我的病就好了!” 金刚沉默了一下,又坐了下去,道:“小妹,咱们好好谈谈。” “谈什么,有什么好谈的!” “小妹,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在这种情形下,容不得我有感情的负担。” “谁说的,你怎么能有未婚妻?” “那是小时候就订的。” “我不管。” “不,小妹,你不能不管的。” “你要我怎么管?” “小妹,老人家订下的亲事,我那时候还小,也跟现在的情形不同,你要体谅。” “你要我怎么体谅,我体谅你,谁体谅我?” 金刚沉默了一下子,抬手轻轻抚上大姑娘的香肩,道:“小妹,我不是不知道你的心意。” “你知道,光知道有什么用?” “小妹,我……” “你除了叫我,除了让我体谅你,别的你还会什么?” “小妹,你说我该怎么办,你要我怎么办!” “干吗问我,你知道你该怎么办。”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可是我不能,你知道么,小妹,我不能。” “你知道怎么样?” “我刚说过,我不能有感情上的负担!” “我什么时候让你感情上有负担了?” “小妹,你不是说……” “我说现在了么,你这个人不是糊涂人,脑筋为什么不转一转?” 金刚何等聪明人,一听这话马上就明白了,他心神震动了一下,久久没说话。 大姑娘道:“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 金刚吁了一口气,平静了一下自己,道:“小妹,老人家给我订下了亲,你让我怎么办?” “我让你怎么办?我能让你怎么办?” “翠姑是个好姑娘,贤孝的好姑娘,我不忍也不能伤害她。” “我让你伤害她了么,我说了么?” 金刚目光一凝,道:“小妹,那你是让我……” “你的脑筋就不能多转一转?” “小妹,我实在不懂你的意思。” “你是真不懂,还是跟我装糊涂?” “我是个怎么样的人,你不会不知道。”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太知道了。要不然我也不会对你这么死心塌地,这么痴。可是我也知道,只一碰上你我间的这种事,你就会跟我装糊涂。” 大姑娘的这句话,是一针见血。 金刚不能否认,他只有苦笑:“小妹,我承认。可是现在,我并没有跟你装糊涂,我是真不懂你的意思。” “你是真不懂?” “是的,小妹。” “那好,我告诉你,只要你现在给我一句话,我愿意等,哪怕是等白了头,老掉了牙,我愿意做小。” 金刚心神猛震,霍地站起:“开玩笑!” “不,我是最正经不过的。” 金刚忽然激动地道:“小妹,你知道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话。你知道不知道,你是在侮辱你自己。” “我倒不觉得。这是我自己愿意的,有什么侮辱不侮辱的?” “小妹,你是个难求的好姑娘,大可以傲然地选择你的对象,你怎么会这么委屈自己!”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谁叫我爱上了你,谁叫我对你这么痴,这么死心塌地,可是你已经有了翠姑——” “小妹,你的眼界太窄了,世界上的人那么多——” “任它池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若之奈何。” “小妹——” “也许这是命,这是缘,我前辈子欠了你的。” “你谁的都不欠,只是眼界太窄了。” “谁说的,别没理由找理由。以前我跑的地方不少,跟着你跑的地方更多,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你能说我眼界窄?” “小妹,就算你愿意,就算你欠我的,就算你的眼界够阔可是小妹,现在不比从前,现行的是一夫一妻制,我等于是个公务员,又怎么能知法犯法,破坏国家的法律,破坏国家的法治精神。” “别拿这来压我,你不说谁知道。” “你知道,我知道,你我的良心都知道。” 大姑娘突又捂着脸哭了。 金刚道;“小妹,原谅我,我实在无能为力。” “不!”大姑娘猛抬头,泪溢满眶的:“不能做小,我就做你的情妇。” 金刚脸色一变,沉声道:“小妹,你把你自己当成了什么人,你又把我当成了什么人?” 大姑娘猛然站起,大声道:“我不管,我什么都不管。” 金刚伸手抓住了大姑娘一双粉臂,道;“小妹,你能不能冷静冷静。” “不能,”大姑娘哭着道:“我冷静不了,我为什么要冷静,翠姑她没求就得到了,我这么痴,这么死心塌地却什么也落不着,我的命为什么这么苦,老天爷为什么对我这么刻薄,这么残酷。” 金刚不是铁石心肠,大姑娘像带雨的梨花,是那么让人怜惜,是那么动人。他热血往上一涌,心里也为之一酸,悲叫道:“小妹:小妹,你这是何苦,你这是何苦?” 大姑娘猛然挣脱金刚的双手,悲哭道:“谁知道我这是何苦,我不甘心,绝不甘心,你今天要是没有一句话给我,我就死在你面前。” 别人不知道,金刚最清楚,他这位小妹刚烈得不得了,是个说得出,做得到的人。 他一惊忙道:“小妹。” “别叫我,给我一句话。” “小妹,我不能!” 大姑娘猛睁美目:“你不能?” “小妹,你这不是逼我死么?” “咱们两个之中,总得要死一个。” “小妹。” “给我一句话,说啊!” “小妹,你能不能冷静想一想。” “用不着,我已经想过很久了,要是体谅你,就苦了我自己,我不甘心,说什么我也不甘心。” “小妹。” “我知道,你身份特殊,不能知法犯法。不要紧,你只要给我一句话,将来有关方面我去求,万一要是真不行,那是我的命,我绝不怪你。” 金刚惊声道:“小妹,不行,你绝不能这么胡闹!” “胡闹,你还说我胡闹。我愿意去求,求他们法外施恩,答应不答应全在他们,你能说我这是胡闹,你自己想一想,你还要我怎么样?" “小妹,我……” “你还是不愿意说,是不是?好,那你就不要管我了,你走吧!” 金刚叫道:“小妹……” “你要是不愿意给我一句话,就什么也别再说,走吧。你走吧,走啊!” 金刚他哪能走?他知道,只要他一走,这位小妹非自绝不可,他能让个对他一片痴心的好姑娘为他自绝?为他玉殒韵香消?不,他不能,他不是无情,更不是绝情。 陡地,他热血上涌,咬牙横心,毅然点了头:“好吧!小妹,现在你我什么都别说了,你等我将来——” 大姑娘一怔,突然坐了下去,捂脸痛哭。 金刚什么都没说。他的手轻轻抚上大姑娘的香肩。这,已胜过千言万语。 大姑娘还在哭,痛哭,痛痛快快的发泄。 良久,良久,大姑娘渐住声,抬起红肿的泪眼望金刚:“你走吧!真的,你该走了。” 金刚道;“小妹,让我叫马标给你找个大夫。” 大姑娘微一摇头道:“用不着,我的病已经好了八分了,什么药都治不好我的病,只有你能,你知道这不假。” “那——你要多保重。” 大姑娘微点头:“我知道。” “往后的几天,我可能抽不出空来看你,不过我会让马标常来。” “不用,不要紧,我已经好了,时候不早了,你快走吧!” “那——我走了。” 金刚自大姑娘的香肩收回了手,大姑娘站了起来,含泪地望着金刚。 金刚忍不住又握了握大姑娘的柔荑,才转身向外行去。 出了堂屋,马标在院子里迎了过来,他什么都没问,只问了一句:“要走了?” 金刚道:“你不要送我了,留在这儿照顾小妹,等天亮以后再走。” 马标并没有坚持,忙答应了一声。 把金刚送出了门,马标折了回来,进了大姑娘的屋。 大姑娘没再哭,呆呆地坐着。 “姑奶奶!”马标带笑道:“你们俩说的话我都听见了,真让他点头松口,可是真不容易。” 大姑娘道:“没人请你来跟我说这些,你为什么不送大哥回去?” “大哥让我留下来照顾你,等天亮以后再走。” 大姑娘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儿,病也好了,干吗还要人照顾。” “你要人照顾的地方还多,我问你,你真打算向有关方面提出要求?” “当然是真的,情感所至,金石为开,我不信求不到他们点头。” 马标道:“你能想到这一层那真是太好了,我举双手赞成,只是,你总得有点去谈的实力。” 大姑娘道:“实力?” 马标道:“不错,实力,要是没有实力,他们是不会答应的。” “你是说什么实力?” “你怎么聪明一世,也糊涂一时。”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快说吧!” “我问你,大哥是个干什么的?” “问得多余。” “你既然知道大哥是个干什么的,就该知道他一天到晚都在干些什么事。” “你这是废话!” “一点儿也不废话。你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 “没人不让你说,你倒是快说呀!” “大哥干的事儿是为国家、为民族,伟大而神圣。你就不会暗地里帮他些忙,也为国家、民族立些功劳,只要你能为国家民族立了功,这不就是你的实力么!” 大姑娘娇靥上飞快浮现起一丝惊喜神色,但很快地却又消失不见了,她缓缓说道:“你的意思我懂了,但是谈何容易!” “有什么不容易的?” “大哥做的事都属于最高机密,我连知道都没法知道,怎么暗中帮他的忙。” “说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还不服气。有我跟在大哥身边,大哥的一动一静你不清楚,我可比谁都清楚吧!” 大姑娘一怔:“马标,你,你是说,你愿意告诉我?” 化名史克强的马标耸肩:“有什么法子,谁叫咱们是一家人。” 大姑娘伸出玉手抓住了马标的手,激动地道:“马标,你真好,谢谢你!” 马标伸另一只手,拍了拍大姑娘的玉手,道:“行了,姑娘。咱们都是没家没亲人的孤儿。越发处得比亲兄妹还亲,我不帮你帮谁。像咱们大哥这一号的,打着灯笼也未必能找到第二个,我不能让你白白错过。” 大姑娘眼圈儿一红,泪光在美目里闪动着:“马标,你对我真好。” 马标吁了一口气,缓缓说道:“你跟大哥的事要能成了,也应该能为后世流传一段佳话。同生死,共患难这么多年,所培养出的感情,是最难得、最可贵的了,说什么我也要促成这段姻缘。” 大姑娘忍不住泪水,分不出是喜还是心酸,任它夺眶而出,缓缓低下了头。 马标道:“小妹,用不着再这样了,振作,振作吧!只要你有了这种实力,将来在有关人士面前,不但好开口,而且让他们点头的胜算也极大。” 大姑娘抬起了头:“马标,我好怕!” “怕?怕什么,你还有什么好怕的!” “这不是别的事,我怕万一帮错了忙,或者是越帮越忙,坏了大哥的事,那怎么办?” “唉!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畏首畏尾了。咱们跟随大哥不是一天了,帮不上忙的时候倒是有,什么时候坏过大哥的事了!” 大姑娘沉默了一下,道:“倒还真没有。” “这不就结了么,时候不早了,你该歇息了。” “你呢?” “我不能不照顾你,可又不能不走,你睡你的,我回去看看动静再来。” “我已经好了,你走你的吧!要是没什么别的事,就不用急着往这儿来了。” “你就别管那么多了,睡吧!” 马标扶着大姑娘躺了下去,然后他走了。 大姑娘两眼呆呆的望着顶棚,不知道她什么时候闭上了眼,只知道她闭上眼以后,两串晶莹泪珠顺眼角滚下,湿了绣花枕头。 □□□ 马标回到了金家,堂屋里还有灯。 他进了堂屋,可巧金刚从里头出来,他对金刚欠了个身,叫了金刚一声。 金刚微愕一下,旋即道:“你怎么回来了?” “我回来跟大哥商量点儿事儿。” “什么事儿?” 马标道:“大哥,老爷子跟翠姑既然去了保定,短时间内又不会回来,您何不把小妹接回来住。” 金刚一怔:“你开什么玩笑,我怎么能这么做?” “大哥,您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说……” 金刚抬手拦住马标”道:“我没有误会,我懂你的意思,可是我绝不能听你的。” “为什么不能?” “我好容易没了后顾之忧。” “大哥,小妹跟翠姑娘不一样,她一直是你的得力助手!” “这我知道,还用你说?” “那还有什么后顾之忧,不后顾之优的?” “马标,我看你是糊涂了。你怎么不想想,我好不容易把老人家跟翠姑哄走了,现在听你的把小妹接到家里来住,万一要是让老人家跟翠姑知道了,他们会怎么想?” “这个……” “你想到的我都想得到,我想到的你未必能想得到,小妹在那儿住的好好儿的,你乱出什么馊主意?” “大哥,我只是……” “不要只是不只是了,不管你想到什么,总该先跟我商量商量。现在好,你等于是先斩后奏,我不能答应,小妹心里不痛快。” “不!大哥,小妹还不知道!” 金刚一怔:“怎么,小妹还不知道?” “可不,我只是刚回来的时候,在半路上想到了这一点,先跟您提一提。” 金刚吁了一口气,抬手道:“小妹既然还不知道,那是最好不过,你不要再提了,什么也不要再说了。” 马标没说话,拉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低了低头,然后凝望着金刚道:“大哥,难道您一点都不觉得,您对小妹,有时候太残酷了些?” “我倒不觉得。” “我要是您,怎么着也……” “马标,你今儿个是怎么了?” “大哥,我不能不为小妹抱不平。” “要不是我了解你,我真会以为你拿了小妹的贿赂呢!” 马标笑了,金刚也笑了。 笑了一阵之后,马标道:“大哥……” 金刚道:“我刚说过,什么都别说了,你不都知道,我是不得已。” “我知道,”马标点了点头道:“所以总得赶快想法子解决,万一等到将来不成,小妹的脾气您我都清楚,她可是受不了。” “你别这么操心了,我已跟小妹都说好了,她愿意等我,也愿意找我的上司们去求去。” “您看,能求得他们点头么?” “这就难说了,没有前例可举,当局也不好破这个例。” “大哥,小妹不比一般女孩子家,情形也不同啊!” “你我说这些都没用,点不点头,掌握在我的上司手里。” 马标慨然道:“万一到时候小妹一个人不行,我去帮她求去。” “马标你可不能去胡闹。” “大哥,一个羊是赶,两个羊也是放,为什么我就不能去,您想到万一不成的后果没有,这件事是只许成,不许败啊!” 金刚不耐烦地摆手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不要来烦我了好不好?” 马标沉默了一下,站了起来:“我这就赶回小妹那儿去,明天您有什么行动?” “那你就不用管了,把小妹照顾好就行了。” “我不用管了,您总不能老不用车啊!” 金刚道:“我恐怕有一段长时间不会用车了。” 马标一怔,忙道:“怎么,您要到外地去?” “我不是到外地去,到外地干什么去!” “那您?” 金刚没瞒马标,把他的任务,跟岑胖子、楼老二的约会全告诉了马标。 马标一听,眉飞色舞,摩拳擦掌:“奶奶的,可好了,这回英雄可有了用武之地了。” 金刚淡然道:“那是我的用武之地,你还是给我照顾好小妹。” 马标一怔忙道:“大哥,您可不能这么自私,我这一身筋骨痒了多久了。” 金刚道:“也只好让它痒了。我告诉你,这一场战争,斗智重于斗力,斗智的时候也远比斗力为多。” “大哥,别瞧扁人好不好,我就不能斗智?” “那倒不是,只是我挤进去已经是不容易了,我怎么能把你带进去。” “大哥,您怎么糊涂了,他们既然知道您是金少爷,哪儿就多我这个金少爷的车夫了,不会让他们动疑的。” 马标的话有道理。 金刚沉默了一下,道:“咱们两个都进去了,小妹怎么办,你放心把她一个人放外头?” “唉!您今儿个是怎么了?真糊徐了,您不是有个未婚妻嘛,可是没人见过您的未婚妻,说小妹就是翠姑娘,包管唬得他们一愣一愣的。” “开玩笑,那怎么行。这要是让老人家跟翠姑知道了……” “哎呀!我的大哥,您干的是情报工作,爹、妈、老婆都能假,未婚妻又有什么不能假的,老爷子跟翠姑娘既然知道了您的真正身份,这一点儿还能不谅解!” 金刚站了起来,在堂屋里踱上了步,皱着眉,不说话。 马标知道他在考虑,而这种考虑必然是点头的机会大,不敢打扰,没做声的在一旁等着。 突然,金刚停住了,脸向堂屋外,道:“去吧!把小妹接来。” 马标一蹦好高,怪叫一声奔了出去。 金刚又踱上了步,他在思考往后那一步一步的棋。 半个钟头以后,他思考好了,马标跟大姑娘也进了堂屋,马标跑得够快,大姑娘脸上也红红的,挂满了喜意。 马标一进屋就道:“少爷,准少奶奶来了。” 大姑娘道:“去你的!” 金刚皱眉瞪了马标一眼,“记住,老太爷上保定做客去了。” 马标欠身道:“是,少爷。” 金刚摆手道:“这儿没你的事儿了,你去睡吧!” 马标道:“好,这新人还没进房呢,怎么就——” 金刚两眼一瞪,精光为之外射。 马标一吐舌头,一溜烟般跑了。 金刚望了望低着头的大姑娘,道:“小妹,你就睡翠姑的屋,行么?” 大姑娘道:“翠姑姐的屋在哪儿?” 金刚笑笑道:“走吧!我陪你去。” 他陪着大姑娘往后去了。 进了翠姑的屋,点上了灯。大姑娘的美目扫视了一回,道:“翠姑姐不愧是个好媳妇,收拾得既干净,又有条有理的。” 金刚道:“算了,这个用不着你告诉我,时候不早了,快睡吧!” 他转身要走。 “慢着!”大姑娘叫了一声。 金刚停步转身。 大姑娘偎了过来,无限娇媚地道:“我要你在这儿陪我!” 金刚忙道:“别胡闹——” 大姑娘脸上挂着红晕,嗔道:“只要不及乱,怕什么?” 金刚摇了头:“抱歉,我恐怕没那么好的定力。” 他在大姑娘粉颊上轻轻拧了一下,转身走了。 大姑娘轻跺着绣花鞋,娇嗔:“讨厌!” 金刚回头一笑,出了屋,还带上了门。 大姑娘见景咬着下嘴唇儿,想一下,娇靥突一红,转身奔向了床。 □□□ 金刚睡得很舒服,也很踏实。睡梦中,他觉得有两片湿润而温热的嘴唇盖上了他的。 他醒了,大姑娘红热的娇靥仰了起来,他皱眉道:“小妹……” 大姑娘红着娇靥道:“别这么大惊小怪。忘了,我是你的未婚妻。” 金刚没说话,索性闭上了眼,他只觉他的嘴唇到现在还是热热的。 只听大姑娘道:“别睡了,快起来吧!饭做好了,洗脸水也给你打好了,就等你起来吃饭了。” 金刚睁开了眼,四目交投,金刚突觉脸上一热,大姑娘脸上也猛一红。 他披衣下了床。大姑娘偎过来帮他扣扣子,秀发、娇靥、耳后,香得醉人。 金刚不敢闻太多,只有屏住呼吸。 洗好脸到了堂屋,马标已经垂手侍候着了,上前一步,欠身赔笑:“少爷,少——” 金刚忙道:“马标,你能不能正经点儿。” 马标笑容一敛,道:“是!少爷,给您盛饭。” 他上桌边盛饭去了。 金刚忍不住笑了。 桌上四样小菜,色香味俱佳,没吃就引人垂涎。 金刚怔了一怔,道:“小妹,我怎么不知道你有这么好的手艺。” 马标道:“大哥,这您可是瞧扁人了,小妹会的多着呢,恐怕比翠姑毫不逊色。您慢慢等着看吧!” 金刚转望大姑娘。 大姑娘羞喜地道:“别听他胡说,哪儿能跟翠姑姐比,快吃吧!都凉了。” 就是怪,金刚今天的胃口奇佳。翠姑做的,他没觉出什么,或许是他认为翠姑能、巧,做的好,是理所应当,意料中事,这位大姑娘江湖上跑的时候多,她似乎不该会,更不该做的这么好。 吃完了饭,金刚把马标跟大姑娘留在家里,一个人出去了。 他先到医院拐了一下。“病人”出院了,赵大爷在,赵大爷是专为留在这儿等他的。 两个人交换了“情报”,川岛芳子方面没什么特别的动静,金刚则把他的“计划与布署”全告诉了赵大爷。 两个人分了手,金刚径往岑胖子主持的赌场。 这时候赌场还没开门,岑胖子跟楼老二都不在。不过,他们俩给场里留下了话,要是金少爷来了,务必等他们俩回来。 于是,金刚就在后头那间小屋里坐下了。 场里的打手恭恭敬敬,端上了一杯刚彻好的香片。 一杯茶兑了五回,楼老二回来了,老远就听他在外头嚷着问,问金刚来了没有。 金刚立即扬声应道:“二哥,我在这儿。” 楼老二带着一阵风进来了,满脸是喜,满脸是笑:“兄弟,你可真是信人,咱们这就走吧!” “走?二哥是说总管那儿……” “可不!你当我跟大哥上哪儿去了,不为你会起这么早,晌午能起来就算不错。” “那真是太谢谢两位哥哥了……” “自己弟兄还说这个,走吧!大哥那儿等着呢!” 他拉着金刚就要走。 金刚忙道:“慢着,二哥。” “怎么,有点儿怯?” “怯?那是笑话。上金銮殿也未必能让我怯,我只是想先摸清楚情况。” “什么情况?” “您两位谈的怎么样?总管他……” “这还用问,不成我会来叫你?” “赵总管的态度怎么样?勉强不勉强?” “勉强倒是没什么勉强,不过,兄弟,他只说要先看看你。” 金刚倏然一笑道:“我懂了,走吧!” 迈步往外走去。 楼老二怔了一怔,忙跟了去! □□□ 金刚、楼老二两人出了赌场,跳上一辆胶皮。用不着楼老二说话,拉车的拉着胶皮就跑。 走大街,穿小胡同,一阵跑。最后胶皮停在了城郊一条胡同口。 楼老二下了胶皮,招呼那拉车的上赌场找管帐的拿车钱。等到胶皮走了,楼老二道:“兄弟,从这儿过去,咱们得走段路了。” 金刚道:“怎么,车过不去了?” 楼老二笑笑道:“不,这是规矩,一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楼老二一马当先,在前带路,进了胡同。 进胡同没多远,就见前面胡同两边站着两个头戴呢帽,身穿裤褂儿,卷着袖孔,露出雪白的两段的汉子。 金刚明白了,这儿是赵总管赵霸天的宅第所在,是闲人的车辆不准进,明桩要出了老远,稍微懂点儿事的,都会在胡同口外舍车步行。 金刚心念转动间,两个人已从两个汉子面前走过,楼老二左拐,进了横着的一条胡同口,胡同口里站着两个装束打扮跟刚才那两个一样的汉子。 进了胡同口前望,约莫百来尺远,一座高门头宅第,门口一对石狮子,那儿又站着四个,简直是戒备森严,官场上要员的公馆也不过如此。 百来尺距离不算远,没一会儿工夫便到了石狮子之前,两扇大红门,旁有偏门,红门关着,偏门开着,石阶高有十几级。高大的门头两边挂着一对大灯,每只灯上写着一个擘窠般赵字。 楼老二在赌场是二管事,威风、神气不可一世。可是一到这儿,他顿时矮了半截,向着四名汉子赔笑道:“这就是总管要见的金兄弟。” 四名汉子,八道目光,冷冷地上下打量了金刚一阵,其中一个上来伸双手遍摸金刚身躯。 楼老二一旁赔着笑道:“兄弟,是看看你有没有暗藏什么家伙。” 金刚道:“我还会暗藏什么家伙,我身上是从来不带那些玩艺儿的。” 搜金刚那汉子冷冷道:“那是最好不过,进去吧!” 楼老二连忙称谢。 进了赵家前院,楼老二道:“兄弟,千万别在意——” “不会的,二哥。这是规矩,入境就要随俗,你说对不对?” “对!对!” 楼老二笑道:“这才是我的好兄弟,还有,万一赵总管要是对你有点什么,你可千万看我们的薄面,千万要忍!” 金刚道:“我知道的,二哥。” 说话间,两个人已一前一后进了一座花厅里。 好气派的大花厅。 赵府这座花厅,够豪华、够气派,地下铺着红毡,顶上挂着时髦洋货琉璃灯,中式的八仙桌,太师椅,一色朱红,上头搁着大红缎子面儿的海绵垫子,跟嵌着大理石的靠背两下里一比,颜色让人看着好舒服。 靠里墙上,挂着一只相当大的自鸣钟。墙角下摆的也好,墙上挂的也好,都是些精美珍贵玩艺,可以说是中西合璧,美轮美奂。 别看楼老二是赌场的二管事,平日里神气得不得了,这会儿他进了这座花厅,硬是连坐都不敢坐。 金刚心里明白,可是他装不知道,当然这不能当面点破,要是当面点破了,楼老二脸上哪挂得住? 金刚这儿正没事人儿似的各处打量着,只听一声干咳传了过来。金刚、楼老二忙扭头看,只见厅门口站着个瘦瘦的中年汉子,一张马脸,脸色白里泛青。 楼老二忙赔笑欠身:“楚爷,您得空了。” 姓楚的中年男子脸上挤出一丝笑意:“我当是谁敢擅闯大厅里,敢情是老二你呀!” 他话是对楼老二说的,一对深沉的眼珠子却净在金刚身上转。 “是的,楚爷,我是奉总管之命,带位兄弟来给他见见。” 转望金刚道:“兄弟,来见见这位总管府的前院管事,楚庆和楚爷,往后还得仰仗楚爷多照顾呢。” 金刚抱拳欠身:“楚爷!” 楚庆和指了指金刚,道:“这就是你跟胖子俩说的那个?” “是的!”楼老二满脸堆笑:“往后还得您多照顾,多提拔!” 楚庆和深深看了金刚一眼:“小伙子长得倒是挺不赖的,不过长得好看没有用,咱们这儿不是靠长相的,得看他够不够格,有没有福气进咱们这个堂口了。” “是,是,您多关照,您多关照。” 楼老二一个劲儿的哈腰赔笑。 金刚却站着没动,也没再多说一句。 只听一阵杂乱步履声传了过来,大厅门口一前四后出现了五个人,清一色的短打装束,前头一个约莫四十上下,个头儿挺粗挺壮,一见楚庆和,马上微欠身躯:“楚爷!” 楚庆和笑道:“后院的护院,不轻易到前头来,有什么事么?” 粗壮汉子道:“巴爷让我来看看,总管要见的人到了没有?” 楚庆和道:“到了,早到了,喏,那不是么!” 粗壮汉子打量了金刚一眼,道:“那就好,我这就带他见总管去。您忙您的吧!” 一欠身向着楼老二招手道:“跟我来吧!” 转身走了出去。 楼老二、金刚向楚庆和施了一礼,先后跟了出去。 粗壮汉子与四个打手似的汉子在前带路,楼老二与金刚在后,亦步亦趋的紧跟着。走过了两旁花木夹道的青石小路,进了后院,绕着几幢房子,穿过几条甬廊,到了一间精舍之前,精舍门口站着两名打手也似的汉子。 前头粗壮汉子扭头过来说了声:“等着。”径自进了精舍,四名打手也似的汉子则留在门口,虎视耽耽的望着金刚。 楼老二不安的直瞅金刚。 金刚装没有看见。刚一到门口,他就闻见从精舍里送出来一股独特的异香,他一闻就闻出来那是什么味儿了,而且也知道里头的人正在干什么了! 粗壮汉子转眼工夫就出来,头一偏又进去了! “是,是。” 楼老二忙答应两声,带着金刚走进了精舍。 精舍一进门,是个精雅的小客厅,里头还有一个套间,岑胖子掀帘从套间里走出来,他一脸肃穆色,到了金刚面前低低说了声:“应对的时候当小心。”然后,他把楼老二、金刚带进了套间。 金刚没猜错。套间里,床上正躺着个四十来岁的白胖汉子吞云吐雾的抽大烟,床头几上放着一支细瓷小茶壶跟一盘水果,胖汉子只顾吸,连眼都没抬。 床前两旁,站着四个打手也似的汉子,床沿儿上坐着个少妇装束的女子,身材玲珑,皮白肉嫩,柳眉凤眼,娇媚动人,红而丰润的香唇边,长了颗美人痣,越显得她成熟、娇媚、动人。 烟一阵一阵的上冒,胖汉沿抬眼。 岑胖子、楼老二垂手哈腰站着,没说一句话,没敢吭一声。 少妇一双水汪汪的眸子,却不住的在金刚身上转。那双眸子充满了热力,那热力是能熔钢。 好不容易,一颗烟泡抽完了,胖汉满足地放下了烟枪,少妇涂着蔻丹的尖尖玉指,拿起细瓷小茶壶送了过去。 胖汉对嘴喝了一口,这才坐了起来,抬眼看了看金刚,冷冷地冲着岑胖子、楼老二摆了摆手。 岑胖子、楼老二忙退向两边。 胖汉的目光又盯上了金刚,还有那少妇的一对眸子:“你走近点儿。” 岑胖子忙道:“兄弟,总管叫你。” 敢情这胖汉就是名震华北,代表黑社会大权的三义堂总管赵霸天。 金刚泰然地往前走了两步。 赵霸天从头到脚又把金刚打量了一遍:“你姓金?” 金刚道:“不错。” “你家开钱庄?” “不错。” “我不喜欢这个金字,入我堂口得改个别的字。” 岑、楼二人一怔。 金刚道:“办不到!” 岑、楼二人一惊。 赵霸天道:“我会让你办得到。” 金刚道:“除非你赵总管那个赵字也能改。” 少妇眉梢儿陡一扬。 赵霸天脸色一变。 岑、楼二人大惊。 赵霸天忽然大笑:“好,好,骨头够硬。” 岑、楼二人一怔,脸上浮现起喜色。 只听赵霸天接着说道:“只是这一套少在我这儿耍,我见的多了,报你的师门。” “我没有师门。” “那么说说你的前人。” “我也没有前人。” “那你凭什么进我的堂口?” 金刚抬起双手,道:“凭一双拳头,一颗铁胆!” “不够,我还要一颗忠心。” “到现在我还没迈进堂口呢,谈不上对谁忠心。” “好话,你一双拳头硬到什么程度,一颗胆又大到什么程度?” “这是赵总管让我说的?” “不错,我让你说的。” “那么我敢夸‘三义堂’无敌手,上刀山,下油锅,不皱一下眉头。” 赵霸天仰天大笑:“好大的口气,我倒要试试。” 这话刚说完,四名打手中,在金刚左后方的一名挥了拳头,疾劲而猛的拳头,击向金刚腰部的左后方。 这是人身上的一处要害。 可是他的拳头还离金刚身体有半尺远近,金刚踢出了左脚,他往后退了好几步,倒下去翻了个跟头,爬在地上没再动。 少妇的眸子一亮。 赵霸天脸色微变。一声冷笑。 另三名打手一起扑向金刚。 金刚出拳踢腿,快得令人目不暇接。那三个没能近身,都又爬下了。 少妇瞪圆了凤眼,眸子里射出一种令人难以言喻的异样光芒。 赵霸天不笑了,面有愕色,凝望着金刚。 岑、楼二人为之失色,急忙躬身,“总管,金兄弟不懂规矩,没有轻重——” 赵霸天陡然沉喝:“来人!” 岑、楼二人骇然,刚要再说,四名打手闯了进来,四把尖刀对准了金刚的背后。 赵霸天怒喝道:“这是干什么,谁让你们动家伙的,把这四个给我拖出去。” 四名打手忙收起手里的家伙,把地上四个拖了出去! 赵霸天又盯上了金刚:“没有师门,没有前人,你这身武是哪儿学来的?” 金刚道:“说了总管未必相信。” “你说说看。” “一个游方和尚病倒在我家门口,我爹把他抬回家去治好了他的病,他在我家一住就是三年,我这身武就是这么学来的,一直到和尚走了,我爹才知道他是位空门高人。” 赵霸天皱了皱眉头,自言自语地说了两声:“和尚,和尚……”他摇了头:“我没听说过有这么一号人物。”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他是谁,他连法号都没告诉我。” 赵霸天深深看了金刚一眼:“这种事是可能的,我不能说不相信,只是……你恐怕不知道,我这几个贴身的保镖,都是千中选一的好手,三五个近不了他们的身,他们能玩飞片子,也各有一手好枪法。” “要是总管愿意,也可以看看我的这两样。” 赵霸天一扬手,丢过来一把雪亮的小巧飞刀。 金刚伸手接住,一扬手,白光一道,烟灯灭了,飞刀插在了床后墙上。 赵霸天一怔,旋即笑着点头:“你会的玩艺不少,再试试!” 他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把镶骨把,玲珑小巧的手枪扔给了金刚。 金刚伸手接住,望着赵霸天倏然而笑:“我要是有图谋而来,赵总管你这条命就保不住了。” 赵霸天笑笑道:“我是看你耍枪的,不是看你耍嘴皮的。” “总管是要看打活靶,还是看打死靶?” 赵霸天探兜摸出一枚制钱,向着墙角扔了过去。 金刚一扬手,砰然一声,制钱跳一下,又落回地下。 楼老二急忙拾起,制钱的洞变样子了,现在是个小圆洞,摸着烫手。 他一阵惊喜,忙把制钱递向赵霸天。 赵霸天接过制钱看一眼,猛抬眼望金刚。 金刚没说话,掉过枪把把枪递向赵霸天了。 赵霸天伸手接过了枪,道:“金刚,从现在起,你算是迈进了我‘三义堂’的堂口——” 少妇美目中异采急闪。 岑、楼二人忙躬身:“多谢总管慈悲。” 赵霸天一摆手,道:“你们俩荐才有功,我另有赏赐。” 话锋一转,凝望金刚:“至于你,你自己说,你想讨个什么差事?” 金刚道:“这又是总管让我说的?” “错不了,是我让你说的。” 金刚道:“初来乍到,我不便太过,我只要天津卫的花赌两档。” 赵霸天、岑、楼二人,还有少妇都为之一怔。 少妇脱口道:“这还叫不便太过?” 金刚淡然一笑:“我直说一句,诸位别在意,假以时日,把这两档给我,我还不屑要呢!” 赵霸天沉声道:“金刚,你也未免太狂,太不知进退了!” “话是总管让我说的,我照直说了,又有什么不对?难道‘三义堂’要的是畏畏缩缩之辈?凭我一身所学,敢夸南七北六挑不出第二个来,我所差的只是声望。只假以时日,我的声望够了,我会要这区区的花赌两档?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又有什么不对?” 少妇突然笑了,花儿开也似的,要多娇有多娇,要多媚也有多媚:“挺会说话的,这倒也是理啊!” 赵霸天道:“老七,你愿意?” 少妇道:“他说的是理,我驳不倒,有什么办法。” 赵霸天一点头道:“好吧!那就给他。可是,金刚……” 金刚微欠身:“总管吩咐。” “你要给我好好干,要是让我见了三位瓢把子说不出话来,到那个时候你可别怪我。” “总管放心!我既然开口要了,就绝错不了,日后倘使总管有一点不满意,任您处置就是。” “这话可是你说的?” “不是总管让我说的。” “好!咱们就凭这一句。来,见见——” 赵霸天一指少妇,道:“天津卫的赌档归她管,大名鼎鼎的虎头老七,从现在起,你是她的顶头上司了。” 金刚呆了一呆。 虎头老七娇笑道:“这位顶头上司瞧着让人心里直痒痒!” 赵霸天哈哈大笑,指点着金刚道:“能让虎头老七说这话的,你可是头一个,留神她吃了你连骨头都不吐。” 金刚一笑道:“真要有这份艳福,那也值得了。” 赵霸天又大笑。 虎头老七瞟过来异样一瞥:“上司,你给我留神点儿。” 金刚道:“恭候了。” 赵霸天再度大笑。 岑、楼二人趁这机会冲金刚躬下了身:“见过金爷。” 金刚一怔忙道:“大哥、二哥,这是干什么?” 岑胖子道:“这是规矩,是礼。” 金刚道:“小弟能有今天,全是两位哥哥所赐。” 虎头老七道:“我可不这么想,明珠是不会永远埋在泥沙里的。” 楼老二忙道,“对,对,七姐说的对。” “不,”金刚道:“饮水思源,过河岂能拆桥,人不能忘本,从今后仍然兄弟相称,要不然我宁可马上退出‘三义堂’。” “胡说!”赵霸天忙道:“这又不是闹着玩儿,‘三义堂’岂是任人来去的!” 金刚道:“那么请总管当面下个令,别让他们金爷金爷的,听了我浑身不舒服。” 赵霸天深深一眼:“没想到你还是这么个人。行了,兄弟相称就兄弟相称吧!” 岑、楼二人难在脸上,喜在心头,互望了一眼,齐躬身:“既然是这样,我们俩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赵霸天道:“兄弟归兄弟,那是私交,可是在‘三义堂’堂口里,小金的身份地位可远比你们俩高,无论大小事,你们俩还是得听他的。” 岑胖子忙道:“那是当然。我们俩怎么敢这么不知高低!” 赵霸天点头道:“那就行了。” 虎头老七膘了赵霸天一眼,道:“我的总管大爷,现在事儿已经定了,该带小金出去让大伙儿认识认识了吧!还有掌管花档的那位,也该知会她一声,让她来见见我们这位顶头上司吧!” 赵霸天道:“这是规矩,再说你的话我也不敢不听。走,咱们出去。” 挪身下床,穿上了鞋,当先向外走去。 虎头老七向着金刚娇媚一笑,轻抬皓腕道:“爷们儿,请吧!” 金刚微微一笑道:“有僭。” 转身走了出去。 虎头老七陪在金刚身旁,苏州花粉的幽香直往金刚鼻子里钻,岑胖子跟楼老二则走在最后。出了精舍,四名保镖齐躬身。 赵霸天道:“知会大伙儿一声,都到这儿来集合,我有话说。” “是!” 一名保镖恭应一声,飞步而去。 赵霸天回过身道:“就在这儿等会儿吧!他们马上就来了。” 金刚应了一声。 赵霸天没再说什么。 金刚则目光转动,打量四周,他发现赵霸天这住处,不但是豪华舒适,而且遍布明桩暗卡,戒备森严,如临大敌。一般要员的宅第也没这样,那么“三义堂”的三位瓢把子的住处,就可想而知了。 虎头老七一直注意着金刚,很容易就发现了金刚的神情,她轻轻地笑笑,低声道:“怎么样,总管这儿不错吧!” 金刚定过了神,低声笑道:“何止不错,天上神仙府,地下王侯家,恐怕王侯家也不过如此。” 虎头老七娇媚笑道:“还真让你说着了,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只要好好儿干,有一天你也能这样。” 金刚道:“借七姐的一句口采了。” 只听一阵杂乱步履声传了过来,一转眼工夫,后院里进来二三十个,那位前院管事楚庆和也在里头。 赵霸天抬眼一扫,高声问道:“都到齐了么?” 一名穿长袍的白胖汉子道:“都到齐了。” 赵霸天向金刚一抬手:“来,小金,先见见,这是我的总管彭朋,外号笑面煞神。” 金刚一抱拳:‘彭总管,往后多指引。” 彭朋忙抱拳:“好说。” 赵霸天又招来一名壮汉,指着那壮汉道:“这是我后院管事牛通,外号牛魔王。” “牛管事,往后多指引。” “好说,别客气。” “这是我前院管事楚庆和,外号丧门神。” “楚管事,咱们已经见过了。” “不错!一回生,两回也就熟了。” 接着,赵霸天介绍其他的,有的是护院,有的则是赵霸天的贴身保镖,不管是干什么的,反正都是“三义堂”里的弟兄。 最后,赵霸天把金刚介绍给大家。他指着金刚高声道:“这位姓金,叫金刚,源兴盛钱庄的少掌柜,从现在起,进了咱们‘三义堂’口,算是咱们自家弟兄,我把天津卫的花赌两档交给了他,谁有话说没有?” 能掌管天津卫的花赌两档,在天津卫的“三义堂”势力范围内,就是扬拇指的头一号,论在“三义堂”的地位,恐怕是仅次于总管赵霸天,谁敢不服? 可就偏有人说话。 楚庆和“哼”了一声笑道:“我还当总管是介绍个刚进门的弟兄呢,弄了半天竟是掌管花赌两档的爷字号人物,这位金少掌柜的必然把堂口堆上金山银山了。” 虎头老七冷冷道:“丧门神,你可是门缝里瞧人,把人给瞧扁了,人家一毛钱没花。” 楚庆和笑道:“那是我失言。这么说,这位金少掌柜的定然有什么过人之处。” 金刚淡然一笑道:“也没什么,不过仗两手庄稼把式跟一颗不算太小的胆子而已。” 楚庆和一摆手,皮笑肉不笑地道:“失敬,敢情金少掌柜的是位高手,我看走眼了。金少掌柜的,天津卫地近北京,卧虎藏龙,加上又有外国租界在,这花赌两档,可不怎么好管哪!” 金刚道:“楚管事要不要掂掂兄弟的斤两?” 楚庆和道:“学过几天武的,都有这臭毛病,碰上高手,总想领教一二,不过少掌柜的可别误会,我可不是不服,也没意思砸你的饭碗。” 这话乍听没什么,其实尖损刻薄,相当难听。 虎头老七笑吟吟地道:“我们的前院管事真会说话,那就伸手掂掂他的斤两吧!万一他要真上了秤,我这赌档就自己多费神了。” 她这话也够厉害的,乍听是帮楚庆和,其实她是扣牢了楚庆和,让楚庆和非伸手不可了。 楚庆和又岂是省油的灯,笑笑道:“七姐把话摆下来了,我焉敢不遵,只是还要看看总管——” 赵霸天道:“话是我问的,当然不能不让你们伸手,我把差事交给了小金,往后还得大伙儿多跟他配合,也不能不让大伙儿口服心服。” 楚庆和道:“既然总管有了话,我只好大胆放手了。” 跨前一步,冲着金刚一摆手:“少掌柜的指教。” “好说。” 金刚抱拳答一礼,从廊檐下走了出来,往楚庆和面前一站,道:“楚管事,请吧!” 楚庆和一摇头:“少掌柜的,姓楚的向来不先动手。” “楚管事,说句话你别生气,要是让我先动手,恐怕你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楚庆和脸色一变,旋即微笑摇头:“我不大相信。” 金刚突一伸手,在楚庆和胸前轻轻拍了一下。 楚庆和一怔急退。 金刚含笑道:“楚管事,我没有骗你吧,要是我这一掌重一点,你是不是已经躺下了?” 楚庆和两眼闪过冷芒,哼哼哼一阵阴笑,陡地趋身向上,左掌一摇,右掌直击金刚心窝。 金刚身躯纹风不动,出左手档,拨开了楚庆和这强劲威猛的一拳。 楚庆和双眉扬起,“忽”、“忽”、“忽”一连三拳。 金刚仍是左手,一连拨开三拳,脚下却没移动分毫。 楚庆和攻出四拳无功,连人家一点衣裳边儿也没沾着,脸上未免有点挂不住,一挫腰,沉喝声中一脚飞起,直取金刚面门。 金刚道:“楚管事,留神了。” 他左掌一扬,轻易地抓住了楚庆和的脚脖子,正准备往前送,摔楚庆和一下。 哪知楚庆和这一招是虚着,只为诱敌,另有杀着在后,只见他另一脚蹬地跳起,身躯打横,猛跺金刚下阴。 这一招太狠毒了。 自己人过过招,根本不该施这么一着。 旁观的人都为之脸色一变,连赵霸天都皱了眉头。 而金刚仍没动,左手只一扬一扭,楚庆和另一脚落了空,整个人爬了下去,砰然一声摔了个狗啃泥。 金刚转脸望赵霸天:“总管,你还有没有当前院管事的人才?” 赵霸天忙道:“都是自家兄弟,你就手下留个情吧!” “总管既有吩咐,我焉敢不遵。” 左手一扬一抖,楚庆和一个跟头翻了出去。他一个鲤鱼打挺又跳了起来,脸上破了见了血,脸色白里渗青好难看,他抬手就要摸腰。 赵霸天沉喝道:“你要干什么?还不服,非真躺下才甘心,给我让一边儿去。” 楚庆和没敢吭一声,乖乖的垂手退向后去。 赵霸天抬眼高声问,“还有谁有话说?” 大伙儿没一个吭气儿,鸦雀无声,寂静一片。 彭朋拱手道:“恭喜总管,贺喜总管,这花赌两档您没交错人,这种身手,恐怕北六省找不出第二个来。” 赵霸天收回目光,缓缓说道:“这是三位瓢把子的洪福,我留小金在这儿吃中饭,你去张罗张罗,饭开在大花厅,大伙儿都喝两盅。” “没事儿了,散了吧!” 大伙儿轰雷般一声答应,楚庆和头一个扭头要走。 金刚道:“楚管事请留一步。” 楚庆和停住了。 大伙儿都停住了,齐望金刚跟楚庆和。 金刚含笑走到楚庆和面前,道:“打落牙齿和血吞,就算脑袋掉了也不过碗大个疤。楚管事脸上的伤,请自己料理,不过江湖上的交情是打出来的,尤其是一个门里的弟兄,别让这件事伤了咱们的和气,楚管事,咱们握握手订个深交。” 他向楚庆和伸出了手。 楚庆和为之一怔。 虎头老七一双凤目中闪漾起异采。 旋即,楚庆和两眼里也射出一种奇异的光芒,伸手握住了金刚的手。 大伙儿都深望金刚。 赵霸天哈哈大笑:“庆和,别他妈在这儿耗了,去把脸上的血洗干净吧,这儿又不唱古城会。” 大伙儿都笑了。 楚庆和自己也笑了,松了金刚的手走了。 等到大伙儿都散了,赵霸天过来一把掌拍在金刚肩头:“小金,你真行,真是块带人的材料,用不了多久,你准是‘三义堂’的一根擎天柱。” 金刚道:“还要仰仗总管提拔。” “提拔,算了,保不定有一天我还得听你的呢!” 虎头老七带着一阵醉人的香风,到了金刚身边,媚眼微抛,吐气如兰:“真要有那么一天,可别忘了我虎头老七啊!” 金刚道:“我不希望有那么一天,也绝不会有那么一天!” 虎头老七媚眼瞟向赵霸天:“听听,这张嘴多会说话。” 赵霸天哈哈大笑:“走,咱们里头去等开席吧!” 金刚道:“总管、七姐先请,我跟岑大哥、楼二哥说几句话。” “好吧,你们聊吧,我让老七给我烧烟泡去。” 他拉着虎头老七进了精舍。 楼老二忙走了过来,一脸惊喜色,“兄弟,你成了,你成了。” “全是两位哥哥的大恩。” 岑胖子走了过来,一递眼色,道:“咱们那边儿聊去。” 转身走向不远处的凉亭。 楼老二、金刚跟了过去。 三个人进了凉亭,金刚道:“大哥,什么事?” 岑胖子道:“兄弟,你初进门,人又年轻,我不能不告诉你,你可别招惹虎头老七。” “怎么?” 楼老二道:“这是大哥提了,我也正想告诉你,虎头老七天生的尤物,多少人都想尝一口,总管也正下功夫呢,别惹了总管,你一进门职位就这么高,往后的成就不可限量,别把自己毁在一个女人手里,那太划不来。” 金刚笑道:“多谢两位哥哥关爱,我不会打这个主意的!” 岑胖子放心地道:“那就好,你不知道,虎头老七这个女人是一团火,就是铁打的金刚,铜浇的罗汉也经受不住她的热力,可是谁一挨近她就非被她烧化不可。” 金刚道:“呃,她毁了不少人么?” “那倒没有,”楼老二道:“不过谁都看得出来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坏只坏在谁见了她都动心,可偏又有总管动她的脑筋,这么一来,谁也不敢近她了。” 金刚道:“总管还用动什么脑筋,还不是手到擒来。” “嗯,”岑胖子摇头道:“那你可又低估了她了,谁都想挨近她,可是谁也近不了她,她要是不让总管碰,总管拿她一点办法没有,你不知道,总管让她治得服服贴贴的,她要说个不字,总管还真不敢碰她。” 楼老二道:“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她要是愿意让谁碰,谁也准跑不掉,所以我们俩让你留神,看样子她对你蛮有意思的。” 金刚笑道:“两位哥哥恐怕看走了眼。” 岑胖子道:“不,兄弟,我们俩不会看错她的。” 金刚道:“对也好,错也好,反正小弟是个鲁男子,不吃这一套。” 楼老二道:“那最好,兄弟你放心,你要什么样的都有,只别挨近她……” “两位放心吧,小弟已经谨记心头了。” 楼老二连连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只见彭朋从画廊进了精舍。 岑胖子道:“恐怕要吃饭了。” 楼老二道:“走吧,咱们过去吧!” 三个人出凉亭走向精舍。 赵霸天、虎头老七、彭朋从精舍走了出来,老远地,虎头老七就娇笑道:“顶头上司,待会儿可要跟我好好喝几杯啊!” 金刚应道:“那是一定。” 只见一名保镖走了过来,躬身道:“总管,花档管事到了。” “叫她进来。” 保镖应声而去,转眼工夫带进个人来。 金刚一见那个人一怔。 那个人一见金刚也一怔。 来人不是别人,赫然是四喜班的马六姐。 赵霸天抬手叫道:“马六,过来。” 马六姐一定神急走了过来。 赵霸天一指金刚,道:“先见见你的顶头上司,金爷,我把花赌两档交给他了。” 金刚没说话,也没动。 马六姐凝目望金刚:“您……您真是金少爷。” “难得六姐还记得我。”金刚笑着说了话。 赵霸天讶然道:“怎么,你们认识?” 金刚笑着道:“我是‘四喜班’的常客老主顾,怎么会不认识。” 虎头老七瞟了金刚一眼,道:“哟,我还当我们这位顶头上司是个老实人呢,弄了半天是位烟花常客,风月老手啊!” 金刚道:“姓金的是个老实人,七姐你白住天津卫了,你也不打听打听。” 虎头老七深深的看了金刚一眼,道:“金少爷本来就是位让人刮目相看的人物。” 她这句话,话里有话,好在除了金刚跟她之外,别人是不会懂的。 赵霸天哈哈一笑道:“既然你们早就认识了,也用不着我多说什么了。小金,你手下这两员女将,都是不让须眉,好样儿的,千万个坤道里也找不出这么一个来,你可要好好儿带她们啊!” 金刚道:“带不敢当,她们两位都是老资格老经验了,我是初出茅芦,初学乍练,往后还得她们两位多费神倒是真的。” 虎头老七秋波微送,道:“哎哟,这是干吗呀,自己人还兴这一套。” 赵霸天哈哈笑道:“好了,好了,都别客气了,走吧,厅里去,今儿个大伙儿都痛痛快快喝几杯。” 说完了话,他带头往前行去。 □□□ 大花厅里,一共摆上了四桌。 赵霸天住处这座大花厅相当大,是能摆上廿几桌酒席,如今只摆上四桌,那自然是显得宽绰极了。 宽绰总比挤好,好活动,好闹酒。 金刚成了众矢之的,一方面因为他是刚进门的,另一方面也因为他一进门身份地位都相当高,哪儿都免不了现实,免不了势利,金刚他“少年得志”,谁不曲意巴结? 敬酒的一个连一个,那是为巴结,坐在金刚两旁的虎头老七跟马六姐,也是一杯一杯的敬,她们俩是别有用意,当然马六姐跟虎头老七的用意又不相同了。 正酒酣耳热,放荡形骸,厅外进来个人,是个打手装束的护院,他走到彭朋跟前低声说了两句。 赵霸天跟金刚的坐处,中间隔着一个虎头老七,所以尽管彭朋的话声压得很低,金刚跟虎头老七都听得清清楚楚,彭朋说的是:“总管,有个不明来历的愣小子要见您,已经闯进了头条胡同。” 金刚趁赵霸天还没说话就站了起来:“我去看看。” 彭朋怔了一怔,起身到赵霸天跟前低声说了两句。 赵霸天伸手拦住:“这种芝麻大小事儿,哪用得着你看。” 向着彭朋一摆手:“带他进来。” 彭朋向着那名打手一偏头,那名打手飞步而去。 这件事只赵霸天、金刚、虎头老七跟彭朋知道,别的人都蒙在鼓里,仍在扯着喉咙划拳,仍在闹酒。 虎头老七端起酒杯浅饮了一口,诱人的香唇边泛起丝冰冷笑意,自言自语地道:“这才是寿星老吃砒霜,活得不耐烦了。” 虎头老七这儿话刚说完,刚才那名打手陪着小伙子进了大厅,小伙子人长得黑黑的,浓眉大眼,头个儿挺壮,他像带着一阵风,一进大厅,马上把厅里的吵闹刮得无影无踪,一刹时厅里好静,静得一点儿声息都没有。 小伙子黑白分明的大眼一转,洪声说道:“哪位是人称霸天的赵总管?” 其他三桌的都站了起来,连坐在金刚这张桌上的前后院管事楚庆和、牛通也要动。 赵霸天不愧是三义堂的总管,见过大场面,经过大风浪,真是超人一筹,他坐着没动,冷冷的说道:“我就是。” 小伙子目光往这边一凝,迈大步走了过来。 有人要过去拦。 赵霸天抬手拦住。 小伙子一直到了桌前。 楚庆和、牛通蓄势以待。 虎头老七跟马六姐像没事人儿似的,仍然喝着酒,吃着菜。 小伙子往桌前一站,按江湖规矩向着赵霸天一抱拳:“赵总管先恕在下闯席之罪……” 赵霸天一摆手道:“用不着来这一套,你往哪儿来的,干什么的,找我有什么事儿,说吧!” 小伙子一咧嘴,一口牙既整齐又白:“赵总管可真是个爽快人儿啊!” 楚庆和冷然道:“小子,站在这儿说话,你最好客气点儿。” 小伙子道:“我只懂实话实说,不懂什么叫客气。” 这小伙子说话好冲。 楚庆和脸色一变,猛然地站了起来:“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赵霸天抬手拦住楚庆和:“等会儿,让他先说话。” 彭朋道:“听见没有,总管让你说话。” 小伙子翻了彭朋一眼:“我又不聋,怎么会没听见。” 顿了顿,转望赵霸天:“我是从关外来的,什么也没干,快饿饭了,所以才到这儿来求见你赵总管。” 赵霸天道:“呃,快饿饭了,所以才来找我。” “不错,听说‘三义堂’仁义过天,所以来找碗饭吃。” 赵霸天哈哈一笑道:“你真找错了地方了,我这儿又不是救济院。” “要是救济院,我还懒得去呢,我不会白吃‘三义堂’的饭。” “呃,你不会白吃饭,你会干什么?” “轻重软硬活儿,我都能干,干起来还绝不比你眼前这些人差。” 赵霸天看了看小伙子:“别太过夸口。” “不是夸口,我要来见你,两条胡同里的人都没能拦住我,就凭这,至少我能换掉他们其中的一个。” “这倒是实话,你这个人蛮有点意思的,是谁叫你来找我的?” “没别人,我自己。” “是么?”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这有什么好欺好瞒的。” “你姓什么叫什么?” “我姓闯,叫闯码头。” “小子……” “我真是为闯码头来的,只让我闯进了这个码头,赵总管你还怕不知道我是谁。” 赵霸天一点头道:“好话,小子,你要明白,‘三义堂’的大门不是敞开着的,要是来一个我就收一个,哪来那么多粮食让人吃饭。” “这么说总管是不要我?” “不错。” “那就不好办了。” “不好办了?怎么不好办了?” “我已经进来了。” “你从哪儿进来的,还得从哪儿给我走出去。” “不行,我这个人天生一付倔脾气,只往前走,从不回头,也从不退后。” “那巧了,我也是这么一付脾气,你非给我找回头不可。” “要就这么让我自己回头,那恐怕是办不到。” “你的意思是……” “除非你们能让我回头,只不知道你们能不能让我回头!” “好极了,试试看吧!” 赵霸天这句话说完,窜过来两名打手装束的护院,伸手就抓向小伙子两肩。 小伙子身子一摇,塌肩扬手,两个护院的腕脉到了小伙子手里,两个护院闷哼一声弯下腰,小伙子松了两只腕脉,扬掌劈下。 这两掌正中两个护院的后脑勺,两个护院没再哼一声,就双双爬了下去。 赵霸天为之一怔。 楚庆和勃然色变,一拳击向小伙子心窝。 踏半空,走洪门,显然楚庆和是没把这个土小伙子放在眼里。 小伙子道:“怎么没吭一声就打。” 小伙子抬手拨开了楚庆和的拳头,右拳疾快如风,反击楚庆和胸膛。 楚庆和双眉一剔,两眼寒光暴闪,他旋身让开了小伙子这一拳,曲肘撞向小伙子的胸腹之间,应变之快,令人目不暇接。 哪知小伙子说话冲,看着愣,他还真有点心眼,楚庆和曲肘刚撞出,他已抬左掌封住了楚庆和的一撞之势,右掌疾快跟出,砰然一声拍在了楚庆和胸膛上,道:“你请坐吧!” 楚庆和还真听话,一屁股坐了下去。 小伙子转望赵霸天笑了:“赵总管,你看,我不会白吃饭吧!” 楚庆和脸色大变,抬手就要探腰。 身为后院管事的牛通也要动。 赵霸天抬手拦住了楚、牛二人,道:“小子,你是有两下子,难怪你敢往我这儿闯,可是三义堂里的人,不只是要能打人……” “还得能挨打。” “不错,这是规矩。” “容易,只要‘三义堂’给我碗饭吃,我愿意先挨一顿打。” “打过之后,还有一个关。” “什么?” “拶指。” “我的乖乖……” “要是受不了,现在就给我回头,我让你全身而退。” “要是受得了,是不是就能在‘三义堂’吃饭了?” “可以这么说!” “那么,为了这碗饭,我得试试,来吧,谁打?” 小伙子往后退了三步,脚下站了个不丁不八。 金刚一直在静静的作壁上观。 虎头老七跟马六姐仍在喝酒吃菜,连眼皮都没抬。 楚庆和抓住了报复的机会,要往前站。 牛通却先站了起来,冷着声道:“我来。” 小伙子一瞟牛通,咧嘴道:“乖乖,怎么净挑个儿大的。好吧,是你就是你吧。不过,总得有个数儿。” “不多,”赵霸天道:“三拳。” “嗯,是不多,来吧。” 小伙子不清楚,可是眼前这些“三义堂”的人,除了金刚大都知道,牛通的铁拳是出了名的,真能一拳打死一条牛犊子。所以,谁都为小伙子暗捏了一把冷汗。 牛通脸上浮现起森冷笑意,道:“小子,把气运好站稳了。” 一蹲裆,一挫腰,斗大的拳头捣了出去。 “砰!”地一声,小伙子肚子结结实实挨了一拳,他身子一晃,眉头一皱:“乖乖,真不轻,再来吧。” 大伙儿可都瞧得一怔,连虎头老七跟马六姐都抬起了眼。 这小子竟能挨牛通一拳没事儿?! 牛通两眼也发了直,可是他人也发了狠,沉哼咬牙,运足了劲儿,砰,砰一连两拳。 小伙子弯下了腰,半天没动。 大厅里鸦雀无声。 谁都想,小伙子这下完了,只往下一栽,他就永远别想爬起来了。 几十对眼睛都瞪圆了,一眨不眨的望着小伙子。 而,小伙子竟慢慢地直起了腰,脸色虽然有点白,可是脸上还挂着笑:“乖乖,你的拳头重得真跟牛头似的,再有一下我非爬下不可,好在你只能打三下。” 大伙儿不但两眼发直,嘴也张开了。 没听说有谁能实挨牛通三拳。 这小子能,不但能,居然还没什么事儿。 牛通愣在那儿。 ------------ 七 突然,赵霸天发了话,在这鸦雀无声的当儿,他的话声像打了个脆雷:“拿拶指给他拶上。” 大伙儿都被震醒了,一名护院风也似的奔了出去,风也似的奔了回来,到了小伙子身边。 小伙子伸出了双手。 楚庆和站了起来。 护院把拶指套上了小伙子的十根指头,楚庆和接过了绳子的一端。 “丧门神”够损,他总要找机会报复。 绳子猛然抽紧。 小伙子身子一抖,但是脸色没变,也没哼一声。 一转眼工夫,小伙子的十根指头滴下了血,一滴一滴的,地上是红毡,血滴上去看不出来。 小伙子脸色仍没变,仍没哼一声。 在场的这些人,个个杀人不眨眼,吃人不吐骨头,可是这当儿,十之八九都把脸转向一旁。 “松。” 赵霸天这一声又像一声脆雷。 绳子松了,拶指取下来了,小伙子十指血肉模糊。 赵霸天一摆手:“拿伤药。” 护院送过了伤药。 小伙子抬手一拦:“不用,死不了。” 抓起一杯酒一仰而干。 赵霸天双眉一扬:“有种,是硬汉。来,喝。” 抓过酒壶放在小伙子面前。 “不忙,赵总管,我这碗饭……” “‘三义堂’不多你一个,只管吃就是。” 小伙子笑了,道:“我喝酒,你看看这个。” 他探怀取出一封信递给了赵霸天,然后抓起酒壶猛灌! 赵霸天拆开了信,很快地看了一遍,脱口叫道:“四爷的荐介。你,你怎么不早说?” 小伙子咽下一口酒,一抹嘴,笑道:“光靠这封信,不就显不出我来了么,是不?” 赵霸天随手把信递给彭朋,拉住小伙子入了座,道:“来,见见……” 他把桌上的金刚、虎头老七、马六姐、彭朋、牛通、楚庆和一一介绍了,然后道:“没想到这位兄弟是北京吴四爷荐介来的,有信不拿出来,他……” 金刚道:“这位兄弟说得好,靠这封信就显不出自己来了,那样就算能进‘三义堂’,只怕也会招人轻视。” 小伙子一点头道:“金爷说的对,我就是这意思。” 虎头老七瞟了小伙子一眼:“人家说硬汉大都缺心眼儿,今天看起来,这话根本不可靠,咱们这位小兄弟人既是条铁铮铮的硬汉,可也挺有心眼儿的。” 金刚笑道:“这才叫能文能武,文武双全哪。” 小伙子道:“金爷您夸奖了。” 赵霸天道:“好久没见吴四爷了,他最近好吧?!” 小伙子道:“好,当然好。四爷这会儿在北六省,可以说是如日中天。” 赵霸天点头道:“这倒是实情,事实上除了他,再也没第二个人能镇得住北六省这一帮人了。” 金刚道:“总管,这位吴四爷是……” 赵霸天道:“‘鹞子胡同’里的头一位。” 金刚“呃”地一声道:“侦缉队的队长。” 赵霸天道:“吴四爷在洪门中的身份也极高,为人更是铁骨柔肠,义薄云天,北六省道儿上的朋友,提起吴四爷,没有不翘大拇指的。” 金刚道:“弄了半天吴四爷就是‘鹞子胡同’的吴队长。不错,这位吴四爷是号顶天立地,响当当的人物。” 赵霸天转望小伙子:“你不是说是从关外来的么,怎么会认识北京吴四爷?” 小伙子一咧嘴道:“如今不用再瞒总管了,吴四爷是我的亲娘舅。” 赵霸天一怔叫道:“哎呀,弄了半天原来是吴四爷的亲外甥少爷……” 小伙子道:“总管,您这是干什么。我舅舅是我舅舅,我是我,我要是想走这一层关系,我一来就把这封信拿出来了。” 虎头老七道:“这倒是,靠自己一个人,一双拳头,才是最踏实不过的。” 赵霸天道:“这就不对了。” 小伙子眨眨眼道:“怎么不对了。” 赵霸天道:“四爷是‘鹞子胡同’的头一号人物,在‘鹞子胡同’给你安插个职位,那是轻而易举的事,怎么他舍近求远,让你跑两百四十里地到天津卫来找‘三义堂’?” 小伙子道:“不瞒总管说,我原是想上京找我舅舅,在侦缉队找碗饭吃的,可是我舅舅说,在‘鹞子胡同’待一辈子,也待不出个出息来,所以写了封信给我,让我到天津卫来找总管。” 赵霸天不禁为之动容,道:“吴四爷真是太看得起‘三义堂’,太看得起赵某人了。” 虎头老七突然道:“小兄弟,说了半天了,你还没把你的真名实姓告诉我们呢?” 小子道:“我姓戴,叫戴天仇。” 金刚怔了一怔,深深看了戴天仇一眼:“好名字,兄弟有什么戴天仇么?” 戴天仇道:“这我就不清楚了,这名字是我娘给我取的,我娘并没有告诉我,跟谁有什么仇。” 金刚“呃”了一声道:“那是我会错意了。” 虎头老七道:“总管,给咱们这位小兄弟,安插个什么差事呀!” 赵霸天道:“这个……我得想想,我不能大材小用……” 显然,是因为北京吴四爷的面子不能不卖。 虎头老七道:“我看把花赌两档以外的事儿交给他得了!” 戴天仇道:“花、赌两档以外的事儿,什么事儿?” 虎头老七道:“杂七杂八的,多了。除了花、赌两档,只要沾上‘三义堂’的,就都是你的事儿。你看怎么样?” “当然好,只不知道总管的意思怎么样?” “你愿意要?”赵霸天问。 “总管是不是怕我干不了?” “那倒不是,杂七杂八的事儿虽然不少,可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一定干得了,我信得过你,只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 “当然愿意,有碗饭吃我就知足了,如今给这么个大差事,还会不愿意。不瞒总管说,我好动,待不住,让我到处跑跑正合适。” 赵霸天如释重负般,一点头道:“行,那就这么说定了……” 转望彭朋接道:“把金爷跟戴兄弟的事儿,尽快地知会所有的弟兄们。回头散席以后,找两个人陪他们到处走走,各处的情形,让他们两位摸清楚了。” “是。”彭朋恭应了一声。 虎头老七道:“这样吧,花赌两档,由六姐跟我陪我们这位顶头上司跑,戴兄弟那方面,还是让彭大哥亲自走一趟吧。” 赵霸天微一点头:“也好,就这么办吧!” □□□ 这一顿饭,一顿酒,一直吃喝到下午快三点。 席散以后,虎头老七拉着马六姐陪着金刚走了。 出了大门,虎头老七道:“‘三义堂’在天津卫设的花档不多,只有六姐那‘四喜班’一处,可却是天津卫首屈一指的大地方,咱们还是先上六姐那儿坐坐,然后再上我那儿去吧!” 金刚道:“我没意见,你们两位怎么好就怎么走!” 虎头老七娇媚地瞟了金刚一眼:“瞧不出你这人倒挺好说话的啊,走吧!” 三个人叫了一辆胶皮,直奔“四喜班”。 到了“四喜班”,马六姐捧月亮似的把金刚迎进了花厅。 金刚是“四喜班”的常客,可以说是识途老马了,往花厅里一坐,大茶壶献上茶,马六姐把麾下该叫来的都叫来了,重新见过金爷,大茶壶在旁,把“四喜班”经营的情形,收支的情形,一一禀报了个明白。 该说的都说了,马六姐支走了麾下的弟兄,微笑望着金刚:“您是急着上七妹那儿去,还是在这儿待会儿?” 虎头老七瞟了金刚一眼,娇笑说道:“上我那儿去有什么好急的!我那儿又没有花!既入宝山不可空手而回,我看还是在这儿多待会儿,让六姐把春夏秋冬四喜叫来,侍候你个舒服,然后再上我那儿去吧!” 金刚一笑站起:“不要叫她们了,我现在已经很舒服了,我福薄,难以消受。” “哟,怎么了这是,你不是常客么?” 马六姐笑道:“你不知道,金爷眼界高,压根儿就看不上我们四喜。” “那他常往这儿跑,是干什么来的?” 马六姐要说话,但迟疑了一下,还没说出来。 金刚接口道:“我是冲着以前那位金姑娘来的,如今人家洗尽铅华离开这儿了,‘四喜班’就再也引不起我的兴趣来了。” 虎头老七道:“那真是太可惜了,既然看上了她,为什么不干脆把她赎出去?” 金刚笑笑道:“我想改邪归正了。再说,就算那个时候我愿意赎,六姐也未必舍得那棵摇钱树。” “可是……” “别可是了,走吧!” 虎头老七站了起来:“六姐忙吧,我们走了。” 她没容马六姐说话,转身出门而去。 很显然,她是不愿让马六姐同去,好在马六姐也没张罗着非去不可。 金刚跟虎头老七出了“四喜班”大门。 虎头老七道:“咱们先上哪儿去?” 金刚道:“你吩咐,你说该上哪儿去,就上哪儿去。” 虎头老七道:“岑胖子跟楼老二那儿去过了,不必去了。‘三义堂’在天津卫的赌档共有赌场六处,咱们到处跑跑去吧!” 她叫来一辆胶皮,两个人合坐一辆,挤是挤了些,可是在别人这是求之不得的事,肌肤相亲,耳鬓厮磨,一阵阵幽香直往金刚鼻子里钻,再加上虎头老七不时笑语如珠,吃吃格格的,一笑混身乱颤,那滋味儿真够人受的。 可是,金刚表现得相当泰然。 走马看花,虎头老七陪着金刚巡视完了六处赌场,天已经摸黑了,出了最后一家赌场的门,虎头老七勾魂的眸子瞅着金刚,包含着挑逗的光采:“上我那儿坐坐,吃过晚饭再走。” 金刚道:“心领了,改天吧!” “怎么,害怕?” “怕?有什么好怕的。” “怕我吃了你,连骨头都不吐。” “笑话,我求之不得,怎么会怕。” “既是这样,那就跟我走。” “走就走。” 于是,两个人又跳上了一辆胶皮,一路上,虎头老七把一个如绵娇躯挨得金刚更近了。 而金刚表现得仍然很泰然。 车走了儿近廿分钟,拐进了一条小胡同,虎头老七让车在两扇小门前停了下来。 给了车钱,把车打发走,虎头老七上前敲了门。 金刚道:“还有人跟你一块儿住?” “别担心了,”虎头老七流波美目瞟了金刚一下,既娇又媚:“马上你就知道了。” 话刚说完,一阵轻快步履声由远而近,紧接着一个脆生生的话声问道:“谁呀?” 虎头老七应道:“紫云,开门,是我。” 门栓响动,门开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当门而立,全身的衣裳把美妙的身材都显露出来了,鸭蛋脸、柳眉、杏眼、整齐的刘海、长辫子,杏眼特别水灵,眉梢儿还挑着几分动人的风情,俏生生的。 她本来带着笑,一见金刚微一怔,水灵的眸子直在金刚身上转。 “傻丫头,哪有这样看人的。来见见金爷。” “金爷。”俏紫云香唇边掠过一丝神秘笑意,浅浅施了一福。 怪不得虎头老七让金刚别担心,原来是这么个俏丫头,俏丫头什么不懂,也一定跟虎头老七是一条心。 虎头老七带着金刚往里走,过了个花木的小院子直进上房。 上房不大,但室雅无须大,上房里布置得相当豪华,但却不失雅致。 两边两间耳房,垂着帘儿,没灯光,却透着一阵阵醉人的幽香。 看金刚游目打量,虎头老七笑吟吟地问了一句:“怎么样?” “真不赖!” “那就多待会儿。” “最好能不走。” “没人撵你。” 两个人落了座,俏紫云欺雪赛霜,柔若无骨的尖尖十指,端着个细瓷盖碗放在桌上:“您喝茶。” 俏紫云的手比瓷还白还细。 “谢谢。” “紫云,金爷在这儿吃饭,你去准备去吧!” 虎头老七没多说,没多交待,俏丫头心窍玲珑,又何用多说多交待,从她香唇边掠过的一丝神秘笑意更浓,她带着一阵香风走了。 金刚端起茶碗,用盖子拨了拨茶叶,轻轻喝了一口,一阵清香冲脑门,沁心脾。 虎头老七笑指西耳房:“那是紫云的屋。” 再指东耳房:“这是我的屋,要不要看看?” “能看么?” 金刚放下了茶碗。 “留都把你留下了,还有什么不能看的,迟早你总要进去的。” 虎头老七抛给金刚勾魂一瞥,站起身,扭动着盈握的腰肢掀帘进了东耳房。 金刚笑了笑,站起跟了进去。 屋里原没点灯,虎头老七进屋仍没点灯,可是屋里并不黑得伸手难见五指,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东西。 金刚什么都没看见,他只看见了虎头老七那张吹弹欲破的娇面,跟那双特别水灵明亮的眸子。 “怎么样?” 虎头老七话声轻轻的,吐气如兰。 “好。” 金刚只说了一个字。 “什么好?” “都好。” “愿意多待?” “何止愿意多待。” “那么你愿意……” “温柔乡,温柔不住住何乡?” “哟,瞧你酸的。” 虎头老七吃吃一笑,脚下往前进了一步,软绵绵的娇躯,贴在了金刚的胸膛上。 金刚一动没动。 “怎么了?” 虎头老七轻声问。 “我在数自己有几根骨头。” “什么意思?” “等让你连骨头吃了,再想数就来不及了。” 虎头老七笑了,刚笑一半,笑意就在她动人的娇躯上凝住了:“你这个人很怪。” “是么?” “一点不错。” “怎么个怪法?” “换个人,哪怕他是根木头,这会儿也会疯头。” “你以前没见过这样儿的?” “你是头一个!” “你明白就好。” “我明白就好,什么意思?” “所以你不该像对别人一样的对我。” “呃,你让我怎么对你?” “你自己知道。” “我想让你说。” “七姐,你不该是俗脂庸粉。” 虎头老七一怔,两道很亮的光芒从她眸子里闪过,她凝望着金刚片刻,然后她说了话:“外头坐吧!” 金刚转身掀帘走了出去。 虎头老七跟出,一双眸子紧盯着金刚。 “看什么?”金刚笑问。 “我想看透你。” 金刚笑道:“欲速则不达,七姐最好慢慢看。” “你在天津卫的名声。” “糟透了!” “是糟透了,人家都说你是个败家子,浪荡子,赌场的高手,风月场中的老手。” “一点没错,人家没冤枉我,确是这样。” 虎头老七微一摇头道:“我看不像。” “呃?哪儿不像?” “你若是真像外间传说的那样儿,刚才你绝不会一动不动的放过我。” 金刚笑道:“你懂不懂欲擒故纵?” “懂,”虎头老七道:“可是一般说来,欲擒故纵是对付不上钩的人,像我这样自动投怀送抱,心甘情愿的人,似乎大可不必。” 金刚看了虎头老七一眼,笑了笑道:“七姐,外间说我是个风月场中的老手,是不是?” “嗯!” “七姐你不会承认自己是个俗脂庸粉吧?” “承认怎么样?不承认又怎么样?” “七姐你要是俗脂庸粉等闲女人,我就会拿对付俗脂庸粉等闲女人的手法对付你,见面什么都不说,事毕扭头就走,反正图的只是一时之快,而七姐你不是俗脂庸粉等闲的女人,我要是那样对付七姐,我就不配称风月老手,也有点侮辱七姐。” “那么,你认为对付我,应该用什么手法?” “彼此间图的不是一时之快,讲究的是两字情份,那就要培养此情调,七姐以为怎么样?” 虎头老七目光一凝,道:“你认为我不是俗脂庸粉等闲的女人?” “我阅人良多,不会走眼的。” 虎头老七的香唇边,掠过一丝勉强而带有点凄凉意味的笑意:“把我不当俗脂庸粉等闲女人看待的,恐怕你是头一个。我阅人很多,那些个男人只把我当成女人,从不管什么俗脂庸粉不俗脂庸粉,他们要的也只是女人,他们认为我是个淫荡的女人,是个人尽可夫,吃人不吐骨头的淫荡女人,其实……” 她话锋一顿,没说下去。 金刚却不放松:“其实怎么样?” 虎头老七幽怨而黯然的吁了一口气:“人有幸有不幸,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女人,想在这个圈子里讨生活,是不能一天到晚板着脸,冷若冰霜,谁都不理,不假人一点辞色的。” 现在的虎头老七,跟片刻前的虎头老七前后判若两人,不过听她的谈吐,金刚并没有看错,她却不是俗脂庸粉。 金刚不由多看了她两眼,道:“七姐……” 虎头老七道:“不要多问,我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你只知道我是‘三义堂’掌管赌档,靠赌技吃饭,靠上天赐给我的本钱保饭碗,杀起人来也能不眨眼的女混混就够了。” 金刚道:“七姐太贬自己了。”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抬高自己,两脚已陷进泥沼里,抬得起么?” 虎头老七似乎有满腹的辛酸,一脸的幽怨。 可是金刚永远保持着一份机警,他不露痕迹地转了话锋:“七姐也擅赌技?” “擅?何止擅。不告诉你么,我是靠这吃饭的,恐怕你那两下子只配做我的徒孙。”她轻估金刚了。 金刚没置辩道:“七姐知道我那两下子?” “听岑胖子跟楼老二说了,你那两下子可以把他们唬得一愣一愣的,可是一旦碰到真正的高手,你非吃瘪不可。” “七姐的赌技是哪儿学来的?” “有人教的。” “谁?” “不想说。” 她不想说,金刚也没问,沉默着端起了茶碗。 虎头老七却道:“其实,告诉你也没什么关系。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对你,我像是搁不住话,我的赌技是我那个已经死了的丈夫教的。” “呃,他必定是位顶尖儿高手。” “你也是江湖上跑跑的,也精于赌道,听说过吃遍南七北六无敌手的‘魔手’小马没有?” “呃,”金刚一怔,旋即倏然而笑:“原来是有赌王之称的‘魔手’小马。久仰,久仰,弄了半天,七姐是赌王的夫人,那就难怪冠绝一时了。” “有什么用!毕竟不是正经事。” “七姐也别这么说,行行出状元,有一技在身,总比什么都不会好。七姐,‘魔手’小马是怎么死的?” “玩火者自焚,善游者死于水。这话是一点也不错,小马就是死在这个赌字上,也是这在身的一技害了他。” “呃?” “说起来话长了,这事我从没对旁人说过,不知道今天怎么会告诉你,想当初在江南,小马有一回在家喝多了酒告诉我,他吃遍南七北六无敌手,可就怕一个人——” “谁?” “一个叫龙刚的江湖路客。” “呃!” “我追问了半天他才告诉我:远在三个月前,他吃了一个不该吃的人,害得那个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让这个叫龙刚的江湖路客知道了,找上了他。两个人找个没人的地儿赌了一局,小马哪把他放在眼里,结果一局下来,小马全军覆没,输得很惨,栽了头一次跟头,也是个大跟头,龙刚让小马把吃那个人的全吐了出来,还给了那个人;用意也在告诉小马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山还有比一山高,既学这种绝技,要守规矩,讲道义,这一套也不能仗以混一辈子,劝小马洗手改行。我从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可是我听了小马的话,竟然怕得在心里颤抖,当时我也劝小马洗手改行,小马不听。没出半年,小马在上海滩为赌招惹了斧头党,让人家活活劈死在桌边上。” 金刚皱了皱眉,叹了口气:“可惜了!” “可惜是可惜,小马是个聪明人,绝顶的聪明,可惜没用上正途。他死了,我没掉一滴眼泪,因为这原在我意料中,我知道他迟早会毁在赌上,要是造孽太深重了,有一天会死得比这还惨。” 金刚微微点了点头,没说话。 “哼,”虎头老七自嘲地冷笑了一声:“小马是那么死的!他那一套教给了我,我现在拿他那一套挣饭吃,谁知道我将来又是个什么样的下场,所以我只有及时享乐,过一天是一天了。” “七姐人在‘三义堂’里,还有谁敢把你怎样!” “我人在‘三义堂’里,掌管着赌档,就是吃翻了天,也没人敢把我怎么样。可是老是这样吃下去,看着人家一个一个的倾家荡产,身败名裂,我于心不忍——” “是他们自己爱赌,怪得了谁。” “我也只有拿这一点来安慰自己了。其实,你不知道,外头虽没人敢把我怎么样,可是怕人的还是在‘三义堂’里,目下我还是靠我的姿色自保,一旦人老珠黄,年华逝去,那就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样的下场了。” 金刚笑道:“七姐太多虑了,‘三义堂’不会是个不讲道义的地方——” “道义?哼!你是刚进门,待久了你就知道了,我看得比你多得多。你啊,跟戴天仇一对的傻小子——” 吁了一口气,话锋顿了顿,接道:“这些话,本来我一个字都不该提,可是我不但提了,而且提得也相当多,万一要是我得了什么祸,我不会怪你!” 金刚淡然一笑道:“七姐瞧扁了金刚了,七姐拿金刚当知己,金刚又怎么会不把七姐当知心朋友。七姐放心,我全当什么都没听见!” “真的?”虎头老七瞪大了一双美目。 “假不了我,不过在哪儿说哪儿,我既然一脚踩进了‘三义堂’,就不能不掏出血心来,还望七姐以后不要再提了。” 虎头老七人泛起了一阵颤动,伸出那欺雪赛霜、柔若无骨,保养得特别好的玉手,握住了金刚的手,凝娣望着金刚,道:“你叫我七姐,我就任个大叫你一声兄弟。谢谢你,兄弟,我听你的。” 轻快的步履声传了过来,虎头老七很自然地收回了手,俏紫云端着酒菜进来了,人还没到,菜香已引人垂涎,她笑吟吟地道:“您两位先喝酒吧!饭待会儿再上。” 她把酒菜放在了桌上,四样菜,一个汤,一壶酒,两双筷子,两个酒杯。 金刚道:“给姑娘添麻烦了。” “哟,”俏紫云娇声道:“您怎么这样说呢!这不是折我们么,能侍候您是您赏脸,就怕您嫌做得不好。” 说着话,已经把酒斟上了。 金刚笑顾虎头老七:“七姐听,紫云姑娘多会说话。” 俏紫云瞟了虎头老七一眼:“这都是我们七奶奶教的。” 虎头老七轻叱道:“别这儿胡扯了。” “是!婢子这就滚出去。” 俏紫云水天眸子一扫两个人,堆着一脸的神秘的笑意走了。 虎头老七跟金刚互望一眼,娇靥上突然泛起一抹轻微的红晕来,她拿起了酒杯:“干了这头一杯。” 她先一仰而干。 金刚不好不尽饮。 看样子虎头老七很耐喝。 她是很耐喝,接下去一杯连一杯的。 可是她的量究竟不及金刚。 她酒意满脸,除去脸红,一双眸子更见水灵。 金刚却还跟个没事人儿似的。 “七姐,咱们就此打住,吃饭吧!” “不,本来想灌醉你的,谁知道你的量这么好,不拼倒你我不甘心,喝!” 喝!又喝了几杯,虎头老七不能喝了。人偎在金刚怀里,软得像堆棉花。一双手臂勾住了金刚的脖子,星目微闭,呼吸急速,说话梦吃似的:“扶我进去,我坐不住了。” 金刚扶她进屋,等于抱她进屋,把她放在了床上,她一双手紧搂着金刚的净子,话声带着颤抖:“兄弟,我,我好苦……” 金刚没说话,为她盖上了被子。 虎头老七又发了一阵子呓语,充满了娇媚,曾极挑逗! 金刚一直没动。 虎头老七,她却渐渐没了动静,睡着了。 金刚凝望着那张娇艳动人的脸,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泪珠,更令人蚀骨销魂,他吁了一口气,又伸手为她拉了拉被子,转身走了出去。 “紫云姑娘,紫云姑娘。” 俏紫云一阵风似的奔了进来:“您叫我?” “七姐睡着了,我该走了。” 紫云一怔:“怎么,您,您要走?” “是的,七姐醒过来代我说一声,我改天再来看她。” 他迈步往外走。 “金爷……” 紫云忙叫。 金刚回过身:“紫云姑娘,我是七姐的朋友。” 转身行去。 俏紫云怔在了上房门口。 □□□ 金刚离开虎头老七的住处,到了马六姐的“四喜班”,他是有事儿来的,有要紧的事儿。 大茶壶恭敬而小心地把他让进了花厅,然后去请马六姐。 一转眼工夫,马六姐扬着花手绢儿进来了。“金爷怎么有空又折回来了?” 她话里有话。 金刚淡然道:“六姐,别瞧扁姓金的,也别瞧扁了虎头老七。” 马六姐笑笑道:“那怎么敢。我知道您金爷是个什么样的人,可没想到老七会……” “六姐的招子不该不够亮。” “是么?” “六姐应该多看看!” 马六姐深深看了金刚一眼,抬了抬手:“请坐!” 两个人落了座,金刚道:“我是来谢谢六姐的。” “谢我?谢什么?” “六姐明知道,我是不知道六姐跟‘三义堂’有关系,要不然我一定会先来打个招呼的。” 马六姐敛去了笑容,道:“您抬举马六,马六也欠过您的,马六虽不完全明白您,但多少也摸透了几分,只要您认为马六是个有血性的中国人,那就什么都不用说了。” “我对六姐了解得很够,六姐所以身在‘三义堂’,恐怕也跟我一样。” “不满您说,我力量不够,不得不托庇于‘三义堂’。” “那么你我的目的微有出入,六姐要是想托庇于‘三义堂’的话,恐怕短期内就会有变化。” “呃,什么变化?” “日本人想利用‘三义堂’控制整个华北,‘三义堂’很快就会跟日本人勾结。” 马六姐脸色一变:“真的?” “真的,金碧辉已然潜返天津,主持这件事的就是她。” 马六姐一拍桌子:“早做了她什么事儿都没了。” “不,六姐,有关方面有有关方面的大计划,早做了金碧辉,对咱们并没有什么好处。” “这我是不懂,可是眼前……” “眼前并不足虑,有关方面正要利用这一机会,彻底粉碎日本人的阴谋,并铲除‘三义堂’势力。” “好极了,金少爷,您……” “我请六姐跟我合作。” 马六姐急站起:“马六愿意接受命令,听凭驱策,这是马六的天大荣宠。” “六姐请坐。” “金少爷……” “六姐请坐。” 马六姐坐了下去。 “六姐进‘三义堂’多久了?” “早了,我一来天津就进去了。” “那更好。” “您是要……” “六姐手下有多少人?” “近百。” “都可靠?” 马六姐道:“可以说都是跟了我多年的子弟兵,绝对可靠。” “弟兄们都在天津卫?” “嗯,可是他们并不在一个地方,天津卫的各阶层,各角落都有,平素他们各干各的,有什么消息就往我这儿送,有事儿我一招呼,他们就都来了。” “太好了,”金刚由衷地道:“六姐真是雄才大略的女中豪杰。” 马六姐笑了笑道:“您夸奖,您可把我捧上了天了,说我是女中豪杰的,您还是头一个。天津卫的人,知道我在‘三义堂’的,叫我女流氓,女混混儿。不知道我在‘三义堂’的,都叫我老鸨子。” 金刚道:“六姐不必在意,干咱们这一行的,十有八九都是身在虎穴,随时有丧生之险,为了进行工作方便,就需要有个身份掩护,只要咱们心安理得,何在乎世情之毁誉褒贬。” “您说得对,”马六姐道:“我可以不在乎那么多,只要能让我顺顺当当,谁叫我龟孙子我都愿意。” 金刚笑道:“六姐真会说笑话。” 马六姐敛去了笑容:“真的,金少爷,马六出身江湖,风尘之中打的滚数不清,干的全是些见不得人的事儿。不过马六还有些血性,还懂些大义,我学的是打古来江湖上的草莽英雄,忠义之士,让我做卖国求荣的汉奸我不干,我更不愿做亡国奴,所以我毅然走了这条路。弟兄们个个忠义,个个有血性,他们也都愿意跟着我卖力卖命,流血流汗,只要我马六有三寸气在,这条路我会永远的走下去,直到我躺下地,咽了最后一口气。” 金刚为之动容,肃然抱拳:“六姐的肝胆愧煞多少须眉,愧煞多少人,我谨代表我的弟兄们,向六姐致最大的敬意。” 马六忙答礼,正色道:“这马六太不敢当,您抬爱,愿伸手拉马六一把,这是马六的福气,马六的造化。” “六姐客气了。” “金少爷,马六没家没业,就这么一个人,又是个三绺梳头,两截穿衣的坤道,这么多弟兄虽然愿意跟着我流血流汗,可是他们总要吃饭,而且干这一行,走这条路,我也不能不添置些必须要用的家伙,有的时候不免干些偷鸡摸狗,见不得人的下九流的勾当,像上回对您走了眼,冒犯了您——” 金刚截口道:“六姐的情形我明白,过去的也不必再提了,从今儿个起,六姐不必另找财路,弟兄们的一切需要我负责。” 马六姐忙道:“这怎么好,金少爷,我可没意思让您接济。” “这么说就不好听了,六姐也弄拧我的意思了,所以说弟兄们的一切需用我负责,拿钱给东西的并不是我,这是给弟兄们粮饷,六姐懂么?” 马六猛然瞪大了眼,大茶壶一脸惊喜,马六急急说道:“您是说……” “六姐懂了就行了,何必要我多说。” “这么说您真是……” “六姐肝胆照人,我也用不着再瞒六姐,我是中央的情报工作人员,代号是‘地字第一号’。” 马六姐肃然起立,恭谨躬身:“马六有眼无珠,失敬。” 金刚抱拳答礼:“我还有个化名,马六既在江湖道上,也许听说过‘龙刚’?” 马六、大茶壶猛一怔。大茶壶急道:“哎呀!您就是神出鬼没、大名鼎鼎的‘龙刚’龙爷。” 马六道:“这,这可是,龙爷,您的大名已经是满天下了,江湖道上只要是有血性的,提起来谁不尊仰,谁不挑大拇指,马六对您是仰慕已久,早想瞻仰瞻仰您,可是您跟见首不见尾的神龙似的,让马六只有自恨福薄缘浅,没想到如今——天可怜马六,马六的福气造化可真不小。” “六姐太抬爱了。” “真的,龙爷,您不知道,撇开别人不说,我这些弟兄们天天提您,您的大名简直就不离口,我这么说吧!龙爷,您是他们的神。” 大茶壶激动地道:“真的,龙爷,这可一点儿也不假。” 金刚截口道:“两位抬爱,两位抬爱。不过我还是希望两位叫我一声金少爷。” 马六、大茶壶忙道:“是,是,金少爷,金少爷。”大茶壶接着道:“金少爷,您的一身绝学冠绝当世,尤其还有一手好枪法,什么时候露两手,让我们开开眼界?” 金刚笑道:“说什么绝学,说什么好枪法,全是唬人的玩艺儿,诸位既然这么抬爱,有机会总会请诸位指正一二的。” 大茶壶惊喜忙躬身:“谢谢您,谢谢您,先谢谢您了。” 马六道:“金少爷,听说您还有两位助手,小马跟位姑娘……” “都在天津卫!” “都在天津卫?” “我那位小妹还没露过面,小马马标你们可见过不少次了,就是我的车夫,小名虎子的史克强。” 马六、大茶壶猛一怔。马六叫道:“哎哟我的大爷,就是他呀!” 大茶壶道:“那就难怪了!那就难怪了!怪不得弟兄全爬下了,而且栽得那么惨,该爬,该栽。不冤,不冤,一点儿也不冤。” 金刚道:“我不能在这儿待太久,咱们谈正经的吧!我给六姐弟兄们一个番号,称‘铁血锄奸队第一队’,六姐是当然的队长,我看这副队长,就是大茶壶吧!” 大茶壶一怔:“这——” 马六叱道:“这什么,这是别人做梦都梦不到的,跟着我谢恩受命吧!” 马六姐跪下了地,金刚一怔要拦,大茶壶跟着跪下,金刚不知道该拦哪一个。就这一犹豫间,马六跟大茶壶已恭恭敬敬磕了头站了起来。 金刚站起道:“六姐,大茶壶,你们这是干什么!” 马六正色道:“中央这么抬举我们,马六等敢不粉身碎骨,誓死以报,倘有二心,神人共诛,天地不容。” 一抬腿,从裤腿里抽出一把小攮子,抬起左袖,照着胳膊上就是一刀,一缕鲜血顺刀流下。 “还有我!” 大茶壶神情肃穆,跟着也来了一下。 金刚激动地抓住了两个人的手:“六姐、大茶壶,从现在起,咱们都是生死与共,肝胆相照,血肉相连的好弟兄,好同志了。” 一阵急促步履声传了过来。 金刚忙松了马六跟大茶壶的手。 马六、大茶壶也忙藏攮子,放下衣袖。 大茶壶道:“是自己的弟兄。” 一名壮汉走了进来,先向金刚欠了个身,然后向着马六道:“大姐,总管那儿的楚爷跟位戴爷来了。” 金刚微愕。 马六“呃!”了一声朝金刚。 金刚道:“大茶壶忙去,六姐进去换件衣裳。” 马六、大茶壶一点就透,答应一声,各自裹伤去了。 笑声传了过来,一听就知道是楚庆和。 转眼工夫,楚庆和跟戴天仇并肩走了进来,金刚含笑抱拳:“楚管事、戴兄弟。” 楚庆和、戴天仇一怔,忙抱拳答礼:“金爷也在这儿!” 金刚道:“奉总管之命,花赌两档各看一下,多少了解点儿情形。” 楚庆和赔笑道:“马六这儿并不在戴老弟管辖之下,但都是堂内的生意,自己人的地方,所以我也带他来看看。” “应该,应该,”金刚道:“堂里的生意,自己人的地方,都应该看看,方便往后的呼应。” “就是说嘛!”楚庆和说话之间目光转动,道:“金爷一个人在这儿,马六呢?” “她本来要出去迎二位的,我让她换件衣裳再出去迎,谁知道二位已经进来了。” 垂帘一掀,马六带着香风出来了,微一怔,急上前见礼:“哎哟,您两位怎么已经进来了,有失远迎,您二位恕罪!” 戴天仇含笑答了一礼:“不敢。” 楚庆和却道:“马六,你好大的架子啊!” 虽然是笑哈哈的,但话却逼人。 马六忙道:“楚爷,马六怎么敢哪,是金爷……” 楚庆和哈哈笑道:“我知道,说着玩儿的,既是金爷让你换衣裳去了,我还敢说什么,坐,坐,都不是外人,坐!” 他抬手招呼大家坐。 金刚却道:“这会儿我忝为半个主人,楚管事跟戴老弟难得到‘四喜班’来,我看六姐还是带他两位别处坐坐吧!” 金刚是要尽“主人”之谊,略表“待客之道”,示意马六好好招待招待两位“客人”。 这谁不懂? 马六含笑抬手:“说得是,两位请!” 楚庆和哈哈笑道:“可以,难得来,来一趟是应该好好看看,主人这一番美意不便辜负,戴老弟——” 戴天仇忙道:“楚管事请吧!我就在这儿坐坐好了。” 金刚笑道:“戴兄弟到底年轻几岁,好吧!不敢强人所难,我就陪你在这儿坐坐吧!” 马六再让楚庆和:“楚爷,您请吧!” 楚庆和抱拳道:“既是这样,那我就失陪了。” 带着笑意与马六走了出去。 金刚向戴天仇抬起了手:“坐!” “谢谢!” 戴天仇很客气,谢一声坐了下去。 金刚支开楚庆和是有用意的。两人一落座,金刚立即说道:“时候不早了,我的表走得不大准,戴老弟的表走得准不准?” 戴天仇微微一愕道:“不大准,总是上午快一分,下午慢两分。” 金刚笑道:“咱俩的表差不多,我的表是上午快一分,下午慢一分。” 戴天仇立即站起:“您是——” 金刚道:“地字一号。” 戴天仇肃穆欠身:“地字二号向一号报到。” 金刚抬了抬手:“就料到是自己人,果然不错,坐!” 戴天仇坐下。 金刚道:“奉天字第一号指令全力协助兄弟,所以我先进了‘三义堂’。” 戴天仇道:“天字第一号让我向一哥多请教益。” “自己兄弟别客气,我会看情形配合你,你有什么困难可以马上告诉我,我一定尽全力帮你解决。” “多谢一哥。” “这边的情形你都知道了么?” “知道了!上峰给我的指示很详尽。” “那就用不着我再给你做简报了。” 轻快步履声传了过来。 戴天仇一抱拳,提高声调道:“小弟初学乍练,往后还望金兄多指点。” 马六行了进来。 金刚笑问道:“安顿好了么?” 马六笑应道:“安顿好了,我让四喜侍候着楚爷呢。” 金刚指着戴天仇:“见见,这是上峰特别派来打进‘三义堂’的‘地字二号’。” 戴天仇、马六都一怔。 金刚又指马六道:“江湖女英豪,愧煞须眉的马六姐,刚收编为‘铁血锄奸第一队’的队长。” 戴天仇忙站起:“马队长!” 马六姐瞪大了眼:“怎么戴爷也是……” 金刚笑道:“这出戏戴兄弟是主角,本地的同志奉命协助他。” 戴天仇道:“以后还要六姐鼎力相助。” “好说,”马六姐忙道:“我是蒙金少爷抬举,刚纳入正规,以后只要有用得着马六的地方,尽请吩咐,马六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戴天仇道:“先谢谢六姐了。” 马六还待再说! 金刚抬手一拦,道:“好了,就此打住,我该走了,两位在这儿聊聊等楚庆和吧!此人是个阴险人物,多提防着点儿。” 金刚转身外走。 戴天仇跟马六要送。 金刚摆摆手,示意二人留步。然后一个人出了花厅。 金刚离了“四喜班”,并没有马上回家,他到赵大爷的住处拐了一趟。 他去看了看陈老头儿,然后把一天来的经过详详细细的告诉了赵大爷等,并听取赵大爷的报告。 据赵大爷等的报告,川岛芳子跟土肥原方面都没有动静。 川岛芳子简直就足不出户,也绝少有人去探望她。 金刚皱了皱眉:“这是什么意思,一直按兵不动?” 赵大爷道:“也许是等机会。” “有什么机会让她等的?” “这就只有问她了。” 金刚沉吟未语。 “你要不要去拜访她一趟?” “不能!”金刚摇头道:“她回来我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去拜访她。” 赵大爷微一愕,道:“这倒是,那你看该怎么办?” 金刚摇摇头,没说话。 赵大爷忽然猛一惊:“一哥!” “怎么?” “别是他们声东击西。” “你是说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我就是这意思。” “不会吧!天字第一号的情报从没有出过错。” “可是为什么她们一直按兵不动?” “也许时机未到。” “什么时机?” “对她们最有利的时机。” “是这样么?” “应该是。” “一哥……” “要是她们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别处也该有动静,而事实上这一阵任何动静也没有。” “这倒是……” “他们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我看,他们还是在等时机,等那对他们最有利的时机。” “可是什么时机对他们最有利呢?” “那就要去查了。” “怎么查,从哪儿着手?除了川岛芳子那儿,还有哪儿可以着手?” “‘三义堂’里,也可以着手。” “那你就赶快着手查吧!别让咱们落人后着,处在被动的地位。” 金刚点了点头,吁了一口气,道:我我会很快的着手的。” 他站了起来,道:“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地字九号,也就是九弟进来了,见金刚在,微一怔:“哟!一哥在这儿。” 金刚道:“我来看看,哪儿去了?外头有没有什么消息?” 九弟笑道:“别的消息没有,倒是知道这两天天津卫要有大热闹了。” “呃?什么大热闹?”赵大爷问。 九弟看了金刚一眼,笑道:“一哥一定知道,‘三义堂’的二瓢把子要做五十整寿——” 金刚道:“呃?有这回事?我还不知道呢。” 九弟讶然道:“怎么,一哥不知道?” “我没听他们说。” 赵大爷道:“以他们对一哥的看重,这种事断不会不事先让你知道,也许他们还没告诉你。” 金刚点了点头道:“也许。九弟,‘三义堂’的二瓢把子要做五十整寿又怎么样?” “不得了,一哥,可真不得了,各路黑道上的人物,都在陆续往天津来了,‘三义堂’三个头儿的几间别墅,都粉刷装修过了,为的就是让这些客人们住。寿筵上用的酒菜,全是从别处采购来的,马上就要运到了,而且重金礼聘了北平所有大饭庄子的名厨,几个戏班子的名角儿,也全一网打尽了。” 赵大爷道:“够气派,够铺张。” “还有呢?” 九弟兴致致勃勃,还想再说。金刚抬手拦住了他,道:“用不着再说了,够了。九弟,马上通知所有的弟兄们,即刻起,全力监视川岛芳子以及土肥原等人的动静。” 九弟恭应一声,急急而去。 赵大爷瞪大了眼:“你以为这是他们等的时机?” 金刚唇边浮起一丝冷冷笑意:“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时机。” 赵大爷悚然点头:“对!一定是这个时机,他们等的一定是这个时机。一哥,要是咱们没料错的话,马上就要短兵相接了。” 金刚点头道:“可以这么说。” 赵大爷大为兴奋,喜得摩拳擦掌。 金刚含笑拍了拍赵大爷:“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你也歇息吧!一有情况马上派个弟兄去告诉我一声。” 赵大爷道:“你回去吧!能应付得了的我应付,应付不了的我再派弟兄去报告你。” 金刚又含笑拍了拍赵大爷,走了。 □□□ 回到了家,十二点已经过了,马标跟大姑娘都还没睡,都在等门,两个人坐在堂屋里正聊着呢。 金刚一见就埋怨上了:“你们俩怎么还没有去睡,往后我晚回来的时候多着呢!你们能老这么等着,别让我一个人还绕上两个好不!” 马标带着笑道:“大哥,这您就怪错了,您是主人,我是车夫,主人还没有回来,车夫怎么能先睡,没这个理呀!” 大姑娘端着茶走了过来:“可不是么,我是你金家没过门的媳妇儿,你还没回来呢,我先睡了,这要是让公婆知道还得了!” 金刚知道大姑娘跟马标是存心逗他,简直有点哭笑不得。 大姑娘把茶放在了桌上,道:“好了,一天没见了,别一进门儿,一见面儿就训人,坐下来歇歇!喝口茶消消气吧!” 金刚坐了下来,道:“不是我爱说——” 马标道:“大哥,喝茶吧!刚泡好的。” 金刚无可奈何地端起茶来喝了一口。 马标道:“大哥,情形怎么样?” “什么情形怎么样?” 金刚没好气地翻了马标一眼。 “哎呀,何必呢!”大姑娘紧挨着金刚坐了下来,道:“说给我们听听有什么要紧,我们既不是日军参谋本部的,也不是‘黑龙会’的,还怕我们坏了你的事不成?” 金刚摇头道:“我拿什么人都有办法,唯独拿你们俩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大姑娘娇媚地道:“大哥疼我们,爱我们嘛!” “是呀!”马标道:“还是小妹行,这话说到了大哥心缝儿里去了。” 金刚忍不住笑了,指了指马标跟大姑娘道:“你们两个啊,好吧!听着,可不许插嘴——” “是!” “是!” 大姑娘跟马标连忙答应。 金刚说了,把进“三义堂”的经过,巡视花、赌两档的经过,虎头老七对他怎么样,跟马六姐如何摊的牌,如何见着了地字第二号,以及“三义堂”二瓢把子要做五十整寿的事,毫不保留,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 大姑娘跟马标真没插嘴,而等到金刚把话说完,他们两个可说了话,说的话让人受不了。“大哥,行了,”马标一扬拇指道:天津卫的花、赌两档,乖乖,仅次于赵老虎嘛!好差事,肥缺,往后我这做兄弟的,还愁没得吃喝玩乐。哈!这回乐子大了。” 大姑娘关心的可不是这,她翻了翻美目,满脸都是娇媚的笑意:“哎哟!这位天生的尤物虎头老七,可真是个多情的人儿啊!见一个爱一个,大哥的艳福不浅哪。” “呃!怎么能这么说,只能说那位虎头老七慧眼独具。” “可不是么,真是慧眼独具。大哥,你可留点儿神啊!别让她一口吞了,害得我们找都没处找你。” 金刚听不下去,站起来道:“你们俩有完没有,不告诉你们你们不饶人,告诉了你们你们更是不饶人,早知道不告诉你们多好。” 马标道:“大哥……” 金刚摆手道:“好了,好了,累了一天了,没心情跟你们在这儿闲逗着,时候不早了,我要去睡了。”他是说走就走,扭头往后去了。 大姑娘、马标互望,两个人都笑了。 马标道:“听见了没有?他们的二头儿要做五十整寿,各路的黑道人物、名厨、名角儿全要来。” “我又没聋,当然听见了。” “小妹,这可是你的好机会啊!” “什么好机会?” “小妹,你是真糊涂,还是跟我装糊涂?趁这机会混进去,是最容易不过的了。” “我知道。你让我怎么混法儿,充哪一路的人物?没字没号,充不了。让我去充名厨,还没有那种天厨星,女易牙,就算有,我那两下子也拿不出去——” “唉,我看你是真糊涂了,你就不会在吃开口饭的角儿上动动脑筋。” “我能动什么脑筋。没错,这一门我行,真要上了台,绝不比内行逊色,可是哪个班子这时候敢容我?” “用不着愁,好办。” “好办?” “嗯!好办。” “怎么个好办法?” “我有个熟班子,只要这个班子也在他们网罗之列,我只一句话,准保你摇身一变成他班子里的老人。” “呃!哪个班子你熟?” “韩庆奎。” “韩庆奎的班子你熟?” “当然熟,韩庆奎还欠过我两次活命恩呢!” “真的,那好极了。” “先别高兴,得有韩庆奎的班子才行,要是没有,这个忙我帮不上。你去侍候他吧!明儿个一大早我就打听去,要是有韩庆奎的班子,或者是已经到了,我一趟就把事儿给你办了。” 大姑娘好乐,直拍手,可没拍出声:“马标,谢谢你了,只要这件事你给我办成了,我准会好好谢你。” “那倒用不着,别等新人进了房,把我这个媒人扔过墙就行了。姑奶奶,我要睡去了,你也请吧!” 马标一阵风似的走了。 大姑娘站在那儿没动也没说话,娇靥上红红的,一双美目中,闪漾着动人的光采。 □□□ 马标一大早就出去了。没用两个钟头,还真让他打听出来了,做堂会的戏班子里,真有韩庆奎的班子,而且是今儿个早上刚到,住在一家旅馆里。 马标这一喜非同小可,急急忙忙地奔向了那家旅馆。 进了旅馆,柜台外的小客厅里,坐着几个人在看报,这些人全是穿裤褂儿的中年人。 这几个马标全认识。管戏箱的刘二老实,侍候角儿的尤单瞪,两名琴师徐旭东、古二胡。 没错,找着了,马标放心了,也笑了!往近处一凑,低声招呼上了:“诸位好哇!” 几个人抬头一看,都一怔,齐声叫:“马爷!” 都急急放下报纸站了起来,都过来拉住了马标,亲热得不得了。 管戏箱的刘二老实道:“马爷,您怎么在天津卫,什么时候来的?” 马标笑道:“大伙儿都知道,我这个人脱缰的野马,到处跑,一个地方也待不久——” 拉二胡的古二胡道:“马爷,好久不见了,您安好。” “托福,托福。” 徐旭东道:“您到这儿来是——您知道班子来了,住在这儿?” “可不,要不我往这儿跑干什么!就是听说班子来了,住在这家旅馆,所以才急忙赶来看看老朋友们。” “好极了,”尤单瞪道:“能在这儿碰见您,真是太好了。算算总有三年多没见您了,还记得在张家口,要不是您大义伸手,这个班子就全留在那儿了。” 马标道:“唉!过去的事儿了,还提它干什么!班主跟来了没有?” 古二胡道:“跟来了,怎么能不跟来,在楼上呢!” “我上去看看去。” “我先去报信儿去。” 刘二老实要跑。 马标伸手按住,道:“别,让我给他个意外。” 马标拉住了刘二老实,自己走上了楼梯,刘二老实等全跟上了楼梯。 上了楼。一条走道两旁十几廿间房,都开着门儿。 徐旭东低声道:“坐了一夜的车,倦得利害,怕都睡了,就我们几个有精神。” 说着话,几个人停在一间房门前,尤单瞪低声道:“班主儿住这间。” 马标抬手敲了门。 只听房里响起个苍劲话声:“谁呀?” 马标道:“催讨鱼税银子的。” 古二胡低声笑道:“好嘛,打渔杀家里的教师爷来了。” 只听房里苍劲话声道:“催讨鱼税银子,逗什么呀这是!” 随着话声,门开了,一名魁伟老人当门而立,关老爷似的一张脸,留着短胡子,胡子颜色都发了灰了,可是人还是挺精神,腰杆儿还挺得笔直。 刘二老实人老实嘴快:“老爷子,您看看谁来了?” 红脸老人眼一睁,猛然地怔在那儿。 马标含笑躬身:“老哥哥,小兄弟给您请安来了。” 红脸老人正是班主韩庆奎,他脱口一声叫:“兄弟……” 伸手一把把马标揪进了屋,激动地道:“让我瞧瞧,让我瞧瞧,难道这是在梦中。” 马标道:“老哥哥,可别咬指头,怪疼的。” 徐旭东等都笑了。 韩庆奎人没笑,一双大眼之中闪挂着泪光:“兄弟,你可是想煞了老哥哥了,今儿个这是什么风。” 马标好生感动,强笑说道:“老哥哥,小兄弟是个江湖人,飘泊惯了,人也懒散,原谅一向没给您信儿。” “这叫什么话,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还能不知道!” “老爷子,”古二胡道:“别站着说话了,坐下吧!” “对,坐,坐,大伙儿都坐。” 韩庆奎拉着马标坐了下去,问这问那,一连问了好多。 多归多,不外是别后的情形。 马标毫不隐瞒,一一说了个清楚,末了,还加上了一句:“这种事儿关系重大,老哥哥跟诸位对外别提。” “这你放心,”韩庆奎道:“一个字儿都出不去。” 尤单瞪道:“马爷,您人不离江湖,竟能为中央出力,叫我们这些个好生佩服。” “说什么佩服,我不过是给人挎刀而已。” 大伙儿笑了。 韩庆奎道:“这位龙刚龙爷,声名已是传遍天下,没人不尊仰,没想到他这会儿人在天津,要是福缘够,我准得拜识拜识。” “老哥哥放心,有机会的。” 古二胡道:“马爷,您替我们这些个多宰几个小日本儿,您就不知道,这帮兔崽子有多坏……” “我干吗不知道,诸位放心,应放一个我准会放倒他俩!” “对,就这么干。” “兄弟,”韩庆奎道:“有没有用得着老哥哥的地方——” “对,马爷,”徐旭东说:“有用得着大伙儿的地方,您尽管吩咐,台上那一套虽是要假的,可是跟他们,咱们照样能要真的。” “都是自己人,”马标道:“我用不着瞒,也用不着客气,有,不过不急,咱们待会儿再说。” “也好,”韩庆奎道:“许久不见了,咱们先聊别的。对了,兄弟,都见过了没有?” 马标摇头道:“还没有,恐怕他们都睡着了呢,没敢惊动他们。” 韩庆奎道:“什么话,惊动他们,哪有这一说,要是让他们知道你来过,他们没有见着你,他们能闹翻天,还指望他们去唱堂会!我这个班主也别想干了。” 马标笑了,笑得有点不自在。 韩庆奎向尤单瞪一摆手,道:“老尤,去把他们都叫来,先别让他知道马爷来了。” 尤单瞪答应一声要走。 “慢着。”马标忙抬手拦住,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显得有点紧张。 尤单瞪停下来没动,愣愣地望了望韩庆奎,又转望马标。 韩庆奎伸手拍了拍马标,道:“兄弟,当年的事不能怪你。你原就是匹奔驰江湖的野马,谁也别想拿缰绳勒住你,玉琴人家不是不明白,压根儿也没有一点儿怪你的意思,见见吧,总是要见的。” 马标低下了头,没说话。 韩庆奎向尤单瞪摆了摆手。 尤单瞪走了。 徐旭东道:“这么些年了,没想到马爷还没忘这件事。” 马标抬起了头:“老哥哥,玉琴有了合适的没有?” 韩庆奎摆摆手道:“别提了,她提也不提,人可还是有说有笑的,该干什么干什么,可是,她心里……” 韩庆奎轻轻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 马标脸上掠过一丝异样表情,没说话,他跟变了个人似的,一点也不复再是生龙活虎,刁钻滑溜的马标了。 门外突然起了一阵闹哄哄的声音,紧接着二三十个人一拥进了屋,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黑压压的一片,马上把屋子挤满了,这个叫马爷,那个叫马爷,都争着过来跟马标拉手,说话。 马标脸上又浮现笑意,但却只有七八分爽朗。 大伙儿问这问那,像一家人团聚,像见着远方的游子又回到了家门。 这种温馨的真情,这种热络,是拿整个世界也换不到的。 马标着实感动,泪光在眼眶里闪动,就是没让它夺眶而出。 韩庆奎望着站在门边的尤单瞪,面有异色。 尤单瞪冲着韩庆奎微微摇了摇头。 韩庆奎眉头一皱,脸色有点阴沉。 马标没留意。 大伙儿也没留意。 马标跟大伙儿正说着,笑着,尤单瞪突然轻轻咳了一声。 韩庆奎听见了,忙抬眼,他一怔。 马标是不经意看见的,也一怔,笑容马上凝在了脸上。 大伙儿也突然静下来了,转头跟着韩庆奎与马标的目光望去。 门口多了个人,是位姑娘,廿多的姑娘,人有点瘦,但瘦不露骨,挺白净的,可是略略嫌有点苍白。 鸭蛋脸儿,柳眉杏眼,瑶鼻檀口,人长得挺美,整整齐齐的一排刘海儿,身后还拖着条大辫子,风韵动人。但是,她从头到脚似被一层淡淡的幽幽笼罩着,像是雾里一朵孤伶伶的花,看见她,能让人心里猛一酸。 她,那双眸子跟马标互相凝望着,眸子也像被雾蒙着。 马标两眼发直,凝在脸上的笑容,慢慢的消失了。 只听韩庆奎“呃”了一声:“玉琴来了,进来吧!” 马标定过了神。 玉琴姑娘也定过了神,脸上马上堆上了笑容,像朵花儿开似的,像个没事人儿似的,她走了进来:“我说怎么这么热闹哇,原来是马爷来了。” 似乎她是不知道马标来了。 尤单瞪跟韩庆奎对望一眼,没说话。 马标含笑点头,笑得要多不自在就有多不自在。 “马爷,”玉琴姑娘到了马标面前。“马爷,今儿个是什么风呀,怎么把您给吹来了。” 马标搓了搓手,不自在地道:“我在天津卫,听说班子来了,我来看看。” “那怎么敢当,早知道您在天津卫,我们该看您去。” 马标口齿动着,却没说出话来。 韩庆奎道:“大伙随便找地儿坐吧,别站着。” 徐旭东道:“不坐了,我们还没吃早饭呢,您几位聊吧!” 徐旭东走了,古二胡也走了。 大伙儿也很识趣,跟着他们俩都走了。 一转眼工夫,屋里就剩下了韩庆奎、马标跟姑娘玉琴三个人。 韩庆奎抓起件衣裳,道:“你们俩先坐,我去招呼些琐碎事儿去。” 他也走了。 马标跟姑娘玉琴没动,也没说话。 如今屋里就剩下了他们俩,两个人站着既不动也不开口,不但静,而且静得让人极度不安。 突然,玉琴姑娘抬眼望马标,笑吟吟地:“马爷,坐啊!” “好。” 马标手足无措的答应了一声,可没动。 “坐啊,怎么,几年不见就生分了,班子里都还是这些老人儿,别客气。” 谁生分了。 马标唇边掠过一丝抽搐:“玉琴……” 玉琴姑娘也坐下了,含笑问道:“马爷一向可好?” “玉琴,你这是何苦。” 玉琴姑娘笑吟吟地抬起了玉手:“坐啊!” 马标没再说话,默默地坐了下去。 “马爷现在在哪儿发财呀?” “混江湖,”马标突然间平静了不少:“看起来这辈子我是混定了江湖,将来就是死,恐怕也是陈尸在江湖道上。” 玉琴姑娘笑了,笑得很勉强:“这是干吗呀,好久不见了,见面儿就说这些,江湖上一定有它引人的地方,要不然怎么多少人都舍不得脱离呢?” “是这样,到现在为止,我不能说江湖不好,因为我在江湖上找到了自己,江湖风险是大了些,可是,一个昂藏须眉,没有风险也磨练不出他来。” “您的口气倒还是跟以前一样啊!” “事实上我并没有改变,永远也不会变,命里注定我是个江湖人,这是挣脱不了的,我也从没想过挣脱。” “是啊,万般皆天定,半点不由人。就拿我来说吧,早就不想吃这碗开口饭了,刀马旦的生活,也不过那么短短几年的工夫,一个女人总不能一辈子守在戏班子里,可是我就走不了,这不是命是什么?” “我并不受命运摆布,可是我越来越觉得自己走的这条路没有错。” “既是走对了路,当然该守着继续走下去。” “玉琴,我说的是心里的话。” “马爷,我的话也不是净在嘴里。” “那就好,我原以为你已经离开班子了呢!” “离开班子上哪儿去,谁能供我吃穿喝。戏子出身,谁又会看在眼里。算了,等吧,等机缘吧,等到哪个有钱的大爷看上了,收去做个小,也就过一辈子了。” 马标唇边掠过抽搐:“你就是这样打算的么?” “我还能有别的打算么?” 马标忽然满脸的愁苦:“玉琴,我知道我曾经辜负过你一番好意,可是……” “过去的事了,我早忘了,还提它干什么?” “你真不愿提,真早忘了?” “可不,人大了几岁,懂的多了,也学机灵了,吃开口饭,苦过了头儿,等到能不吃这碗饭了,还不图荣华,不图享受图什么,要是老这么苦一辈子,不是跟自己过不去么?” “倒也是,”马标吁了一口气,点了点头:“人活在世上没几年,干吗这么认真,这么死脑筋,至少也得图它一样,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 他站了起来。 玉琴脸色突地一白,也站了起来:“那我就不留你了,好在都在这儿,以后还会碰见。” “说得是,老爷子跟大伙儿那儿,请你代我致个意。” 他走向门。 玉琴没动,脸色白得厉害。 马标到了门边,手握上把手,要开门。 姑娘玉琴仍没动,苍白的嘴唇,泛起了轻微的颤抖。 马标突然转过了身,一双发红的眸子直逼玉琴姑娘。 玉琴姑娘突然捂脸哭了。 马标身子泛起了轻颤,连声音都发了抖:“玉琴……” 姑娘玉琴猛抬头,满面泪渍,颤声道:“你走好,我不送。” “你何必还这么苦自己。” “我没有,你走啊!” “玉琴……” “走啊,我全当没见着你,就跟从前一样。” 从前她又何曾能丢开。 “我是要走的,可是不是现在,我也不愿意这么走。” “那你什么时候走,你想怎么走?” “玉琴,别跟以前一样,还勉强我定下来。我现在不只是混江湖,我现在干的还有别的事,我终于找到了自己,别勉强我,我求你,要不然……” “要不然怎么样?” “要不然我宁可苦自己一辈子。” “好,你的心肠够硬,越来越硬了。” “玉琴,你不知道……” “我没有不知道的,老尤都告诉我了。” “呃,”马标一怔。 “我勉强你了么,我说了么?” 马标又一怔,瞪大了眼:“玉琴,你……” “我怎么,你还要我怎么说?” 马标一脸惊喜,一步跨到了姑娘玉琴面前:“玉琴……” 姑娘玉琴突然一头扑到了马标怀里,失声痛哭。 马标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两个人谁也没说一句话,但是,这已经很够很够了。 良久,良久,姑娘玉琴缓缓挪离娇躯,低着头道:“我不求现在,我等你,等多久我都愿意。” “谢谢你,玉琴……” “我想通了,打你走的那一天我就想通了,你知道这么些年我是怎么过的?” “我知道,可是我……” “你知道就好,什么都不要再说了,我知道你到班子来一定是有事儿,你去办你的正事儿吧,别耽误了。” “玉琴……” “我说的是真话,你还不知道我?” 马标毅然点头:“好,我叫老爷子……” 门外一声轻咳,韩庆奎推门走了进来,道:“尽是些琐碎事儿,忙都忙不完。” 玉琴姑娘低头擦泪。 马标窘迫地道:“老哥哥,咱们不外,我不言谢了。” 韩庆奎吁了一口气,拍了马标一下:“兄弟,你不知道,这么些年来,可憋死老哥哥我了,玉琴是个好姑娘,她对得起你。” “我知道。” “那么现在老哥哥我做主,你们俩的这件事儿,就算订了,待会儿在这儿吃饭,咱们好好喝它两盅。” “老爷子。” 玉琴姑娘突然跪了下去。 韩庆奎忙扶起了她:“起来,起来,这是干什么?” 玉琴姑娘道:“老爷子二……” “什么都不要说了,大伙儿一家人似的,还用说什么?” 玉琴姑娘低下了头。 韩庆奎转望马标:“兄弟,心事儿了了,说你的事儿吧!” 三个人落了座,马标谈龙刚,又谈大姑娘,再谈到龙刚的任务,以及大姑娘的安排,最后他道:“为了成全小妹她的一番心意,我只有给她出这个主意了,恰好自己的班子来了,我当然来找老哥哥您……” “原来如此,那是一句话,兄弟,只是她行不行……” “放心,老哥哥,不行我也不给她出这个主意了,只要有人给她说一说,排一下就行了。” “她是工……” “跟玉琴一样。” 韩庆奎点了头:“那我得给她安排两出!” “不用,老爷子,”玉琴道:“让她顶我上。” 马标一怔。 韩庆奎忙道:“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天津卫老过我的没几个,那帮黑道上的您还不知道,看完了戏他们准动脑筋,一动脑筋,那位姑娘不就很容易的打进去了么?” “对,”马标点了头:“好主意。” “兄弟,玉琴的玩艺儿你是知道的,北六省的第一名角,不是随便找个人就能顶她上。” 马标道:“这个……” “老爷子,马标说过不错,绝错不到哪儿去,您何不请她来当面看看,要是行不更好么?” 韩庆奎沉吟了一下点了点头:“也好,那就这样吧!” 马标猛可里站起:“事不宜迟,咱们没多少时间了,我这就去,行就这么办,不行咱们也有较多的时间想别的办法。” “那好,你去吧,等你吃饭。” “您先跟大伙儿说一声,让大伙儿心里有个准备,半个钟头我就赶回来,玉琴,我走了。” “路上小心车。” “我知道。” 马标像一阵风似的走了。 “玉琴,去把大伙儿都叫来。” “是。” 玉琴出去了,没多大工夫,屋子里又是黑鸦鸦的一片。 韩庆奎把事情告诉了大伙儿,大伙儿一听,没一个不振奋,个个磨拳擦掌像要上阵似的,居然没一个反对。 不但没一个反对,还个个都抢着要为大姑娘说戏,这份热情,这份同仇敌汽的真诚,委实感人。 得到了大伙儿这种反应,韩庆奎心怀甚是欣慰,他吩咐先准备吃饭,吃完饭再办这件事儿。 正说着说着,马标跟大姑娘到了,大姑娘的美艳,大姑娘的勃勃英气,立即赢得了班子上下的赞叹。马标跟大家介绍以后,玉琴姑娘跟大姑娘亲热成了一团,班子里的姑娘们,谁都争着跟大姑娘亲近。 大姑娘跟姑娘玉琴手拉着手,道:“玉琴妹妹,我们可是早听马标提过你了。而且常提,班子里的诸位,他没有一个不常提的。他一提,大哥跟我就骂他,骂他不知好歹,骂他薄情寡义,骂得他后来都不敢提了,大哥跟我早就想见见你跟班子里的诸位,可却一直东奔西跑没机会,今儿个总算让我见着了。” 玉琴姑娘道:“姐姐,这是我的福气。” 大姑娘道:“有这层关系在,咱们就跟一家人似的,干吗说这个。” “对,”韩庆奎道:“大姑娘说得很对,既然有这层关系,咱们就都是一家人,谁也别再说什么了,时候不早了,咱们先吃饭去吧!” 有了这句话,大伙儿众星捧月似的,拥着大姑娘出了屋。 饭开在旅馆后院,院子相当大,班子里的戏箱杂物都在这儿放着。 推让了半天,韩庆奎、马标、大姑娘、玉琴、徐旭东,班子里的前后台两位管事,还有几位角儿坐了一桌。 刚落座,大姑娘就端起酒杯站起,这杯酒,她敬大伙儿,并请大伙儿多指教,多照顾。 大姑娘跑遍了江湖道,见多识广,阅历丰富,什么礼数不懂,这杯酒,喝得大伙儿心里很舒服。 接下来,杯觥交错,笑声时起,真跟一家人似的,相当融洽。 大伙儿这儿正吃着,喝着,谈笑着,一名打杂的小伙子奔了进来,到韩庆奎桌前一哈腰,道:“老爷子,赵总管那儿有人来了。” 韩庆奎“呃!”了一声,大伙儿都停著站了起来。 马标脑海里一盘旋,忙道:“我回避一下。老哥哥,从现在起,小妹就是玉琴。” 说完话,他像一阵风躲到了屋后。 院子里进来了三个人,竟然是楚庆和带着两名保镖。 楚庆和进了院子,大摆的往那儿一站,抬眼一扫,冷冷说道:“哪个是班主,站出来说话。” 韩庆奎忙离席迎了过去,拱手道:“韩庆奎恭迎,请教是……” “我姓楚,”楚庆和冷冷地打量了一下韩庆奎,道:“是赵总管府的前院管事。” “原来是楚爷,久仰,您请上面坐,喝两杯。” 韩庆奎含笑摆手肃客。 楚庆和自诩身份,一摇头,一声“不必”还没出口,一眼看见了上桌的大姑娘,微一怔,脸上旋即堆上了笑意:“韩班主的好意,却之不恭,我就叨扰两杯了。” 他迈步走了过去。 韩庆奎紧随身后,搬椅子让楚庆和坐下,然后又命添了一付杯箸,亲自为楚庆和倒上了酒。 楚庆和像变了个人,笑容满面的一摆手:“韩班主,让大伙儿吃吧,别因为我来了不自在。” 韩庆奎招呼大伙儿坐下吃喝,端起酒杯就要敬楚庆和酒,楚庆和却跟没有看见似的,一指大姑娘道:“韩班主,这几位想必都是班子里的名角儿吧,怎么不先给介绍介绍。” 韩庆奎什么没见过,何等历练,何等世故,一听这话,还能不知道楚庆和要拉什么屎。 他心里暗暗一声冷笑,道:“哟,不是您提,我倒忘了,真是失礼得很。” 接着,他开始介绍了,他先介绍了别个,独把大姑娘留在了最后,最后才指着大姑娘道:“这是方玉琴方老板。” 介绍别个,楚庆和毫无反应,唯独介绍到大姑娘,楚庆和“哎哟”一声站了起来:“原来就是红透了半边天的方老板当面,失敬,失敬。方老板,对您,我可是仰慕已久了,早就想去看看你的戏,可一直离不开天津,一直自叹福薄缘浅,这回可逮着机会大饱眼福了!” 大姑娘笑吟吟地,甜美、还带着娇媚一瞥:“您真会夸奖,我们怎么敢当呀,班子这回是头一回到天津来,也是头一回在大堂门儿里唱堂会,您要是真爱护我们,可得多赐照顾哇!” 楚庆和骨头差点酥了,眉飞色舞,哈哈大笑:“冲着方老板你,还有什么说的,大小事儿,只要由你方老板嘴里说一声,我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呀。” “哎哟,您言重了,我们可不敢让您为我们赴汤蹈火啊,只要您多照顾,多给方便,我们就感激不尽了。来,楚爷,我先敬您一杯。” 楚庆和心花儿朵朵开,这杯酒就是穿肠毒药,恐怕他也要一仰而干。 果然,他不但喝了一杯,还自愿又多陪了两杯。 酒喝过了落了座,楚庆和冷落了别人,独缠着大姑娘说个没完。 大姑娘稍假辞色,楚庆和酒没喝多少,醉意已有了八分。 说是说叨扰两杯,他却一直坐到酒空菜残,大伙儿都吃完了饭,他还没完没了地缠着大姑娘又说了一阵。 大姑娘虚与周旋,把个楚庆和摆布得都不知道姓什么了。 最后,到了不得不走的时候,他才提到了正题,他是奉命来要戏码的,让韩庆奎开出戏码来,拿回去好上头圈选。 韩庆奎马上拿红纸开出了一出吉祥戏。 捧着红纸写好的戏码,楚庆和还缠着大姑娘:“方老板,还有些空,今儿晚上我请你吃饭,肯赏光么?” “哎哟,说什么肯赏光不肯赏光,您这是抬举我们。只是堂会前的这些时候,我们还得吊嗓子,走走场,要不到时候万一出点儿岔错,我们可担待不起,老爷子这个班子往后也别想在北六省讨生活了,不得已,您要多包涵,这样吧,等堂会完了,我一定奉陪。” 堂会完了不怕你跑出手去,楚庆和还算满意,带着笑走了。 韩庆奎带着大姑娘等一直送到了门口。 回到了院子里,马标已经出来了,开口就骂道:“兔崽子屁股真沉,害得我酒也没有喝,饭也没有吃。” 大伙儿都笑了。 韩庆奎道:“不要紧,让他们再给你弄点吃的去。” “我去吧。”玉琴姑娘去了。 大姑娘笑逗马标:“看见没有,不抱怨了吧,这顿吃喝可比刚才强多了吧!” 大伙儿又笑了。 马标咧着嘴也笑了。 徐旭东道:“看样子姓楚的这小子是个色中饿鬼,大姑娘己经不费吹灰之力抓住他了。” 韩庆奎点头道:“抓住了这小子,往后恐怕方便不少了!” 大姑娘道:“让他们等着吧,我先让他们来个窝里反,然后让他们自己闹个天翻地覆。” 马标道:“行了,咱们别耽误了,说戏吧!” 韩庆奎点了头。 这一点头,大伙儿忙上了…… □□□ 金刚、戴天仇、马六姐、虎头老七,还有赵霸天,坐在赵府的大花厅里。 赵霸天把二当家做寿的事儿,告诉了金刚等。 金刚是早知道了,这会儿从赵霸天嘴里得到了证实,赵霸天话一说完,金刚就毫不客气的埋怨上了:“总管,您怎么这会儿才说,都到了日子口了,我们还能出得了什么力,办得了什么事?” 赵霸天没在意,带笑摆了手:“兄弟,别抱怨,你刚进‘三义堂’,还不够了解,在‘三义堂’的堂口里,各人干什么,划分得很清楚,不许任何一个不尽责,可也不许任何一个越权,这档子事儿自有他们来人办理,要是把你们几个也用上,那不是大材小用了么?” 赵霸天挺会说话的。 金刚道:“您的意思是,这档子事根本用不着我们插手?” “是这样,你们只等着吃喝玩乐就行了。” “也好,”金刚点了一下头:“既然您这么说了,我们只有等着吃喝玩乐了。” 一名保镖进来禀道:“禀总管,楚管事回来了。” “叫他进来。” “是。” 楚庆和进来了,一见金刚等微一怔:“哟,金爷,戴老弟,六姐,七姐都在这儿。” 虎头老七道:“怎么,我们不能在这儿呀!” “我又没得罪七姐,干吗老跟兄弟我过不去呀!” 赵霸天摆手道:“别罗嗦了,戏码拿全了没有?” “回总管,都拿全了。” “拿过来我瞧瞧。” 楚庆和恭应一声,双手递上一张张红纸写的戏码。 赵霸天接过戏码,凝目望楚庆和:“又喝酒了?” 楚庆和不安地笑了笑。 “哪儿喝的?” “韩庆奎班,正好碰上他们吃饭,非让坐下来喝两盅不可。” “嗯,这韩庆奎倒是挺周到的啊,都看过了,没毛病?” “没有,没看出什么毛病。” “你灌了黄汤,招子还够亮么?” 楚庆和赧然一笑道:“您放心,错不了的。” 赵霸天脸色一沉,拍了桌子:“你干什么去了,还喝酒。” 楚庆和神情一紧,忙道:“您放心,绝不会出错的。” “哼,最好别出错,要不然就让你吃不完兜着走。” 楚庆和忙道:“您放心,绝不会。” 赵霸天摆手道:“好了,好了,你去吧!” 楚庆和当着大伙儿挨了这么一顿,未免太没面子,巴不得赶快出去,闻言忙答应一声走了。 赵霸天大字认不了一箩筐,他能看什么戏码?把几张红纸捏在手里,一动也没动。 虎头老七说了话:“您让楚管事干什么去了,难道还怕几个戏班子里出毛病?” 赵霸天道:“我不能不小心,不能不防着点儿,不只是几个戏班子,这回凡是外头请来的,堂里都派的有人监视着,这是什么事,你们不是不知道,树大招风,三位当家的名头大、势力大、地盘儿大,难免招人嫉妒,万一谁在这个节骨眼上来一手,触个霉头,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金刚点头道:“总管顾虑得是,不能不防,办堂会请来的,往往是卧龙藏虎,什么样的人都有,最好事先防范周密一点儿。” 虎头老七道:“看起来,楚管事是没能看出什么?” 马六姐道:“楚管事一向很精明,他没看出什么,大概也就没什么了!” “哼,”赵霸天冷哼一声道:“他一向是够精明,要不然我也不会派他去,可是一旦灌了黄汤,那可就难说了。” 虎头老七道:“您要是不放心,何不再派个别人去看看?” 金刚道:“我看派谁去也是白跑。” 虎头老七道:“这话怎么说?” “真要是藏着这种人,他一定费尽心思去掩饰,很难看出什么来。” “可也不能就这么算了啊!” “七姐,话是不错,可是你有没有想到,这种人他要是存心来闹事,非得赔上一条命不可。” “怎么样?” “闹轻了,赔上一条命划不来,再傻的人也不会干这种事,要闹大的,值得他赔上一条命,恐怕只有见血带刺的事,也就是说行刺,这种事,只要咱们在根本上防范周密,他绝没机会下手……” 赵霸天道:“那么兄弟你的意思是……” “不必派人到处去看,先把本堂布桩安卡,严密防范,在他们进门以前盘查一遍也就够了。” 马六姐马上点头,“嗯,金爷这办法好,免得先闹个人心惶惶的。” 戴天仇也道:“对,做寿不是别的事,表面上越不露声色越好。” 赵霸天皱了眉,沉吟了一下,摇头道:“你们不知道,你们不知道!” 虎头老七道:“什么我们不知道?” 赵霸天摇头道:“你们不知道,你们不知道。” 虎头老七道:“到底什么呀,你不说我们怎么知道?” 赵霸天又沉吟了一下,一拍桌子道:“好吧,告诉你们吧,反正迟早你们也会知道,这回二当家的做寿不比往年,有贵客要来。” “呃,什么样的贵客?”虎头老七问。 “日本人。” 金刚笑了:“我还当是什么贵客呢,弄了半天是日本人,日本人谁没见过,租界里到处都是。” “你们懂什么,是日本领事。” “日本领事?” 虎头老七、马六姐面有惊讶色,齐声问了一句。 金刚淡然道:“日本领事又怎么样,他们也站在三位当家的地盘上,理应来拜个寿。” “哎呀,你们……他来不单是为拜寿。” “呃,”金刚道:“他还有什么别的事?” “是,是……” “哎呀,真急死人了,”虎头老七急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嘛!” 赵霸天道:“他是来跟三位当家的谈交易来的。” 马六姐道:“做生意?” “不是,要咱们‘三义堂’跟他们合作,控制整个华北,懂了吧!” 金刚等都怔住了。 赵霸天急忙又补了一句:“这是大秘密,你们可千万不能给泄露出去啊!” 虎头老七瞟了赵霸天一眼道:“你看我们这些个,像是会泄露这种堂里最高秘密的人么?” 赵霸天忙道:“瞧你说的,都是自己弟兄,我还能信不过么,三位当家的交待下来的,他三位怎么交待的,我就怎么告诉你们,我不过是个传声筒罢了。” 金刚道:“总管说得是,这不是等闲小事,万一机密泄露出去,交易谈不成事小,怕只怕今后‘三义堂’很难再在江湖上立足了。” 赵霸天道:“说的就是嘛。” 虎头老七道:“好,好,好,算我说错了话,行不行?” 赵霸天道:“姑奶奶,没人怪你说错话,谁怪你了,我说了么?” 也只有虎头老七能让这位赵老虎低声下气了。 马六姐道:“总管,三位当家的要跟日本人谈交易,可得小心点儿啊,日本人是无情无义,所谓出了名的。” 赵霸天道:“嗳,你太操心了,咱们这些个都是干什么的,日本人怎么耍也耍不过咱们。” 金刚道:“日本人我见多了,也最了解他们不过,他们不但奸猾,而且阴险,跟他们谈交易,还是小心点儿好。” 赵霸天道:“那当然,小心总是要小心的,可也不能为了怕这怕那不谈交易,你们不知道,这笔交易要是谈成了,对咱们‘三义堂’的好处可不小啊!” 虎头老七道:“噢,有什么好处呀,说给我听听?” 赵霸天道:“只等这笔交易谈成了,这华北几省就都是咱们‘三义堂’的了,这不就是看得见的好处么!” 虎头老七道:“呃,只等这笔交易谈成,华北几省就是咱们‘三义堂’的了,这是谁许给咱们的呀?” “谁许的?瞧你问的,当然是日本人呀!” “呃,原来是日本许给咱们的,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呀?” “当然是日本人打下华北以后啊!只等日本人打下华北,马上就拱手让给咱们了。” “这算什么交易呀,咱们这不成了等现成了么,有这么好的事儿么?” “唉,说了半天你怎么不懂啊!世界上哪有这么好的事儿,当然是有条件的。” “这就是了,有什么条件哪?” “他们还没跟三位当家的谈,现在谁知道哇!” “三位当家的那儿,只有你说得上话,你最好赶快跟三位当家的说一声,要交易就得先小人后君子,宁可要多了,不能要少了。” 马六姐道:“对,既然他们找上了咱们‘三义堂’,咱们就该狠狠敲他一笔.这种事担的风险太大,不敲他一笔哪儿划得来呀!” “不行!不能跟他们这么来。” 马六姐道:“不行?怎么不行?” “三位当家的打过算盘了,能谈成这笔交易,华北几省就是咱们的这种的事儿上哪儿去找哇!人家连华北几省这么大的地方都给了咱们,咱们还能怎么敲人家。” 虎头老七哼了一声道:“咱们不见得能占多大便宜,华北几省如今原就是咱们‘三义堂’的,要是真等日本人打下了华北,华北可就不一定是咱们的了。” “为什么?老七你这话——” 虎头老七道:“日本人有重兵,到那时候,他们要是不肯把华北几省交在咱们手里,咱们能怎么办?是能跟他们打,还是能跟他们斗。” “照你这么说,日本人岂不是太不讲信用了!” 金刚道:“总管以为日本人会讲信用?也像咱们似的,一言九鼎,一诺千金?” 赵霸天摆手道:“你们都太操心了,咱们又不是跟他们民间谈交易,咱们是跟他们日本国,跟他们日本政府谈交易,堂堂一个国家,一个政府,怎么会不讲信用。” 金刚道:“要是跟他们民间谈交易倒好了,怕就怕跟他们政府谈交易。” “兄弟,你这话——” “跟咱们谈交易的,要是日本民间,万一他们食言背信,咱们还有办法找回,要是日本政府食了言,背了信,咱们找谁说去?万一再让中央知道,到那时候咱们可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赵霸天摇头道:“兄弟,怎么你也这么操心?不会的,日本人绝不会食言背信。再说,三位当家的把算盘打过了,这会儿恐怕谁也说不上话了!” 金刚道:“既是这样,所谓跟日本人谈,那就不成其为谈了!” 赵霸天道:“本来就是个形式了。你是知道的,手法上有这么一层,总得双方面坐下来谈谈。” “所以他们就选上了二当家做寿的这一天?”金刚问。 “是啊!平常日子弄个日本人往‘三义堂’跑,那不是太扎眼了吗?” 金刚点头道:“这倒也是!” 虎头老七道:“既然已成定局,什么也别再说了!要给我们这些人什么差事儿,你就说吧!” 赵霸天道:“说起来也没什么事儿,内外我大概的都安排好了,到时候你们几个只里外给我照顾着点儿就行了。” 虎头老七道:“行,那好办。” 金刚道:“事儿是没什么事儿,责任可大啊!” 虎头老七瞟了他一眼,道:“再大的责任,咱们这几个的肩膀还怕扛不起来?总管说了,这会儿别的事儿没有,咱们散了吧!只等二当家的寿诞之期了。” 她站了起来。 大伙儿都跟着站起。 虎头老七的秋波飘向了金刚:“有事儿没事儿,没事儿上我那儿坐坐去。” 金刚道:“行啊,有地儿啃饭,还能不去!” 大伙儿都笑了。 赵霸天笑得居然很爽朗,一点儿也不见勉强,一点儿也不见不自在。 ------------ 八 金刚本来是打算把消息送给赵大爷的,可是现在被虎头老七缠上了,虎头老七找上了他,又是在这节骨眼儿上,他当然不能说个不字,越是这时候,越跟“三义堂”的人缠在一块儿才是最安全的,绝不会招人动疑, 消息怎么办?不要紧,消息自有戴天仇去负责,这是用不着金刚明白交待的! □□□ 金刚跟虎头老七坐了一辆胶皮,到了虎头老七的住处。 下了车,进了门,等俏紫云关上门前头走了。虎头老七轻轻一指头点上了金刚的额角,水灵的眸子瞪着金刚,咬着雪白的皓齿轻声道:“你可真好啊!趁我喝多了跑了,今儿个可没那么便宜。” “这能怪我么!七姐喝得烂醉如泥,人事不省。” “别是你故意灌我的吧!” “天地良心,谁那么傻呀!” “别傻不傻,跟我进去,今儿个说什么你也别想跑了。” 她伸玉手拉住了金刚的手,两个人并肩往里行去。 进了堂屋,俏紫云已经把茶倒好,不见人了。 这丫头可真是一付琉璃心窍,既玲珑又剔透。 虎头老七可没允许金刚堂屋里坐,娇媚地看了金刚一眼,道:“这儿也没什么好坐的,跟我上屋里去。” 她拉着金刚进了耳房她的香闺。 金刚不但没说个“不”字,便连推也没推一下,温顺异常地跟着虎头老七进了香闺。 刚才一直拉着金刚,生怕金刚跑了似的。如今进了屋,虎头老七却松了手:“坐吧!我去把茶端进来。” 她扭身出了屋。 金刚坐在了窗口桌前,虎头老七已端着两杯茶,带着一阵香风进来了!把茶往桌上一放,嗔道:“烫死了,也不知道站起来接接。” 金刚笑道:“我这个人什么都懂,就是不懂怜香惜玉。” 虎头老七又伸玉指点了金刚一下:“不懂就这么迷了,要是懂了还得了。” 此时此地,此情此景,换个任何人也不会放过虎头老七,而金刚却坐着没动,反而指指桌旁的椅子道:“七姐,坐下来聊聊。” “干吗坐这儿聊啊!又想打主意脱身了?告诉你,茶可是灌不倒我的。” 话虽这么说,她到底还是坐下了。 金刚端起茶来喝了一口:“这茶真香。” 虎头老七道:“别顾左右而言他。聊什么,说吧!” “随便,这种情形下的谈话,本来就是天南地北随便聊的,要拘出题目来,那就谈而无味了。” “这倒也是!” 说完了这句话,虎头老七半天没吭气儿。显然,金刚这一随便聊,使得她不知道从何聊起。 虎头老七不知道从何聊起。 金刚却知道,他道:“七姐,你哪儿的人?” “干什么?” “不干什么,随便问问。” 虎头老七娇靥上泛起一丝机警神色。但这机警神色很快就消失了:“湖南。” “难怪!” “什么难怪?” “湘女多情。” “哼!我这多情可是对谁啊?” “看来七姐是对我才多情了。” “你看呢?” “我有点迟钝。” “少跟我来这一套。” “七姐一个人在天津卫?” “嗯!怎么样?” “一个女孩子家,又年纪轻轻的,怎么出来干这个?” “我不是告诉过你么!” “我知道,你规劝过小马,自己不该也干上这一行。” “那么你说我该干哪一行,又能干哪一行,这一行总比操皮肉生涯强点儿吧!” “七姐,世界上的路不少,也都是人走出来的。” “这道理我懂,可是我是个女人家。” “七姐瞧扁女人家了。” 虎头老七诧异地看了金刚一眼:“你这算劝我?” “不能算,因为我自己也在这个圈子里。” “这就是了,你自己又为什么进这个圈子?” “我是个男人。” “男人怎么样?女人又怎么样?” “男人大不了舍一条命,女人舍的不只是一条命。” 虎头老七笑了:“原来如此,命都能舍,别的还有什么不能舍的。” “除非七姐自己真愿意舍。” 虎头老七唇边掠过抽搐:“我麻木了,不过我也要看人而舍。” “麻木不麻木,还在自己。” “我是自己觉得麻木了。” “七姐要真是麻木了,就不会看人而舍了。” 虎头老七一怔,神情也为之一黯:“咱们换点儿别的谈吧!” “七姐,这些话,我也是看人说的啊!” “谢谢你!兄弟,迟了。” 虎头老七的娇靥上,像笼罩着一片浓浓的乌云。 “不见得吧!” 虎头老七极诧异地望着金刚:“兄弟,你今儿是怎么了?——”旋即强笑:“别是又动脑筋想脱身吧!” “七姐这是何必。明知道咱们都是天桥的把式。” “谁说的?” “七姐,你这是碰上我,要是换个别人,七姐你早毁了。” “换个人?你错了,换个任何人,他走不进我的大门。” “七姐,在我这儿,你还占不了便宜。” “我知道!我愿意。你见过扑火的灯蛾么?” “当然见过,我每次见着,都会熄了灯把它赶开,我不忍见它最后扑在火上。” “这又是为什么?” “两字不忍而已。” “这不像你。” “七姐,我懂你的意思,买卖总是买卖,花钱买来的又自不同。” “有什么不同?” “良心上没有负担。” “现在你良心上又有什么负担?” “七姐你不是吃那碗饭的,今天你这么地贱踏自己,可以说是受了刺激,像这种情形,我得负责任。” “那你负责任不就是了么?” “苦的是我不能负责任。” “为什么?” “我有未婚妻。” “那好办!我不要你负责任。” “我说的负责任,不是任何人让我负责任,而是我得对自己的良心负责任。” “哈!活在这个圈子里,从没有人讲良心。” “现在有了。” “你会吃大亏。” “我不怕!只要自问对得过良心,斧钺加身,我安之若素。” “兄弟,我越发看不透你了。” “慢慢看,有的是时间。” “兄弟,”虎头老七的娇躯突然泛起了颤抖:“你是我生平碰见的头一个。” “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兄弟——” “七姐,交个朋友吧!真正的朋友。” “我愿意,”虎头老七抓住了金刚的胳膊,手颤、声颤,美目中泪光闪动:“只是,兄弟,横竖别人要拿去的,我不如先给了你——” “七姐,你错了,只要你不愿意,任何人也拿不走。” “你是说——” “七姐往后看嘛!” “兄弟,往后看?我,我不懂你的意思?” “七姐,到时候你会懂的。” “兄弟,我是个急性子。” “好吧!”金刚吁了一口气:“从现在起,虎头老七已是姓金的人了,谁敢动,先过姓金的这一关。” 虎头老七一惊:“不,我不能害你。” “害我?七姐什么意思?” “你不会想不到,‘三义堂’里的人,打我主意的人不少,赵霸天是头一个,你这不是诚心招惹他们。你刚进‘三义堂’,怎么也不能跟他碰,万一他对你有点什么,我不是害了你么!” 金刚淡然一笑道:“七姐到现在还为别人想,足见天生一付好心肠。” 虎头老七道:“兄弟,要说我天生一付好心肠,那你就错了。虎头老七杀起人来不眨眼,狠起来能把人的骨头都挫碎了,可是对你不同,我不能不为你着想。” “七姐,你要明白,为别人着想,你就不能为自己着想!” “兄弟,你这话又说错了,要是为了自己,我可以什么人都不管!但是现在是对你,你跟别人不同,懂么?” “一样。七姐,你要是为我着想,就不能为自己着想。” “我宁愿死,宁愿粉身碎骨,也绝不愿毁了你。” “七姐何以独对我这样厚爱?” 虎头老七黯然地微一摇头。幽怨地道:“我也说不上来,也许这是孽,我上辈子欠你的。” 虎头老七这几句话说得真诚,一点也不勉强,一点也不做作。金刚听了还真感动,道:“七姐,我这个人有个怪脾气,越是谁不让我干的事儿,我是非干不可。” 虎头老七急了,伸手抓住了金刚的胳膊:“不!兄弟,你绝不能。” 金刚含笑拍了拍她抓在自己胳膊上的手,道:“七姐,放心吧!谁也动不了我的。” “不!兄弟,”虎头老七急道:“你对‘三义堂’知道的还不够。” “难道‘三义堂’有条堂规,禁绝男女私情?” “那倒不是。” “这就是了。既然‘三义堂’没有堂规禁绝男女私情,七姐你又不是谁的人,怕什么?” “唉呀!兄弟,”虎头老七道:“你怎么还不懂,别的人你也许可以不放在心上,可是,赵霸天——你还不知道赵霸天的为人?” “七姐,你是赵霸天的人么?” “当然不是。” “这就是了。理字不屈,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兄弟,理!赵霸天会跟你讲理?” “赵霸天或许不讲理,可是‘三义堂’里不见得没一个讲理的人。” “兄弟,冲着赵霸天,谁会讲理,谁又敢讲理啊!” “‘三义堂’三位当家的都不是讲理的人?他们也不敢讲理?” “那倒不是,而是你初进‘三义堂’,赵霸天则是他们的心腹,他们的亲信,尤其是‘三义堂’的总管,他们怎么护也护不着你呀!” “那可未必见得啊!七姐。” “未必见得,你是说……” “七姐,三位当家的是‘三义堂’的瓢把子,不但领袖‘三义堂’,而且是华北黑道上的顶尖儿人物,要是他们说不出的话硬要说,不能护的硬要护,‘三义堂’的弟兄,跟华北黑道上的人物这么多,往后他们怎么对别人。” “话说得不错,这也是理。可是,兄弟,世界上有多少事是循着常理往前走的?兄弟,别这么傻了,你这番好意我心领,也感激,无论怎么说,我绝不能害你。” 金刚目光一凝,正色道:“七姐,你还要我怎么说,我说我不怕,我说谁也动不了我,难道你就这么不能相信我?” “兄弟,”虎头老七忽然无限柔婉地道:“这不是我信得过,或信不过你的问题。而是你对这些人,没有我知道得清楚,要是让他们发起狠来……” “七姐,你见过他们发狠?” “见过,当然见过,而且还常见。” “你见过我发狠没有?” “兄弟,”虎头老七苦笑道:“我见过你的身手或许你也够狠,可是双拳难敌四手,好汉不敌人多啊!” 金刚吁了一口气道:“好吧!既然七姐非这么想不可,那咱们的话就到此打住。” “兄弟,”虎头老七犹豫着道:“你,你不高兴了?” “说实话,心里是有点不痛快。” 虎头老七忙抓住了金刚的手,她的手冰凉,还带着颤抖:“兄弟,别不高兴,千万别不高兴,你让我怎么跟你赔不是都行。” 金刚暗暗好不感动,反抓住了虎头老七的手,道:“七姐,你这是何苦?” “真的,兄弟,”虎头老七突然流下了两行眼泪,道:“我这是心里的话。只你别不高兴,让我干什么我都愿意。” 金刚道:“心里只是有点不痛快,要说不高兴,那还差上一截呢。只是,七姐,你把我当知心朋友,我不能看着你这么作贱下去,我诚心诚意伸把手,无论如何,你不能拒人于干里之外。” “兄弟,你要知道,我实在是不能害你。” “你怎么这么说。七姐,你不会害我,你也害不了我。” “兄弟,你的好意我知道!我不是不识抬举,我不是不……” “七姐,你真心意这么坚决?” 虎头老七毅然点头:“是的,兄弟。” “好吧!”金刚拍了拍虎头老七的手,道:“那我不管。” 虎头老七突然泪水泉涌,道:“兄弟,你可千万别不高兴。” 金刚笑笑道:“七姐,不痛快在所难免,不高兴还不至于。不要紧,过两天自然就好了。” “兄弟,你……” “你放心,七姐,真心话。好了,咱们谈别的吧!” 虎头老七泪流满面,低了低头,口齿启动,半天才道:“兄弟,我,我……好吧!我也不再说什么了,只是,你这份心意,我会永远感激。” “说什么感激,这么说就见外了。” 虎头老七从衣襟上取下花手绢儿擦泪,道:“多少年了,我没哭过,甚至没有掉过一滴眼泪,今儿个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就是忍不住…… 忽听俏紫云在外头叫道:“七奶奶,要不要开饭?” 虎头老七扭过头去应道:“开吧!” 俏紫云答应了一声。 金刚没说话。 虎头老七也没再吭声。 突然屋里显得好静好静。 最后,还是虎头老七受不了这份沉寂:“兄弟,你怎么了?” “没什么!”金刚摇了摇头道。 “心里还不痛快?” 金刚笑道:“还有一丁点儿。” “都是我不好,压根儿不提这种事,不就什么事也没有了么?” “事已至今,七姐又何必怪自己!瞒不了的,七姐,早说也好,迟说也好,总会让我知道的。” 虎头老七口齿启动,欲言又止。终于道:“快吃饭了,咱们外头坐去吧!" 她站了起来。 金刚只好跟着站了起来。 他二人出了耳房。紫云已端着菜饭走了进来,水灵的眸子从虎头老七跟金刚脸上转过。 金刚都没有难为情,虎头老七娇面却为之一热,忙把头偏了过去。 金刚道:“紫云姑娘,又给你添麻烦了。” “哎哟!金少爷,您怎么又这么说呀!我们哪儿受得住呀,又不是单为您做的,就是个普通朋友来,也该管两顿饭啊!” 话锋一顿,转望虎头老七:“七奶奶,今儿个要不要喝酒?” 虎头老七刚要说话。 金刚已把话接了过去:“不!今儿个不喝了。” 虎头老七望着紫云道:“那就不喝了。” 不喝酒就光吃饭了。光吃饭,没一会儿工夫,饭就吃完了。 收桌子是俏紫云的事,金刚跟虎头老七又回到屋里坐去了。 金刚没坐多久就走了,虎头老七跟紫云送到了门口,虎头老七还依依不舍的。 关上门往回走,俏紫云吱吱喳喳,跟鸟儿似的:“七奶奶,这位金少爷人可真不错啊!” 虎头老七“嗯!”了一声,脸上没什么表情。 “七奶奶,‘三义堂’的人我见过不少,可都没这位金少爷让人看着顺眼,让人打心里喜欢他。” “嗯!” “七奶奶,这回,您是动了真心了吧?” 说着话,已经到了堂屋门口。虎头老七没再“嗯”,突然跑着进了堂屋,冲进了耳房。 俏紫云怔住了。 耳房里传出了哭声,好伤心的哭声。 □□□ 金刚到赵大爷那儿弯了一下。 戴天仇已经把消息送过来了。 该做的准备都已经就绪了。 川岛芳子没有动静。 土肥原也按兵未动。 眼看日子就到了,难道他们一点都不准备准备? 要说他们已经完成了准备,川岛芳子折回天津以后,一直没有什么动静,完成准备的可能实在微乎其微。 那么他们为什么一直按兵不动? 金刚一肚子纳闷回到了家里。 家里没人,马标跟大姑娘都不在。 这俩上哪儿去了? 金刚原就有一肚子纳闷,如今又加了一份纳闷。 纳闷归纳闷,他没多想。进屋里床上一躺,脑子里盘旋上正经大事,川岛芳子、土肥原方面的问题了。 金刚正这儿想着,外头传来了动静,他知道,是马标跟大姑娘回来了,他躺着没动。 没一会儿工夫,门开了,大姑娘探入了螓首,微一怔:“哟!你真回来了。” “回来了就回来了,还有什么真假。” “马标说你回来了,我还不相信。没想到真让他说着了!” 大姑娘说着话走了过来,往床上一坐,道:“今儿个怎么这么早?” “别问我,我先问你,你们上哪儿去了?” 大姑娘没答话。转脸向门,刚要叫。 马标抱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进来了。笑嘻嘻地:“看,没错吧,是不是大哥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大哥回来了?” “忘了?我马标的追踪之术,高人一等。” “少乱扯,家里又不比外头,既没痕迹又没脚印,说什么追踪之术。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马标把手里的东西往桌上一放,嘿嘿一笑道:“我在堂屋门上粘了一根头发,刚才见头发掉了,这不表示有人来过么,既然有人进来过,不是大哥还会有谁。” 大姑娘瞪大了眼:“你真行,哪儿学来的这一套?” “嘿嘿!也不看看咱们这位大哥是干什么的。” 马标正得意呢!金刚猛子里坐了起来,道:“你们俩究竟上哪儿去了?” 马标道:“逛大街去了。” 金刚眼一瞪:“逛大街去了?谁叫你们去的!” “这——” 马标拿眼瞟了大姑娘一下。 大姑娘立即接了口:“人家闷得慌嘛!出去逛逛都不行啊!” “小妹,你,你真是胡闹!这是什么地方,如今是什么时候,你怎还往外跑。” “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我怎么不能往外跑?我脸上又没写着字儿,谁知道我是谁呀!” “小妹,‘三义堂’的二当家马上要做寿,他们里外都提高了警觉,唯恐有人在这节骨眼儿上坏他们的事儿,天津卫到处设下了桩卡,撤下了眼线。你们这两张生面孔太扎眼,懂不懂?” “大哥,”马标道:“小妹是生面孔,我可不是啊!” “不错,我是生面孔,”大姑娘道:“翠姑姐本来就是生面孔,而且我打着金家的招牌出去,又有金家的车夫拉车,谁会怀疑什么?” “这——” 金刚居然被堵的没话说了。 马标道:“大哥,小妹说的是理,你放心吧!绝出不了错的。” “这是什么?” 金刚避开了正面,指着桌上的大包小包东西问。 大姑娘道:“我买的东西,有你的、有我的、也有马标的。” “你哪儿来的钱?” “放心!我没动你家钱庄的一分钱,是我自己积存的私房钱,放心了吧!” “这叫什么话。我又不是我爹,钱庄的钱还怕花,只是,小妹,你……” “又怎么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好。好了,好了,不说了,算我没理,你们请吧!我要睡会儿。” “不行,现在不许睡。” “不许睡?为什么?” “还没看我买的东西呢。” 她要起来。 金刚忙按住了她:“等我睡醒再看好不好!我好困,不是你们回来,我早就睡着了。” “好、好、好,你睡,你睡。” 大姑娘一脸不高兴,站起来就往外走:“马标,把东西抱出来。” 马标忙抱起东西跟了出去。 在屋里,大姑娘一脸不高兴。出了屋,关上了门,她跟马标四目交投,两个人都笑了,大姑娘笑得好乐、好甜。 金刚说是要睡,但是他并没有睡。大姑娘跟马标走了之后,他点了根烟卷儿,望着顶棚发了愣,脑海里盘旋的,都是些疑问。 □□□ 这片宅院不是天津卫最豪华、最气派的,也不是占地最大的,可却是天津卫少数几个吓人的地方里的一个。 这个地方,是属于“三义堂”二当家的潘九的。 这片宅院,是潘九的私宅。 “三义堂”的二当家叫潘九。这个“九”字,是他在潘家的排行,他一共是兄弟九个,他行九,是老疙瘩。打年轻时人家就叫他潘九,一叫几十年。这会儿雄踞“三义堂”三把交椅的第二把,人家都管他叫二当家的潘九爷,至于他究竟叫什么名字,恐怕连他自己都忘了。 今天,是潘九爷的寿诞之期的头一天,潘宅内外已经忙上了。 普通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打头三天就开始忙了。而潘九做寿,则是于十天前就忙了,请名厨、找戏班子、撒帖子、收礼……大大小小的事在头三天一切都就绪了。这头一天,只是做菜的厨子,送菜的工人,各个戏班子进入潘宅,开始准备。 真要说起来,潘宅内外,今天比明天正日子都紧张。 五更天,潘宅内外桩卡密布,戒备森严,如临大敌,恐怕连些大人物的宅第都没这么严谨。 太阳刚一出来,总管赵霸天率领他手下几个重要而得力的头目:金刚、戴天仇、虎头老七、马六姐、总管府的总管“笑面煞神”彭朋、前院管事“丧门神”楚庆和、后院管事“牛魔王”牛通进了潘宅。 能在这时候进人潘宅,身份就不低。像岑胖子、楼老二等,这时候还没资格来呢。 尽管潘宅内外桩卡密布,由赵霸天带领的这支队伍,自是通行无阻。 刚进那既宽又大的前院,迎面来了个留着小胡子的瘦高汉子,冲着赵霸天一哈腰,叫了声:“总座!” 赵霸天望着金刚、戴天仇,向小胡子一摆手:“小金、小戴,见见,这位是二当家府的总管,美号‘千手千眼’莫一青莫总管。” 金刚、戴天仇上前见礼。 莫一青忙含笑答礼:“总管,这两位就是管花、赌两档的金兄弟,管杂档的戴兄弟?” 赵霸天点头道:“不错,瞧瞧怎么样。” “总座您的眼光还会有错?这两位兄弟自然是千万人中选的好样儿的,”话锋一顿,莫一青热络地拉住金、戴二人的手:“这两天两位兄弟多费神了。” “好说,”金刚道:“二当家的做寿,兄弟们既进了‘三义堂’,卖力跑腿还不是应该的。” “谢了!谢了!我这儿先谢了!” 莫一青不但会做人,而且会说话。 赵霸天道:“二当家的起来了么?” “刚下床。”莫一青道。 “大当家的、三当家的来过了么?” “大当家的跟三当家的昨儿晚上来过!下一点才走的,今儿个恐怕来不了这么早。” “我进去见见二当家的去,”话锋一顿,赵霸天转望金刚等:“你们先在这儿歇歇,等我出来以后再分派差事儿。” 他跟莫一青往里去了。 金刚等散开了。彭朋走开了,牛通、楚庆和聚在一起,金刚、戴天仇、虎头老七、马六姐则凑在一块儿。 马六姐跟虎头老七聊着。 金刚则游目四处打量,正打量着,虎头老七的话声传了过来:“怎么样!咱们二当家的这儿不赖吧?” 金刚收回目光,点头道:“是不赖,比我那个家强多了。” 虎头老七道:“你还没去过大当家的那儿呢,你要是去过大当家的那儿,二当家的这儿就被比下去了。” “呃?七姐去过大当家的那儿?” “去过一趟,是前年大当家的做寿,大当家的那儿不但比二当家的这儿地方大、气派,而且还安装着不少机关消息。” 戴天仇道:“怎么,大当家的那儿还安装着不少机关消息?” 虎头老七“嗯!”了一声。 戴天仇道:“这是干什么!什么年头儿了,还有机关消息?” 金刚道:“戴兄弟,你可别轻看机关消息。年头儿再不同,江湖人防的总是江湖人,江湖人犯江湖人,不可能动整团整师的人,也不可能动用机关枪、大炮,机关消息照样能困住人,照样能要人的命。” 虎头老七瞟了金刚一眼,道:“你可真说对了,本来这类机关消息装置是最秘密不过的,可是那天大当家的多喝了两杯酒,一时兴起,就让府里的总管把机关消息开给大伙儿看,那些机关消息简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比咱们在小说里看到的,可厉害的多了。” 戴天仇道:“呃,我还真没想到,这些玩艺儿在这年头儿居然也派得上用场。” 楚庆和走了过来,笑问道:“你们在谈什么啊?” 马六姐道:“楚爷您听着没意思,您见过了。” “什么我见过了?” “大当家府里的机关消息装置。” 楚庆和微一怔:“这是谁说的?” “我!”虎头老七应道。 楚庆和马上赔上笑脸:“大当家的那儿那点儿秘密,全让你给抖露出来了。” “怎么?”虎头老七脸色微沉,道:“不能说啊!大当家的自己开给大伙儿看的,都是自家弟兄,你防谁呀!你可比大当家的还小心啊!” 楚庆和是赵霸天总管府的前院管事,按理说虎头老七得巴结点儿,像马六姐对楚庆和说话,都一直是“您”,“您”,“楚爷”长,“楚爷”短的,偏偏这位虎头老七就不买他的帐,硬是沉着脸冷了他一眼。 可是楚庆和吃这一套。他知道得罪了虎头老七就等于得罪了赵霸天,他哪里敢惹这位虎头老七?即忙满脸堆笑道:“哟,哟呀,我这话又没什么恶意,你干吗发这么大的火啊!” “你没什么恶意?少跟我来这一套,你这个人我摸的一清二楚。没错,大当家那儿的秘密是我抖露的,你爱告谁就告谁去,我不在乎!” 楚庆和脸色一阵青,一阵红的,道:“看看看,你这话说哪儿去了。” 金刚含笑道:“七姐没容人之量,楚管事不过开开玩笑,你何必这么当真。” “可不是吗,我只是开开玩笑,你怎么就当真起来了。看你们在这儿谈得挺起劲儿的,过来插了句嘴,没想到竟惹了这么大麻烦,早知道我就不过来了。” 金刚说了话,虎头老七趁机松了松手,可是她仍然寒着脸道:“谁让你过来了,又没人请你。” “好,好,好,算我多事,算我多嘴,我走,我走。” 楚庆和扬着手,点着头,忙不迭地走开了。 金刚道:“七姐未免太让人下不了台了!” “不错,我是太让他下不了台了,可是他这个人你不知道,要多阴就有多阴,我是存心让他下不了台。” “恐怕七姐已经得罪他了。” “得罪他就得罪他,他能把我怎么样!” 金刚摇头道:“七姐这脾气不好,得改。” 虎头老七不吃任何人的,可是她吃金刚的,金刚说她脾气不好,得改,她硬没再吭气儿。 马六姐一旁道:“好了,好了,咱们谈点儿别的。” 只见赵霸天跟潘九的总管“千手千眼”莫一青走过来。赵霸天道:“外头请来的马上就要到了,我现在给你们分配一下差事儿,牛通!” 牛通应声过来了。 “你负责后院,大小事儿全归你,眼生的不许进后院。” 牛通应声而去。 “庆和!” 楚庆和走了过来。 “你负责前院,带几个弟兄,待会儿人来了,挨个儿给我仔细盘查,必要的时候搜搜他们的身跟所带的东西,眼生的不许近寿堂十丈内。” 楚庆和答应一声退向一旁。 “天仇、马六给我负责东西跨院,西跨院是厨房,东跨院是戏班子,老七给我留意每一个外来的坤道,小金给我负总责。” 金刚等齐声答应。 莫一青拱手道:“偏劳诸位了。” 一名汉子飞步赶到,一躬身道:“禀总管,厨子跟戏班子的人陆续到了。” 莫一青望向赵霸天。 赵霸天冲着金刚等人一摆手,道:“好了,你们忙去吧!事是小事,责任可大,你们都给我小心了。” 金刚等答应一声散了。 戴天仇去了西跨院,马六去了东跨院。 金刚、虎头老七、楚庆和的差事得从大门开始,所以他三个人一起去了大门。 到了大门口,各地的名厨已经在大门外了,锅碗瓢杓天津卫当地有的是,用不着带,所以每位名厨只带了两个打下手的,手上都空着。 这好盘查的楚庆和仍然盘查得很仔细,连鞋里都没放过。 一个个的名厨进了门,自有人带往西跨院去。 接着,戏班子到了,戏班子可不是光人来了,大小戏箱,大小道具,一车一车的拉。 戏班子里难免有坤道,虎头老七照顾上了坤道,金刚则帮着楚庆和查戏箱,盘人。 这回潘九做寿,共请来了三个戏班子,韩庆奎的班子是最后到的。 身为班主的一边唱名,潘九府的打手一边对名册,正忙着,金刚一眼瞥见了大姑娘,他猛为之一怔。好的是大姑娘像根本不认识他似的,看也没有看他一眼。 金刚毕竟是金刚,他很快地就恢复了平静,一点儿声色也没动,跟在韩庆奎的班子之后,进了大门,又进了东跨院。 东跨院里,马六带着几个人正忙着安置三个戏班子的住地。 金刚过去一把抓住了韩庆奎:“韩班主,借一步说话。” 他把韩庆奎拉到了一边儿,韩庆奎面带异色,道:“这位爷,您有什么吩咐?” 金刚正色道:“韩班主,你这个班子成立至今十几年了,能闯出今天这种响当当的局面不容易,班子里大半也有不少都是成了家有妻小的,你身为班主,怎么好拿这么多口子的命往刀口上碰。” 韩庆奎脸色微一变,旋即讶然道:“这位爷,您这话……” 金刚道:“韩班主,您也是跑过码头,见过世面的,这样装糊涂,不怕落人笑柄么?” “这位爷,我是真不懂您的意思,万请您明教。” 金刚深深看了韩庆奎一眼,一点头道:“好吧,既然是这样,我就只好明说了,韩班主,您的班子里为什么混进一个外人来,而且是顶的别个角儿的名字?” 韩庆奎脸色猛一变,道:“我班子里混进个外人来,没有啊,哪有这种事?” “韩班主,这你就不配称是跑过码头,见过世面的了,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光棍眼里揉不进一粒砂子,难道你真要我嚷嚷开来不可么?” 一听这话,经验再老到的韩庆奎也坐了蜡,叫了苦,他原打算来个咬紧牙关,死不承认的,可是对方这么一说,分明是已瞧出真章来了,万一逼急了对方,对方真嚷嚷开来,那可就像对方说的拿几十口人命往刀口上碰了。 看情形,他是不能不承认了。 可是,他能承认么? 韩庆奎正这儿暗冒冷汗,暗叫苦,只听一个甜美声传了过来,“哟,班主在这儿呀,害我找了半天。” 韩庆奎一听话声就打心里机伶寒战,人差点儿没昏过去,怕谁来谁就来,大姑娘她为什么偏在这节骨眼儿上来这儿。 可不正是大姑娘,只看她满面堆着笑,扭动着腰肢走了过来:“哟,班主这儿跟人说话呢,这位是……” 金刚沉声低叱:“小妹,你好大胆。” 韩庆奎听得一怔。 大姑娘已到了近前,向着韩庆奎笑吟吟地道:“老爷子,这位就是我们大哥,金刚金少爷。” 韩庆奎猛又一怔,脸上喜色一闪,举袖拭汗:“哎哟,龙爷,您可没吓破我的苦胆。” 金刚入耳一声“龙爷”,心知大姑娘已把他的底抖了,当即脸色一整,道:“韩班主,不是我说你,你实在不该……” 大姑娘截口道:“大哥,要怪别怪人家韩班主……” “我不是怪,你不该给人家戏班子惹这个大险,韩班主耳根也不该那么软。” 韩庆奎正色道:“龙爷,班子上下只要认为值的,人人都可以死,人人都可以把命丢了。” “韩班主,我知道班子里上下个个都是血性汉子,可是这儿用不着她。” “谁说的,大哥,别说这话,不信你看着,我办的事准比你办得漂亮。” “你行,你本事大,可是我说用不着就是用不着。” “大哥,你……” “什么都别再说了,马上给我离开这儿,你要是敢不听我的……” “怎么样?” “小妹,你要是逼我做了决定,你可别怪我。” “大哥,你……” “走。” 大姑娘脸都白了,可是突然她又笑了,笑得既娇又媚:“好,大哥,我听你的,我走,你送我出去。” “干吗要我送你出去?” “你不送我,我怎么出得去呀。” 金刚刚要点头,陡地双眉一挑,道:“好,小妹,你行,我算是服了你。” “咦,我听你的,我走,又怎么不对了。” “你明知道你不能走,你要是一走,不出乱子也非出乱子不可。” 大姑娘又笑了:“这不就结了么,点点人数少一个,潘九这儿会怎么想啊,一旦追究起来,那还是非出大乱子不可。” 金刚一肚子恼火,火还直往上冒,可是他不得不强忍着,不得不往下压,他一点头道:“好吧,小妹,这回算是你赢了,我让你在这儿待着。” “你让我在这儿待着,大哥,我可不领你这份情。” 金刚正色道:“小妹,这不是儿戏,这是大事,关系着整个华北,甚至整个中国的大事,你不许给我胡来,绝不许,你要是不听我的话,坏了这件大事,别怪我翻脸无情,把你送交国法。” 大姑娘眉梢儿一扬,刚要说话。 金刚已转望韩庆奎:“韩班主,班子里上下这种血性,令人敬佩,但是这种事并非单凭胆量、血性,甚至一些拳脚工夫就办得了的,为你的戏班子着想,也为整个事情的成败着想,我不希望诸位硬插一手,我说话就说到这儿了,韩班主是个有见识的人,应该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我不多说了,也不打扰了,请去忙班子里的事吧!” 金刚冲着韩庆奎一抱拳,转身要走,突然他又停步转回了身,目中威棱逼视大姑娘,道:“小妹,这恐怕是马标出的好主意吧?” 大姑娘唯恐马标将来受责,哼了一声道:“马标,别这么高看他,没他我就什么也不能办了?” “用不着为他掩过,我刚想起来,马标跟韩班主的班子,有一阵不浅的交往,不是他,你绝进不了韩班主的班子。” 说完这句话,金刚扭头要走。 只见马六姐迎面走了过来,道:“金少爷,这位可是班主韩庆奎?” 韩庆奎忙一抱拳道:“正是韩庆奎。” “我到处找你,你怎么躲在这儿来。” “您有事儿?” 马六姐目光一扫大姑娘,道:“韩班主,恐怕你没想到,你这个班子里的戏,我看过不少,每个角儿我一眼就能认得出来,你这个班子里,怎么有两个方玉琴方老板,而且真正的方老板现在不叫方玉琴了,这是怎么回事儿?” 韩庆奎脸上变了色,大姑娘扬起了眉梢儿,两个人都要说话,金刚却抢了先,道:“六姐,不是方老板的,是真正的方老板,这位方老板是个冒名顶替西贝方老板。” 马六姐一怔:“呃,您知道?” “这个冒名顶替的方老板,是我的小妹,她顶着方老板的名字混进潘九这儿来,不知道要搞什么花样。” 马六姐又微一怔,忙道:“呃,弄了半天原来是您的小妹,是自己人。” 金刚一指马六姐,望着大姑娘道:“小妹,见见,这位是‘铁血锄奸’第一队的队长马六姐。” 大姑娘怔了一怔,惊喜道:“原来是……”上前抓住了马六姐的手,道:“六姐的大名我是久仰了。” “‘四喜班’的老鸨子。” 大姑娘道:“六姐真会说笑话。” “三姑娘,”马六姐道:“对您三位的大名,马六才真是如雷贯耳呢,对您二位的侠行,马六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一向是只恨福薄缘浅,没想到这水旱码头的天津卫,竟让我一一都拜识了。” 韩庆奎冲着马六姐一拱手:“韩庆奎也早就听过马六姐的大名了。” 马六姐转望金刚道:“金少爷,韩班主想必也是自己人?” “不错,”金刚道:“跟马标有份生死的交情。” “那就对了,不然怎么会让三姑娘进班子来顶方老板的名字。韩班主,你是班主,我也是班主,咱们这两个班主,从现在起订交了。” 金刚跟大姑娘都笑了。 韩庆奎冲马六姐连连拱手:“高攀,高攀。” 金刚忽一整脸色,望着大姑娘道:“玩笑归玩笑,正经归正经,你最好记住我的话,本本份份当你的方老板,台上卖点儿力,别砸了人家方老板的招牌,一旦下了台,我希望你什么都刻骨,要顶方老板,你就顶到底。” 话一说完,他扭头走了。 大姑娘跺了跺脚:“讨厌,就是这么个脾气,让我什么都别管,那我来是干什么的,家里待着多好。” 马六姐道:“三姑娘,您恐怕还没弄清楚,这档子事儿不能拿刀动杖,也不是玩命儿斗狠的事儿。” “谁要拿刀动杖了,谁要玩命儿斗狠了?” “那你是要……” 大姑娘带点狡黯意味地笑了笑:“天机不可泄露,六姐看着吧,我兵不刃血,也不发一兵一卒,非让‘三义堂’天下大乱不可,我还有别的事儿,不陪您了。” 她扭身走了,留下了一阵醉人的香风。 韩班主一拱手,说了声“失陪”,跟在大姑娘之后也走了。 马六姐愣在那儿没动,口中喃喃说道:“兵不刃血,不发一兵一卒,非让‘三义堂’天下大乱不可,这位姑奶奶究竟是要干什么,究竟是要干什么啊!” □□□ 金刚甫出东跨院,虎头老七迎面走了过来,道:“我正想去找你呢!” “七姐有事儿?” “没事儿,只是问问情形怎么样?” “还好,没看出什么来,七姐那方面呢?” “要是有什么,我会这么清闲?” “七姐是清闲了,我可是肩负艰巨,还得到处逛,到处看,不过明天我是别想闲下来了。” “我陪着你。” “那怎么好,谢谢七姐,七姐歇着吧,我到西院看看去。” 他迈步走了。 虎头老七却跟了上来。 金刚停了步道:“七姐是……” “你说呢?” “七姐真是,能清闲为什么不歇着。” “谁知道,一眼看不见你,心里好像少了点儿什么似的!” 金刚口齿启动了一下,欲言又止,迈步往西行去。 虎头老七跟了上去。 楚庆和站在大门方向,望着金刚跟虎头老七的背影,唇边泛起了一丝森冷的笑意,他眼珠子转了转,迈步往后去了。 西跨院里,半个院子堆满了菜、酒。菜包括鸡鸭鱼肉,青菜;酒包括各地的名酒,还都是一坛子一坛子的。 临时搭盖了一个大厨房,角落里也堆满了锅碗瓢杓。 做菜的不比唱戏的,洗、切、剁,打这时候就得开始了,所以名厨跟他们带来的打下手的,一进西跨院就开始忙上了。 没人说话,没人嚷嚷,只听得见水声,碗盘声,跟掌厨手里的快刀剁在案板上的砰砰声。 戴天仇很清闲,在院中一张小凳上坐着,一见金刚跟虎头老七进来,他忙站起迎了过去:“金大哥,七姐,两位忙完了?” 虎头老七道:“我是忙完了,小金负的是总责,一时半会儿他是闲不下来的。” 戴天仇笑道:“能者多劳嘛。” 虎头老七瞟了金刚一眼:“说的就是嘛。” 金刚笑道:“说什么能者多劳,总管八成儿是看我一向太清闲了,所以才找点事儿给我做做,这儿没事儿吧?” 戴天仇道:“没事儿,到现在为止,还没看出什么!” “最好是咱们自己过于紧张了,就这么一两天的工夫,赶快平安过去,咱们也好松一口气交差了。” 金刚这么说。 “说得是。”虎头老七点头道:“这不比办别的事儿,越平静、越平安越好。” 他三个这里聊着。 一个打下手的汉子过去搬了一箩筐萝卜,他搬的是上头一筐,哪知却带动下头一筐,把下头一筐带倒了,箩子挺重的,他刚扛上肩,就打算放下来放好倒在地上的那一筐。 金刚道:“你走你的,我来吧。” 他过去扶起了地上那一筐。 那打下手的谢了一声走了。 金刚抱起地上的那一筐,就要往堆上放,忽然一眼瞥见筐里有样黑忽忽的东西。 这是什么? 青菜筐里怎么会有黑忽忽的东西。 金刚一怔,把筐往堆上一放,伸手往里一摸,他手碰到的,是个冰凉凉的东西,他脸色也为之一变,手往外一拉,手里多了样东西,赫然是把小手枪。 这把小手枪,凡是玩枪的人都能一眼认出,是短距离的杀人利器,小巧玲珑,手大一点的抓在手里,别人根本不容易看见,好带好藏,相当名贵。 金刚一按盖,抽出弹夹一看,里头有五颗子弹。 他心神为之震动,忙推上弹夹,把枪握在了手里。 这是谁藏的,意欲何为? 他正这儿心念转动,背后转来虎头老七带笑话声:“怎么了,搬个箩筐就让箩筐给粘住了。” 金刚转了身,没动声色地走了回来,道:“兄弟,背着身,挡着点儿厨房那边儿。” 戴天仇一怔,望了金刚一眼,可是他没多问,旋即转个身挡住了厨房那边的视线。 虎头老七讶然道:“这是干什么?” 金刚道:“听清楚了,我给你们样东西看看,别动声色,千万不能惊动厨房那边。” 戴天仇跟虎头老七更是一脸诧异色。 金刚摊开了右手,手里托着那把小手枪。 戴天仇、虎头老七倏地瞪大了眼,虎头老七伸手一把抓了过去,低声急道:“这是哪儿来的?” “刚才那筐菜里。” “刚才那筐菜里。”虎头老七轻叫道。 戴天仇拿过了那把枪,要抽弹夹。 金刚道:“不用看,有五颗子弹。” 戴天仇霍地抬眼:“这是什么意思?” “目前还不敢下断,不过很自然的,这是要对二当家的寿诞不利。” 虎头老七道:“这是谁?” 戴天仇道:“金大哥,这该怎么办?” 金刚转望虎头老七:“七姐有什么高见?” 虎头老七皱着眉,半天才道:“这不是等闲小事,暂时不宜张扬。” “呃。” 虎头老七道:“‘三义堂’的人做事你不知道,这件事要是一张扬,二当家的不但不做寿,还会牵连许多无辜。” “那么七姐的意思是算了?” “怎么能算了,万一到时候事闹出来了,咱们三个落个知情不报,这谁担待得起?” 戴天仇道:“这倒是。” 虎头老七道:“查查是谁干的,他究竟要干什么,然后再作道理。” 金刚沉吟道:“好主意,七姐的想法跟我不谋而合,要问这是谁干的,只怕不难查,显然这是里外勾结,而且毛病出在采买的人身上。” “呃。”虎头老七望着金刚,静等下文。 “搬箩筐、洗菜,这是厨子们的活儿,别人不会动这些箩筐,这就表示,用这把枪的,十之八九是这些厨子里的哪一个……” “对。”戴天仇点了头。 “当然,这把枪也可能是菜贩子塞进去的。可是这一筐筐的菜进门都经过很严密的检查,然后才由采买的人搬进门来,那么,菜贩子藏这东西的可能性就小了;经过检查,搬进门来之后,负责采买的再把枪塞进筐里,到时候由那个厨子取用,这就保险的多了。” 虎头老七点头道:“你分析得对,只是,是哪一个采买的,又是哪一个厨子呢?” “不难查,兄弟,把子弹退出来。” 金刚接过枪,抓在手里,往厨房那边看了看,转身走过去又把枪塞进刚才那个筐里,走回来道:“守株待兔,看谁搬那筐菜,看谁取去枪不动声色。抓住他,然后把其他的一个一个逼出来。” 戴天仇点头答应:“好。” 金刚道:“守株待兔必须要有耐性,一点也不能操之过急,只有一点风吹草动,你就永远别想等到这只兔子。” 戴天仇道:“您放心,我知道。” 金刚转望虎头老七,道:“七姐,把这儿交给天仇兄弟一个人,咱们到别处看看去吧。” 虎头老七微一点头,转身向外行去。 背着虎头老七,戴天仇忙递探询眼色。 金刚道:“兄弟,照计行事,拿着那点子之后,暂时秘而不宣,先知会我一声。” 说完了话,金刚转身跟上虎头老七走了。 戴天仇明白了,他手伸进兜儿里,玩弄着那五颗子弹! 金刚跟虎头老七并肩出了西跨院。 虎头老七眼望着前面,低声对金刚说了话:“兄弟,你打算怎么办?” 金刚道:“我让天仇守株待兔,七姐不是听见了么?” “这我知道,我是说一旦拿住了那个点子之后。” 金刚心念转了一转:“七姐说该怎么办?” “我问你,你怎么反倒问起我来了,总管把负总责的差事交给了你,这又不是等闲小事,当然是由你拿主意。” “那……除了交给总管发落,我还能拿什么别的主意么?” 虎头老七口齿启动了一下,旋即点头道:“这倒也是。” 金刚不放松,追问道:“难道七姐有什么别的主意?” 虎头老七笑了,笑得有点勉强:“瞧你问的,我还能有什么别的主意。” 金刚心念又转了一转:“七姐是不是把我当知心的朋友?” 虎头老七一怔:“你……”顿了一顿,脸色归于平静,凝望着金刚道:“你说呢?” “七姐既是拿我当知心朋友,有什么话为什么藏在心里?” 虎头老七脸色一变,道:“兄弟,你这话什么意思?” “七姐明知,又何必故问。” 虎头老七脸色遽变,突一咬牙道:“好吧,在赌道上混了十几年,今天我就拿自己这条命赌一赌吧,兄弟,装聋作哑,别管这件事,‘三义堂’的这些个,死一个少一个祸害。” 金刚笑了:“七姐可真是拿我当知心朋友了……”微一摇头道:“七姐,我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三义堂’这些个少一个,砸不了你的饭碗。” “七姐怎么忘了,我负的是总责,要是二当家的在这节骨眼儿上出了事儿,我这吃饭的家伙可就保不住了。” 虎头老七道:“你非在这儿待不可么?” “我能上哪儿去,整个华北哪儿我能容身。再说,我在天津卫是个有根的人啊,就算跑得了和尚,还能跑得了庙么?” 虎头老七神色一黯,道:“倒也是,那就不提了,算我没说。” 金刚用眼角余光扫了她一下,道:“七姐,我直说一句,你这不是吃里扒外,形同叛堂么?” 虎头老七娇靥上浮现起坚毅之色:“我既拿你当知心朋友,告诉你也无妨了,是这样。” “那么七姐为什么还要在这个圈子里待下去?” “我恨这个圈子,恨透了,可是这个圈子能养我,我天生注定属于这个圈子,离开这个圈子我活不了。” “不见得吧,七姐。” 虎头老七微一摇头:“没有人比我自己更清楚。” 金刚道:“哀莫大于心死,看起来不是七姐不能离开这个圈子,是七姐心死了。” 虎头老七黯然地点了点头:“恐怕也是这样儿了。” 金刚摇摇头道:“我为七姐可惜,我为七姐不值。” 虎头老七娇靥上的黯然神色突然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片懔人的冷肃:“那你就不必为我操心了。” 金刚道:“七姐当真非要把自己断送在这个圈子里不可?” 虎头老七的香唇边闪过一丝森冷笑意:“圈里圈外,哪儿不是一样,土或者会干净点儿,可是人么,却没有什么不同啊,这是个人吃人的世界,到哪儿都逃不脱的。” 金刚沉默了一下道:“七姐的意思我懂了,可是我认为七姐看错了。” “我看错了?” “是的,七姐看错了。” “你有什么能改变我的看法么?” “七姐自己慢慢的看吧,总会发现能改变七姐的看法的人与事的。” “呃……” 虎头老七忍不住转过脸来看了金刚一眼,还待说下去,金刚却有意岔了开去:“只有后院还没去看过,去看看吧!” 虎头老七突然停了下来:“你自个儿去吧,我不陪你了。” 金刚忙也停了下来,道:“怎么了,七姐?” 虎头老七道:“你是初进‘三义堂’,还不知道,二当家府的后院,岂是任人进出的,赵总管有话,你负总责,当然你可以自由进出后院,我就不行了。” 金刚明白了,道:“呃,原来是这么回事儿,那么七姐就到处走走等我,我去去就来。” 说完了话,他径自转身往后去了。 虎头老七没再说话,望着金刚颀长的背影,一脸上浮现起一片难以言喻的神色! □□□ 潘九府的后院,不同于一般大宅院的后院,特别深,金刚过了好几重门户,通过了重重的盘查,才到了后院门口。 月亮形的后院门口,抱着胳膊站着两名壮汉,裤腿扎着,腰里鼓鼓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两个壮汉不但腰里藏着家伙,在裤腿里也藏着攮子,准是潘九的近身保镖一流。 金刚到了月形门前,两名壮汉冷冷地瞅着他,抱着胳膊没动一动。 金刚明白,这并不表示两名壮汉不打算拦他,而是显示镇定,等待他下一步举动,假如他一声不吭,招呼也不打一个,就往月形门里闯的话,眼前这两名壮汉非出手不可。 金刚打算试试这两个潘九近身保镖的身手,也想给对方来个下马威,所以他看也没多看两个壮汉一眼,迈步就往月形门里去。 金刚没料错,他刚迈出步去,两名壮汉脸色一沉,一伸左手,一伸右手,横在月形门前拦住了金刚。 金刚停了下来,左右一望,道:“这是干什么?” 左边壮汉冰冷道:“你自己明白。” “我不能进去,是不是?” “既然知道,你还装什么佯。” “是你们两个不让我进去,是不是?” “你明白就好了。” “我实在有点不大明白,你们为什么不让我进去?” 右边壮汉道:“后院重地,岂是任人进去的。” “原来如此。我也不愿意来,可是我肩挑着重担,我有大差事,我不能不来,你明白了么?” 左边壮汉道:“呃,你有大差事?” “不错。” “什么大差事?” “二当家府内外的安全防范,我负总责,不能不来看看,你明白吧?” 右边壮汉道:“这二当家府,内外的防范,由你负总责?” “不错,是这样。” 右边壮汉跟左边壮汉转脸对望,两个人忽然笑了,左边壮汉道:“咱们总管真是好眼力,找了这么个人负二当家府内外安全的总责。” 金刚淡然一笑道:“我这个人是不怎么样,不过我可有个把握。” 右边壮汉道:“你有什么把握?” 金刚道:“我有把握走进后院去,你们两个拦不住。” 两名壮汉脸色一变,右边壮汉旋即笑了,笑得好冷:“你也不怕风大,闪了你的舌头,招子放亮点儿,看清楚了这是什么地方,眼前站的是什么人。” 金刚没说话,倏然一笑,迈步往前行去。 两壮汉沉哼一声,各探右掌抓向金刚两边肩窝。 这两名壮汉不但是练家子,而且是个好手,一出手便拿人要紧部位,金刚的两处肩窝要是落在他们俩手里,金刚的整个人就算交给他们了。 金刚何许人,焉有不明白利害的道理。他没动,害得两壮指欲沾衣,突一塌双肩,两手扬起,出手如风,轻易地把两壮汉的腕脉抓在了手中,十指微一用力,两壮汉闷哼一声矮下了半截。 金刚道:“两位,怎么样?” 两壮汉龇牙咧嘴,眼珠子都快突出来了,直直地望着金刚,只说不出一句话来。 金刚笑了笑,松了手,他没往后院进,反而后退了一步。 两壮汉直起了腰,脸色倏转狰狞,抬手就要探腰。 金刚道:“两位别忘了,明天是二当家的寿诞之期啊。” 两壮汉一怔,手停在了腰际。 金刚道:“两位对我要是有什么不满,尽可以等过了二当家的寿诞再说,现在么,我劝两位还是别轻举妄动。” 两壮汉手缓缓垂了下来,左边一名咬牙道:“好吧,算你狠,咱们就等过了二当家的寿诞再见,不见不散。” “一句话,”金刚道:“只是现在得麻烦两位给我打个条子!” 右边一名道:“打条子,打什么条子?” 金刚道:“我不进后院去了,两名给我打个条子,说职责所在,不敢擅自放人进后院,万一明天后院出了什么事,就跟我没关系了。” 两壮汉猛一怔,左边汉子急道:“你这是开玩笑,这种条子我们怎么能打。” “恐怕两位非打不可。” 右边汉子道:“你这是……别得理不饶人,我们并没有不让你进去。” “咦,刚才两位不是不放我进去么?” 左边汉子道:“这个……朋友,能放手时便放手,得饶人处且饶人,我们哥儿俩既然拦不住你,自然不能不放你进去,你又何必这样不肯罢手。” “这么说,两位是让我进去了?” 左边汉子道:“行了,朋友,你就请吧!” 他两个侧身让开了进门路。 金刚淡然一笑道:“既有如今,何必当初。” 迈步往后院行去。 两个壮汉恨得牙痒痒的,却拿金刚一点也没办法。 金刚进后院抬眼打量,只见这后院里亭、台、楼、榭一应俱全,要什么有什么,不但房子盖得美轮美奂,就连花、草、树木也无一不美。 金刚踏着青石小径往里走,正走着,一个话声传了过来:“金爷。” 金刚停步一看,只见“牛魔王”牛通下了左边画廊,快步走了过来。 金刚含笑迎了上去:“牛管事,辛苦了。” “好说,分内事,分内事,”牛通到了跟前,满脸赔笑:“您到后头来看看。” 金刚道:“职责所在,不得不来,其实,这一趟是来得多余,后院有牛管事负责,还会有什么问题。” “您抬举,您抬举,”牛通赔笑哈腰:“您要不要各处看看?” “不用了,牛管事是怎么安排的?” “还不是在各通后院要路口布上桩卡,然后在几个要紧地儿安置上得力的人手,别的还能干什么!” 金刚点头道:“后院是要紧地方,可是到明天三位当家的跟客人大部分时间都在前院活动,后院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只别让闲杂人等混进来,应该就行了。” “是,是,您说得是,您说得是。” 金刚四下扫视了一下,道:“总管跟二当家的都在后院?” “是的,二当家的跟总管在密室里商量事儿呢,您有事儿?” “没事儿,只是随口问问。怎么,二当家的这儿还有密室啊?” “可不,这还能少,大当家的、三当家的那儿都有,二当家的密室在后头假山底下,假山上有进出口,二当家的卧室里也有进出口。” “嗯,这够周全了,就算万一有点儿什么事儿,二当家即或有惊,也必无险了。” 只听一个脆生生,娇滴滴的话声传了过来:“牛通,你在跟谁说话呀?” 牛通忙转身望,金刚也扭头望了过去。 牛通刚才下来的画廊上,这会儿又下来了一位大姑娘。紧身的马甲,窄腿的马裤,脚底下一双马靴,后跟上马刺雪亮,光看这身打扮,就透着一股子逼人的野性。 看身材,该粗的地方粗,该细的地方细,该圆的地方圆,该平的地方平,那腰肢,蛇也似的扭动着。 再往上看,摩登的烫发,鸭蛋脸,弯弯的两道柳眉,眼角儿微微上翘的一双杏眼,悬胆似的小鼻子,鲜红一抹的小嘴儿,热力四散,更见野性,还多了三分刁蛮、任性。 牛通忙迎上几步,恭谨躬下身:“姑娘。” “嗯”了一声,扬了扬手里的小马鞭,黑白分明,透射野性冷傲的水灵眸子却望向了金刚,“这是谁呀?” 牛通忙道:“四姑娘,是堂口刚进门的金爷,总管让掌管天津卫的花赌两档。” “呃,我怎么不知道堂口进来这么一个?” “许是总管忘了禀报您了,”牛通忙望金刚:“金爷,这是咱们二当家的小姐,快见见。” 金刚遥遥一抱拳:“金刚见过姑娘。” 姑娘打量着金刚,走了过来,往金刚面前一站,柳眉忽一挑,脸色也一寒:“在我面前摆架子,你好大的胆。” 扬手就是一鞭抽了下来。 金刚抬手抓住了鞭梢儿,道:“姑娘,明天就是二当家的寿诞。” “用你说,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出手抓我的鞭子,给我放手。” 金刚放了手。 姑娘扬鞭又要抽。 金刚没动,两眼凝望着她。 姑娘鞭是扬起了,却没抽下来:“看在你是个刚进堂口的,不懂规矩,要不然今天我得好好教训你一顿不可。” 金刚道:“多谢姑娘手下留情。” 姑娘垂下了鞭子,笑了,是冷笑:“你也会说好话啊,你姓金我知道了,叫什么?” “金刚。” “金刚?” “不错。” 姑娘突然仰天大笑,笑声清脆,珠落玉盘似的:“金刚,你也配叫金刚,看你这弱不禁风的样儿。” “名字是爹娘取的,由不得我,许是我爹娘想让我长壮点儿。” “你可真会说话啊,赵霸天把花、赌两档交给了你?” “是的。” “你刚进堂口就兼掌花、赌两档。凭什么,跟赵霸天有什么渊源?” “姑娘,我这个人从不走门路,也最不擅钻营。” “那你凭什么?” “姑娘该去问赵总管。” “我偏问你。” “姑娘要是非问我不可,我只有这么说,别人会的,我比别人强一点儿;我会的别人不会,就凭这。” “好大的口气。” “我已经很谦虚了。” 姑娘眯着眼打量了金刚,表情充满了轻蔑,半天才道:“你露两手我看看。” “姑娘想看什么?” 姑娘一抬腿,自裤筒里拔出一把匕首,随手递给了金刚:“你会玩飞刀不会?” 金刚接过匕首笑了笑:“姑娘舍得这根马鞭么?” 姑娘目光一凝,道:“舍得这根马鞭么?什么意思?” 金刚道:“姑娘要是舍得,就请把它往上扔,扔得越高越好。” 姑娘眨动了一下美目,微一点头道:“呃,我明白了,一根马鞭有什么舍不得的?要多少马鞭没有!你打点好了。” 说完话,猛一扬手,马鞭直往半空中飞去。 金刚一扬手,匕首脱手飞出,流星赶月般追上了马鞭,擦着马鞭一闪而过,马鞭立即断为两截,落了下来。 金刚一撩衣裳往前窜去,伸手正接住了落下来的匕首。 两截马鞭落了地。金刚含笑双手把匕首递向姑娘。 牛通看直了眼。 姑娘一双美目都瞪圆了,直直地望着金刚,眨也没眨一下。 金刚道:“献丑,有渎高明法眼。” 姑娘定过了神,道:“好飞刀,怪不得你这么狂。” 金刚道:“姑娘夸奖,也言重了。” 姑娘伸出欺雪赛霜的玉手接过了匕首,黑白分明的眸子一转,深深看了金刚一眼:“你会玩儿枪么?” “玩儿过,懂点儿。” “呃?那好。” “姑娘,明儿个是二当家的寿诞,今儿个里外都禁卫森严,要是响一声枪,里外非大乱不可。” 姑娘沉吟了一下:“你跟我来。” 她转身走去。 金刚为之一愣。牛通那里忙递眼色,示意金刚跟去。金刚犹豫了一下,只好硬起头皮跟去。 牛通拾起了地上的两截马鞭,看断处,顶上的皮微向上翻着,下面则整整齐齐,他看得心头猛一震。 显然,这是匕首锋刃擦过马鞭,硬把马鞭割断了。 匕首是一面开口,锋刃只有一面,要锋刃擦过皮鞭把皮鞭割断,这可不是容易的事,更难的是马鞭在空中翻动不定,差毫厘都不行,眼力、腕力,都得是一流中的一流。 牛通望着那两截马鞭,人怔在了那儿。 金刚跟在姑娘后头往后走,姑娘美好的背影,动人的走路姿态,全落进了他眼里。 也只是落进金刚眼里而已,他的心可像口不扬波的古井。 穿过了一片矮树丛,到了一座假山前,入目这座辉山,金刚心头刚一跳,姑娘已弯腰扶着一个古色古香的瓷花盆一转。 就这么一转。假山上一块四尺见方的石头突然内陷,现出了一个洞口,一道石梯通往下去。 姑娘迈步矮身走了进去。 金刚求之不得,自是忙跟了进去。 两个人刚进洞口,下了不到五级石阶,突然一暗,石头合上了,洞口也不见了,但是并不愁看不见路,下头有灯光腾射上来。 金刚正思忖,开闭门户的机关枢钮,必在脚下这一级级的石阶上。姑娘猛然地转过了身:“你才进堂口没多久,恐怕是头一回上我家来,还不知道有这么一处秘密机关吧?” 金刚道:“何止不知道!我连想也没想到。” “三义堂里知道我家有这么一处秘密机关的可不多,我让你知道了,你可不许给说出去。” “姑娘,我还没那么一张快嘴。” “那就好。” 她扭身又往下行去。 金刚跟了下去。 越往下走越亮。石阶约莫有三四十级,走完了石梯,一条石砌的甬道呈现眼前。甬道是弯曲的,两旁石壁上,隔不远就挂着一盏气灯,把条甬道里,照耀得光同白昼,纤毫毕现。 姑娘带路,顺着甬道又往前行去。 走没多远,拐个大弯,右边石壁前有两扇石门。 姑娘停在了石门前,伸手一推,两扇石门开了,里头没灯,但是外面的灯光照射进去,里头也就不显得暗了。 姑娘进去了,金刚跟了进去。姑娘点上了两盏气灯,眼前更亮了。 这一亮,看得金刚一怔。 置身处是间相当大的石室,三面是石壁,正对面一面则是土壁,距离石门约莫有十几二十丈,土壁上坑坑凹凹的,土壁前四五尺处,有一道五尺来高的石墙,墙头上放着不少玩艺儿,有小瓷瓶、琉璃球、鸡蛋,还有不少竖立着的袁大头跟小制钱。 石门边上石壁上,嵌着一个大木橱,橱里放着各式各样的长短枪枝,真可以说是应有尽有。 敢情这是一间小型靶场。 金刚定过了神,由衷地道:“做梦也没想到,二当家的这儿会有这种设置。” 姑娘瞟了他一眼,道:“这是我练枪的地方。” 金刚又一怔:“呃!” “别小看我,我的枪法,整个‘三义堂’没人比得上,连几个出了名的玩枪老手,在我面前都得低头。” 说完了话。姑娘转身走到木橱前,从枪架上拿起了一把镶着象牙把柄的小手枪。由抽屉里取出子弹,往上一装,顺手一拉栓,扬手就打。 砰、砰、砰三响,一个鸡蛋破了。一个琉璃球碎了,一枚袁大头飞了。 姑娘傲然望向金刚。 金刚由衷地道:“姑娘好枪法。” “看你的了。” 姑穆把枪递给了金刚。 金刚扬手又打了三发。 石墙上的三枚制钱不见了。 姑娘看得刚一怔。 金刚又从地上拾起两个弹壳,扬左手往土壁方面扔了过去。 弹壳扔出,右手枪响,两个弹壳在右墙上方猪一跳都不见了。 姑娘看直了眼。 金刚转身过去放回小手枪,顺手又拿出两把驳克枪,装好了子弹,两手握枪,转身站立,然后两把枪往腿上一蹭,扬手就打。 砰、砰、砰一阵连响。 石墙上的玩艺儿全没了。 金刚垂手收枪,含笑望姑娘:“许久没玩儿了,一时手痒,姑娘可别见怪。” 姑娘定过了神,也瞪圆了一双美目:“你,你能两手同时使枪?” “勉强凑合。” “该死的赵霸天,他怎么没跟我说。教我!” “这……” “怎么,不愿意!” “不,姑娘明知道我现在没空。” “我不管,我现在就要学。” “姑娘,赵霸天分配了我差事——” 姑娘伸手夺过金刚手里的两把驳克枪,往橱里一扔,道:“跟我来。” 她拧身走了出去。 金刚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只有跟了出去。 姑娘出了石室,顺着甬道往里走,走没多久,又拐了个弯,另两扇石门呈现在右边右壁上。石门前,抱着胳膊站着两个一身短打装束的壮汉,两个人腰里都鼓鼓的。 金刚一看就知道,那定然是潘九的密室,门口那两个也必是潘九最亲信的贴身保镖。 两个壮汉一见姑娘跟金刚,都一怔。连忙躬身:“姑娘!” 姑娘跟没有看见似的:“我爹在里头不?” “在,正跟赵总管商量事儿。” 姑娘二话没说,伸手就要推门。 两名壮汉忙抬手拦。望了金刚一眼,道:“姑娘……” “我带来的还会有问题不成,”姑娘脸色一变,冷然道:“他是掌管花、赌两档的金刚,你们不知道?” 左边壮汉“呃!”地一声忙道:“原来就是——刚听赵总管说了。” “那就给我闪一边儿去。” 姑娘推开门走了进去。 金刚没跟进去,他站在门外等着。 两名壮汉有点不安,两个人冲着金刚一抱拳,右边壮汉赔着笑道:“以往没见过金爷,所以,所以……金爷别见怪!” 金刚答了一礼,道:“好说!” 只见赵霸天走了出来。 两名壮汉忙躬身。 金刚也欠了一下身:“总管!” 赵霸天走到近前,低声道:“你怎么惹了她?” 金刚道:“我到后院来看看,哪知道竟碰上了姑娘。她一听牛管事说您把花赌两档交给了我,大不满意,非逼我露两手不可。我露了飞刀,她又逼我露枪法,然后就——” 苦笑一下,住口不言。 赵霸天一摇头道:“让这个主儿缠上了,还不知道你是福是祸呢!二当家的要看看你,跟我进来吧!” 转身往回走了。 金刚跟了上去。 进了石门,又是一间石室。 这间石室没刚才那间大,可跟刚才那间大不相同,摆设、布置是豪华气派,富丽堂皇。 过了一块大理石雕花的大屏风,看见人了。 上首大座椅上,坐着个魁武高大的中年人,年纪四十多近五十;浓眉大眼,一脸横相,两眼满是精光,外头天寒地冻,这儿可不冷,他穿套缎子面的夹袄裤,袖口卷着,怀里挂着金表链,气势相当慑人。 姑娘就站在座椅边儿上,一脸的不高兴,八成事儿不顺心。 赵霸天道:“这就是二当家的。” 金刚上前躬身:“金刚见过二当家的。” 潘九打量了金刚一眼:“你就是源兴盛钱庄的少掌柜?” “不敢!二当家的抬举。” “叫什么来着?金刚?” 潘九个头儿大,说话也雄浑有力,声音震人耳鼓。 “是的。” “听赵总管跟我说过!如今我女儿也来提,你的身手挺不错的。” “是姑娘跟总管抬爱。在二当家的面前,说不错也差得远。” “你用不着客气!赵总管跟我女儿亲眼看见的,谅必不假。我女儿从不知道什么叫服人,赵总管是我们哥儿三个的老弟兄,你要是差一点儿,我女儿不会缠上你教她,赵总管也不会一下子把花赌两档都交给了你。” 金刚扬了扬眉:“二当家的可容我大胆直言一句?” “你说!我这个人是个直性子,我也不喜欢人家说话拐弯儿抹角。” “那我就放肆了,真要说起来,赵总管交给我这花、赌两档,是委屈了我。” “呃!”潘九道:“那么以你看,你能干什么?” 金刚看了赵霸天一眼,道:“总管别在意,也请恕个罪。以我看,把‘三义堂’的总管给我都不算多。” 赵霸天一怔。 潘九仰天哈哈大笑:“好大的口气,你凭什么?” “凭这身功夫,跟胸口一腔热血。” 潘九再度大笑:“好、好、好,这小子倒蛮对我的胃口的。我年轻的时候,就是这么不知天高地厚。你放心,只你好好儿干,有那么一天的。” 赵霸天定过了神,望着金刚。似笑非笑地摆头道:“小金,你真行,当着二当家的面,想抢我的饭碗,你可真有良心啊!” 金刚道:“糟了!往后我恐怕不好干了。” 潘九大笑。 赵霸天也笑了:“咱们当着二当家的面一句话,能抢尽管抢,只要你行,我口服心服,情愿摆手让贤。” 金刚道:“干脆,总管给我个三刀六眼吧!” 潘九道:“逗归逗,正经归正经。赵总管看上的,我女儿缠上的,准是好样儿的,真的好样儿的,‘三义堂’绝不埋没,自当重用。可是心先别那么大,跟着赵总管多学两年,只你往后干得有声有色,我担保这个‘三义堂’总管是你的。” “二当家的恩典,我感谢。” “别说这个,”潘九一摆手,道:“我不喜欢这一套。” 只听姑娘道:“爹,你有完没完嘛?” “完了,姑奶奶,完了。” “那我刚才跟您说的——” “这两天忙。这里里外外非小金不可,你不是不知道。霸天是不会乱派差事的,只等明天客人一走,他就是你的,你爱让他怎么教,就让他怎么教。这样行吧!” “不行!我要他现在就教。” “丫头,你——” “我不管!您说什么我都不管。” “丫头,你是怎么了?爹的命还没玩枪重要?” “偏你们这样紧张兮兮的,我就不信谁敢怎么样。” “你小孩子家懂什么,等到时候再发现谁敢怎么样,可就来不及了呀!” “我不管,您就是说出个大天来,我还是要他现在就教我。” “丫头,你不小了!怎么还这么不懂事。我已经答应,让过了明天他就来教你,往后的日子长着呢!你急什么呀!” “爹,我不——” 金刚道:“姑娘,你该听二当家的。二当家的跟赵总管做事,不会没一点根据的。” “你少插嘴,你是不是不想教我?” “丫头,名师是得求的,不能一味耍横。再说,对师父也该尊敬有加,怎么能这样说话哇!” 潘九带笑训女。 赵霸天一旁也道:“姑娘,小金的差事很要紧,换个人挑不起来。二当家的做寿,大当家的、三当家的都要来,明儿个还有不少的贵宾,万一出点儿什么事儿,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不差这一天嘛!” 姑娘皱眉道:“我就不明白,你们紧张个什么劲儿!” 金刚明白,“三义堂”上下所以这么紧张,主要还是为日本人,明天有日本人来谈大买卖,说什么也不能让这等大买卖吹了。 潘九道:“小孩子家懂什么?这种事儿你什么时候操过心?‘三义堂’是个什么样儿的组合,你不是不知道。你大爷、我、还有你三爷,不知道结下过多少梁子,树立过多少仇敌,明儿个一天进出的人杂得不得了,我能不防么?” “好、好、好,”姑娘噘起了鲜红的小嘴儿,不耐烦地道:“反正我一有什么事儿,就得先听您的一大套,到头来我还是得听您的,我都怕了,往后再有天大的事儿也不敢找您了。” 潘九笑了。拉起姑娘的手拍了拍,道:“丫头好厉害的一张嘴,爹哪一回不是依着你,没想到这会儿反而让你倒打了一钉耙。你又不是没听见,爹连个不字都没说,只是让你多等一天,哪差这一天嘛。小金又跑不了!” “好、好、好,”姑娘道:“我就等过了明天,行了吧!” “当然行!”潘九道:“这才是我的好女儿——” “先别夸,”姑娘道:“我话还没说完呢!我可是只等过了明天,等明天过了,再有天大的事,我可绝不放小金,到那时候你们谁也别再找我说话,谁要是找我说话,别怪我把天都闹翻过来。” 潘九哈哈大笑:“姑奶奶,你都要把天闹翻过来,谁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敢找你说话呀!” 姑娘霍地转望赵霸天,道:“你在这儿,这话你可不是没听见。” 赵霸天身为“三义堂”的总管,是何等威风,何等神气。而如今他却是一点脾气也没有,忙道:“是,是。姑娘,您放心!干脆,后儿个一早,我就让他搬到二当家的这儿来,您看怎么样?” 姑娘娇靥上倏现喜意:“真的?这话可是你说的啊!” “我说的,绝错不了。跟姑娘您说话,我还能食言,也得有那个胆呀!” 姑娘喜得一蹦老高。 潘九摇头道:“霸天,你可真会巴结她啊!” 赵霸天道:“连您都得巴结着点儿,我还能不巴结。” 潘九大笑! 姑娘兴冲冲,喜孜孜地转望金刚。一双美目中异采闪动:“小金,你可也听见了。” 金刚道:“后儿个一大早我就来见姑娘,可是我恐怕不能搬来。” 姑娘的笑容马上在娇靥上凝住了:“谁说的!为什么?” “姑娘,我住在家里,上头还有老人家,不能那么自由;而且我进‘三义堂’的事儿老人家不知道,我怎么能好好儿的突然搬出来住。” 潘九点头道:“这倒也是——” 姑娘娇靥上的笑容没了:“什么这倒也是。我不管!赵总管,是你许给我的,你得给我个人。” 潘九笑道:“霸天,你自找麻烦,自己去坐蜡吧!” 赵霸天望着金刚道:“小金——” 金刚截口道:“总管,从后儿个起,我按时来见姑娘就是了,何必非搬来不可!” “这个——” “就是教姑娘什么,也有时有会儿,总不能白天夜里都教练哪!” 潘九又点了头:“嗯!这倒真是。” 姑娘跺脚道:“什么这倒真是。您要是再敢帮他说一句,我可要生气了。” 潘九忙道:“好、好、好,我不说,我不说。” 姑娘霍地转望金刚:“我不管你住在哪儿,也不管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我让你搬来,你就得搬来。” 金刚道:“姑娘,这我恐怕难以从命。” 姑娘脸色一寒:“你敢——” 她抓起身旁的鸡毛掸子,扬手就要打。 潘九脸色一沉,要拦。 金刚道:“姑娘,还没拜师呢!就要打师父么?” 姑娘手上一顿,突然扔了鸡毛掸子跳脚道:“我不管!话是赵霸天说的,我找赵霸天要人。后儿个一早小金要是不搬来,我就跟赵霸天没完。” 一阵风般,怒冲冲的奔了出去。 赵霸天怔在那儿。 潘九冲着赵霸天眨眨眼道:“霸天,你捅了马蜂窝了。” 赵霸天苦脸望金刚:“小金……” 金刚道:“总管,我说的是实在话。让我怎么教姑娘都行,没有必要非让我搬来不可。” “可是——” “总管,我掌管的是花、赌两档,我要是一天到晚都陪着姑娘,我的职责怎么办?” “那好办。” “总管,我不敢来分堂里的公事跟姑娘的事,哪样轻,哪样重,可是您总管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可是,话我又给说出口了,你这不是让我坐蜡么?” “我无意要让总管坐蜡,也不敢。只要三当家的跟总管不再多说一句话,我有办法让姑娘听我的。” “呃!”潘九忙道:“你有什么办法?” 金刚道:“二当家的现在不必问,请只管看着就是。我照我的办法行事,姑娘要是有一声闹,您唯我是问就是。” 潘九忙点头:“那最好,那最好,景阳岗这只吊眼白额大虫吓煞了人,我是巴不得快出个能打虎的武松。” 赵霸天不放心地道:“小金,你真有把握?” “总管,您要我怎么担保?我让二当家的唯我是问还不够么!” 潘九道:“够了,够了,我信得过小金。霸天你怎么这么糊涂,小凤什么时候服过人?她既然服了小金,她就准会听小金的,放你的一百二十个心吧!” 赵霸天吁了一口气,道:“全仗你了,小金。只别让我坐蜡受罪就行了,去吧!忙你的去吧!” 金刚要答应。 潘九一抬手道:“慢着!” 金刚道:“二当家的还有什么盼咐?” 潘九道:“后院你看过了!牛通安排得怎么样?” “没什么漏洞。不过,以我看后院出事的可能性不大,最主要的还是在前院。” 赵霸天道:“呃!为什么呢?” “拜寿也好,堂口也好,吃喝也好,大部分都是在前院,而且前院热闹的时候多,谁要是想干些什么,那才是好地方,好时机。” “对!"潘九拍了一下座椅扶手,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前头几个地方你都看过了?” “看过了。” “怎么样?” “暂时还没能看出什么,不过在明儿个深夜以前,我是绝不会放松一步的。” “对!好,多辛苦。我不会让你白忙白辛苦的,只要明儿个能平平安安的过去,我有重赏。” “谢谢二当家的。” “没事儿了,你忙去吧!” “是!” 金刚告辞出了密室。他走原路,上石梯的时候,刚近暗门,暗门就自动开了。金刚没料错,控制暗门开关的机钮,确实在某一段石阶上。 从甬道,出假山,到后院。他没再碰见那位任性、刁蛮的小凤姑娘,却碰见了牛通。他详细问过牛通所做的布署,略做交待之后,径自往前去了。 到了前院。偌大一个前院没什么人,虎头老七也不知道哪儿去了,没有看见她。 金刚心里悬念着大姑娘。西跨院那边有戴天仇负责。戴天仇是“地字二号”,他充分相信戴天仇不会办砸事,可是大姑娘那边就不同了,他放心不下。 他正打算上东跨院去,忽听有人叫他:“金爷!” 扭头一看,原来是楚庆和。他满脸堆笑地走了过来。 这家伙是个颇具心智,城府不浅的阴险小人,时刻都得提防。 金刚一定神,道:“楚管事,辛苦了。” “哪儿的话。分内事儿,谈什么辛苦,要说辛苦,你才是最辛苦了。” 楚庆和笑着到了近前。 金刚道:“说什么最辛苦,不也是分内事么?” “行,那咱们都不算辛苦。” 金刚一听这话也笑了。 楚庆和忽压低了话声:“后院看过了?怎么样?” “牛管事安排得不错,没什么漏洞。” “老牛在堂里是把好手,如今这后院管事委屈了他。听说过一阵子就要派大差事了。” “这前院管事可也委屈了你楚管事了。” “我是庸才,我是庸才,还仰仗金爷您多照顾,多提拔。” “这是哪儿的话。咱们还不是都一样。” “可不一样啊!金爷。兄弟我好比没实权的闲散京官,金爷您则好比独当一面的封疆大吏。怎么会一样呢!” “楚管事精明干练,总管府是个要地,也不能不借重啊!” “金爷高抬了,金爷高抬了。” 金刚懒得跟他虚情假意打哈哈。话锋一转,问道:“前头有什么动静没有?” 楚庆和微皱眉锋,摇了摇头:“到现在为止,什么也没看出来,也许还没到时候。” “也许还没到时候?” 楚庆和咧嘴一笑道:“金爷,大凡干暗事儿的,起头无不小心翼翼,尽量掩饰,等到起头这段工夫一过,他们自然而然就会露出点儿来了。” “呃!这是什么道理?” “您这是考我,您不会想不到,布防的这些人手,起头发现不了什么,等起头这段工夫一过,布防的十有八九多少会有点松懈,而干暗事儿的等的也就是这机会。您想,到那时候他们能不多少露点儿么?” 金刚听得心头暗震,他不能不承认,楚庆和说的是实情,也不能不承认,楚庆和探谙防守三昧,的确是个不容忽视的人。 他由衷地点了头:“楚管事高见,高见,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这么说,咱们是一刻也不能松懈了。” “不,要表面上松懈,实际上更加小心。要是真有干暗事儿的,总有个十之六七会上钩。” 金刚心头又一震,点头道:“一语惊醒梦中人。说得是,说得是,恐怕得赶快通知弟兄们。” 楚庆和嘿嘿一笑道:“我已经自做主张通知过了,连后院的老牛都通知到了。” “呃!”金刚抱拳道:“费心,费心,多谢了!” “费心?金爷,您这不是骂我么?只要你看得起,我是有一句自会说一句的。” 这话里有话。 金刚哪有听不出来的道理。目光一凝,道:“我刚进堂口,有不少事还摸不清,楚管事你要多指点,要是拿我金某人当朋友,也请别保留。” “是、是、是,承蒙金爷看得起,这是我的荣宠。就算把命舍了,对金爷您也要有个报偿。比如就拿眼前这件事儿来说吧——” “眼前这件事儿?” “您不知道我指的是哪回事儿?也许您是真不知道!本来嘛,这原不是您的主动。” “楚管事,你究竟是指……” 金刚胸中雪亮,可是他不能不装糊涂。 “兄弟我是指虎头老七。” 楚庆和压低了话声,挺神秘的。 “虎头老七?” “是啊!金爷。她最近跟您走得很近,是不?” 金刚道:“没有啊!全是堂里的事。” 楚庆和不自在地笑笑道:“也许您根本没当回事儿,所以您一点儿也觉不出什么。可是在我们这些局外人眼里就不同了,只觉得她极力地挨近您。” “这——我倒真没觉出什么来。难道有什么不对么?” “唉!谁叫您是刚进堂口,您不知道!您没当回事儿最好,虎头老七是咱们总管的人。” “呃!是么?” “一点儿也不假。咱们总管早就想沾她了,只是还没沾上手,如今她跟您走得这么近,要是让总管看出来,您想总管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 “呃!原来如此。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啊!” “刚不是说了么?谁叫您是刚进堂口啊!总管是个什么样的人,不够精明也干不上这个总管了,只怕他早看出来了,所以一直没动声色,恐怕就是因为您刚进堂口,不明了内情;可是这情形要是任它长久下去,那您就不能算刚进堂口了,总管也不会不吭声。您说是不是?” “嗯!说得是,多谢楚管事指点。” “您这么说是见外,我也不敢当。如今,咱们都在一条船上,这年头儿单枪匹马走腿闯道吃不开了,有这么个安稳活身地儿混碗饭吃不容易,咱们不能自己把它弄砸了。您说是不是?” 金刚一脸凝重神色地点了头:“真是太谢谢楚管事指点了,看来往后我得离她远点儿。” “对了,金爷,天涯何处无芳草,哪犯得着跟总管争这一口?其实,凭您的条件还愁找不着更好的,您要是有意思,现成的,我马上能给您找一个。” “呃!哪儿的?” 楚庆和往东指了指。一脸淫邪的低低道:“韩庆奎班子里的名角儿,方玉琴。那妞儿美极了,准保够味儿。吃开口饭的就这么回事儿,只要钱、势占上一样,准保她乖乖的任您摆布。” 金刚暗暗一声冷笑,道:“楚管事可真是好眼力啊!” “怎么,您瞧见了?” “嗯!瞧见过了。” “怎么样?是不是——” “你楚管事说声‘好’的,还会错么?” 楚庆和微有得色,嘿嘿一笑道:“不怕您见笑!我楚庆和别的不行,瞧女人可是十拿九稳,真有那么一套.那个妞儿啊!多少个里挑不出一个来。只要能吃一口,赔上条命都值得。” 金刚笑了:“楚管事这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楚庆和咧嘴一笑道:“您取笑了!怎么样?您是不是有意思?” 金刚摇了头。 楚庆和为之一怔:“怎么,您,您没意思?” 金刚道:“我哪里是没意思!我是不敢有意思。” 楚庆和道:“不敢有意思?这话怎么说?呃!我明白了,金爷是说家里有未婚妻?唉!金爷,这您就太那个了,男人家哪有不偷嘴的,只要偷完了嘴,记住擦嘴。神不知,鬼不觉就行了。” 金刚笑道:“楚管事怎么一派过来人口吻?” 楚庆和笑道:“我用不着什么过来人不过来人,我到现在还没人管,怎么吃都行。” 金刚笑了笑,摇头道:“楚管事你弄错了,我倒不是怕什么家里的未婚妻,而是怕二当家的。” 楚庆和微微一怔道:“金爷怎么怕上了二当家的?这您放心,别人不知道我清楚,二当家的是向来不管这个的。” 金刚道:“楚管事又弄错了,我不是怕二当家的管这种事。” “您不是怕二当家的管这种事?”楚庆和讶然道:“那么您是——我想不出您还有什么别的好怕的。” 金刚道:“楚管事真是难得糊涂啊!这么精明个人,怎么连这点儿都想不透?我这么说吧!只一句,楚管事你就明白了,有这么好的货色,轮得到咱们么?” 楚庆和呆了一呆,道:“金爷是说,二当家的他会——” 金刚道:“有钱有势的大爷做寿,唱堂会的角儿进了房,这是屡见不鲜的事儿,听也不知道听过多少回了,我不信楚管事你没听说过。” 楚庆和又呆了一呆,道:“这我倒还真没想到,三位当家的都好这个。韩庆奎班子里既有这么个妞儿,二当家的恐怕一定不会放过。” “这就是喽。那么楚管事你说,这还轮得到我么?” 楚庆和赔笑道:“我没想到,我没想到,还是金爷您想的周全。不过不要紧,金爷您要是有意思,咱们再找,包在兄弟我身上。这回来的班子不少,角儿也不只那妞儿一个——” 金刚摇头道:“算了!多谢楚管事好意!我在这条路上混了不少时日了,见过的妞儿不在少数,等闲一流的我看不上眼,为这种货色冒风险,那也不值当。” 楚庆和微皱眉锋点了头:“这倒也是,这倒也是。” 金刚道:“不管怎么说,楚管事这分好意,我会永远记在心头的,我还得到处看看去!楚管事忙吧!” 说完了话,他径自走开了。 望着金刚的背影,楚庆和薄薄的唇边泛起了一丝阴森笑意!低低地自言自语道:“虎头老七,你这番心思算是白费了。” 他带着那丝阴笑,转身也走开了。 ------------ 九 金刚没再找虎头老七,他倒不是让楚庆和一番话唬住了,而是他没有必要非找她不可。 他去了东跨院。 东跨院的几个戏班子,差不多都安置好了,许是都在屋里,看不见几个人。 金刚刚进东跨院,可巧马六姐从一间屋里出来。一看见金刚,连忙迎了过来,道:“金少爷,差不多都安置好了。” “辛苦了,”金刚道:“韩庆奎的班子在哪间屋?” 马六姐压低话声道:“您要找三姑娘?” 金刚点了一下头:“嗯!” “您请跟我来。” 马六姐带着金刚往里行去,直奔正北一间大屋子。 外头看不见人,屋里也听不见什么声音,像是班子里的大伙儿都在歇息。 到了屋门口看,还真的在歇息,坐的坐,躺的躺,戏箱杂物占了屋子一半,挨着墙都是地铺。 韩庆奎跟大姑娘还有方玉琴三个人聚在一起,正在低声说话,像在商量什么事。 马六姐在门口轻叫了一声:“韩班主,金少爷来了!” 马六姐说金少爷而不说龙爷,一方面是防韩庆奎的班子里人多嘴杂,另一方面也是防隔墙有耳。 韩庆奎、大姑娘、方玉琴三人立即停止了谈话,站了起来。坐着的,躺着的也都有了动静,要起来。 金刚忙道:“班主,让大伙儿歇息。” 韩庆奎一抬手道:“你们歇息吧!” 大伙儿坐着的又坐下了,躺着的也又躺下了。 金刚跟马六姐走了过去。 韩庆奎一抱拳,道:“金少爷!” 方玉琴也见了个礼:“金少爷!” 金刚深深看了方玉琴一眼,道:“这位恐怕才是真正的方老板吧!” 韩庆奎道:“您好眼力。” 金刚道:“马标的福气比我的眼力要好得多。” 方玉琴粉颊一红低下了头。 大姑娘瞟了金刚一眼:“大哥什么时候这么会说话了。” 金刚道:“我早就会说话了,不会说话岂不是成了哑巴?” 韩庆奎跟马六姐都笑了。 韩庆奎拉过了凳子:“金少爷、六姐,请坐!” 金刚坐了下去,也招呼马六姐坐下。坐定,金刚凝目望向大姑娘:“小妹,你告诉我,你这么做目的何在?” 大姑娘道:“我——” “我要听实话。” “我还没说呢!你怎么知道我说的不是实话。” 金刚正色道:“小妹,这不是闹着玩儿的,现在的情形跟刚才又不同了,一个不好就会惹出大乱子来。” 马六姐忙道:“怎么了,金少爷?” “六姐先别问,让她告诉我她的打算再说。” 大姑娘道:“你用不着唬我,我的胆——” 金刚两眼之中突现逼人寒光。 大姑娘一脸委屈地改口道:“干吗这么凶嘛!” 金刚冷然道:“还要我怎么跟你说,跟着我跑了这么久,难道你还不知道我的脾气?” 大姑娘道:“人家又没说不说嘛!” “那就快说。” “我打算挑起他们三个之间的纷争,让他们自相残杀,狗咬狗一嘴毛。” 金刚冷冷一笑道:“好主意!我就猜着是这么回事!” “难道这主意不好?” “我没说你这主意不好!只是你可别把这三个贼头儿看得太不压秤。” “他们三个有什么了不得的?我就不信挑不动他们。” “我没说你挑不动他们,我是说别把人家都当糊涂人,万一让他们看出了破绽——” “我有什么破绽让他们看出的。我有办法让他们自己来找我,让他们自动上钩,我是个吃开口饭的,有钱有势力的大爷,不能不应付。我有什么破绽怕他们看出?” “凡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我是说万一,你明白了么。要是万一让他们瞧出了破绽,你有没有想好退路?” “当然想好了,大不了拿腿走路。我不信脱不了身。” “别太过自信。改改你那自负毛病,他们三个能称霸华北,这绝不是侥幸得来的。” “我知道!任何一件事,任何一点细节我都详细地考虑过了。就算万一达不成我的心愿,脱身是绝不成问题的。” “那是最好不过。” “到那时候班子也早远离了天津卫,也不愁会连累班子!” 金刚冷然一笑道:“是啊,韩班主这个班子最好能躲到南方去。” 方姑娘一怔,一时没能说出话来。 韩庆奎笑道:“金少爷,不瞒您说,这一点我早想过了,为这档子事儿,大伙儿没有一个不认为值得的。” 金刚道:“班子里上下都是血性中人,可是我却不能让任何一个人受牵连。” “这就是喽。”韩庆奎笑道:“真要是有那么一天,我不信您会不管,只要您管,班子里上下还有什么好操心的。” 金刚呆了一呆,也一时没能说出话来。 大姑娘望着金刚笑了。 马六姐笑道:“韩班主这一招确是高招。” 金刚定过神,苦笑一声道:“韩班主给我这付担子不轻啊!” 大姑娘道:“轻的担子也不会让你担了。” 金刚道:“这笔帐,我得好好跟马标算上一算。” “别怪马标,”大姑娘道:“人家是一番好意。” “嗯,他是好意?” “怎么不是好意,让我立点功,将来好说话,这难道是歹意。” 金刚一怔,道:“原来如此,他想得太周到了。” “本来嘛,要怪,你就怪我。” “事到如今,已经骑在了老虎背上,怪谁有用,小妹,别的我不说什么了,你只记住,这件事关系太重大,只许成,不许败。” 大姑娘等都一喜,大姑娘忙道:“大哥,这么说你是——” 方玉琴道:“谢谢您不怪马标。” 金刚笑笑道:“姑娘可真护他啊!” 方玉琴粉颊又一红。 大姑娘道:“当然了,人家不护马标护谁。” 方玉琴红着粉颊微瞟大姑娘:“姐姐,怎么你也取笑起我来了。” 大姑娘道:“天地良心,我说的可是实话。” 几个人都笑了。 笑声中,韩庆奎道:“金少爷,刚您说情形不同了,是指——” 金刚把西跨院菜筐子里发现手枪的事,说了一遍。 几人听毕都满脸惊容,韩庆奎道:“这是哪一路的人物,居然这样干法?” 金刚摇头道:“现在还不知道,但‘三义堂’要勾结日本人的消息没有传出去,知道的人绝没几个,要是照这么看,可能是这三个贼头的仇家。” “您以为他们是要刺杀这三个?”马六姐问。 金刚道:“现见了喷子,我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用意。” 大姑娘惊声道:“这件事要是一张扬,一定会连累所有外来的人,这是哪一路的笨蛋,不是存心跟我作对吗?真该死。” 金刚道:“放心,我是不会让这种事张扬出去的。” 大姑娘道:“那你是打算——” “到时候看看情形再说吧!” 马六姐道:“那只喷子呢?” “我又把它塞回菜筐去了,不能有一点风吹草动,不能打草惊了蛇。” “您好主意,”韩庆奎道:“您是放长线钓大鱼吧。” “我是不得不如此,到现在还不知道那枪是谁藏进去的,非得先找出这个人来不可。” “您说得对,好主意,也只有这样才能把那个人引出来。” 大姑娘道:“找到他以后呢?” “那就要找到他以后,才能决定了。” 马六姐道:“检查这么严密,还是让人连家伙一块儿混进来了。” “这不能算是咱们的失败,他连人都混进来了,别的还有什么弄不进来的,这种事本是防不胜防的。” 大姑娘道:“我倒希望到时候瞄准一点,三颗卫生丸,换他们三条命算了。” 金刚摇头道:“谈何容易,恐怕到了时候,不能让他们这么做。” “不能让他们这么做,为什么?” “那只枪太小,打不多远距离,万一只是伤着哪一个,而不能要他们的命,那牵涉的人可就多了,何不走别的路径,兵不刃血。” “能么?”大姑娘问。 金刚道:“你以为我是来干什么的,我就只要兵不刃血,让他们土崩瓦解,阴谋成空。” 大姑娘道:“那么我那个办法,未尝不是一个好办法。” 金刚道:“没人说你的办法不好。” “能让你说声好,可真不容易啊!” 金刚站了起来:“你们聊吧,我这就到西跨院看看情形去。” 韩庆奎等也没留,让金刚走了。 从东跨院到了前院,还是没见着虎头老七。 金刚没工夫多想,径自去了西跨院。 进了西跨院,戴天仇还在那儿守着,厨房的忙厨房的,看上去没什么动静。 戴天仇迎过来说了一声:“大哥!” 金刚道:“没动静?”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 金刚皱了皱眉:“这种情形下,似乎非等晚上不可。” “我也这么想。” “可是怎么会没动静呢?” “也许是因为我在这儿看着。” “不,他们应该想不到咱们已经发现那把枪了。” “那么是——” 话刚说到这儿,一个打下手的又过来搬菜了。 金刚忙道:“看他搬哪一筐。” 打下手的到了近前,还冲着金刚、戴天仇含笑哈了个腰。 金刚也含笑点了点头:“辛苦了。” 打下手的忙道:“哪儿的话,吃的是这碗饭,拿了人家赏的钱,还能不干活儿。” 打下手的过去了,搬了一筐菜走了。 正是里头藏着枪的那一筐。 金刚、戴天仇互打一眼色,用眼角余光盯上了那打下手的。 那打下手的搬菜过去后,往下一蹲,背着两个人打开筐盖往外拿起了菜。 一转眼工夫,菜拿光了,打下手的仍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金刚道:“错不了,是他了。” 戴天仇眉梢儿一扬,就要过去。 金刚轻咳了一下。 戴天仇忙又停住,向金刚投过探询一瞥。 金刚道:“不忙。” 说了声“不忙”,他跟戴天仇聊起来了,聊的都是些轻松话题。 戴天仇一时没弄明白,只有陪着金刚聊。 聊着聊着,一筐菜洗完了。 金刚说了声:“你别动。” 自己一个人走了过去。 戴天仇站着没动,但是他蓄势以待,以备那些个发现不对,要有什么动静时好出手。 金刚背着双手,潇潇洒洒的走到了那些个正忙着洗菜的打下手几个人之前,含笑道:“诸位都辛苦了。” “好说,好说。” 那几个都连忙谦逊,可是表现得不太热络,仍然低着头说他们的。 金刚没在意,淡然一笑道:“诸位都是从哪儿来的啊?” 一名打下手的道:“北平。” “都是从北平来的?” “嗳,都是从北平来的。” “诸位都在一个地儿发财?” “呃,不,不在一个饭庄子。” “听他们说,这回请的都是拔萃的大师傅,无论哪一位,都是一等的手艺,我们可沾了光,有口福了。” “好说,好说,您好说。” 几个打下手的,似乎原对金刚都有点儿戒心,可是一经交谈,这么聊着聊着,几个人的戒心似乎减少了不少,话多了些,也有说有笑的了。 正聊着,金刚伸手拍了刚才搬菜那打下手的肩头一下:“这位兄弟,能不能抽出一点儿空?” 那打下手的抬起了头:“您有事么?” 金刚抬手一指,手指处,西墙上有一扇门,那边还有个小小院子,金刚道:“那边儿有点东西,厨房里可能用得着,我想麻烦你去搬一下。” “行。”那打下手的站起来。 另一个打下手的热心的道:“这位爷,一个人够么?” 金刚忙道:“够,够,足够了,不是什么重东西。” 说着,他带着那打下手的往那扇门走了过去。 这扇门看样子许久没开了,虽然没锁,金刚却推了好几下才推开。 开了那扇门,进了那个小院子,金刚顺手把门掩上,再看这小院子,丈余见方,的确是够小的,里头堆的都是杂物,能容身的地方,不过五六尺见方一块,两个人都显得有点儿挤。 打下手的望着身周的杂物,道:“这位爷,要搬哪一样儿?” “不忙,”金刚道:“这位兄弟你贵姓啊?” “姓王。” 打下手的随口应了一句,说完了才诧异地望了金刚一眼,似乎才想起来,金刚不该在这时候问这个。 “王兄弟你跟‘三义堂’里的哪一位结有梁子么?” 姓王的一怔,脸色也为之一变,可是很快地就变成了一片茫然,快是够快,但却都落进了金刚眼里:“梁子?什么叫梁子?” 金刚笑了:“王兄弟,我没有恶意,你又何必跟我装糊涂,光棍眼里揉不进一粒砂子,我不信你连梁子都不懂。” “你这话——”姓王的讶然道:“我是真不懂您的意思。” “王兄弟你是不懂我的意思,还是压根儿不懂这梁子两个字做什么解释?” “我是都不懂。” “那王兄弟你就不够光棍了。” 金刚话落一伸手,出手奇快,在姓王的腰里摸了一下,笑问道:“王兄弟,这是什么,干什么用的?” 姓王的一惊色变,抬手就要摸腰。 金刚绝对比他快,可是金刚没动,姓王的也不慢,一眨眼工夫,已把那把小手枪握在了手中,枪口对准了金刚的心窝,狞笑道:“看清楚了吧,干什么用的,还要我再说么?” “那倒是用不着了,只是,王兄弟,你要是让它响一声,你可绝对走不了啊!” “不要紧,为虎作怅,既是‘三义堂’的人,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少一个是一个,撂倒了你我翻墙就走,不信他们追得上我。” “你有把握离得开天津卫?” “我愿意碰碰运气,我刚来,你们那些人不见得有谁记得住我这张脸。” “我就记得住。” “那没有用,你只能到阎罗王那儿告状了。” “王兄弟,我不知道你是单枪匹马呢?还是有别的帮手?就算是单枪匹马,你也会连累外头那些个,万一不是单枪匹马,你就更是连累定了,掌杓师傅既把你带在身边,可见对你不薄,你忍心连累他?” 姓王的脸上掠过了一丝抽搐:“如今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你们看着办吧!” “既是这样,那就让我做个明白鬼,告诉我,你这是打算对付谁的,为什么?” “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告诉你也不要紧了,我这是专为对付潘九三个的。” “呃!三个,好大的胃口,为什么?有仇?” “没仇,他三个该死。不,也可以说有仇。” “这话怎么说?” “他三个弃宗忘祖,打算卖身投靠,这是公仇。” “呃,三位当家的怎么弃宗忘祖,卖身投靠了,又投靠谁了?” “你少跟我装糊涂,‘三义堂’打算勾结日本人,出卖整个华北,这难道不是弃宗忘祖,卖身投靠。” 金刚点了点头:“原来是为了这档子的事,要照这么看,王兄弟,你就不是跑单帮的了。” “谁说的?” “我说的,别的不说,要是没人帮忙,这把枪绝进不了潘府大门。” 姓王的脸色一变:“你的脑筋不错,可惜你想到的再多也是没有用了。” “王兄弟,你是哪条路上的英雄好汉?” “这个你就不必管了。” “王兄弟,对一个将死的人,你又怕什么?” “好吧,我就让你做个明白鬼。”姓王的一咬牙,道:“姓王的是‘洪门’弟兄。” 金刚一怔:“原来是忠义洪门兄弟,那就难怪了。” “你明白了么?” “明白了。” “那么你的时辰也到了。” 姓王的枪口一扬,道:“转过身去。” 金刚没动:“怎么,王兄弟不忍从正面下手?” 姓王的冷笑道:“对你们这种民族败类、社会渣子,还有什么不忍的,姓王的不会那么傻,这样了结你,转过身去。” “不,我不转身,你看着办吧。” “好,”姓王的咬了牙:“你这是逼我。” 他毫不犹豫地扣了扳机。 扳机是扣了,只听“叭”的一声轻响,什么事儿也没有。 姓王的怔了一下,忙又扣一下扳机。 还是那么“叭!”的一声轻响。 姓王的惊望金刚。 金刚笑了:“王兄弟,这把喷子已经经过我的手了;子弹现在外头我那个兄弟的兜儿里。” 姓王的脸色大变,左拳猛然捣出,疾袭金刚心窝。 金刚一笑,抬手一把扣住了他的腕脉。 姓王的既惊且怒,右手扬起,就要砸金刚。 金刚五指微一用力。 姓王的闷哼了一声垂下左手,人也矮下半截。 金刚道:“王兄弟……” 姓王的咬牙切齿:“姓王的既然落进了你们手里,要杀要割任由你们,恨只恨没能杀了那三个弃宗忘祖,卖身投靠的东西。” 金刚正色道:“王兄弟,我虽不是‘洪门’中人,可却跟‘洪门’有不浅的渊源,我提个人,彭义山彭大哥。” 姓王的一怔抬眼:“你……” “彭大哥跟我称兄道弟,我比他小几岁,他叫我一声兄弟。” “你,你跟我们大哥有交情,我不信。” “信也好,不信也好,不管怎么说,我不能让你这些洪门弟兄冒大风险,行刺潘九三个兄弟。” “我们不怕,大不了赔上几条命。” “你们不见得能得手,那是无谓的牺牲。” “这种事总会有牺牲。” “可是不值,你们碰不到潘九三兄弟一根汗毛。” “不见得。” “就照你这一把小喷子,王兄弟,你也太天真了,你有没有想到,万一行刺不成,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什么后果?” “打草惊蛇,提高了他们的戒心,以后谁还能动他们?” 姓王的呆了一呆:“你究竟是——” 金刚道:“别管我是谁,听我的没有错。” “我为什么听你的?” “就凭你现在还能好好的站在这儿跟我说话。” “你——” “别问,通知你的弟兄,不要轻举妄动,该干什么干什么,怎么来的怎么走。” “这是我们彭大哥交付下来的……” “彭大哥那儿自有我去说话。” “你?我怎么信得过你。” 金刚吸了一口气:“你告诉彭大哥,就说这件事龙刚拦下了。” 姓王的双眼猛睁,急道:“龙刚?你——” “王兄弟,你们听彭大哥提过龙刚?” “当然听我们彭大哥提过。” “那么彭大哥有一年身中八把飞刀,龙刚解了他的围,救了他的命,这事你听他提过没有?” 姓王的两眼圆睁,一脸惊喜:“您真是龙爷。” 金刚松了他的腕脉,道:“王兄弟,照我的话去做,通知你的弟兄们。” “可是,龙爷,那三个……” “龙刚既伸了手,他们勾结的事成不了,他三个也活不了多久的。” “呃,您——” 金刚截口道:“别的用不着问太多了,你跟我到这儿来已经不少时候了,别让旁人动疑,挑样东西拿着,咱们出去吧!” “龙爷,外头的都是同门弟兄?” “呃!” 金刚为之一怔。 姓王的没拿东西,空着手开门走了出去。 金刚跟在他身后走了出来。 厨房的那些个,包括几位名厨,立即把目光投射过来。 金刚装没看见,走向戴天仇。 姓王的则走了回去。 戴天仇迎向金刚。 金刚低声道:“都是‘洪门’中人。” “呃?” 戴天仇一怔望了过去。 只见姓王的跟那些个低声说了一阵,一个个满脸惊喜,要走过来。 金刚遥遥抬手一拦,道:“注意外头。” 放步走了过去。 戴天仇两眼盯上了院门。 金刚到了那些个近前,四位名厨肃然抱拳:“弟兄们有眼无珠,龙爷。” 金刚答礼道:“四位别客气,此时此地,不宜详谈,请照我的话做就是。” 四名厨同声道:“既是龙爷您的吩咐,弟兄们自当敬遵!” “还有,菜筐里暗藏手枪的事,‘三义堂’还有个人知道,是掌管赌档的坤道虎头老七,她是赌王小马的遗孀,不过不要紧,她也厌恶‘三义堂’这帮人,不会给挑破,不过,万一将来她问起谁来,随便编个理由告诉她就行了,别提龙刚两个字。” “弟兄们遵命,您请放心。” “那么话就说到这儿了,诸位忙吧!” 金刚转身要走。 “龙爷。” 一位名厨叫住了他,看了远处的戴天仇一眼,道:“那位可是马标马爷?” “不,不过他跟我是一条路上的。” “呃。” 那位名厨没再多说。 金刚走开了。 那些个各干各的,又忙上了,跟没发生任何事似的。 金刚到了戴天仇身边。 戴天仇轻声问:“怎么样,一哥?” “没事了,拦下了。” “若非一哥,谁能拦得下洪门行动。” 金刚笑道:“洪门称忠义,只要动之以大义,谁都能拦得下。” “那是一哥客气,虎头老七问起来怎么说?” “就告诉她,事是我办的,你不知道就行了。” “是。” “你忙吧,我别处看看去。” 金刚离开了西跨院。 刚才他找虎头老七,没看见虎头老七,现在他没想找虎头老七,一进前院却一眼就看见了虎头老七。 虎头老七正跟个汉子在说话,金刚不认识那汉子,想必是潘府的人。 一看见金刚,虎头老七立即离开那汉子走了过来,那汉子径自走了。 “你不是去了后院了么?怎么又从西跨院出来了。” 虎头老七边走边问。 “后院去过了,七姐上哪儿去了,我找了半天。” “找我,找我干什么?” “在前院跟七姐分手,出来却不见了七姐,自然要找找!” “我到大门口站了一会儿,怎么样,后院安排得还行?” “还可以。” “有没有碰见谁?” “谁?” “二当家的有个霸道姑娘。” “呃,七姐原来是说……碰见了。”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干吗呀,兄弟?”虎头老七瞟了金刚一眼:“还跟我装蒜,这位姑娘出了名的霸道,出了名的难缠,难道她没有缠你?” “瞧七姐你说的,她缠我干什么?” “怎么,兄弟,对七姐还不说实话?” 金刚还待再说。 虎头老七接着又道:“我一向挺相信你的,可别自己坏了我对你的印象啊!” 金刚道:“七姐……” 虎头老七微一摇头,又道:“兄弟,你不知道,那位姑娘我是太了解了,我相信她会放过任何一个,但绝不相信她会放过你。” “呃,这是为什么,我比谁多长只眼睛?” 虎头老七淡然一笑道:“别跟七姐我来这一套,七姐我在这种圈子里不知道打了多少滚儿了,跟我这种人说话,最好是直一点儿,别绕圈子,你自己知道,你是女人家人见人迷的男人。” 金刚抬手摸脸,笑道:“七姐,我可烧盘儿了。” 虎头老七也瞟了他一眼,道:“你也是个老手了,不会那么容易就脸红的,说吧,她对你怎么样了?” 金刚皱了皱眉,道:“七姐既然那么了解她,又何必多问?” 虎头老七脸色一变,半晌才道:“好了,兄弟,你只在‘三义堂’一天,就永远别想摆脱她了,她是怎么缠你的,说给我听听。” “也没什么,”金刚耸了耸肩,道:“她只是让我教她功夫!” “你答应了?” “我没答应,可是有人大包大揽替我答应下来了。” “赵霸天?” “还有二当家的。” 虎头老七脸上掠过一丝异样神色,道:“赵霸天他好用心。” “七姐——” 虎头老七的脸色倏转阴沉,幽怨的神色闪过了娇靥,香唇边掠过一丝勉强笑道:“她是比我强多了,黄花大闺女,又是二当家的掌珠,既能落着人,将来也不愁在‘三义堂’不出人头地。” 金刚目光一凝:“七姐——” “我说的是实话。” 金刚淡然道:“七姐,你看错人了,难道这就是把我当知心朋友。” 虎头老七道:“兄弟,我并没有怪你。” “我直说一句,七姐别在意,别说我没有怎么样,就算真有这个心,七姐也怪不着我。只是,七姐,你既许我为知心朋友,那就表示对我已有相当的了解,你要是对我有相当的了解,你就不该说这种话。” “兄弟,难道我说错了?” “我不愿意多说什么,往后七姐自己看吧,看看姓金的是不是贪图什么的人。” 虎头老七香唇边掠过一丝抽搐,道:“兄弟,我对你认识的日子不算长,我对你的了解却很够,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碰上这种事,我却又嫌对你了解得不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金刚心神震动了一下,一时没说话。 虎头老七凄然一笑,又道:“其实,你说得不错,我怪不着你,我又凭什么怪你,凭哪一点儿呀?” 金刚吸了一口气,道:“七姐,你这是何苦。” 虎头老七勉强一笑,道:“谁知道。” 金刚沉默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种沉默让人不安。 金刚就很不安。 虎头老七却没见有什么不安,她只是显得很阴沉,过了一会儿,还是她先打破了这份令人不安的沉默:“你去忙你的吧,我要找个地儿坐下歇会儿。” 说完了话,她径自转身走了。 金刚想叫住她,可却又忍住了,望着她那让人难言感受的背影,金刚只觉心头沉重,重得像压了块铅。 虎头老七踏上画廊,行过屋角不见了。 金刚吸了一口气,定了一下心神,也打算走开。 可是他脚下刚动。 马六姐的话声传了过来:“金少爷。” 金刚扭头一看,只见马六姐从东跨院门方面走了过来。 金刚迎上了两步,道:“六姐有事儿么?” 马六姐低低说道:“除了韩庆奎班子里多了个三姑娘之外,别的看不出什么来。” 金刚道:“那就行了,我不希望还有别的。” 马六姐微微一怔,道:“怎么,您不希望还有别的?” “六姐,我告诉你件事。” 他把“洪门”弟兄的行动,以及他把事拦了下来的经过,告诉了马六姐。 马六姐听直了眼:“有这种事儿,您拦他们干什么,让他们把三个兔崽子撂倒不是很好么,您的目的不就在此么!” “六姐,眼前的各种布置,你是亲眼看得见的,谈何容易,画虎不成反类犬啊,万一成不了功,那影响有多大,该是六姐能想得到的。” “那么您是打算——” “我的做法是让他们觉不出,也看不到的。” “三姑娘——” “三姑娘的办法跟我的办法是殊途同归,办法本身不错,可却要冒很大的风险。” “龙爷,”马六姐低声问:“三姑娘究竟是要——” “六姐,我小妹冒充那色艺双绝的方老板,到潘九府来唱堂会,你想她是要干什么?” 马六姐两眼猛地一睁,道:“天,三姑娘别是——” “她正是想挑起‘三义堂’的内哄,让潘九三个之间来个大火拼。” 马六姐脸色一变,道:“挑得起来么,龙爷?” “以小妹的手腕,这场火拼一定挑得起来,可是她冒的险也很大,万一让他们看破了,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那怎么办,三姑娘到时候要是真打了进去,可是得有个人在身边儿随时接应啊!” 金刚摇头道:“我找不着这么个人,再说现在安排也已经嫌迟了。” “迟了?” “六姐请想,安插在小妹身边,最恰当的,该是丫头、老妈子一类的人,我原不知道她会来这么一手,临时让我上哪儿找人去。” 马六姐点头道:“这倒是实情,实情是实情,可是您总不能不管啊!” “我当然不会不管,我已经有办法了。” “呃,您有了什么办法?” “找个人住在潘九府,准备随时接应。” “戴爷?” “不,我。” “您?”马六姐猛一怔。 金刚就把碰见潘九闺女的事说了一遍。 听毕,马六姐道:“您不是没答应住下么?” “我是没答应,不过我料定了,那位潘姑娘一定会让我住下,到那时候让他们来求我,不是更好么?” 马六姐呆了一呆,扬起了拇指,道:“龙爷,行,还是您高明。” “说什么高明,”金刚道:“我这是逼上梁山啊,一旦我住进了潘九府,一旦我让那位潘姑娘缠上,我受的罪可就大了。” 马六姐笑了,眨眨眼道:“龙爷,这是艳福,别人求还求不到呢!” 金刚也笑了,是苦笑:“行了,六姐,别吃我豆腐了。” 马六姐又笑了笑道:“您忙吧,我回东跨院去了。” 她走了。 西跨院刚去过,东跨院不必去了,后院是不愿去,金刚正不知道该上哪儿去,身后传来一阵急促步履声。 金刚回头一看,一名汉子走了过来,冲着他一哈腰道:“您,是金爷吧?” “正是金刚,有什么见教?” 那汉子忙赔笑道:“您好说,姑娘请您上后院去一趟。” “姑娘?”金刚微一怔。 “是的。” “现在?” “是的。” “现在不行,我忙着呢,麻烦你告诉姑娘一声。” 那汉子一听这话就苦了脸:“金爷,不行啊,您不知道姑娘的脾气,我要是没能把您请去,她非剥我一层皮不可!” “呃,有这么厉害?” “可不,府里的人谁不知道。” “那就这样,你就说没找着我。” “也不行啊,金爷,府里才多大一块地儿,还能会找不着您。” 金刚皱了眉:“那……” “您就全当可怜我,去见见姑娘吧!” 金刚不愿见那位潘姑娘,可是他不能给人家一个下人惹麻烦。 他迟疑了一下,点头道:“好吧!” 那汉子脸上马上有了喜色,千恩万谢,然后向着金刚哈腰摆了手。 金刚没再说什么,迈步往后去了。 那汉子急急跟上。 先是那汉子跟在后头,一进后院门,那汉子抢前几步,变成在前带路了。 画廊上东弯西拐了一阵,踏上青石小径,走完了青石小径,那汉子把金刚带进了小径尽头的一座精雅小楼里。 楼底下是个小客厅,没见有人。 那汉子跑到楼梯上,扯着喉咙往上叫道:“姑娘,金爷到了。” 只听楼上响起了潘姑娘的话声,冷冷的:“叫他上来。” “是,”那汉子忙答应一声,又向金刚哈腰,赔笑,摆了手。 金刚没再说什么,也没再迟疑,举步登楼。 那汉子如释重负,吁一口气撒腿跑了。 金刚登上小楼,只见小楼上只有两间屋子,一间门开着,一间门关着,开着门的一间看不见里头,这么一来,根本不知道潘姑娘在哪间屋里。 金刚自不好挨间去看,只有试探着说了一声:“姑娘,金刚上来了。” 只听潘姑娘的话声,从开着门那一间里传了出来:“我在这儿呢!” 金刚迈步走了过去。 到了门口往里看,金刚看得一愣,原来这是间华丽的卧房,显然是潘姑娘的香闺。 潘姑娘这间香闺是够豪华的,床也好,梳妆台也好,凡是卧室里的任何一样东西,没有一样不是洋货。 金刚看见了,眼前的豪华卧室。 潘姑娘刚才是在卧室里说话。 而金刚现在站在卧室门口,却没看见潘姑娘的人影儿。 他正这儿发愣,潘姑娘的话声却从靠里头的一排丝幔后传了出来:“进来呀,傻站在门口干什么?” 金刚脑海里盘旋了一下,嘴里答应着,脚下却没动。丝幔一掀,潘姑娘出来了,让人眼前一亮。 她现在穿的是真正的女装。 上身不是猎装,是件合身的小褂儿。 下身也不是马裤了,是件裙子。 马靴换成了一双绣花鞋。 甚至连发型也改了。 这才是真正的女人,真正的姑娘家,娇媚、柔美。 金刚不禁呆了一呆。 就在他这一愣之间,潘姑娘已带着一阵香风来到了他跟前,扬着脸,吐气如兰:“是不是不认识了?” 金刚定了定神,笑道:“还真有点儿。” 潘姑娘白了他一眼,一扭身,往里去了:“进来。” 金刚站着没动。 潘姑娘三四步外霍地又转过了身:“没听见?” “听见了。” “那怎么还站着不动?” “这儿是姑娘的卧室。” “怎么样?” “二当家的怪罪下来,我承受不起。” “你是擅自闯进来的么?” “自然不是。” “那你还有什么好怕的。” “话是不错,可是……” “可是什么呀可是,你已经上了我的楼了,跟进我的卧室有什么两样呀,卧室有什么不能进的,迂腐,看你挺时髦,挺新派的人儿的,怎么这么迂腐。” “这不是迂腐,我一个男人家,有什么好怕的,我是为姑娘好。” “心领了,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呀,” “我知道,可是……” “可是什么呀,又来了,难道我还会吃了你不成,别臭美,以为我叫你进卧室来安有什么心,那你可是瞧错了人了,我还没那么不要脸,你进来还是不进来,不进来你就走!” “我遵命。” 金刚欠个身,转身要走。 “站住!”潘姑娘喝问道:“你要上哪儿去?” “咦,姑娘不是让我走么?” “你敢……”潘姑娘气得跺脚道:“你这是存心气我,还不给我进来。” “遵命。” 金刚没再犹豫,迈步进了屋。 潘姑娘气鼓鼓地望着金刚,道:“你怕我吃了你是不是,我今天就偏要吃了你。” 她带着一阵香风扑了过来,粉臂一圈,搂住了金刚,两片香唇就往金刚嘴上印。 金刚双臂一抬,灵蛇似的滑出了潘姑娘的一双粉臂,他反手抓住了潘姑娘的粉臂,人往后微退一步,道:“姑娘,等等。” 潘姑娘美目一睁,冷冷道:“等什么?” “别凭一时冲动,这不是别的事,等姑娘考虑好了以后再做。” “我有什么好考虑的?” “姑娘难道就不考虑后果?” “什么后果?” “中国的传统礼教,姑娘要是跟我有过这种肌肤之亲,那就非得嫁给我不可了。” “别往自己脸上贴金,别臭美,谁非要嫁给你不可。” “姑娘既是没打算嫁给我,那么这份好意我不敢接受。” “我没打算嫁给你,你就不敢接受?” “是的。” 潘姑娘目光一凝,紧盯着金刚,道:“我要是打算嫁给你呢?” “我还是不敢接受。” 潘姑娘一怔:“为什么?” “因为我不能要姑娘。” 潘姑娘脸色一变:“你不能要我,不愿意要我,你要知道,多少男人我还懒得看一眼呢,这是别人求都求不到的事……” “我知道,但是我不敢求。” “为什么?” “我有四个理由。” “四个理由,你的理由可真不少啊,说给我听听。” “第一,齐大非偶,门不当,户不对,我不敢高攀。” “你的想法怎么这么陈旧。” “第二,我是姑娘的师父,辈份不对。” “我又没给你磕头。” “磕头只是形式,对师父的尊敬全在于心,就是把头磕破了,心里没有师父,也是不行。” “那好办,我不拜师了,不学武功了。” “姑娘,这不是儿戏。” “我知道,可是……” “潘姑娘,第三个理由,是我已经是个订了亲的人了。” 潘姑娘怔了一怔,口齿启动了一下,欲言又止。 “第四个理由最要紧,就是我不能害了姑娘你一辈子。” 潘姑娘讶然道:“你会害我一辈子?” “姑娘,你我不过刚见过一面,丝毫没有感情可言,这种结合是最可怕不过的,日子会越过越痛苦,我不是害了姑娘一辈子是什么?” “就这一面已经够了,我发现我情不自禁爱上了你。” 金刚笑道:“姑娘,一见钟情太不可靠,慢慢培养出来的感情,基础才稳固。” “你错了,也看错人了,我从不轻易动情,一旦动了情,就不是任何人、任何事所能改变的。” “人之不同,各如其面,姑娘是这样的人,我可不见得跟姑娘一样。” 潘姑娘眉梢儿一竖:“你是说你对我没情,看不上我?” “我不敢说看不上姑娘,像姑娘这么个女儿家,要说我看不上,那是自欺欺人,但是我不能不实话实说,我现在对姑娘却没有情爱可言。刚才我说过,情爱需要慢慢培养,也许,日子久了,我对姑娘会培养出情爱来。” “也许?” “姑娘,人不是神,日后是怎么样个情形,谁也无法预料。” 潘姑娘脸色变了一变,一双美目瞪得老圆,似乎要发作。 可是她并没有发作,过了一下下,她一脸的怒态竟然敛去了,她缓缓说道:“你这话我听起来很不舒服,可是我不能不承认,你说的是实实在在的话,比一般花言巧语要强多了,你很可取。” 金刚绝没想到,给他头一个印象是那么样的潘姑娘,会说这种话,会是这么一个女儿家。 他由衷地道:“姑娘能这么想,也很可取。” 潘姑娘目光一凝,冰冷之色在目光中一闪:“以往都是我取人,从来不许人取我。” “姑娘,”金刚淡然道:“我认为这种事是不分什么高低贵贱的,要是有谁比谁高,谁比谁了不起的想法,这种情爱就不够真,不够纯,姑娘你以为然否?” 潘姑娘目闪异采:“你是头一个对我说这种话的人。” “我说的是实话。” “我并不是一味喜欢奉承,而分不出好坏的人。” “这我相信。” 潘姑娘深深看了金刚一眼,转身走到床边坐下,指了指化妆台的椅子,道:“坐。” 金刚没动:“姑娘知道,赵总管让我负的责任很重。” “坐一下,耽误不了你多少时间。” 金刚没再说话,走过去坐了下来。 潘姑娘目光一凝,道:“知道我叫你来有什么事么?” “不知道。” “是关于让你搬到我家来住的事,我本来是打算发一顿脾气,逼你非搬来不可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见了你反倒发不出脾气来了,而且我还改变了主意,不勉强你搬来了,这样也许能博得你一点好感。” 这位姑娘已经不惜“降尊纤贵”了。 金刚心里起了一阵轻微的激动,道:“姑娘恐怕还不知道,我已经决定搬来了。” 潘姑娘猛一喜,霍地站了起来,惊喜地道:“真的?” “我这个人一向说一是一,说二是二。” 潘姑娘急步到了近前,伸手拉起了金刚的手,一双水灵的眸子里好亮:“谢谢你。” 金刚站了起来:“姑娘不该谢我,要谢该谢姑娘自己。” “什么意思?”潘姑娘眨动了一下美目。 “像姑娘这种徒弟,是我乐意教的。” 潘姑娘眉梢儿扬起一丝儿喜意,娇靥上微一红,头低下了些:“我叫小凤。” “我不能这么叫。” “为什么?” “姑娘是二当家的掌珠。” “你不说这种事不能分高低?” “那只是在两个人之间不能分,而事实在整个‘三义堂’——” “不管整个‘三义堂’,只有你跟我的时候,叫我的名字,而且只等你点了头,我会马上让这件事公开的。” 金刚心头震动了一下,欲言又止。 “你要说什么?” “我……万一我永远不能点头呢?” “是不是因为你订过亲?” “姑娘知道就好。” “我不计较,也不在乎。” 又一个不计较,不在乎的。 金刚想说什么,可是他没出口,只因为如今的潘小凤,实在让他不忍多说。 他没说什么。 潘小凤轻轻松了他的手:“你去吧,别耽误了正事儿,一会儿我就让人给你收拾住处。” 金刚又想说什么,事实上他却只说出了“我走了”三个字。 潘小凤送他到楼梯口,有点依依之色。 出了小楼,金刚的心情陡然间沉重了不少。 他不明白潘小凤何以会突然有这么大的转变,前后简直判若两人。 难道这就是情的力量。 潘小凤能有这种转变,金刚他不能否认,她是个可取的好姑娘,而且有深度,绝不肤浅,这么一位姑娘,这么一片似水柔情,叫他怎么忍心拒绝。 现在不忍拒绝,将来又怎么办? 翠姑、多了一个大姑娘,现在竟又多了一个潘小凤。想想他的身份,叫他日后怎么办? 他的心情能不沉重,是该重得像块铅。 “小金。” 忽听有人叫他。 抬眼一看,原来是赵霸天,带着两名贴身保镖站在不远处。 “呃,总管。” 金刚定定神,忙走了过去。 两名保镖冲着金刚欠了个身:“金爷。” 这唯独是对金刚,对别人可没这一套。 赵霸天也是个势利眼,满脸笑容,一巴掌拍上了金刚肩头:“兄弟,你怎么在这儿?” “姑娘找我有事。” 金刚实话实话,他知道,这样对他有好处。 果然! 赵霸天两眼一睁,往小楼方向看了一下,呶呶嘴儿道:“上楼了?” “嗯。” “兄弟,招架得住不?” “没什么让我招架的啊。” “没什么让你招架的,你是说……” “姑娘很柔婉,很客气啊!” 赵霸天一凝目光,紧盯在金刚脸上:“真的,兄弟?” “当然是真的,我用得着瞒您么?” “我没看错,”赵霸天拍了拍金刚:“你交运了,咱们这位姑奶奶看上你了。” “总管……” “别不承认,兄弟,女人我见过的多了,咱们这位姑奶奶我了解的更够,从来就没一个让她看得上眼的,大当家的少爷一直想着她,可是没用,她连瞧也不瞧他一眼。” “呃,有这样事儿?” “可不!” “我怎么能跟大当家的少爷比?” “不能比,没那回事儿,怎么不能比,这种事儿才不分那么多呢,想当初王宝钏怎么会看上薛平贵的,柳迎春又怎么会看上苏孔的,这是没办法的事儿。兄弟,别的不说,就拿她那座小楼来说吧,连二当家的要去,都得先等她点了头,别人就更别说了,而你,硬是她叫你去的,兄弟,你是绝顶聪明个人,难道你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么?” 金刚没说话。 事实上赵霸天说的是一点儿也不差。 “兄弟,”赵霸天又拍了拍金刚:“你要是真聪明,这是别人求都求不到的事儿,你抓着可别放了,只要这事能成,这‘三义堂’里,你就是三人之下,多少人之上了。” 金刚何许人,这话里的话还能听不出来,他当即道:“总管,不瞒您说,我的心没那么大,但求有碗安稳饭吃就够了,不管是不是有那么一天,总管给我的破格提拔,我是不会忘记的。” 赵霸天笑了,笑得有点窘,连道:“兄弟你是个有心人,兄弟你是个有心人,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你们几个多辛苦了。” 一听说时候不早,金刚这才发现天已经摸黑了,忙道:“总管,您是要……” “我回去啊。” “那么我们几个……” “你们几个得住这儿,到明天晚上客人走完之前,一点儿也不能松懈,一点儿也不能掉以轻心。” “呃,原来我们几个得住这儿,我还当……好吧,那么您请回吧,这儿的事交给我了。” “交给兄弟你,我是最放心不过了,那我走了。” 赵霸天扬扬手,带着两个贴身保镖走了。 金刚又为潘小凤的事儿发了一会儿呆。等他到了前院,赵霸天已经走了,楚庆和、虎头老七正从大门口往里走,想必是送赵霸天去了。 事实不错,只听楚庆和嚷着道:“金爷,总管已经回去了,刚走。” 金刚迎了过去:“呃,我知道了。” 虎头老七的脸色有点不大对,金刚看了她一眼,想问,但当着楚庆和又觉不方便。 楚庆和却替虎头老七说了出来:“七姐刚跟总管闹了点儿气,心里不痛快。” “呃,怎么了?” 金刚这话是问虎头老七,也是问楚庆和。 虎头老七没吭声。 楚庆和又说了话:“总管让七姐跟他一块儿回去歇息去,可是七姐说什么也不走,就为这……” 金刚道:“七姐也是,人家总管是一番好意……” 虎头老七没好气地道:“我不知道他是一番好意,要你们俩多嘴,大伙儿都在这儿忙着,他是总管他可以走,我凭什么?” “唉,瞧七姐说的,”楚庆和道:“大伙儿共事多少年了,又不是不知道总管对七姐那份心,七姐要是走了,谁还会说什么不成。” 虎头老七脸色一寒道:“你也用不着这么说,要是真有什么,我可不怕谁的嘴,可是没什么我就犯不着担这个了。” 楚庆和还待再说。 虎头老七道:“你要是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 也只有虎头老七敢对楚庆和这样说话了。 可是楚庆和也吃虎头老七的这一套,忙赔笑连应:“是,是,我不说了,我不说了。” 虎头老七也没再理他。 金刚只好打圆场,笑道:“七姐今儿个火气怎么这么大,怎么说着说着又要跟楚管事斗上了。” 虎头老七没吭气儿。 楚庆和有点窘了,道:“时候不少了,我去看看晚饭好了没有。” 他走了,快步走了。 望着楚庆和的背影,虎头老七哼了一声:“不是东西。” “七姐何必得罪他。” “得罪就得罪了,我才不怕呢!” “七姐,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啊。” “我知道,我不怕,他敢把我怎么样,笑话。” “七姐江湖上待的时日不少了,怎么还是这样有角有棱的。” 虎头老七沉默了,过了一下才道:“兄弟,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学不圆滑。” “我无意教七姐圆滑,可是锋芒过露,一直是江湖上的大忌。” 虎头老七目光一凝,道:“江湖上跑的日子,你不见得比我多,可是听你的口气,怎么跟十足的老江湖似的。” 金刚淡然一笑道:“七姐,这就是学的快慢有别,七姐在江湖上跑得比我长久,但却没学会圆滑,而我在江湖上跑没多久,这两字圆滑我却学会了。” “兄弟你也不是那愿意圆滑的人啊。” “我的确不是,可是碰上该圆滑的时候我能圆滑,七姐你能么?” “我不能。” “这就是了,那么就算七姐在江湖上跑了一辈子,又有什么用。” 虎头老七苦笑道:“天生是这么个脾气,有什么办法,就拿楚庆和来说吧。我看见他就讨厌,又叫我怎么跟他圆滑。” “七姐,你错了,越是你讨厌的人,你就越得跟他圆滑,要是你喜欢的人,十有八九是气味相投的,既能跟你气味相投,也一定不喜欢圆滑,当然也就不需要圆滑了。” 虎头老七深深看了金刚一眼:“兄弟,对你,我又多认识了一层,真可以说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金刚道:“七姐要是真认为我说的话对,那就听我的,也学学圆滑。” 虎头老七吁了一口气:“我就学学看吧!” 只见楚庆和走了过来,老远他就笑道:“两位,饭好了……” 可不,都上灯了,晚饭还能不好。 楚庆和带着笑到了近前,望着金刚道:“金爷,这晚饭怎么个开法?” 金刚道:“晚饭怎么个开法,应该问二当家府的‘千手千眼’莫总管,怎么问起我来了。” 楚庆和道:“金爷,这二当家府,如今前前后后的安全由您负总责啊,不问您问谁呀,就是莫总管让我来问一声的。” 金刚一听是莫一青让他来问的,当即道:“原来是莫总管让你来问的,只是……” 虎头老七道:“兄弟,这不是客气的时候,也不是客气的事儿,赵总管交待你负总责,如今这二当家府里里外外,前前后后当然是归你管了,要明白,出了差错,上头找的是你,可不是旁人。” 金刚沉吟了一下,抬眼望向楚庆和:“莫总管人在哪儿,我见见他。” 楚庆和刚要说话。 只听“千手千眼”莫一青的话声传了过来:“老弟台,我来了。” 三个人转眼一看,只见莫一青快步走了过来。 金刚迎了上去,抱拳叫了声:“莫总管。” 莫一青答了一礼,道:“老弟这是干什么,一家人还这么客气,往后见面的时候多着呢,你能见一回面就抱个拳,那多麻烦多累人。” 虎头老七道:“莫老,这叫礼多人不怪呀。” 莫一青笑道:“七妹子会说话。” 转望金刚接道:“老弟,是我麻烦楚老弟来问你一声,晚饭怎么开的。” “莫总管太抬举了,我看就莫总管吩咐一声吧!” 莫一青道:“老弟太客气了,赵老总管让老弟你负总责,如今这二当家府前前后后当然要听你的,七妹子刚说得好,这不是客气的时候,也不是客气的事儿,出一点差错上头找的是你,别让旁人给你惹上麻烦,还是老弟台你说句话吧!” 乍听,莫一青会做人,很周到,不愧称“千手千眼”,其实,他是老奸巨猾,不愿担这个责任。 金刚何许人,焉有不明白的道理,他也不过是口头上说说而已,当即暗暗一声冷笑,道:“既是这样,那我就僭越了,要是方便。请莫总管派人把饭给各地方送去。” “行,你老弟的吩咐是一句话。” 说完了话,莫一青转身要走。 “莫总管,请等等。” 金刚叫住了他。 莫一青停步回身:“老弟还有什么事?” “我请教,”金刚道:“明儿个的寿筵跟平常的几顿饭,是不是一个厨房做的?” “不,”莫一青道:“只有寿筵是请来的名厨做的,别的几顿饭全是府里的大师傅做的。” 金刚道:“府里的大师傅自是不会有什么间题,别的几顿饭就不必检查了,只是明儿个的寿筵,必定得经过检查才能上桌。” 莫一青忙道:“说得是,说得是,老弟想得太周到了,赵老总管真没找错人。” 金刚笑笑道:“莫总管夸奖了,关于检查寿筵的事,总管带来的人手不够分配,别的人我也信不过,所以我想偏劳莫总管。” “哎哟,老弟,”莫总管叫了一声,忙道:“不行啊,到时候我忙得很。” “寿筵开始,应该没有什么事好忙了,莫总管要是真分不开身,二当家府的人我不熟,还请莫总管找几个可靠的帮一下忙。” “哎呀,老弟,这么要紧的事儿,怎么能交给他们……” “那么就请莫总管亲自偏劳。” “我?这……老弟,我刚说过……” 金刚正色道:“事关三位当家的跟众宾客的安全,关系太过重大,莫总管是二当家的亲信,也承蒙看得起我这个负总责的,还请不要再推辞。” 莫一青皱了眉,脸色也有点异样,可是他点了头:“好吧,既是老弟你交待下来的,姓莫的还有什么话说,只好遵办了。” 金刚一抱拳道:“多谢莫总管。” 转望楚庆和道:“烦劳楚管事跟莫总管去帮个忙。” 楚庆和道:“咦,金爷,我的差事不是在前院么,怎么敢擅离职守。” 金刚道:“前院自有七姐暂时代楚管事照顾,要是在楚管事离开的这段时间内,前院出了什么差错,我负全责就是!” 楚庆和本来还想再说什么的,可是当他的目光接触到金刚那带着威棱的锐利眼神时,他把要说的话又咽了下去,忙赔笑点头:“您这是说哪儿的话,我遵命就是,遵命就是。” 他哈着腰退着跟莫一青走了。 望着莫一青、楚庆和的背影,虎头老七道:“兄弟高明,莫一青这老狐狸想不担责任,如今却给了他个大的,跑都跑不掉。” 金刚道:“我没这意思,看看眼前,也确实只有他可用!” 虎头老七目光一凝,道:“你这是拿我当知心朋友?” 金刚笑笑,没再说话。 “你说他明白不明白?”虎头老七问。 “七姐称他为老狐狸,他怎么会不明白。” “你可招了干手千眼,他可恨上你了。” “让他恨吧,只要他说不出话来就行。” 虎头老七沉默了一下,然后道:“兄弟,我忍不住要问一句,你是打算整掉那些人了?” “哪些人?”金刚装了糊涂。 虎头老七当然觉得出来,可是她没说什么,她道:“我是指西跨院那些人。” “聘来的名厨,跟那些打下手的?” “嗯。” “七姐是指发现喷子的事?” “不错。” “七姐以为我是要整掉他们?” “难道不是,你不是让莫一青检查菜么,万一到时候莫一青检查出什么来……” 金刚一摇头道:“莫一青检查不出什么来。” 虎头老七一怔,旋即神情震动:“我明白了,兄弟,你是想把事推到莫一青身上。” 金刚又一摇头:“不,七姐弄拧了。” “我弄拧了,那到底是……” “寿筵的酒菜,根本不会出什么问题。” 虎头老七又一怔:“根本不会出什么问题,那些人不是暗藏着喷子么,既暗藏着喷子,就表示他们要采取什么行动,当然,那种行动不一定非用喷子不可。” “不,七姐又弄拧了,他们不会采取任何行动。” “怎么说,他们不会……” “他们只是来做菜的,该做的事做完了,他们就会本本份份的各回来处。” 虎头老七猛睁双目,道:“兄弟,难道是你……” “是我什么?” “是你,是你拦了他们。” “七姐要的就是他们能平平安安各回来处,他们既能平平安安各回来处,七姐又何必多问。” 虎头老七一阵出奇的激动,目光中所包含的,让人难以言喻:“兄弟,你,你,你……” 金刚没接话。 忽然,虎头老七整了脸色:“兄弟,我一定要弄清楚,你既有这个心,为什么要拦他们?” “七姐,我说我拦他们了么,我是‘三义堂’的人,我要是出面拦他们,他们会听我的?” “事既败露,要是有人给他们开出条件,保他们平安回去,他们会听。” “七姐,他们信得过我么?” “事到如今,也只有相信了。” “七姐——” “兄弟,你这是拿我当知心朋友?” 金刚默然未语。 “我又要问了,兄弟,你既有这个心,为什么非拦他们不可?” “那么七姐以为我该怎么做?” “不闻不问,甚至于伸把手给他们,让他们闹个大的。” “七姐,‘三义堂’是我吃饭的地儿啊。” “兄弟,你只知道‘三义堂’是你吃饭的地儿,”虎头老七香唇边掠过抽搐:“你可知道,整个华北就要变成人家的了。” “七姐,那事太大了,我管不了,也不是我的事。” “兄弟,你……” “七姐,忘了我的话了,锋芒不可太露啊。” 虎头老七双眉一扬:“我不管,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要是虎头老七我这一条命能换整个华北,我干,连犹豫都不犹豫。” 金刚目光一凝,没说话。 虎头老七道:“我既然豁出去了,我就不怕,兄弟你可以去密告,我不会怪你。” 金刚微一摇头:“我只是对七姐又多认识了一层而已。” “你是说,你没打算密告?” “七姐,知己朋友没有这样的。” “兄弟,醒醒吧,”虎头老七忽然激动地道:“你既然还拿我当知己朋友,话我就非说不可,‘三义堂’不是个能长久吃饭的地儿,别为了这碗饭,成了千古的大罪人。” 金刚倏然一笑道:“七姐,咱们谈点别的,行么?” “兄弟,用不着逃避,有些事是逃避不过的。” “我无意逃避什么,也用不着……” 只见有人挑着饭菜走了过来。 金刚立即改口道:“饭来了,咱们哪儿吃?” 虎头老七脸色幽怨、阴沉,看了金刚一眼,抬手一指院中凉亭,道:“就在那儿吧。” 金刚忙招呼送饭的把饭送进凉亭去,然后道:“七姐,请吧!” 虎头老七没再说话,默默行了过去。 两个人进了小亭,饭菜已摆上石桌,送饭的也已经走了。 石桌上二荤二素,四菜一汤,吃的还真不赖。 虎头老七似乎没胃口,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金刚道:“七姐,你操的心太多了。” “是么,兄弟,我这么个女人,不配谈什么大道理,可是要是人人都能像我这样,外人就不敢欺负咱们了。” 金刚忍不住一扬双眉,脱口说了一声:“好话。” 虎头老七淡然一笑:“好话有什么用。” “七姐,”金刚沉默了一下道:“做一件事,非要用激烈的手段不可么?” “你这话什么意思?” “七姐,我这么说,从天津卫到北平,该坐火车,可却并不是非坐火车才能到,你说是不是?” 虎头老七娇魔上泛起疑色,道:“兄弟,你是说——” “七姐,还用我多说么?” “兄弟,我,我,你能不能再说明白点儿?” “七姐,用得着么?” “兄弟,”虎头老七深看他一眼:“你让我摸不透。” “七姐,有些事用眼看着就行了。” “我会看着的。” “那不就行了么。” “兄弟,你说的是真话?” “七姐,你不是会看着么,何如看着。” “好吧,兄弟,”虎头老七点头道:“我看着了。” 话说完了,吃饭了,虎头老七的胃口似乎好了些。 这一顿晚饭吃得还算轻松愉快。 吃完了饭,自有人来收碗盘。 两个人坐在亭子里又聊了一会儿,金刚站了起来:“七姐,我该到处走走去了。” 虎头老七跟着站起:“你今儿晚上住哪儿?” “还不知道,听他们安排吧!” 这话,半真半假。 他知道,潘小凤已经给他安排住处了,可是他还不知道他的住处会被安排在哪儿。 两个人出了凉亭,就分道扬镳了。 虎头老七往大门走。 金刚往东跨院走,他想到班子里去看看。 刚到东跨院门口,有人从后头叫他:“金爷。” 金刚回头一看,竟是刚才潘小凤派来找他的那个汉子,心想八成儿又是潘小凤要找他。 果然,那汉子过来便道:“姑娘请您去一趟。” “姑娘在哪儿?” “还在小楼上。” “我能不能等会儿去?” “这个……” 那汉子面有难色。 金刚不愿让人为难。当即又道:“好吧!我这就去一趟。” 那汉子立即转忧为喜。连连赔笑哈腰:“谢谢!谢谢!我给您带路,我给您带路。” 说完了话,忙往后院方向行去。 金刚只有跟了过去。 走刚才走过的路。到了小楼前,那汉子停步哈腰:“金爷,您请吧!” 显然,他是不陪金刚进去了。 这也显示出,对潘小凤住的这座小楼,也就是潘九府的禁地来说,金刚已经不是等闲的“外人”了。 金刚一声“有劳”,那汉子连称不敢地走了。 抬头看看。小楼上亮着灯,灯光很柔和。纱窗上看不见潘小凤的影子。楼头静悄悄的,也听不见一点动静。 此情此景…… 金刚从楼头收回目光,迈步进了小楼。 上了楼,潘小凤的卧房里亮着灯,另一间则关着门,没点灯。 金刚咳了一声,走了过去。 到了卧房门口看。潘小凤正坐在梳妆台前,为化过的妆,梳过的头做最后的修饰。 不知道她是怎么梳理的,前头一排整齐的刘海,后头两条辫子。脸蛋儿上淡淡的化了些妆,增加了她的娇艳,增加了她的妩媚,淡雅宜人。 跟第一面的潘小凤,甚至第二面的潘小凤,又自不同了。 金刚看得不由一呆。 潘小凤转过了脸,娇靥上堆起了甜美的娇笑,低声问道:“怎么样?” 金刚定过了神,含笑走了进去,道:“若将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 潘小凤娇靥一红:“我要听真的。” 金刚道:“我说的是真的。” 他说的是真话。无论让谁来看,都会觉得潘小凤是个天生的美人胚子。 潘小凤站了起来,眨动了一下黑白分明、水汪汪的大眼睛:“真的?” “我这个人说话,要不就不说,要说就是真的。要是你现在让我说,也许会是虚假的奉承,可是刚才那头一句,绝对是实实在在的由衷之言。” 潘小凤娇靥上泛起讶异之色:“现在要让你说,也许会是虚假的奉承了?” “是的!” “为什么?” “刚才我看见姑娘的头一眼,这种感觉是直觉的。任何人,只要看见了美,都会情不自禁的赞一句,也许是在心里说,也许是冲口而出,不管是怎么样,这一句话是最真不过的。” 潘小凤娇靥上泛起了喜意,眸子里也闪漾起夺人的光采:“你真会说话。” 娇靥一红,微微低下了头:“只要是你说的,不管是真是假,我都喜欢。” 这种忸怩娇态,就是让潘九自己来看,他也不敢相信,这就是他娇宠、刁蛮、任性的独生爱女潘小凤! 入目这种神态,再一听这句话,金刚心头不由震动了一下。他强笑着道:“不能啊!那是会吃亏上当的。” 潘小凤猛抬螓首,眸子里像蒙上了一层薄雾:“我不相信你是那种人,更不相信你会让我吃亏上当。” 金刚微一摇头道:“那可难说!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人心隔着肚皮呢!凡事还是小心为上,尤其是男女间事,更要谨慎。” “我不怕!要是你真是那种人,我愿意吃你的亏,上你的当。” 金刚心头再震,道:“姑娘……” “又是姑娘”,潘小凤嗔道:“忘了咱们俩说好的了?” 金刚无奈,也着实不忍。微一点头道:“好吧!小凤,你找我来有什么事?” 潘小凤立即喜孜孜地道:“陪你看你住的地方去!让你看看满意不满意。” 潘小凤在潘府是何等的尊贵,如今她竟然刻意打扮了一番,亲自陪金刚看住的地方去。 金刚并没有受宠若惊。可是他着实暗暗感动,他想说些什么,可是又觉得这些话多余。他把原要说的话咽了下去,改口道:“用得着你自己跑一趟?” 潘小凤道:“我喜欢。” 金刚没再说话。 潘小凤道:“走吧!” 她从金刚身边走过,往外行去。 金刚要跟出去。 潘小凤忽然停步回身:“吃过了吧?” “吃过了!”金刚道。 “今天算了!从后天起,我已经交待他们了,你跟我一块儿吃饭。” 金刚微一怔。 潘小凤转身走了出去。 金刚定了定神,忙跟了出去。 在楼梯上。他跟上了潘小凤,道:“我有个毛病。” 潘小凤扭头看了他一眼:“什么毛病?” “跟二当家的坐一桌,我吃不下饭。” 潘小凤倏然一笑:“你放心!从十几岁开始,我就是一个人吃饭,到现在多少年了。” 金刚还有什么好说的。 出了小楼,往东拐,走没两步又往后拐,就在小楼的左后方,有一小片树林里坐落着一间精舍,关着门,没点灯。 金刚跟上一步:“难不成——” 潘小凤道:“现在别问。” 金刚只好不问了。 到了精舍门口。潘小凤开了门,道:“外头等着。” 她先进去开了灯,然后冲着门外头的金刚含笑挥手:“请进来吧!” 金刚走了进去。 进门处,是间小客厅,非常舒适,非常雅致的一间小客厅,里头有间套间,关着门。 潘小凤偏着头问金刚:“怎么样?中意不?” 金刚望着潘小凤,不说话。 “过来看看里头这间。” 潘小凤拧身走向套间。 开了门,开了灯!金刚站在门口皱了眉。 这是间卧房,里头的每一样,跟潘小凤卧房里的每一样一样的华贵。唯一不同的是,这间卧房里的每一样,都是新的。 “怎么样?” 潘小凤偏过头来又问。 金刚转眼凝注:“小凤,你不该这样。” “为什么?” 金刚没说话,转身走到外头坐下。 潘小凤过来坐在金刚对面。眨动着一双美目,望着金刚。 金刚沉默了一下才道:“你这么做,二当家的点头没有?” 潘小凤道:“这是我的事儿,用不着我爹来点头。这块地方等于是我的,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你有没有想到,万一二当家的不答应……” “没有这个可能。” “我是说万一。” “没有这种万一。” “你有没有想到,别人会怎么说?” “我爹都没什么话说!我不信别人谁敢说什么!” “人家背地里说。” “可以!我拦不了,可是,只别让我听见。” “小凤,”金刚吸了一口气,道:“听我一句话!对待我,别跟别人不一样。” “办不到,”潘小凤道:“在我眼里,你原本就跟别人不一样。” “小凤——” “别拦我,我从不轻易说这句话。这也是我生平头一回说这种话。” 金刚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才道:“小凤,我觉得咱们该好好谈谈。” “谈吧!我听着呢!” “你这番好意我懂,可是我消受不起,也难以答报。” “我说让你答报了么?” “小凤,不要否认什么。现在是咱们该摊开来谈的时候,现在要是不谈清楚,就这么糊里糊涂下去,有一天是难以收场的!” “那么你谈吧!可是有句话我要说在前头,别想改变我,我决定的事,任何人也改变不了的。” “小凤,我是个订过亲的人。” “我听你说过了。” “要是让我不明不白的跟你来往,那是毁你、害你,是罪过!你也未必愿意。而让我舍弃我的未婚妻,我也不能!” “你的未婚妻一定很漂亮?” “世上漂亮的女人多的很。一个女人是不是漂亮,也并不见得很重要,要是我的终身伴侣,漂亮可以放在其次。” “那么她很贤慧?” “这是实情。” “我没有让你舍弃你的未婚妻,像你说的,那是罪过!” “那么你有什么打算?什么安排?” “我不知道!” 金刚一怔:“小凤,你——” 潘小凤香唇掠过一丝凄楚笑意,道:“别以为我除了娇宠、任性、撒野,别的什么都不懂。我也有我的另一面,毕竟我是个女孩子家——我明知这件事很难有结果,可是我拦不住自己——” “小凤——” “真的,我说的是实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才见着你,前后不过两面,我居然会陷的这么深。” “小凤,不能……” “没有用的!也来不及了。我自己都拦不住我自己,别人谁又能拦得住我。” “小凤——” “我求什么!但我并不强求,事实上我也没法强求,我只有做我该做的,尽我的心。至于将来是个怎么样的结果,那就让上天安排吧!人力做不到的事,只好委诸于天,也许上天能怜我情痴——” 金刚一阵激动,忍不住伸手抓住了潘小凤的柔荑,那双柔荑,冰凉,还带着轻微的颤抖:“小凤——” 潘小凤娇躯也泛起了轻颤。她低下了头。 “你不能这样毁自己。” 她抬起了头:“我这是毁自己么,你说我这是做错了么?” “这……” 他们俩都没错,错的是苍天。 金刚欲言又止,终于默然低头。 潘小凤轻轻抽回了玉手:“你也该怜我情痴,别拦我,是不是?” 金刚苦笑摇头:“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该说些什么好。” “那就什么也不要说!让我做我该做的,尽我的心。” “可是……” “你拦不了我的,你能么?” 金刚明知道不能,所以他又默然了。 潘小凤轻轻道:“从今晚开始,你就住在这儿。你有事儿,你去忙吧!我在这儿等你。” 金刚猛抬头,可是他说不出话来。 潘小凤要是头一面时的潘小凤,金刚可以理都不理她,但她如今竟变成这样,金刚又何忍拒绝。 别说是金刚,就是铁石人儿也硬不起心肠。 柔能克刚。 柔字当面,百炼钢也能绕指,这话是一点也不错的。潘小凤是变对了。 “去吧!” “小凤,”金刚终于说出了话:“别让我误了你。” “我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 “那么告诉我,你能怎么办?” “这……” 金刚能怎么说,又能怎么办! 他只有再度默然。 本来就是,一个大姑娘已让他难办了,何况现在又多了一个潘小凤! 偏偏两个都这么痴。 可是金刚没想到,既能多一个大姑娘,又何独不能再多一个潘小凤? 但这时候,金刚是想不到这一点的。 金刚站了起来,要走!又停住了:“小凤,你留在这儿干什么?” “不干什么,等你。” “何必等我?我不一定能闲得下来。” “我知道!反正我在这儿又累不着。” “我要是一夜闲不下来,难道你就在这儿等一夜?” “谁说的,”潘小凤倏然一笑道:“我可熬不了那么久。” “那么你——” “就让我在这儿坐会儿,不行么?” “小凤,你要考虑二当家的……” “这话我不爱听。” “小凤——” “我爹知道我的脾气。” “小凤——” “干吗老叫我呀!你要是没事儿,就坐下来陪我。” 金刚没再说话,转身行了出去。 潘小凤笑了,望着金刚的背影笑了。 可是,很快地,笑意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幽怨、是凄楚,令人心酸的幽怨凄楚。 金刚没看见! 可是他心里又何尝好受? 这是谁安排的! 这是谁安排的? 这恐怕只有问苍天了。 ------------ 十 金刚出了后院,就直奔了东跨院。 东跨院几间屋里都亮着灯。可是静悄悄的,院子里看不见人。 金刚先找到了马六姐的住处。 马六姐的住处,被安排在离东跨院门没多远的一间小屋里,屋里只马六姐一个人,正在那儿洗脸呢! 金刚敲了敲门框,马六姐扭头一看,忙道:“哟!是您啊!” 忙把手巾扔在盆里,迎了过来。 金刚进了屋:“怎么样?有什么事儿么?” 马六姐道:“没什么事儿,就是楚庆和那狗养的来过两趟,缠着三姑娘说个没完的。” 金刚“呃!”了一声坐了下去,道:“都说了些什么?” “还不是穷扯淡,”马六姐也坐了下来,道:“那小子还能有什么正经事儿,我看他准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金刚哼了两声,道:“看不出他倒是挺积极的啊!” “怎么,您是指……” “恐怕这小子是有意为潘九拉线,弄上一桩大功,想往高处爬!” 马六姐“叭!”地往自己腿上重重拍了一下,道:“我就猜着了!这狗养的,缺德事儿都让他干了。” 金刚道:“让他干吧!我倒正愁没这么个拉线的人呢!” 马六姐一怔,急道:“您是说——” 金刚笑笑道:“六姐忘了,我小妹是来干什么的。” 马六姐又怔了一怔,点头道:“这倒是,这倒是。” 金刚沉吟了一下,道:“麻烦六姐一趟,叫她到这儿来一下。” “三姑娘?” “嗯!” “好,我这就去。” 马六姐站起来出去了,转眼工夫之后,她陪着大姑娘走了进来。 一进屋,大姑娘就冲着金刚道:“大哥宠召,有什么吩咐?” 金刚道:“少耍贫了,坐下来!我有正经事儿要跟你谈!” 看金刚这样,大姑娘还真不敢再说什么,当即就坐了下来,眨动一下美目道:“什么事儿,大哥?” 金刚道:“我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告诉我,你混进来的目的究竟何在?” 大姑娘道:“我,我是想以身试险,让他们来个窝里反,狗咬狗一嘴毛。” 金刚道:“让他们这三个贼头争寻方老板?” 大姑娘点了点头。 金刚一点头道:“好吧!你好好儿做你的,我随时支援你。” 大姑娘一喜:“真的?”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这是什么事儿,能逗着玩儿么!” “可是你说随时……” “本来就是随时。” “大哥,你要弄清楚,过了明天,我也许能不走!可是你不一定能留得下来。” “我要是连这点儿都弄不清楚,别的还能干什么!少替我操心了,还是全心全力进行你自己的事儿吧!” 大姑娘霍地站了起来,一躬身道:“是,大哥。” “还有,记住,”金刚道:“楚庆和再来,用点儿心思应付他,很可能他是座桥。” 大姑娘娇靥而甜的倏然一笑,道:。大哥,我已经在他身上下过工夫了。” 金刚微一怔:“那最好。这个人也是十足的阴险小人,得提防。” “我知道!我早看出来了。” 金刚站了起来:“没事儿了,你回屋去吧!” “是——” 大姑娘把这声“是”的尾音拖得长长的,然后拧身出去了! 马六姐道:“龙爷,我……” 金刚道:“六姐,这档子事你帮不上忙!正如她刚才所说,过了明天,咱们这些人就得离开潘九这儿了,你全当不知道好了。” “既是咱们都得走,那么您——” “我可以不走。” 马六姐一怔:“您可以不走?” 金刚没瞒马六姐。把他跟潘小凤的事儿概略地说了一遍。 听完了金刚说的,马六姐笑了:“龙爷,您真有办法!到哪儿都占便宜啊!那主儿可是出了名的一只虎,没想到竟让您这么轻易给降伏了。” 金刚笑笑,没说话。 “只是,”马六姐看了看他,又道:“我还真没想到她是这么个女儿家,看样子她是动了真,将来您怎么善后啊!” 金刚皱了皱眉,道:“我也不知道,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为了工作,有什么办法。” 马六姐摇摇头道:“看样子您这一行不好玩喔,年头儿不同了,没三妻四妾那一说,可是您要是到处欠下这种债,良心上也不好受。” 金刚道:“谁说不是。” 马六姐还待再说。 金刚突然道:“你歇着吧!我去看看天仇去。” 他走了。 马六姐明明知道,这位当今称尊的龙爷是不愿意谈这种事的。龙刚他英雄好汉一个,可是碰上这种事,他也是照样束手无策。 马六姐也明白自己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有闭口不言了。 望着金刚出了跨院门,她轻轻叹了口气,转过了身。她不是金刚,这件事也跟她没关系,可是她心头却压上了一块铅。 前院没见虎头老七,也没见楚庆和。 金刚他过前院进了西跨院。 厨房的人都收工歇息了。 戴天仇还在院子里站着。 金刚道:“你怎么老在这儿站着?” 戴天仇含笑道:“没事儿,懒得在屋里待着。” “给你安排好了没有,睡哪儿?” 戴天仇一指大厨房旁一间小屋:“喏!” 金刚看得眉头一皱:“能睡么?” “凑合了,好在只是一宿。” 金刚低了声音:“没怎么样吧?他们。” “有一哥你出了面,他们还会怎么样!看来我这差事是最轻松不过了!” “也别这么说。他们要是真不买这个帐,我还是真没办法!” “一哥,没办法跟外头联络吧?” “不必联络,都看咱们俩的了,反正川岛芳子她们明天准定会到潘九这儿来。对了!我告诉你件事儿,等明儿个你回去后,告诉弟兄们全力配合!” 他把大姑娘的事告诉了戴天仇,嘱戴天仇转告弟兄们,别在外头轻举妄动,以免打草惊蛇。 戴天仇听完了金刚的叙述,怔住了,没说话。 “怎么了,兄弟?”金刚问。 戴天仇定过了神,道:“一哥,这可真是突出奇兵!” “突出奇兵?” “这位三姑娘这一着,恐怕比你我进行的工作收效要大。” “你是这样看的么?” “一哥,这是情报战里最高的一着。不战而屈人之兵,兵不刃血!以敌人之力彻底粉碎敌人,难道收效还不算大?” 金刚点了点头:“我也这么想,所以我没直拦她。不过那要她真能挑起他们之间的争端才行。” “一定挑得起来。” “一定挑得起来?” “一哥,难道你看不出。这些人只是以利合,毫无仁义可言,一旦在利害上有了冲突,要是不起内讧,你唯我是问。” 金刚没再多说什么。拍了拍戴天仇,道:“咱们等着吧!明天要忙一天呢!要是没什么事儿,就早点儿歇息吧!” “是!” 戴天仇答应了一声。 金刚又拍了拍他,然后走了。 金刚转到了前院。明天就是个热闹日子,可是这时候偌大一个前院里,却仍难看见一两个人。 其实,金刚明白,这潘九府看不见什么暗桩,可是暗卡却是到处都是。平日里的戒备就已相当森严,在这种大日子口,那自然是更为森严,只是表面上不容易看出来罢了。 他正要往后走,却看见院东长廊上,站着个女子身影,挺美好个女子身影。 不用细看,他一猜就知道,准是虎头老七。 他走了过去!到近处,看清楚了,果然是虎头老七。 虎头老七一个人站在长廊上的暗影里,似乎透着落寞,而事实上从她的表情里,也可以看出,她是有点儿落落寡欢,而偏偏她笑脸迎人:“怎么,还没歇着?” 金刚道:“我能歇着么?” “怎么不能!各院有各院的负责人,完全让你一个人儿顾,你顾得过来么?怕不累死。交待下来一声不就结了么?” 金刚摇摇头道:“我不能落人话柄,而且大伙儿都在忙着,我一个人跑去歇息!说不过去,也让人不服。” “瞧你说的。赵霸天是总管,怎么始终没他的人影呢?” “他把事儿交给我了,还用得着亲自到处跑么?" “还是呀!你怎么就不能——” “七姐,人家是总管。” “你这会儿也等于个总管。” “那也只是等于。” “不跟你抬杠了。爱歇息不歇息,又累不着我。” 金刚赔上一丝微笑:“我知道七姐是好意——” “算了吧!我这好意算什么,人家不会当回事儿的。” 这话有点不对劲儿。 金刚微微怔了一怔:“七姐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我得罪七姐了?” “得罪?” 虎头老七香唇边,掠过一丝轻微地自嘲笑意:“没有,谁也没得罪我。” “那是——” 虎头老七脸上倏地泛给一片阴霾:“别问了!兄弟,我不是有意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心里好烦!恨不得痛痛快快哭一顿,更恨不得杀人放火。” 这种心情不难体会。 可是是什么让虎头老七的心情,变成这样儿呢? 金刚默然了。 “兄弟,”虎头老七忽然柔声道:“别怪我!我不是有意的!” “知心朋友!七姐怎么说这种话。” “知心朋友,相交不下,知心的朋友能有几个,曲指算算,可怜!也只有你一个了。” “七姐既许我为知心朋友,就不该这样对我。” “兄弟,我再说一遍:我不是有意的。” 金刚口齿启动,欲言又止。 他想探究原因,可又觉得还是不探究的好! 他没说话。 虎头老七又开了口:“住的地儿安排好了么?” “安排好了!在后院,是潘姑娘安排的。” 金刚索性,实话实说了。 “呃?”虎头老七目光一凝:“咱们这位姑娘,可真是‘尊师重道’啊!” 金刚没说话。他知道,碰上这种事,说什么都是多余。 “怎么,又不爱听了?” 金刚道:“七姐这是何苦!我又不是没跟七姐表明过。” “就是没表明过,我又有什么权力过问?” “七姐,”金刚摇头道:“这叫什么知心朋友啊!” 虎头老七微微一笑道:“好利害,又拿这个扣人了。” 金刚耸耸肩道:“七姐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反正我问心无愧就是。” 虎头老七笑了,既娇又美更甜。拍了金刚一下道:“开玩笑的!我的少爷,别这么一付无可奈何的样儿好不好?看的人怪心疼的。好了,饶了你!明儿个还不知道要怎么忙呢,快歇着去吧!” 金刚没马上走,道:“七姐住的地儿,安排好了没有?” “这你放心!什么人都会漏,漏不了我的,赵霸天自会给我安排个舒舒服服的地儿。” “呃?” “怎么,心里是不是不是味儿了?不会吧!” 金刚皱了皱眉:“七姐,你让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是嘛!说没什么,这话说不出口。说不是味儿,又怕日后给自己惹来麻烦!” 金刚苦笑道:“七姐,我可真是怕你了。” “哎哟!这可不好,还没让人爱呢,先让人怕,岂不是前功尽弃了么?” “七姐,我不说话行么?” 虎头老七格格地娇笑了起来:“那更不好!待会儿让人拿你当哑巴了。少爷,别这儿愁眉苦脸的了,歇息去吧!” 金刚还真不敢再待下去了。整了整脸色,道:“那我走了,要是没什么事,你也早歇着吧!” 金刚走了,往后院走了。 望着金刚的背影,虎头老七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让人心酸的凄楚与幽怨。 金刚没看见。 其实,金刚不用看见,他心里明白得很。 □□□ 金刚进了后院,去找牛通。 牛通正在后院西一暗隅处里。一见金刚忙哈腰:“金爷,您还没歇息着?” “还没有!我到处看看。” “您辛苦。” “我算什么辛苦,辛苦的是大伙儿。” “您放心请歇着去吧!这儿自有我呢。” “牛管事对后院的布署,都巡视过了?” “您放心!我一直这儿走走,那儿看看,随时随地都在巡视。” “弟兄们都是轮值吧?” “是的!金爷,都是轮值。两个钟头轮一班。” “这就是了,总得有个歇息,人不是铁打的金刚,太累了挺不住。明儿个还要忙一天呢!等时候差不多了,牛管事就去歇着吧!” “谢谢您!您请歇着去吧!别管我了。” “后院有牛管事,我很放心,你忙吧!” 金刚走了。 牛通躬身哈腰恭送。 金刚明知道,会出事的几个地方,都在自己控制之下,是不会出什么事的。要是没什么太过意外的,潘九这个寿诞,十成十是可以安安稳稳,欢欢喜喜度过了。 虽然明知道不会出事,可是他不能不做做样子,到处走动走动看一看。 如今该看的都看过了,他可以放心安歇了。 而一想到在住处等他的潘小凤,他不由得有了犹豫! 潘小凤的一片柔情,表现痴得厉害,实在是令人不能拒绝,然而,若是现在不拒绝,日后又怎么办呢? 冲着眼前的工作,他要留在潘九府随时支援大姑娘。他不能拒绝潘小凤,让潘小凤心碎肠断,伤心欲绝!可是一旦到了日后,他怎么办,到那时候他该怎么办? 这的确是一个扎手的问题! 这个问题是金刚自己没办法解决的。 他怎么办!怎么办! 金刚深皱着眉锋,心里像压了一大块铅。 事实上,他现在有点儿怕见潘小凤,可却偏偏又不能不见,只好见了。 他一路想着心事,脚下已踏上了回住处的路。 老远地,他就看见精舍里有灯光。 这表示潘小凤还在。 而等他进了精舍,却没有看见潘小凤的人影。 金刚想叫,可是临到了嘴边,他把话变成了两声咳嗽。 他这里刚两声咳嗽,潘小凤的话声从里头传了出来:“来了!这就来。” 话声是从卧房里传出来的。 卧室里也亮着灯,灯光比外间更柔和,让人看着好舒服。 她待在卧房里干什么? 金刚微微怔了怔,当即坐了下来。坐下来才看见,几上一杯彻好的茶。 他刚坐下,潘小凤打卧房里出来了,娇靥上满是甜笑:“没事了?” “算是没事了。” “累了吧?” “还好。” 潘小凤到跟前坐了下来,坐在金刚对面,把几上的茶端过来些,道:“刚沏好的。” 金刚想说话,话到了嘴边,他却又咽了下去,改口说了声:“谢谢!” 潘小凤看了他一眼:“干吗这么客气?” 金刚道:“起码的礼貌,总是应该有的。” 潘小凤道:“我觉得这样生分!而且徒弟侍候师父,也是应该的。” 金刚笑了笑,没说话。 潘小凤道:“床上都弄好了,洗澡水也烧好了。你喝点茶歇会儿,先洗澡吧!” 金刚猛一怔:“姑娘——” 潘小凤截口道:“我不叫姑娘。” “小凤,你,你这是干什么?” 潘小凤眸子一转:“徒弟侍候师父啊!” “小凤,咱们以后不来这个好不好?” “不好。” “小凤,二当家的视你如掌上明珠,这要是让二当家的知道……” “知道怎么样?是我自己愿意的!不错,我爹拿我当掌上明珠,可是对你来说,我是徒弟啊!不是说有事弟子服其劳么,难道做徒弟的侍候师父不应该?” “不是不应该,是我受不住。” “做师父的,怎么会有受不住的道理。” “小凤,”金刚目光一凝道:“你要是真拿我当师父,你就听我的。” 潘小凤咬了咬鲜红的下嘴唇儿,眨动了一下美目,摇头道:“天地君亲师,这是五伦。我不能真拿你当师父,所以我也不能听你的。” 这位姑娘有心眼儿。 金刚为之哭笑不得,道:“既是你不真拿我当师父,就绝没有侍候我的道理。” “我在这儿闲着也是闲着,烧个洗澡水,整理整理床铺,沏杯茶,这等于是顺水人情,怎么能叫侍候?” “不管是什么!下次我不许你这么做。” “为什么?为什么不许?” “没有这个道理。” “为什么没有这个道理?” “你自己去想想——” “我就是想过了,有这个道理。” “小凤……” “你为什么就不想想!撇开什么师徒不谈,咱们总是朋友!站在一个朋友立场,为你做点儿这些小事儿,难道不应该?” 姑娘她说的是理!要说朋友的话,这点事儿实在是微不足道。 可是金刚也有说辞:“奈何你我并不是朋友,你是二当家的千金,而我则是……” “不错,你是‘三义堂’的人,我是‘三义堂’二当家的闺女,可是我并不是‘三义堂’的人,我把你当朋友。” “小凤,不要强词夺理。” “谁强词夺理?你一口一个二当家的千金。你自己想想,你有没有把我当二当家的千金。” “怎么没有?” “要是有的话,你也不敢那样傲,对我那种态度了,对不?” “这……” 金刚没话说了。 “这什么!难道我说的不是理?” 金刚苦笑道:“我说不过你。” “你不是说不过我,而是说不过理。普天之下,说不过这个‘理’字的,可不是你一个。” 金刚沉默了一下,整了整脸色:“玩笑归玩笑,正经归正经。小凤,我跟你打个商量,以后别这样了。” “不行!” “小凤……” “这是我一番心意,我爱这么做!就这么做了,我高兴,你忍心说个‘不’字。” 金刚又沉默了一下,点头道:“小凤,你的心意我懂!可是你没有必要非这么做不可。” “我是没有必要这么做不可,可是——”潘小凤微微垂下螓首,道:“我是个女儿家,这些都是女儿家该做的事,你不能否认吧!” 金刚听得心头往下一沉!这话相当露骨,任谁也不会听不懂的。她这么痴,这么认真,这可怎么办? 现在,金刚宁愿潘小凤是头一面时的潘小凤。这样,将来纵有什么,他心里的亏欠也会少一点。 而偏偏潘小凤她已不是头一面时的潘小凤,她是现在的潘小凤。 她变得那么柔、那么真、那么惹人怜,就是铁石人儿碰上,恐怕也硬不起心肠,何况金刚他不是铁石人儿?他有一付侠义胆肝,有至性、至情! 金刚心情沉重,因之也忘了说话。 事实上,他是没话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潘小凤抬起螓首看了他一眼:“茶,你要是现在不喝,就等洗过澡再喝。” 金刚说了话。带点恳求:“小凤,这儿的事儿你别管了,回小楼歇息去!好不?” “怎么,嫌我罗嗦了?” “天地良心,你明知道我不是这意思。” 潘小凤目光一凝,正色道:“你不该是这种人。” 金刚道:“我不该是哪种人?” “你不该是这种忸忸怩怩,小家小气的人。” 金刚沉默了,他能说什么,他的确不是这种忸忸怩怩,小家小气的人!根本不是。可是,他为了不欠这笔感情的债,却不得不这样。 潘小凤看了他一眼,道:“我说错了话么?” 金刚目光一凝,道:“难道你非等我躺上床才走。” 潘小凤道:“我等你睡着了再走。” 金刚听得一怔,暗暗一声苦笑!站了起来:“好吧!我洗澡去。” 他往里走去。 潘小凤也站了起来,抢先一步进入卧房,拿出了一套新的内衣裤,默默地递给了金刚。 金刚又复一怔:“这是哪儿来的?” “赶着给你做的,我自己给你做的。” 赶着给做的,已显细心,情义重!自己做的,更显情义浓。“没有量身,你怎么……” 潘小凤眨动了一下美目,道:“用不着量身,我只多看两眼,就知道你穿多大的了,不信你穿穿看,要是不合身,你就别穿。” 到现在,金刚知道,这面感情的网,他是躲不过了。他的心情,又沉重了三分。他没说什么,默默地接过了潘小凤手里的内衣裤,走进了里间。 望着金刚的背影,潘小凤唇边浮现起一丝甜美的笑意!转身走到小客厅坐下。 她刚坐下,打外头进来了两个人,不是别人,赫然是潘九跟赵霸天。 潘九的脸色不大好看。 赵霸天跟在潘九身后,脸上没什么表情。 潘小凤显然没想到乃父会带着赵霸天到这儿来。微一怔,站了起来:“爹——” 潘九一开口就是气忽忽的:“丫头,你、你也太不像话,太过了!” 潘小凤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脸色一整,柳眉一竖:“我怎么不像话了?怎么太过了?” 潘九指了指屋子,道:“谁让你把小金安置在这儿的?” “我让我把他安置在这儿的,怎么不对了!” 赵霸天道:“二当家的正在气头上。” “我看得出来!可是我并没有做错什么事。” “还说没做错什么事!”潘九怒声道:“你还嘴强,你怎么能把小金安置在这儿,你问过我了没有?” “爹,您倒是先说说看!我为什么不能把小金安置在这儿?” “丫头你——你这是明知故问。这是什么地方!是你自己的屋。” “这就是了!既是我自己的屋,我为什么不能把他安置在这儿。我这么大个人了,难道说连我自己的事都做不了主。” “好哇!”潘九一拍桌子道:“丫头,你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我把你惯坏了,现在你居然要自己做主了。” “我自己做主有什么不对,您常说:我已经长大了,生长在这么一个家里,凡事要自己拿主意,要挑得起事。” “可是……” “爹,这话是你自己说的,您不能不承认。今天我有这种脾气,也是您多少年来教的,您一直都在夸赞我,今天不该挑我这件事做的不对。” “我说不对就是不对,”潘九厉声道:“我说不行就是不行,你不能把小金给我安置在这儿!让他马上给我搬到前头去。” “爹,”潘小凤脸上变了色:“这话可是您说的?” “是我说的。” “好,让他搬到前头去,这话您跟他说。” 潘小凤扭身要走。 “站住!”潘九忙喝止:“你要上哪儿去?” “我爱上哪儿就上哪儿,谁也管不着,天底下大着呢!还愁没个容身的地儿。” 潘九猛一怔:“你……” 潘小凤扭头就走。 赵霸天忙拦住:“姑娘,姑娘,您这是干什么!二当家的不过是说气话。” “我不管是什么话。太让我没面子了,我还有什么脸待下去!你躲开。” “姑娘……” “叫你躲开,听见没有?” 赵霸天不能躲,可又不敢不躲。正为难着,潘九说了话!语气显然已变了不少:“你这孩子怎么老改不了这种倔脾气,你怎么就不想想!你是什么身份,小金他是什么身份,你单把他安置在这儿,别人背地里会怎么说。” “我不在乎!背地里谁爱怎么说怎么说,只别让我听见!” “你不在乎我在乎!我是‘三义堂’的二当家,你让我这张脸往哪儿放?” “我一不伤风,二不败俗,有什么丢人的。您要是认为我这么做丢您的脸了,容易,我走!我离开这个家。” 她转身又要走。 这回潘九自己忙上前拦:“你看,你看,怎么说着说着又来了!丫头,你也不小了,不是小孩子了。” “就是因为我不小了,不是小孩子了,所以我才这么做,您懂么?” 潘九一怔:“丫头,你是说——” “我喜欢他,我爱他。这辈子非他不嫁,不行么?” 潘九直了眼!赵霸天也直了眼! 潘九呆呆地砰然一声坐了下去:“丫头,你当真……这么快,哪有这么快的。” “怎么没有!在我来说,这种事只一眼也就够了。” “丫头,你,你为什么早不说?” “什么事都非要我说出来不可么?在密室里我跟您说的还不够么?” “在密室里——那,那我还以为你是一时任性,谁知道……唉!真要命,你为什么不直截了当的告诉我?” “现在告诉您就迟了么?” “不是迟了,而是,而是……丫头,你是打定了主意了?” “当然是真的!别人不知道我,您不该不知道我。” “这,这是从何说起,这是从何说起。” “怎么,您不愿意?” “好了,丫头,你由得了谁不愿意吗?再说我也没那个意思,小金呢?” “在里头。” “小金,出来。”潘九抬眼就叫。 赵霸天要往里去。 潘小凤要拦。 金刚自己出来了,他澡还没洗呢。 他可是平静得很,一点也没有畏惧不安的神色! “你一个人躲在里头干什么?我这儿嚷了半天了,难道你没听见?” 潘九瞪着金刚,语气不大好。 “二当家的,我听见了,”金刚淡然道:“二当家的正在跟姑娘说着话,我那个时候出来不大合适。” “你倒是挺会挑时候的!我女儿说的话你听见没有?” “听见了。” “那就好!省得我再说一遍了。你给我听着,我就这么一个女儿,看得跟命似的,你可不许有一点亏待她,要不然我跟你没完。” 潘九也真够干脆,说完话站起来就走!他不问人家是不是愿意。 这是别人求也求不到的,潘九以为金刚准愿意。 他也不管人家是不是有未婚妻。显然,他是不认为这是难解决的事。 赵霸天赔上了一脸笑!走近来低低说了一声:“兄弟,恭喜了!” 然后转身跟在潘九身后走了出去。 金刚站着没动,也没说话,只望着门外的夜色。 潘小凤走了过来,柔声道:“别怪我爹,他不知道!” 金刚心里一阵激动,转过脸来道:“小凤——” 潘小凤道:“什么都不用说,你要说什么我都知道,何必再说。” 金刚把要说的话咽了下去。 他是没有必要再说什么了。 面对这么一位姑娘。说什么有用? “洗澡去吧!水都凉了。”潘小凤又柔声一句。 .金刚望着潘小凤,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说,默然转身往里走去。 望着金刚的背影,这回潘小凤娇靥上浮起的,是一片难以言喻的神色。 金刚在沉重的心情下洗完了澡,在沉重的心情下换上了衣裳,在沉重的心情下走了出来。 潘小凤一脸甜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洗好了?” 金刚嗯了一声,走过来坐下。 潘小凤道:“困不困,要是困,喝两口茶就去睡吧!” 金刚道:“小凤,你非等我睡了才肯走么?” 潘小凤也“嗯!”了一声。 金刚端起了茶杯。 “为什么非急着撵我走不可,事情已经到了这地步了,要是不困,为什么不能放开来,让我陪你聊聊。” 金刚要喝茶,又停住了。望着潘小凤道:“小凤,你明知道,将来很不容易有什么结果。” “我知道,可是我也告诉过你,或许我这片痴心能感动天地,万一不能感动天地,只要你如今能接受我这番情意,将来我也不会怪你的!要是你现在连接受都不肯接受,我又怎么会有机会去感动天地?你说是不?” 这倒也是实情。 金刚沉默了一下道:“小凤,你要知道,不是我不肯接受。人非草木,面对着你,面对着你这一片深情,世上没有一个人能拒绝。只是,我怕将来对你有太多的亏欠。” “你又不是没跟我明说,我不会怪你的!” “我知道你不会怪我,我宁愿你怪我!你不知道,那种一辈子的愧疚,我受不了。” “那你就别亏欠我啊!” “我又何尝愿意亏欠你,谁也不愿意欠这种感情的债啊!” “这种事让老天爷去安排吧!要是将来真的没有什么结果,那也是天意,你就用不着有什么愧疚了。” “小凤——” “干吗谈这个,谈点儿别的不好么?” 眼前这件事是怎么也谈不出个结果来的。既是如此,何必费唇舌而又徒乱人意? 金刚沉默了。 “谈谈你吧!”潘小凤道:“你是刚进堂口的,你为什么要进‘三义堂’来?” “老这样混没出息,要混就混出个名堂来。” “进了‘三义堂’,凭你,一定可以混出个名堂来。只是,你以为这样就是有出息?” 金刚暗暗一怔,凝目道:“难道不是?” “我问你,你怎么问起我来了。” “我所以进‘三义堂’,就是要混出个出息来,当然是认为这样才能混出出息来,要不然我干吗进堂口来?” 潘小凤笑了笑,没说话。 这一笑,笑得金刚心里犯了嘀咕:“你笑什么?” “你不是这种人。” “我又不是哪种人?” “你不是贪图这个的人。” “怎么见得我不是贪图这个的人?” “我看得出来。” “你看得出来?” “嗯!要不我怎么会头一眼就喜欢上了你。” 金刚道:“小凤,你要是为这喜欢我的话,我劝你还是赶快收收心,现在还来得及,你看错了!人活在世上,没有不图名利的。” “我没有看错,”潘小凤摇头道:“你绝不是图名利的人。” 金刚心里连猛跳了好几下:“那么,你看我是个图什么的?” 潘小凤又摇了头:“这我就看不出来了。” 金刚倏然一笑道:“别瞎猜了,这话要是传进别人耳朵里,我就惨了!” “你惨什么?” “怎么会不惨,要让二当家的,或者赵总管,以为我安的有什么别的心,还能不惨?” “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爱上了你,这辈子非你不嫁,我就等于是你的人了,当然只有向着你。” 金刚心头猛一震,笑道:“瞧你说的,好像我真安有什么别的心似的。” 潘小凤低了低头:“凭良心说,我倒希望你真安有什么别的心。” “呃!为什么?” “‘三义堂’是个什么组合,你我都清楚,我不希望你把自己寄托在这儿。” “小凤——” “我说的是真心话。” “小凤,你——” “你不相信我说的是真心话?” 金刚摇头道:“那倒不是,只是——” “只是什么?” “小凤,你可知道,你犯了‘三义堂’的大忌,也犯了江湖道的大忌?” 潘小凤缓缓说道:“我知道,这等于是吃里扒外,可是,我不在乎!为了你,我情愿落个吃里扒外。” 金刚相信潘小凤说的是心里的话。因为他知道,潘小凤虽然生长在这么一个家庭里,她却不是一个同流合污的女儿家,而且她也不是那种有居心的女孩子。 像潘小凤这种姑娘家,一旦爱上了一个人,她是会把整颗心都交出来的:甚至为情牺牲自己都在所不惜。 由是,金刚他为之暗暗一阵激动,道:“小凤,你不能,我不希望你这样。” “为什么?”潘小凤眨动了一下美目,望着金刚。 “再怎么说,你是‘三义堂’二当家的女儿。” “不错,我是‘三义堂’二当家的亲生女儿,可是你也是我心爱的人啊!你要知道,要是老天爷可怜我,我就要跟你一辈子,我能不为你好么?” 金刚还想再说,可是一时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潘小凤又道:“以前常常听人家说,女孩子家大了,一旦有了心上人,就得把爹娘都放在一边儿了。当时我体会不了,可是现在,我能体会了,是这样。这是必然的现象,而且我也不认为跟孝道会有冲突!” 金刚口齿启动了一下道:“小凤,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对你这番好意,我很感激。” 潘小凤道:“我要的不是你的感激。” “小凤——” “你该知道我要的是你的什么。” “我知道!” “那么你就用不着再说什么感激。” “小凤,我——” “我并不一定非要你说出来不可,只要你心里有,我就知足了。世上有不少女儿家都喜欢听,我不喜欢听,我宁愿让自己去感受。” 金刚再也忍不住激动,伸手抓住了潘小凤一双柔荑。 潘小凤娇靥上也泛起了红晕,但是她的一双玉手并没有动,任由金刚握着,握得紧紧的。 金刚望着潘小凤,带着激动:“小凤,我,我——” 潘小凤微微低下了头:“没听见么,我并不一定非要你说出来不可,我宁愿让自己感受。” 金刚沉默了,他什么也没说。 他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口头上做许诺,他不能这么做,拒绝这番深情,他又于心不忍,只好沉默了。 潘小凤轻轻把一双柔荑从金刚手里抽了出来,道:“我没有看错人,很感到安慰!” 金刚道:“怎么见得你没有看错人?” 潘小凤道:“我是一番好意,你说很感激我,这就证明我没有看错人。你要是忠言逆耳,不知好歹,你就不会说感激,由此也可以证明,你认为我说的话并没有错。” “呃?” “说真的,”潘小凤的脸色突然阴沉了下来:“不要逼我非把心掏出来给你看不可,我不但不希望你长久待在‘三义堂’,而且希望你能尽早脱离‘三义堂’。” “呃!为什么,小凤?” “你不会知道,明儿个我爹做寿,会有日本人来。” “我知道!怎么?” “明儿个的贵宾不在少数,而最重要,最受‘三义堂’重视的,还是那些日本人,你知道为什么吗?” “多少听总管提了点儿。” “‘三义堂’是要跟日本人结盟缔约,就是想要日本人帮助‘三义堂’扩张地盘,把势力扩及到整个华北。你想,这会是没条件的么?” 金刚没说话。 潘小凤又道:“乍看,‘三义堂’有日本人帮助扩张地盘,大有便宜可占,其实,日本人占的便宜更大,‘三义堂’等于是帮日本人夺下了华北。不管‘三义堂’以前的作为怎么样,那总是江湖道上的事,以作恶论,那也只是小恶,可是以后,‘三义堂’就等于是卖国求荣的汉奸了,千古的大罪人了,这些你知道么?这是天地难容,神人共愤的事啊!” “我知道!可是这是三位当家决定的事,谁也没有办法。” “我劝过我爹,只有这一样他不肯听我的。他梦想‘三义堂’在天下称霸,他们三个把兄弟在华北称王。我没有办法改变他们三个,只有劝你尽快脱离这个罪恶圈子,要不然将来会愧对祖宗父母,羞见咱们的同胞。” “你既然已经尽到了人女的心意,也就够了。” “我知道,可是你——” “我也不可能在‘三义堂’待一辈子的。” “我知道,我希望你尽早脱离。” “小凤,此时我不能脱离‘三义堂’。” “为什么?” “我刚进来,现在就走!‘三义堂’上下,哪一个饶得了我,那岂不是自取杀身之祸么。” 潘小风陡扬娥眉:“我看看谁敢。” “小凤,别动意气。我知道,你会不惜一切的护着我,可是没有用!你护不了我的,‘三义堂’并不只是二当家的一个人当家,就算二当家的愿意放过我,恐怕大当家的、三当家的也不会答应,‘三义堂’有‘三义堂’的规法,要是有我这么一个例外,坏了规法,以后还怎么约束别人,你说是不是?” “可是——” “小凤,”金刚拍了拍潘小凤的玉手,道:“不急在这一半天,你一番好意,用心良苦,我答应你,尽快找个适当的机会,脱离‘三义堂’,好不?” “你说的是真话?” 潘小凤美目凝视,眨也不眨。 金刚道:“小凤,你该相信我,你要是不相信我,就等于信不过自己的两眼。” 潘小凤一阵激动,微微点了点头:“我相信,我相信。” “你放心!我绝不会辜负你这番好意的。”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金刚又拍了拍潘小凤的手:“时候不早了,你该回去睡了。” “不。” “听话!” “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小凤,跟你宁愿自己去感受一样。我也不希望你这么做,而不爱惜你自己的身子,明天咱们都要早起,而且都要忙上一天,都早点儿睡吧!” 潘小凤迟疑了一下,终于点了点头:“好吧!这一次我就听你的,可是下一次说什么你也得听我的。” “好,一句话。” 潘小凤站了起来,依依不舍的走了。 送潘小凤送到了门口,望着潘小凤那无限美好的身影,金刚脸上的神色难以言喻,心里的感受是五味杂陈。 潘小凤是这么一个女儿家,深明大义的女儿家,这么一个女儿家,要是辜负了她,那是天大的罪过。 怎么办! 怎么办? 金刚不住的自问。 金刚尽管不住的自问,但他自己却无法给自己一个满意的解决办法。 他心情沉重的从门口走回客厅坐下,点上了一根烟卷儿。 烟雾缭绕,金刚的脸上一片茫然之色。金刚似乎想从烟雾中找寻圆满的解决办法。 烟卷儿一根连一根,烟雾弥漫了整个小客厅,金刚却是毫无所得,脸上的神色更见茫然! □□□ 曙光,透进窗户,透过弥漫的烟雾,照射在金刚脸上。 金刚面前茶几上的烟灰缸满了,烟头儿堆得像座小山。 金刚一夜没睡,也坐着一夜没动,甚至连姿势都没变动。 江湖上天大的事儿,拼命斗狠也好、斗智也好,从没有让“龙刚”皱过眉头,而今,就这点儿女情,使得他枯坐了一夜,愁思、苦想,结果依然是毫无所获,没想到一个圆满而妥善的办法。 看金刚的愁思苦想,想起当初伍子胥为过昭关,一夜之间愁白了头的说法,应该不是夸大其词。 嘹亮的鸡啼,把金刚惊醒,让他从苦思中回到了现实。 苦思的境界与现实的情形大不相同。 曙色揭开了这一天的序幕。 这忙碌、紧张,而又极其重要的一天开始了。 他不能再在屋子里枯坐了,得开始他一天的工作了。 他熄灭了手上的烟蒂,揉了空烟盒站了起来。 刚站起,头为之一昏,他连忙扶住了椅背。 一夜没睡,再加之苦思,抽了整整一包“老刀牌”使得他头昏沉沉的,嘴里发苦。 他洗了个脸,漱了漱口,就要出去。 忽然想起了几上的烟灰缸。 待会儿他走了,潘小凤一定会来。 潘小凤只一看见满满的一烟缸烟蒂,还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一旦潘小凤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儿,她的心里一定不好受,自己苦,何必加重她心里的负担! 金刚又转回了身,把茶几上都收拾干净了,不愿意让潘小凤看见,也都清理了,然后走进卧室,床上弄了个睡过的样子。 等他都收拾好了,自己看看没有什么破绽了,刚要走,忽听外间有动静,有人进了精舍。 金刚忙走出卧室一看,他为之一怔。 是潘小凤,打扮朴素淡雅,手里还端着一个漆木盘,盘里放的赫然是热腾腾的早点。 潘小凤也微一怔,旋即带着甜笑走了过来:“你可都起来了?” 金刚掩饰地笑道:“今儿个是什么日子,还能赖在床上委窝子,你不起得比我更早。” 潘小凤含情脉脉一瞥:“我是专为你起来的——” 她把漆木盘放在了几上,接着说道:“这是我亲手做的,来,咱俩一块儿吃。” 最难消受美人恩。 而金刚如今除了硬着头皮消受以外,别无他法,他也没什么好说的,只得坐了下来。 潘小凤伺候得他无微不至,给他盛这个、盛那个,给他夹这个、夹那个。 金刚不能不感动,也不能不承认,潘小凤的手艺真不错。 他绝没想到,像潘小凤这么一个养尊处优,娇生惯养的女儿家,会有这么好的手艺。 他由衷地赞不绝口。 潘小凤喜上眉梢。 金刚吃了一顿早点,很舒服的一顿早点。 潘小凤很体恤人,知道金刚忙,话没多说,人也没多坐,端着漆木盘又走了。 金刚也没敢多耽搁,他出了屋,去找牛通,后院一夜平静无事。 从后院到前院,前院里不少工人在忙着搭戏台,搭棚子,楚庆和带着几个人正在照顾着,一见金刚来到,忙迎了上来,满脸堆着笑:“金爷,早啊!” “早,”金刚道:“怎么,戏在这儿唱?” “是啊!” “我还当在别的院子里,戏台早搭好了呢,既是在这儿唱,怎么迟到今天才搭台?” 楚庆和忙道:“这是咱们总管的意思,总管说搭早了碍事,反正只要人多,一上手抢着也能搭好了。” “倒也是,”金刚点了点头:“只要不耽误事儿就行了。” “您吃过了?”楚庆和转了话题。 “吃过了,客人还没来吧?” “还没有,恐怕也快了。” 楚庆和话说到这儿,忽一呶嘴儿:“您瞧,收礼的桌子正往外抬呢!” 金刚往楚庆和呶嘴的方向望了过去,只见莫一青正带着几个人,抬着两张茶几也似的长桌往大门走。 金刚道:“今儿个还会有人送礼么?” “普通寿礼是早几天就送过了,不过也有些远道儿的客人是自己带着礼来的。” “嗯,这倒也是,你忙吧,我各处看看去。” 他走开了。 楚庆和不住的哈腰恭送。 金刚先到了西跨院,西跨院正式忙上了,厨房里“嗤”、“擦”地直响,油烟弥漫。 戴天仇背着手在院子里走动着,他看见了金刚,立即迎了过来:“一哥早。” “兄弟早,”金刚道:“没什么事儿吧?” “没事儿,”戴天仇含笑道:“昨儿晚上,他们几个还跟我聊了大半夜呢!” “呃?怎么样,很融洽?” 戴天仇点了点头,含笑道:“天南地北,荤的素的,什么都聊,每一个都很健谈,我可真增长了不少见识,这些东西都是书本子上学不到的。” “你这是等于在社会大学里听了一堂课。” “可真一点儿也不假。” “兄弟,留点儿神,不管谈得多么融洽,对他们还得留点儿心眼儿,提防着点儿,尽管他们是忠义‘洪门’中人,毕竟跟咱们的立场不同,他们看的只是一点,咱们看的却是全面,得防他们临时变卦,坏了咱们的计划。” “一哥的意思,是让我进去盯着点?” “那倒不必,你只防着他们有别的行动就行了,要是他们在饭菜里做手脚,我自然能防患于未然的。” “一哥准备检查饭菜?” “我已然安排好人了,潘九的亲信,他自会小心,万一出点什么纰漏,也扯不到咱们头上来。” “一哥高明。” “好了,”金刚笑着拍了拍他:“自己弟兄,干嘛说这个,你忙吧,我到东院看看去。” 金刚离开了西跨院,打算到东跨院去,可是刚到前院他就碰见了虎头老七。 虎头老七换了一套衣裳,似乎也刻意地刀尺过,美上加美,艳光照人,有她往前院,前院的一切都为之黯然失色。 大姑娘够美、够艳。 潘小凤也够美、够艳。 可都不如虎头老七那少妇的风韵动人、醉人,她一抬手,或是一颦一笑,或是秋波一转,都能把人的魂勾了去。 可就没能把金刚的魂勾去。 金刚笑着道:“七姐让人神摇目眩。” 虎头老七那丰润诱人的香唇边,浮现一抹轻微甜笑:“算了吧,别口是心非的给你老姐姐灌迷汤了。” “七姐,天地良心……” “怎么,跟我赌咒儿哇,犯得着么,兄弟?” 这话话里有话,金刚微微地笑了笑,没敢接口。 “一夜工夫嘴上就跟抹了油似的,昨儿晚上吃了什么了?” 这话,话里更有话。 金刚不能不说话了:“七姐这是何苦。” “难道不是?” “天地良心……” “怎么,又来了。” 金刚苦笑摇头:“七姐,我算是服了你了。” “真服了我了倒好了。” 虎头老七美眸转动,瞟了他一下。 金刚正感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见大门口方向,莫一青像阵风似的奔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份名帖。 金刚忙道:“来了贵客了。” 莫一青像阵风似的奔了进去,一转眼工夫,潘九、赵霸天,后头跟着莫一青,匆匆忙忙的迎了出来。 金刚道:“这样迎宾法,足见来客是大有来头啊。” 说话间,潘九、赵霸天等已出了大门,然后,从大门外接进三个人来。 这三个人,前头一个四十岁上下,五短身材、穿西装、打领结、唇上留着小胡子,一看就知道是个日本人。 后头两个,装束、打扮跟前头一个差不多,身材、仪表可就大不相同了。 后头那两位硬是唇红齿白,风度翩翩的美少年,不但是唇红齿白,简直是皮白肉嫩。 这三个人,看得金刚一怔。 他一眼就看出来了。 前头一个,是日本领事田中一郎。 后头那两位,大名鼎鼎,却栽在他金刚手里,日本“黑龙会”的艳、悍特工,川岛芳子跟秋子。 只听虎头老七道:“日本人,后头那俩怎么母里母气的?” 金刚道:“许是自小在女人堆里长大的。” “那还好了,别是‘相公’吧!” 金刚暗一皱眉,想笑,可是他又忍住了。 潘九、赵霸天热络地陪着小胡子日本领事田中一郎,一路有说有笑的。 后头那两位,却是目不斜视。 正好,金刚跟虎头老七并着站在画廊上,那两位都没瞧见金刚,在潘九、赵霸天的陪同下,很快地经过前院,进了后院。 “这三位客人特殊。”金刚道:“根本就没往大厅让。” “你忘了,日本人,大买卖。” “没忘,只是,是他们求咱们,又不是咱们求他们,也犯不着这样啊!” “谁求谁呀,干柴烈火。” “七姐好比喻。” “可不是么,难道错了?” “这要是让二当家的听见……” “可惜他没长着一对顺风耳。” 金刚改了话题:“客人陆续来了,我不能站这儿闲着,得去照顾照顾了。” “你去吧,”虎头老七道:“只不来堂客,就没我的事儿。” 这倒是实话。 金刚走开了,看看虎头老七没留意他,他拐个弯儿又去了西跨院,把消息送给了戴天仇,然后才折向了东跨院。 东跨院里没什么动静。 不到上戏的时候,就没这些戏班子的事儿。 先见到了马六姐,头一句话,金刚就说:“六姐,你旗下的大将到了。” “我旗下的大将,您是说——” 马六姐不免错愕。 “金姑娘。”。她?!”‘要不是手捂得快,马六姐差点叫出声来:“川岛芳子!她、她、她……” “跟她一块儿来的还有秋子,跟日本领事田中一郎。” “好哇,总会碰面的,看她怎么见我。” “有什么不好见你的,你能把她怎么样?六姐,她们俩都是男装,你认不出她们的,懂么。” 马六姐怔了一怔,点头道:“我懂了,可是……” “不管那么多,除非她们先跟你打招呼,要不然你就装着不认识她们就对了。” “好,我听您的。” “我不去见小妹了,待会儿你告诉她一声,事情怎么样,全在她的唱做了。” 交待过了马六,金刚又折回前院,进前院他看见莫一青、赵霸天陪着三个人进了后院。 那三个,只看见了背影,虽是背影,金刚已看出,那是二老一少。 他把不远处一名汉子叫过来一问,才知道来大是大当家的跟三当家的,还有大当家的少爷。“三义堂”的三个头儿齐了。 日本方面的人也到了。 好戏恐怕要开锣了。 金刚唇边浮现起笑意,笑得有点冷。 □□□ 客人陆陆续续的到,都被让进了前大厅。 后花厅,只有八个人……三义堂”的三个当家的,大当家的少爷、赵霸天、田中一郎、川岛芳子、秋子。 八个人各自落了座,赵霸天站在一旁,大少爷站在大当家的身后。 田中一郎摸摸小胡子,用带着日本调儿的中国话开了腔:“三位既已齐了,本人也可以郑重宣布了。” 一指身左的川岛芳子,道:“这位不是本人的一等秘书。” 又一指秋子道:“这位也不是本人的二等秘书,她们两位都是鄙国黑龙会的干员,这位是川岛少佐,在贵国名叫金碧辉,这位则是少佐的得力助手宫本少尉。” “呃。”三位当家的、赵霸天、大少爷都直了眼,尤其是大少爷,盯着川岛芳子、秋子不放。 川岛芳子看也没看大少爷一眼:“‘黑龙会’派本人来见三位,可见‘黑龙会’跟‘三义堂’的合作,是多么被重视,多么诚恳。” “是、是、是。” 潘九一连欠身答应。 那位“三义堂”大当家的宋山,则一脸的惊喜激动色,离开座位向着川岛芳子一抱拳:“川岛少佐……” 川岛芳子冷冷道:“为了保密,以及以后方便称呼,宋大当家的还是叫我金姑娘好。” “是、是、是。”宋山没口地答应:“金姑娘,金姑娘。” 川岛芳子西装革履,男人打扮,却让人叫她金姑娘,未免有点滑稽,可是在座谁都没笑。 “金姑娘,对您的大名,我们兄弟三个可是如雷贯耳久仰了。” 川岛芳子突然笑了,笑得是那么娇媚:“呃,大当家的知道我?” “何止是知道。”宋山像吃了兴奋剂似的,眉飞色舞,唾沫四溅:“对您这位‘黑龙会’的顶尖儿人物,我们兄弟三个是早想拜识了,可是恨只恨一向福薄缘浅。” “可不么,”三当家的孙万突然插嘴道:“我们兄弟三个做梦也没想到,这档子事会是金姑娘您亲自出马,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大小事儿,全凭金姑娘您一句话了。” “对、对、对。”潘九道:“今儿个是潘九的贱辰,没想到金姑娘亲自到来,潘九的造化大了,待会儿非好好敬金姑娘两杯不可。” 川岛芳子浅浅的笑了笑:“承蒙‘三义堂’三位当家的看重,应该是我的荣宠,既是全凭我一句话,咱们双方的合作,就这么一言为定了。” 宋山、潘九、孙万异口同声:“一言为定,一言为定,当然一言为定。” 田中一郎面泛喜色,忙道:“既是三位毫无异议,咱们这就签约缔盟吧。” 他手伸进上衣里,似乎盟约早就准备好了。 川岛芳子却伸手一拉:“田中样,用不着签什么约了。” 田中一郎一征:“少佐-” 川岛芳子道:“‘三义堂’三位当家的个个英雄盖世,在这华北一带,都是响当当的人物,中国的江湖好汉我清楚,轻死重一诺,一言九鼎,天大的事,只凭一句话也就够了,对他们是不用签什么约的。” “对、对、对极了。”宋山一拍大腿,唾沫星儿又四下飞溅了:“金姑娘可真够了解咱们的,不用签什么约,我们兄弟三个既是点了头,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绝无更改了!” 川岛芳子瞟了田中一郎一眼:“田中样,你看是不是。” 田中一郎笑得有点不自在,点头道:“那最好不过,那最那不过。” “小秋。”川岛芳子看了秋子一眼。 秋子立即从口袋里取出一张银票。 川岛芳子接过来递给了宋山,道:“刚才门口的礼,是我私人承送二当家的寿礼,这则是‘黑龙会’对‘三义堂’的一点小意思,还请三位笑纳。” 宋山接过去一看,哇,硬是十万块大洋,他直了眼:“这,这……” 潘九跟孙万也看见了,潘九忙道:“这,这怎么好,太重了,叫我们兄弟怎么敢收。” 川岛芳子道:“三位要是不收,那是见外,也显得三位没有跟‘黑龙会’合作的诚意,区区十万块大洋,算得了什么,只要往后彼此合作愉快,三位得到的又何止这小小数目?连整个华北,甚至于整个中国都可能是三位的。” “那——”宋山还真舍不得不要,忙道:“却之不恭,恭敬不如从命,我们兄弟就敬领了,金姑娘您放心,我们兄弟既蒙‘黑龙会’这么抬爱,就是把命卖了也是应该的,赴汤蹈火、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川岛芳子道:“谢谢三位,我原就知道这种人物最好合作,咱们就这么说定了,细节等稍后再谈吧!” 宋山那位大少爷突然上前一步,哈着腰,满脸赔笑:“金姑娘愿不愿意到处看看?” “好啊,”川岛芳子娇媚一瞟,含笑道:“大少愿意做个向导吗?” “理应奉陪。”宋大少爷骨头都酥了,不知道哪儿学来的洋礼节,他弯腰抬起左臂。 川岛芳子娇媚一笑,把手搭在宋大少爷的左手上站了起来。 天,宋大少爷一阵激动,连手都抖了起来。 可是川岛芳子似乎没觉出,带着秋子跟宋大少爷往外行去。 宋山大乐,向着田中一郎道:“咱们聊,咱们聊。” 他们聊上了。 川岛芳子、秋子跟宋大少则走出了后花厅。 □□□ 潘府后院的景致是不错,川岛芳子一趟走下来,赞不绝口。 宋大少爷可说了话:“我二叔这儿不能算错,可是还不够好,金姑娘什么时候有空,到我家去看看。” “呃,那一定比二当家的这儿还要好。” “当然,要是两下里一比,这儿就没什么看头了。” 宋大少爷眉飞色舞,傲然自得。 “既然双方谈定合作,往后见面的机会多得很,我一定会到府上看看的,说不定我随时会在府上住两天呢!” 宋大少爷大喜过望:“欢迎,欢迎,只怕请不到,那是再好也没有了,我回去后马上为姑娘准备住处,随时恭候芳驾玉趾降临。” “宋大少爷不但热诚好客,还真会说话啊!” 宋大少爷魂儿都没了,他恨不得接着川岛芳子的口水咽下去,可惜他不敢轻举妄动。 正这儿谈笑着,一阵胡琴声随风飘送过来。 川岛芳子一凝神道:“咦,这是——” 宋山忙道:“二叔请来的戏班子,都是京里来的名角,就在东跨院。” 川岛芳子兴奋地道:“呃,太好了,我很喜欢京戏,能不能过去看看?” “金姑娘也爱中国的京戏?” “何止爱,”川岛芳子明眸一转,娇媚横生,“我是个标准的戏迷呢!” 秋子道:“我们姑娘不但爱戏,而且懂戏,她对京戏的造诣,可不输于内行啊!” “呃,太好了,待会儿金姑娘吊吊嗓子。” “到时候看情形再说吧,来的都是名角,我怎么敢献丑,岂不是井边打水江边卖,孔夫子门前卖文章么。” “金姑娘太客气了。” “咱们快过去吧。” “是,是,请。” 宋大少爷如奉纶音,陪着川岛芳子往外行去。 三个人到前院。 金刚不在前院。 三个人进东跨院,却头一个看见了马六姐。 川岛芳子为之一怔。 秋子急示意。 川岛芳子停了步,指指不远处的马六姐,道:“宋大少爷,那位是——” “呃?她叫马六,三义堂堂口里的,专管天津卫的花档!” “呃?原来她也是‘三义堂’的人。” “怎么,金姑娘认识她?” 川岛芳子倏然一笑:“何止认识,麻烦大少爷把她请过来一下好么?” “好、好,当然好。”宋大少爷连忙答应,然后向马六姐扬起了手:“马六,马六。” 马六姐闻声转头,一眼就看见了宋大少爷,她一怔,三脚并成两步赶了过来,一哈腰,赔上满脸笑:“大少爷,您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一会儿了,”宋大少爷一指川岛芳子,道:“见见,这位是——” 川岛芳子截了口:“六姐还认得我么?” 马六姐得过金刚的指示,此刻她装了糊涂,凝目望着川岛芳子,一脸茫然:“恕我眼拙,您是——” “忘了,六姐。”川岛芳子笑笑道:“四喜班住的金姑娘。” 马六姐一下子瞪大了眼:“怎么说,你,你是——”秋子道:“这儿还有个小秋呢!” “哎哟,我的天,”马六叫了起来:“果真——我的姑娘,当初你怎么不声不响的就没了影儿,可没把我急死。” “怎么,”宋大少爷这会儿才定过了神:“马六,这位就是当日‘四喜班’住的金姑娘?” “是啊,怎么,您不知道啊!” “我要是知道还问你,该死,你怎么不早说。” “大少,我也是刚看见金姑娘才知道的。” “你扯到哪儿去了,我是说当初你怎么不早告诉我,金姑娘是这么一位天仙化人似的姑娘。” 马六姐还没有说话,川岛芳子已经把话接了过去:“哟,大少这是捧人呀,还是损人哪!” 川岛芳子这句话,本来是很平常的一句话,可是这句很平常的话却听急了宋大少爷,宋大少爷脖子上的筋都蹦起来了:“金姑娘,天地良心,我怎么敢损你,我这是掏心窝子的话,真说起来,我还觉得天仙化人这四个字形容得还不够呢,你要是不信,我可以赌咒。” 说着,他抬起了手,意思真要赌咒。 川岛芳子用她的手,把他的手按了下来。按得宋大少爷像触了电似的,川岛芳子又加上娇媚一瞟,宋大少爷魂儿更是飞上了九霄云外:“哎哟,说着说的,干吗这么认真哪,瞧您急的。” 宋大少爷让定身法给定住了,圆瞪眼、嘴半张,那付德性要多好看就有多好看。 马六姐暗道一声“恶心”,说了话:“金姑娘,你们主婢俩怎么这身打扮,跟我们大当家的少爷到二当家府来了?” “怎么,六姐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 “潘二当家的寿诞,贺客里有日本人来谈生意,这,六姐不知道么?” “这我知道啊,可是——” “六姐,我就是日方的代表。” 马六姐真一怔,怔得是川岛芳子会说实话:“怎么,金姑娘,你会是日方的代表?” “怎么,六姐没想到?” “瞧你说的,我怎么会想得到。” “不对吧,六姐。”川岛芳子瞟了马六姐一眼:“当初在‘四喜班’,你派弟兄对付过我,这不是表示你已经知道我是日本方面的人了么?” “这,这……”马六姐一时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好,幸亏她反应快,窘迫一笑道:“既然金姑娘你想到了这一点,我也不便再装糊涂了,当初是没想到‘三义堂’会跟日本方面谈生意,要不然,我就是吃了熊心豹胆也不敢动你啊,大人不计小人过,你千万包涵,千万包涵。” “各为其主,我倒不便怪六姐,只是为人做事,目光不妨看远点儿。” “是、是、是。” 马六姐只有委屈自己,满口的应道。 川岛芳子似乎也不便太甚,目光往几间屋子里一瞟:“听说戏班子都是从京里请来的,名角儿不少。” “是的,是的,要不要过去看看?” 马六姐自是乐得趁机摆脱。 “我就是在后院听见他们吊嗓子,想过来看看,我好这个。” “呃,那好极了,你请,你请。” 马六往里让。 川岛芳子拍了宋大少爷一下:“大少,咱们过去看看吧!” 宋大少如大梦初醒:“嗯,啊。” “走吧!” 川岛芳子拉着宋大少爷,向几间屋行去。 马六姐自是亦步亦趋地陪着。 马六姐经验够,人又是玲珑心窍,她把川岛芳子带到了韩庆奎班的屋,韩庆奎等正帮着大姑娘吊嗓子呢,马六姐进屋一拍巴掌叫道:“诸位,诸位,我们二当家的贵客金姑娘,大当家的少爷来看诸位来了!” 大姑娘何许人,入耳一声金姑娘,立即明白,当即跟着韩庆奎迎了过来。 韩庆奎哈了腰:“大少爷,金姑娘。” 马六姐一旁道:“这位是韩班主,这位是方玉琴方老板。” 川岛芳子道:“呃,原来是韩庆奎韩班主的班子。” “不敢,您多关照。” “对韩班主的班子,我是久仰了。” 川岛芳子说着话,上前拉起了大姑娘的手,一双眸子盯在大姑娘脸上,含笑道:“对方老板,我更是久仰,方老板是青衣祭酒,早就想听听方老板的戏,可惜一直没机会,没想到今天在潘二当家府有机会一饱耳福了。” “好说,您抬爱,多关照。” 大姑娘简单几句,既从容,又得体。 “别让我耽误了诸位的正事儿,诸位忙吧,我边儿上看看。” 有了她这句话,大姑娘又吊嗓子了。 川岛芳子跟宋大少爷坐在一边听。 宋大少爷是个只认“色”的家伙,听不出什么来。 川岛芳子可是不住地叫好。 显然,川岛芳子她真懂戏。 大姑娘唱的也的确不逊内行。 坐了一会儿,宋大少爷催促着川岛芳子走了,韩庆奎、大姑娘、马六姐一直送到院门。 望着那三个的背影,大姑娘道:“川岛芳子跟她的助手宫本秋子。” “可不。”马六姐道。 “果然不愧为艳谍。” “是够艳的,您瞧,那小子跟侍候亲娘祖奶奶似的。” “这也是她一贯的伎俩,六姐,让大哥知道一下。” “怕金爷早就知道了。” “我是说,让大哥知道一下,她来过咱们这儿了。” “嗯,对,我这就去。” 马六姐匆匆地走了。 大姑娘跟韩庆奎转身进去了。 马六姐在大门口找到了金刚,金刚正跟楚庆和在一块儿,一看见马六姐,心知有事,藉个故走开了。 马六姐跟金刚碰了面,把川岛芳子去过东跨院的事,告诉了金刚。 金刚静静听毕,只说了一句话:“我知道了,六姐忙去吧!” 马六姐没想到金刚这么轻描淡写,微微一愕道:“您看她往东跨院跑,是——” 金刚道:“她好戏,六姐,她对戏的造诣,恐怕不逊于内行。” 马六姐道:“刚才她自己也这么说过,我原以为是她的藉口,这么说来,她并没有什么别的意图了。” “应该没有。” 金刚道:“不过这种事原就是而虞我诈,虚虚实实的,我还是会提防的。只是六姐,你更要多提防,说不定她已经对你动了疑了。” 马六姐一惊道:“怎么会?” “六姐对付过她,忘了?” “呃,原来您是指那回事儿啊,刚不是告诉您了么,我已经编了词儿跟她解释过了,她并没有深究。” 金刚微一摇头道:“六姐老江湖了,怎么说话跟初出道的人似的,我不信六姐的解释能让她满意,六姐别忘了,日本人是看准了步子才下这着棋的,‘三义堂’不是那种对付日本人的组合,所以他们才会找上‘三义堂’谈合作。” 马六姐脸有惊容,道:“这一点我可没想到,那糟了,您看该怎么办?” “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万一潘九他们哪个问起来,你就说花档归你负责,金碧辉在一枝香闹出了乱子,而且跟溥仪有关,你怕追查起来把三义堂牵涉进去,不得不下手对付她,这么说想必能让潘九他们满意。” 马六姐笑了,一挑大拇指道:“还是您行……” 金刚笑道:“六姐别捧我了,眼前事儿已经是紧锣密鼓了,六姐忙去吧。” 马六姐答应声中走了。 又一拨宾客进了门儿,金刚迎上去招呼去了。 这一拨宾客里有两个人,看得金刚微一怔。 这两个人,一个是侦缉队的杨队长杨头儿,多少日子不见杨头儿了,杨头儿人瘦了不少,脸色也有点苍白,像是害场大病才好似的。 另一个则是个白胖小胡子,穿长袍马褂儿,头戴呢帽,手里还拿根“司的克”,一付中国绅士派头。 这位金刚更熟,是杨头儿的上司,军警联合稽查处的处长莫子玉莫处长。 怪不得能让不可一世的侦缉队长杨头儿亦步亦趋,唯恐不周的跟随着。 莫子玉也来给潘九贺寿了。 以莫子玉的身份、地位来说,他大可不必如此降尊纡贵。 但是以莫子玉的职责来说,他是必得来走这一遭,只因为他的职责跟地面上的黑社会,脱不了干连,军警联合稽查处维持地方上的治安,办起大小案子来,是少不得要跟这些个龙蛇打交道的,这种关系一定要在平常先行建立起来,到时候才能运用自如。 就在金刚这微一怔神工夫,莫子玉跟杨头儿也看见了金刚。 两个人先都是猛一怔住,然后莫子玉笑着赶了过来:“喝,真巧了,没想到在这儿会碰见兄弟你啊!” 处长称兄弟的人,杨头儿焉能不巴结,还唯恐巴结得稍迟,杨头儿也赶了过来,满脸笑,鞠躬哈腰的:“金少爷,许久没见了,您好啊!” 莫子玉道:“怎么,你们认识?” 杨头儿紧张地忙望金刚。 金刚笑着道:“我一天到晚在外头跑,难免跟队长这种人物磕头,一直承蒙杨队长照顾,我还没机会跟莫大哥说呢!” 杨头儿脸色松了,满脸是喜意与感激之色:“您好说,您好说。” 莫子玉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儿,自己人还用客气,你是我的兄弟,他不照顾你照顾谁,往后有用得着他的地方,知会他一声就行了。” “是,是,是。”杨头儿忙道:“处长说得是,往后有用得着的地方,您只吩咐一声就行了。” “行了,”金刚道:“有你杨队长这句话就够了,吩咐我不敢当,既是自己人,往后总得多仰仗是真的。” “这是什么话,”杨头儿急急道:“您这么说不等于骂我么。” 莫子玉笑着拦住了杨头儿:“行了,你也别说什么,往后只记住,我有这么一个兄弟就行了。” “是,是,处长,您放心就是。” 莫子玉转望金刚:“琐碎事儿穷忙,许久没上家去了,老爷子安好?” “他老人家上保定去了。” “呃,什么时候去的,我怎么不知道?” “事远门儿,走亲戚,老人家不让惊动朋友们。” “唉,老爷子也真是,别人不让知道,怎么着也该跟我说一声啊。这样,兄弟,等老爷子回来,千万告诉我一声,让我给他老人家接个风。” “要陪客么?” “还少得了你?” “行,这事我一定办到。” 莫子玉笑了,金刚也笑了,杨头儿也陪着笑。 莫子玉忽问道:“怎么,兄弟,你也来凑热闹,给潘九爷贺寿?” 金刚微一摇头道:“不,大哥,我现在是‘三义堂’堂口里的人。” 莫子玉、杨头儿猛一怔,莫子玉诧声急道:“这,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你这是干什么?” “说来话长,待会儿咱们找机会慢慢聊,大哥先进去坐吧!” 莫子玉诧异地看了金刚一眼:“好吧,那咱们就待会儿聊。” 莫子玉带着杨头儿往里去了,自有人招呼着往待客厅行去。 金刚望着莫子玉、杨头儿不见,吁了一口气,转身要走,忽听一个脆生生的话声传了过来:“金少爷。” 这一声带着多少的惊喜,金刚一听就知道是秋子叫他,他心里猛跳了一下,可是,他装作没听出来,循声找去,找到了,画廊上,三个人,川岛芳子、秋子、宋大少爷。 望着男装的川岛芳子、秋子,金刚错愕了一下,然后猛然惊喜,叫:“小秋!” 他跑了过去。 川岛芳子激动,还带点不安,眸子里是两道炙热的目光,但当金刚跑到近前的时候,她已经恢复了平静,含笑说道:“好久不见了,你好啊。” 金刚表现得则仍是一脸惊喜与激动之色:“小秋,金,金姑娘,你们怎么会在这儿?” 宋大少爷冷冷接了口:“金姑娘怎么不能在这儿,她是‘三义堂’的头一号贵宾,你就是掌花、赌两档的小金吧?” 金刚故作茫然:“是的,你是……” “怎么,连我宋大少爷都不认识。” 宋大少爷语气不对,显然,他是看在眼里,心里有点不大痛快。 “呃,”金刚“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大当家的少爷。对不起,大少爷,我没见过您,所以不认识!” 宋大少爷冷哼一声,刚要再说。 秋子那里说了话:“宋少爷,金少爷跟我们姑娘老早就认识了,而且是好朋友,您怎么好跟他这样说话呀。” 宋大少爷不可一世,可就吃小秋这一套,立时涨红了脸,嗫嚅了半天才道:“小秋姑娘,我没别的意思。” 川岛芳子说了话:“小秋,不许在宋少爷面前放肆。” 秋子嘴儿一噘道:“我怕宋少爷不知道金少爷是您的老朋友,告诉宋少爷一声,有什么不对。” 宋大少爷忙道:“说得是,说得是,金姑娘千万别怪小秋姑娘,她是一番好意。” 川岛芳子明眸转动,含笑道:“只要宋少爷不见怪,我就放心了。” 目光一凝,望着金刚接问道:“听宋少爷的口气,金少爷是‘三义堂’的人。” 金刚道:“我是蒙三位当家的垂顾,刚进‘三义堂’没多久。总觉得老这么混下去混不出个出息来,所以才打定主意进了‘三义堂’。” 川岛芳子道:“金少爷进‘三义堂’是进对了,要不然咱们也不会在这儿碰着面了。” “说得是,金姑娘是来贺寿的?” “是啊,三位当家的真客气,尤其这位宋少爷,一直陪着我到处看。” “金姑娘要是跟‘三义堂’交往久了,会发现‘三义堂’上下对人都很热诚。” “这个我现在已经发现了。” 她瞟了宋少爷一眼。 宋少爷混身为之一软。 金刚道:“对了,我想起来了,马六姐原也是‘三义堂’的人。” 川岛芳子道:“我刚才碰见过她了。” “呃,打招呼了么?” “打了,熟朋友见了面,还能不打招呼。” “马六姐恐怕很尴尬。” “怎么?” “早知道金姑娘今天会是二当家的贵宾,当初说什么她也不敢动金姑娘。” “过去的事儿了,还提它干什么,”川岛芳子淡然一笑:“谁又不是神仙,能预卜将来。” 宋大少爷显得有点不安,想说话,却口齿启动,欲言又止。 金刚看在眼里,心里明白,轻咳一声道:“让宋少爷陪着两位到处走走吧,我还得照顾内外,不能陪两位了,两位住在哪儿,等明天我去看两位去。” 川岛芳子道:“金少爷请忙吧,我刚到天津,还没固定的住处,等安顿好后我再来请金少爷。” 金刚道:“那就等以后再说吧,失陪了。” 他欠了个身,然后走开了。 望着金刚的背影,川岛芳子眸子里像蒙上了一层薄雾! 宋大少爷干咳一声道:“金姑娘……” 川岛芳子定了定神,收回了目光,含笑道:“还有哪儿没看到,麻烦宋少爷带路吧!” 宋大少爷如奉纶旨,连声答应,陪着川岛芳子跟小秋,顺着画廊走了。 走完画廊,拐了弯儿,踏上了一条青石小径,川岛芳子忽然轻叹一声停了下来,只见她低着头在身上到处找:“怪了,我的手绢儿怎么不见了,刚还在身上呢?” “不要紧,我这儿有。” 宋大少爷很殷勤,要掏自己的手帕。 秋子道:“不用了,宋少爷,谢谢您了。我们姑娘是从不用别人的手绢儿的。” 宋大少爷脸一红,插在襟上的手没抽出来:“那……是掉在哪儿,我去找找看。” 他是说走就走,走上画廊,拐过去不见了。 川岛芳子眸子里又蒙上了薄雾。 秋子道:“少佐,你为什么支走他?” 川岛芳子道:“我在想,怎么那么巧又碰见了他。” “少佐是指金少爷?” “嗯。” “巧还不好么,这就是缘份。” “秋子,现在是谈正经事。” “少佐是说——” “他怎么会进‘三义堂’?” “难不成少佐是怀疑他——” “我也说不上来,更不知道是不是该怀疑他。” “少佐又怀疑他什么?” “我也说不上来,难不成他会是中国情报人员。” 秋子“噗哧”一声笑了:“少佐,你怀疑得太离谱了,怎么可能,根本一点可能性都没有。” “怎么见得不可能?” “少佐是怎么了,忘了当初诱溥仪的事,他是怎么帮咱们忙的?!他还救过你的命,中国的情报人员又怎么会帮咱们的忙,又怎么会救你的命。” “可是诱溥仪的事,我完全失败了。” “可是你的命还在,诱溥仪事失败跟他扯不上关系,过在溥仪自己犹豫,过在文绣从中阻挠。” “难道你不觉得在这儿碰见他,他又进了‘三义堂’太巧了么?” “那也只是巧,而且我认为是缘份,这件事咱们保密工作做得很好,中国方面绝不可能知道,既是这样,少佐又有什么好怀疑的。” 川岛芳子皱眉道:“但愿是你所说的。” “少佐,你过虑了,‘三义堂’投身咱们已经成为了事实,纵然有些风吹草动,凭‘三义堂’的力量,谁又改变得了。” 川岛芳子沉吟了一下,愁眉微舒,点头道:“这倒也是。” 秋子瞟了川岛芳子一眼,忽地娇媚一笑:“少佐,缘份来了,可不能错过啊!” 川岛芳子嗔道:“别胡说,咱们的工作,不允许这个。” 话虽这么说,但她的脸上却浮现一丝异容。 秋子偷瞟了她一眼:“少佐别忘了,什么也改变不了我们是人的事实,再说——” “不要再说了,这是命令。” “嗨。” 秋子答应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步履声传了过来。 川岛芳子从袖子里取出了手绢儿。 宋大少爷转了过来,满头汗:“金姑娘,我都找遍了……” 川岛芳子一扬手绢儿:“找到了。” 宋大少爷一怔,忙走了过来。 川岛芳子接着道:“你们男人家的衣裳口袋真多,还里外都有,真不习惯,自己放的东西都能忘了在哪儿了,害宋少爷到处找,真不好意思。” “哪儿的话,”宋大少爷一边擦汗,一边赔笑:“能为金姑娘效劳,这是我的荣宠。” 秋子道:“宋少爷温文有礼,又这么热诚,真是典型的青年绅士。” “好说,好说,夸奖,夸奖。” 宋大少爷没白跑路,这会儿让他跳井,恐怕他都干。 “真是。”川岛芳子又加一句:“在咱们日本可找不着像宋少爷这种温文有礼又热忱的绅士。” 宋大少浑身又软了,幸亏还有付骨头架子支着,要不然非瘫不可。 宋大少混身软归软,好在他还能行走,陪着川岛芳子、秋子又往别处逛去了。 □□□ 看看时候差不多了,宋大少陪着川岛芳子、秋子回到了后花厅,后花厅里,“三义堂”三位当家的跟那位日本领事田中一郎谈兴正浓,一见川岛芳子进来,都忙站了起来。 宋山满脸堆笑地问:“怎么样,少佐,我二弟这儿还可以吧!” 川岛芳子含笑道:“何止可以,天上神仙府也不过如此了,潘二当家的真懂得享受。” 潘九为之眉飞色舞,想说些什么动听的,可是嘴不争气,偏又说不出来,只有呵呵地笑着说:“夸奖,夸奖,好说,好说。” 孙老三一旁赔着笑道:“川岛少佐,那些个名角,您见过了么,您是行家了,您看他们怎么样,还行么?” 川岛芳子道:“班子是出了名的大班子,角儿也都是红透半边天的名角儿,还有什么不可以的,今儿个我可要大饱耳福了。” 孙老三道:“哪儿的话,那是您抬举他们,要是您上台票上一出,准让他们黯然失色。” “对,”宋山随声附和,兴致勃勃:“少佐要不要上去票一出,也让我们饱饱耳福跟眼福。” “那怎么行,”川岛芳子忙道:“我又怎么敢呢,当着这么多位名角儿上台票戏,那不是井边打水江边卖,孔圣人门前卖文章吗,大当家的是诚心让我丢丑啊!” 川岛芳子这番话说来平淡,娇靥上还堆着笑意。 宋山可却急得双手连摇:“不,不,不,川岛少佐,您这是冤枉我了,我怎么敢哪,我宋山要是有这种心,管叫我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川岛芳子瞟了他一眼,笑道:“我说着玩儿的,宋大当家的怎么当起真来了。” 宋山神情一松,还想再说。 秋子已然说道:“三位当家的,我们少佐有点儿累了,是不是有地方让我们少佐歇息歇息。” 宋山忙道:“有,有,有。” 嘴里说着有,两眼却望向了潘九。 潘九可真抓了瞎。他没想到川岛芳子有这个毛病,说真的,他这儿还真没有一个招待女客的像样地方,要是个普通女客,那倒也好办,如今这位女客是唯恐巴结不上,唯恐招待不周的川岛芳子,却让他往哪儿安置去。 潘九正那儿坐蜡,川岛芳子道:“秋子胡说,我哪儿累了。” 她还是真不累,也没想到秋子会让她歇息。 秋子冲她递过一个眼色:“少佐,潘二当家的这儿又不是别处,论起来也不是外人了,您干吗还客气,不养养精神,到时候怎么听戏啊。” 川岛芳子入目秋子的眼色,心里有点纳闷,可是她没再说话。 这一下潘九更苦了,正这儿苦着呢,宋大少突然说了话:“二叔,让川岛少佐上小凤妹妹楼上歇歇不就行了么?” 一语惊醒了梦中人,潘九猛拍一下手:“对,我怎么就没想起。” 转望川岛芳子忙道:“少佐,委屈您上我女儿楼上歇息歇息去,您看怎么样?” 川岛芳子道:“方便么?” “方便,方便,有什么不方便的,您上她那儿歇息,是她的造化,只要您不嫌就行了。” “嫌?”川岛芳子娇笑道:“令媛的香闺一定跟皇宫似的。” “您好说,只您不嫌就行,请吧,我给您带路。” 说着,潘九就要走。 宋大少爷忙道:“二叔,您是主人,在这儿陪田中先生吧,我陪川岛少佐去。” “那……也好,你去就你去吧。” 宋大少爷又讨了好差事,向着川岛芳子躬身摆了手。 “又要麻烦宋大少爷了,真不好意思。” 话虽这么说,川岛芳子到底带着秋子前头走了。 宋大少爷小心翼翼的旁边陪着,到了潘小凤的小楼前,川岛芳子一边打量小楼,一边道:“大少爷,潘姑娘在楼上么?” “大半在吧。” “我看还是麻烦大少爷,先上去跟潘姑娘说一声吧,要不然会显得太冒昧,而且我跟秋子都是男装,要不先说一声,待会儿还得多费口舌。” “少佐说得也是,那么两位就请在这儿等等。” 宋大少爷三脚并成两步,进了屋,上了楼。 潘小凤正靠在床头看书,一见宋大少在门口探头探脑的,一怔竖了柳眉,把书一扔,霍地站了起来:“谁叫你上我楼上来的?” 宋大少爷忙走了进来,赔笑道:“凤妹妹,你别生气,不是我要来的,是二叔叫我来的。” “别的人都不能动了,叫你来?” “真的,凤妹妹,不信你可以去问问二叔。” 一听这话,潘小凤气消了些,可是说话仍没好气:“我爹叫你来干什么?” “凤妹妹,是这样的——” 他把他的来意说了一遍。 潘小凤一听脸上就变了色:“什么话,拿我的卧房给客人歇息,不行。” “凤妹妹——” “少罗嗦,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拿我当什么人,潘家这么大的地方,哪儿不能让客人歇息,偏上我这儿,她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凤妹妹,你小声点儿,刚不跟你说了么,是日本黑龙会的川岛芳子。” “我没聋,我听见了,她就是天皇老子,正宫娘娘也不行。” “凤妹妹,你这叫我怎么说,她人已经来了啊。” “容易,让她回去。” 潘小凤拧身坐在了床上。 宋大少上前了一步:“凤妹妹,你这不是让二叔为难么?” “他为什么难了,我都得替他着想,他怎么就不为我着想。” “话不是这么说,这不是别的事,川岛芳子来干什么,你不是不知道,这种人物能得罪么?” “少跟我来这一套,我不比你糊徐,日本人要是为这么点事儿把合作的事吹了,合作并不是福,我看得很清楚,‘三义堂’对他们有大好处,就是怎么着,他们也照样会巴着合作的。”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你去告诉她,我说不行,让她找别处歇息去。” “凤妹妹,这话你让我怎么说啊!” “你不能说是不是,好办,我对她说去。” 潘小风站起就要往外走。 宋大少爷本就急得头上见了汗,这下连脖子上的青筋也蹦起来了,忙抬手拦:“不行,不行。” “怎么不行?” “凤妹妹,你不能这么做啊!” “为什么不能,你要明白,卧房是我的,不是我爹的。” “凤妹妹,我求求你好不好!”宋大少爷可是真急了,眼珠子都红了。 潘小凤白了他一眼,突然笑了:“这就怪了,你干吗这么热心哪!” “这个……这个……”宋大少爷突然结巴了,道:“凤妹妹,不是我热心,是二叔把这差事儿交给我了。” “呃,那就这样儿吧,我不怪你,你去叫我爹来跟我说,或者是我去跟我爹谈谈去。” “这……”宋大少爷又急得双手连摇:“凤妹妹,你不能,你不能这样儿做啊!” “这又怎么不能了?” “凤妹妹,这么一来,川岛少佐一定会知道,她要是知道了,心里一定会不高兴。” “呃,她要到我这儿来歇息,还得迁就她高兴,怎么就没人管我高兴不高兴啊!” “凤妹妹,不是这意思,而是这个人咱们得罪不起呀,她只说句话,就关系咱们‘三义堂’的前途呀!” “有这么严重?” “哎呀,凤妹妹,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是来干什么的,要是万一把她惹了,她不跟咱们‘三义堂’合作了,转过头去找了别人,这整个华北,往后还有咱们‘三义堂’混的么?” 潘小凤冷然一笑道:“别把我当傻子,这件事我看得比谁都清楚,除了‘三义堂’,她们找不着合适的人合作,怕谈不成的该是她们,而不是‘三义堂’,该拿乔的是咱们,我不懂怎么偏咱们处处迁就她们。” “这,凤妹妹,不管怎么说,你先点个头让她上来歇息,让我把这件差事应付过去,行不?” “你知道我的脾气,”潘小凤沉下了脸:“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凤妹妹,你,你……”宋大少爷都急得要掉泪了:“我给你跪下好不好?” 说着,他竟真要往下跪。 潘小凤忙往旁边一躲,喝道:“你这是干什么?” “凤妹妹,你……” “好了,好了,我答应了就是,你去叫她上来吧!” 潘小凤终于点了头。 宋大少爷大喜,没口地答应,连声地谢,转身要走,突又想起了什么,急转回了身:“凤妹妹,你可不能当面给人家难看啊!” “当面给她难看,”潘小凤冷笑了一声:“我有那工夫,有那心情?” “凤妹妹——” “你到底是去不去,要是等我改变了心意,你就是说出个大天来,可就没用了。” “是,是,”宋大少爷硬是没敢再多说,连忙答应:“我这就去,我这就去。” 宋大少爷急急忙忙的走了,不过转眼工夫,他带着川岛芳子跟小秋,又上了楼头。 潘小凤看川岛芳子,微一错愕,她没想到川岛芳子长得这么漂亮,是这么位美艳娇媚的人物。 川岛芳子看潘小凤,也为之微一怔。 宋大少爷一旁连忙介绍。 川岛芳子展颜笑道:“我还不知道潘二当家的,有这么一位漂亮的小姐呢。” “好说,少佐夸奖,”潘小凤那里居然笑靥迎人:“我这儿既脏又简陋,只要少佐不嫌,尽请在这儿歇息。” “我已经很不安了,潘姑娘要是这么说,我就更不安了!” “那么少佐请歇息吧,我失陪了。” 说完了这话,潘小凤没等川岛芳子有任何反应,径自出卧房走了。 她可不是没地方去,她下了自己的小楼,就进了金刚所住的精舍。 ------------ 十一 不到转眼工夫,宋大少爷被赶下了小楼,等到他知道川岛芳子方面这会儿也没什么指望,再想找潘小凤聊聊时,他却找不着潘小凤了。 小楼上,川岛芳子打量过了潘小凤的卧房后,由衷地赞叹:“真不错,可见‘三义堂’平常的日子过得是多么舒服,财源有多么广。” “可不么!”秋子道:“别处的买卖不用说,光这天津卫的花赌两档,就够他们挥霍的。” 川岛芳子哼哼一笑道:“过不了多久,这些就都是咱们的了。” 她往床上一坐,真要躺下歇息。 秋子忙道:“少佐,你真要歇息啊?” “怎么不真,你不是叫我来歇息的么?” “别人不知道我的用意,少佐不会不知道。” “我知道,你的心意还能瞒得过我,我不想跟他见面。” “是根本就不想呢,还是不愿意在这儿跟他见面?” “根本就不想,‘黑龙会’不允许这个,而且我自己也不愿意沾这个。” 秋子没说话,找张椅子坐了下来。 “怎么,不高兴了?”川岛芳子看了秋子一眼。 秋子道:“没有啊,我为什么要不高兴?” “那你为什么不说话呀?” “既是少佐根本就不愿意沾,我还能说什么?” “鬼丫头,还跟我玩这个。” “我跟了少佐多少年了,少佐一直拿我当自己的妹妹,又何必跟我玩心眼儿。” “秋子,”川岛芳子脸色凝重了许多:“不是我跟你玩心眼儿,我总觉得跟他这样下去,不大妥当。” “不妥当,有什么不妥当的?” “我说不上来,总觉得他这个人不是一般人。” “他的确不同凡响,要不然我也不会在中间做这个红娘了。” “我不是指这。” “那少佐是指什么?” “难道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总觉得少佐是太过多虑,少佐,情报人员是要保持敏锐的触觉,但是这敏锐的触觉不能对每一个人都打上问号。” “那么你说,为什么他现在突然成了‘三义堂’的人?” “这很容易解释,像他那么个人,处在天津卫这种地方,是要有个托庇,要不然他没办法长久待下去,再不就是他是个人才,‘三义堂’吸收了他。” “有这么巧么,我动溥仪的时候,他出现在我眼前,现在,我来动‘三义堂’,他又出现在我眼前。” “我认为都是巧合,少佐不是不知道,他跟溥仪老早就认识,常是‘静园’的座上客。” “那么现在呢?” “少佐,这件事咱们保密得很够,中国方面不可能知道,再说他们也做不了‘三义堂’的主,而且咱们已经跟‘三义堂’谈好了,你还操那么多心干什么?” 川岛芳子沉默了,尽管她没说话,可是她脸上的神色是复杂的,过了半天,她才说:“秋子,这儿是潘家,人多,耳目杂。” “耳目再杂,可都是‘三义堂’的人,‘三义堂’是让咱们吃定了,谁敢说什么,再说,你早先就跟他认识,找老朋友来说说话,谁又能说什么?” 川岛芳子目光一凝,似笑非笑地道:“秋子,你拿了那位金少爷多少好处?” 秋子道:“天知道我是为了谁,我是怕少佐错过姻缘啊!” 川岛芳子往后一靠,闭上了眼,没再说话。 秋子站起来出了卧房。 □□□ 秋子在前院,很容易地找到了金刚,因为金刚刚从厨房的西跨院走出来,一眼就让秋子看见了。 秋子迎了上去,道:“金少爷,我们姑娘想见见你。” “呃,在哪儿?” “在后头一座小楼上,潘姑娘的卧室里。” 金刚微怔,道:“金姑娘这么看得起,我怎么能不识抬举,你先走一步,我随后就来。” “是。” 秋子答应一声走了。 望着秋子的美好背影不见,金刚沉吟了一下,也迈步往后去了。 他料准了,川岛芳子既在小楼上,潘小凤必不会在。 潘小凤既不在小楼上,就必在他所住的精舍里,所以,他没先去小楼,先去了精舍。 果然,他没料错,潘小凤真在他床上躺着呢。 他进卧室,潘小凤坐了起来:“你怎么回屋来了?” 金刚道:“你把卧室让给东洋的贵客歇息了?” “可不!”潘小凤一脸的怒容:“气死我了,要不是想想你的话,要搁以前的脾气,她连我的小楼都别想上。” “你做的对!小不忍则乱大谋,你要是太坚持,‘三义堂’的三位当家的就下不了台。” “我不是冲着谁下得了台,下不了台,而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自从心里有了你,脾气就变好了不少!” “小凤,记住我一句话,人不能没有脾气,但要看对谁,对什么事,文王一怒而安天下,吴三桂一怒为红颜,这两下里差别很大。” “我知道!我记下了,你回屋里来干什么?” “我有别的事,料准了你会在这儿,所以先来看看。” “你怎么料准了我会在这儿?” “我听说你把卧房让给那位东洋贵宾了,让归让,可是你必不会跟她在一场儿,既然你不在小楼上,必不会到别处去,不在这儿在哪儿。” 潘小凤笑了,娇媚一笑,深情一瞥:“你可真是料事如神啊!还有什么别的事儿?” “那位东洋贵客找我去谈谈。” 潘小凤一怔:“找你去谈谈,为什么?” “因为我老早就认识她了,她是日本‘黑龙会’的悍谍,为了工作,她化名金碧辉,原先在马六姐旗下的‘四喜班’里待过一阵子。” “呃?我明白了。”潘小凤美眸一转,似乎豁然想通了。 “你并没有真明白。” 金刚却浇了她一盆冷水。 “是么?”潘小凤还不服气。 “当然!” “那么你就给我个真明白。” “别让我给你真明白,拿你的眼睛慢慢看,用你的聪明慢慢想!用不了多久,你就真明白了。” “我现在就要真明白。” 金刚摇摇头:“我不能!你也不会相信,还是自己看,自己想吧!” 他说完话,要走! 潘小凤从床上跳起来,伸手拉住了他:“你说,你怎么说我怎么信!你说什么我都信。” “小凤——” “我说的是真心话。” “小凤,你能代我保守秘密?” 金刚迟疑了一下才问。 “能,绝对能。” “就连你爹也不能告诉。” “可以,”潘小凤脸上忽泛疑色:“究竟是什么秘密,连我爹也不能告诉?” “小凤,川岛芳子为工作,化名金碧辉,投身在‘四喜班’里,我在那儿认识了她,结果她的工作功亏一篑。现在她到‘三义堂’来进行她的工作,而我又在她眼前出现,她的这件工作也成不了,我就说这么多了,其他的你自己慢慢去想吧!” 潘小凤的心窍,的确够玲珑剔透,猛一惊,瞪大了一双美目:“难道你是——” “小凤,就是这个秘密。” 潘小凤接着是一阵激动:“这下我真明白了,我真明白了,我做梦也没想到,做梦也没想到。” “小凤,我所以告诉你,是因为你明大义,是因为我认为你能信赖。” “谢谢你!我懂,我懂,你放心!我就是死也不会给你说出去。” “没那么严重。” “我的眼光不错,我没有看错人,我好高兴,好高兴。” 说着,说着,她突然哭了。 金刚握住了她的手:“小凤,别这样。” 潘小凤猛抬头:“可是他们已经谈成了……” “我知道!川岛芳子当初的工作就是等于已经成功了。” “你的意思是这回……” “恐怕命运要跟上次一样。” “你是打算——” “慢慢看,行么?” “行!” “到时候说不定还要你帮忙。” “我能帮得上忙?” “任何一个懂民族大义,爱国家的人,都帮得上忙。” 潘小凤好激动,好兴奋:“好!到时候只要你说一声,赴汤蹈火我在所不辞。” 金刚点了头,有句话他想说,可是话到嘴边他又把它咽了下去。他知道,这句话现在还不能说,因为那会让潘小凤很难选择。 尽管他已经料定了潘小凤的选择,可是他毕竟不忍心。 他握了握潘小凤的手:“我去了!等我。” 潘小凤温顺地点了点头。 □□□ 金刚上了小楼。 秋子头一个埋怨:“怎么这么久?” “有些事不能不处理。” “您有什么事儿啊?” “小秋姑娘,这儿这两天前前后后,里里外外都归我管!” “呃!原来如此。” “坐吧!”川岛芳子含笑说了话。 两个人落了座,秋子退出去了。 “好久不见了!”川岛芳子凝目一聚。 “的确。” “好么?” “还好。” “不问问我?” “正想问。” “那么我快了一步,你慢了一步。” 金刚淡然一笑道:“时间能冲淡一切,的确不错!” “什么意思?” “姑娘显得生分多了。” “怎么见得?” “姑娘,你跟金刚之间,需要这种客套么?” 川岛芳子笑了:“这么说,是我的错了?” “我倒是不敢这么说,只不过对姑娘这种对故人的态度,稍觉不满而已。” 川岛芳子瞟了他一眼,微笑道:“你要弄清楚啊!我现在是‘三义堂’的贵宾,而你只不过是‘三义堂’一个三等头目而已。” 金刚一笑站起,道:“既是这样。贵宾请歇息吧!金某人不敢打扰,告退。” 他一抱拳,转身要走。 “站住!”川岛芳子一声轻喝。 金刚停了步,可没转回身。 香风掠身而过。川岛芳子到了他面前,轻咬贝齿,瞪着他道:“你要是敢走出这间屋,看我以后还理你不?” 金刚淡然一笑道:“姑娘,故人寒透了心,受不了这个啊!” 川岛芳子娇媚地瞟了他一眼,嗔道:“讨厌,连个玩笑都开不起,过来!” 她伸柔荑拉住了金刚的手,把金刚拉回坐处,按在了椅子上。 这情景要是落在宋大少爷眼里,怕宋大少爷不妒煞羡煞。 川岛芳子往后退了一步,美目紧紧盯着金刚,香唇边有一抹似笑非笑牵动:“恐怕你已经知道我是谁。” 金刚道:“金碧辉金姑娘。” 川岛芳子娇靥上浮现起疑惑神色:“呃?” 金刚道:“我只认识一个金碧辉金姑娘。” 川岛芳子眨动了一下美目:“能不能说得明白点儿?” “没什么不可以的,”金刚道:“早在姑娘头一趟去过‘静园’之后,我就知道姑娘是何等样人了。” “怎么知道的?” “皇上告诉我的。” “他只知道我是川岛浪速的养女川岛芳子而已。” 金刚笑笑道:“姑娘小看皇上了。” “怎么说?” “当皇上的,身边哪能没几个智囊人物。姑娘当年由王爷亲手押给川岛浪速为人质,唯一的条件是让‘黑龙会’助满清复国,而川岛浪速是‘黑龙会’数一数二的人物,多少年后的今天,姑娘回国,透过李莲英进见皇上,明白的表示奉父命尽忠,皇上身边的几个智囊人物,还能悟不出姑娘是何等身份?” 川岛芳子为之动容:“这我倒没想到,既是皇上知道我是什么身份,为什么还愿意跟我走?” “姑娘是要我分析,还是要考我?” “两样都不是,是请教。” “那我就不敢说了。” “算要你分析,行了么?” “姑娘要是让我分析,我把原因分为两点:其一,是皇上还贪恋过去,贪恋过去的富贵荣华,这一关原本很少人能看开看破。” “其二呢?” “其二,就请姑娘原谅我真言了,皇上的心思有一半是在姑娘身上,这一关也是很少人能看开看破的。” 川岛芳子是个悍谍,久经训练,历尽战场,可是现在她的娇靥上却浮现了红晕:“你看得倒挺透澈的啊!” “姑娘别忘了,我是个旁观者。” 川岛芳子目光忽一凝:“你是中国人,是吧?” “当然!这错不了。” “既然这样,你又知道了我的真正身份,还敢拿我当故人么?” “‘三义堂’的三位当家的,也是中国人,真要说起来,姑娘你也是中国人。” “呃?你图的是什么?” “‘三义堂’的三位当家的,图的又是什么?” “你跟他们不同。” “怎么样个不同法?” “你家里有的是钱。” 金刚笑道:“姑娘没搔到痒处,这不能算理由,论钱财,‘三义堂’三位当家的只消一句话,要多少都有,金家比起他们三位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他们三个钱财是够多,可是权势还不够,你不会贪图这个。” “姑娘又错了,他们三位执掌‘三义堂’,势力遍华北,这都还嫌不够,我还不及他三位,岂又甘心长久雌伏?姑娘,人生在世,不为名即为利,欲望是永远难以满足的,岂不闻沟壑易填,人心难填?” 川岛芳子坐了下来,坐在金刚对面,紧盯着金刚,好半天才道:“要是这样的话,我得跟你好好谈谈。” “呃!姑娘要跟我谈什么?” “我想多了解了解,确定一下。” “姑娘想了解什么?确定什么?” “一句话!你是真心,还是假意?” “假意?我要是假意的话,麻烦可就大了,我安的是什么心?姑娘这岂不是指我是姑娘的敌人了么?” “我还真有点怕!” “既是这样——” “你应该体谅我的苦衷。” “姑娘的苦衷是——” “我是充份相信你,可是我要对整个‘黑龙会’负责,你不能让我将来对‘黑龙会’说不出话来。” “我不懂姑娘的意思。” “你追求的是什么!我给你什么,我打算吸收你人‘黑龙会’。” 金刚一怔道:“姑娘是跟我开玩笑。” “像么?” “姑娘,我是中国人。” “‘黑龙会’里,中国人恐怕不见得比日本人少到哪儿去。” “呃?真的?” “你要是愿意加入‘黑龙会’,将来你就会知道,我不是骗你。” “姑娘,问题不在我愿意不愿意,而在我够不够格。” “是我吸收你的,是不是?” “这么说,姑娘认为我够格?” “你所具备的条件,是从事情报工作最理想不过的条件!” 金刚低下了头,没说话。 “怎么,不愿意?” “不,不是,”金刚忙抬起头:“而是……” “我不勉强你马上答应,你可以考虑。” “我不是这意思!”金刚强笑摇头:“而是,而是,……实在是有点怕!” “怕?”川岛芳子美目一睁:“怕什么?” “我也说不上来究竟是怕什么,我这心情姑娘应该能体会,姑娘当初要进‘黑龙会’的时候,恐怕也有我现在这种感受。” 川岛芳子突然格、格、格地娇笑了起来,笑得像乱颤的花枝。 金刚苦笑道:“姑娘别见笑。” 川岛芳子不笑了,摇着头,微带着娇喘:“不,你弄错了,我不是笑你,而是由你现在想起了我当初,我当初也是跟你现在一样,甚至比你现在强,好些日子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金刚一听这话也笑了。 川岛芳子接着说道:“你这种心情、这种感受我能体会,完全能感受,完全能体会,现在可以不必去管它,任何一个人都会这样,我是问你愿意不愿意?” “愿意不愿意?我求之不得,只是姑娘得先把‘黑龙会’的规法告诉我清楚,我听说‘黑龙会’的规法很严,要不先弄清楚,万一……” “我知道,这个你不用担心,往后你只照着我的话去做事,就不会出错。就算万一出了什么错,自有我给你担待,要罚也罚不到你头上。” “真要是那样的话,我宁可罚到我头上来。” “呃?为什么?” “不为什么!” 金刚没有明说为什么,而川岛芳子却给予深情一瞥,道:“你放心!‘黑龙会’的规法虽严,可却不是不讲理的规法,而且‘黑龙会’的规法最重的只是背叛罪,别的倒没有什么。” “那就好,我还不至于触犯这一条。” “你愿意了?要不要再多考虑考虑?” “要考虑姑娘请考虑,我用不着。” “那么,从现在起,背着人的时候,你应该称呼我少佐!” 金刚站了起来:“是,少佐。” 川岛芳子跟着站起,上前一步,微扬着娇靥,无限娇媚,吐气如兰:“用不着我再提醒你,这是最高机密吧!” “用不着。” “不过有件事我还得提醒你,我的部下不好当,对我的命令要绝对服从,哪怕是要你服侍我。” “我知道,我会的。” “在某一方面,你是个老手,说不定哪一天我会叫你来在这方面好好服侍服侍我。” 金刚一怔:“姑娘。” “少佐。” “是,少佐,这……” “怎么,不愿意?” “不,是我的荣幸,我巴不得少佐现在就需要这种服侍。” 川岛芳子笑了,伸出兰花指,在金刚颜角上轻点一下,然后飞快地吻了金刚一下,娇媚地道:“现在不需要,别沾沾自喜,也许有过一次之后,你会讨饶,情愿除掉这个‘义职’,去吧!” “少佐别忘了,我叫金刚。” 川岛芳子为之一怔。 金刚突然伸手揽住了川岛芳子那圆润,蛇一般的腰肢,两片嘴唇飞快地印在了她两片樱唇之上,压得紧紧的。 川岛芳子略一挣扎,接着就没再动。 良久,良久,金刚放开了川岛芳子,转身出门而去。 川岛芳子手抚着两片樱唇,愣住了,旋即,她的娇靥上泛起了红晕,美目中也绽出异采。 “少佐!”秋子进来了。 川岛芳子忙放下手,强自趋于平静。 秋子一双眼多厉害!已经看出不对来了:“怎么了?” “没什么!”川岛芳子掩饰地转身拿起一根烟卷儿。 “他走了?” “嗯!” “怎么这么快就走?” “你要我留他到什么时候?话说完了,还不该走?” 秋子皱眉道:“少佐,我对你了解得很够,可是唯独在这方面……” “秋子,说正经的吧!”川岛芳子把身子转了过来,她已经完全恢复了冷静,冷意有点逼人:“我已经把他吸收进‘黑龙会’里来了!” 秋子猛一怔:“少佐,你说什么?你己经把他吸收进‘黑龙会’里来了?” “嗯!” “少佐,你,你怎么能这么做!” “怎么,我做错了?” “少佐,我虽然不赞成你怀疑他,但是你把他吸收进‘黑龙会’里来,却嫌太早了。” “太早了?什么意思?” “咱们应该多观察观察他——” 川岛芳子冷笑了一声:“别把我当傻子,我是做事那么轻忽草率的人么?我怀疑他,绝对是怀疑的,尽管他救过我,可是我的怀疑那是一种安排,我所以先把他吸收进来,就是为试他,这样我方便交付他任务,不要多,只要一次任务,我就能试出我的怀疑是不是多余的了。” 秋子呆了一呆:“这么说,少佐并没有正式吸收他。” “当然。” 秋子长长吁了一口气,道:“害我白紧张了一阵,”目光忽一凝,接问道:“少佐,你的怀疑要是多余的呢?” “我是毫不犹豫的收他,建议‘黑龙会’加以重用,他是个干间谍的好人选。” “要是你的怀疑不是多余的呢?” 川岛芳子眉宇间泛起懔人的冷肃之气:“这种人绝不能留,因为他是咱们一大劲敌。” “少佐下得了手么?” “我杀过的人可不只一个。” “这一个有点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的,要是有这种想法,就不配从事情报工作。” “但愿少佐的怀疑是多余的。” “我也希望如此,像他这种人,不可多得。” 秋子沉默了一下,间道:“少佐打算交付他什么任务呢?” “现在我还没决定。” “把‘三义堂’有些事交给他不行么?” “不行!‘三义堂’没什么事要他做的,而且这里的事也试不出他来。” 秋子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川岛芳子躺上了床,两眼呆呆地上望,呆呆地抽着烟卷儿! □□□ 金刚回到了住处。 潘小凤在等他,一见他进屋,急迎上来握住了他的手:“怎么样?” “坐下来说。” 两个人走过去坐了下来。 金刚没瞒潘小凤,除那两吻之外,他都告诉了潘小凤。 “她疯了?她非倒霉不可。”潘小凤有点激动。 “她没有疯,但是她的确非倒霉不可,别小看了川岛芳子,她这么做是有用意的。” “呃?她有什么用意?” “吸收我的事,可真可假,你懂么?” “我不懂!” “所谓可真,吸收我这么一个人,她们并不吃亏,不是我夸口,整个‘黑龙会’也挑不出一个像我这样的,我一个人做的事,能抵她们半个‘黑龙会’所做的事,而且她一旦吸收了我,我就得有所表现给她看看。” “可假呢?” “是一样达不到她的要求,她就有冠冕堂皇的理由杀我,这就是可假。” “这分明是个圈套嘛!”潘小凤瞪大了一双美目。 “本来就是个圈套。” “这女人好毒啊!” “做间谍本来就是这样,可是强中还有强中手啊!” 潘小凤看了看金刚:“你打算怎么对付?” 金刚笑了笑道:“你听过‘空城计’这出戏么?” “听过啊!怎么?” “诸葛亮从城楼上下来,最后一句唱词是什么?” 潘小凤想了一想,美目猛一睁:“将计就计显奇能?” “对!就是这样一句。” 潘小凤突然间显得有点忧心忡忡的:“你——有把握?” “我从不打没把握的仗。” “可是她们人多,你只一个人。” “谁说我只一个人?” “你也有帮手在这儿?” “怎么没有?眼前不就是一个么!” 潘小凤正色道:“别开玩笑,我说的是正经的,我担心你。” 金刚拍了拍潘小凤的手,笑道:“放心!我不会孤军奋战的,老早老早以前我就布署好了。” “真的?” “这是什么事!这是一场关系重大的战争,其重要性绝不比几千万大军对垒差,我能掉以轻心,我能骗你么?” 潘小凤放心地笑了,一个如绵娇躯,缓缓地偎向了金刚。 金刚推躲都不是,只好任潘小凤偎进了怀里! □□□ 寿筵时候到了。 宾客们坐满了大厅。 一般人家的大厅大不到哪里去。 可是潘九家这座大厅,宽宽裕裕的能容六十桌酒席。 这是单算“贵宾”,前大厅,前后院,几个跨院的酒席还不算。 如果是要一总算,酒席总在两百桌以上。 这是“三义堂”的二当家潘九自谦,没有大过铺张,没有太惊动人,要不然寿筵的酒席还不止此数。 像去年宋大当家的做寿,一顿寿筵整整开了五百桌。 宾客们坐好了,“三义堂”里的那些人忙上了,拿酒的、端菜的,川流不息。 酒是各地的名酒,整缸整缸的。 菜是京里的名菜,山珍也好,海味也好,无一不是京里名厨的绝活儿。 曲指算算,“三义堂”出动的人手,连桩卡都算在内,共是六百三十六个。 两个字囊括一切:惊人! 最忙的是潘府的总管“千手千眼”莫一青。 金刚交给他个差事,要他负责查验送往招待贵宾所在地的后厅的每一道菜。 这可整了他了。 莫一青号“千手千眼”。 如今他这“千手千眼”却派不上用场。 他带了四名亲信,就在后厅门口拐角处设立了一处“检查站”,一道一道的试,一样一样的试,忙得他满头是汗。 金刚站在不远处冷眼旁观,心里直乐。 虎头老七就站在金刚身旁,拿眼瞟着金刚,似笑非笑地道:“留神点儿唷,莫一青可是恨上了你了。” 金刚慨然道:“那没办法,碰上这种事儿,谁能闲着,他是二当家府的总管,二当家亲信里的亲信,这种事儿不交给他又能交给谁。” 虎头老七笑道,“算了,你那点心眼儿少在你七姐面前耍了。” 金刚笑了笑,没说话。 当然,这是默认了。 虎头老七面前,默认这一桩,一点关系也没有。 戴天仇走了过来,含笑道:“金大哥,我可以交差了吧?” 金刚一摇头:“别忙,这话说早了,要等到大伙儿把这些菜都下了肚,一个一个没事儿,你才能算交差。” “金大哥这话不公平。” “怎么不公平?” “万一有个贪吃的,吃坏了肚子,那也能怪我么?” 金刚笑了,虎头老七也笑了,鲜红的小嘴儿冲着莫一青那边呶了呶,轻声道:“别抱怨了,兄弟,你金哥用心良苦,已经给你拉个做伴儿的了。” 戴天仇往那边看了一眼,道:“最好别让他跟我做上伴儿。” 虎头老七又笑了。 只听楚庆和的话声传了过来:“什么事儿这么乐了,说出来让我也乐乐。” 话说完了,人也到了三个人的跟前。 虎头老七跟他是死对头,笑容一敛,看也没看楚庆和一眼。 倒是金刚过意不去,笑道:“天仇老弟说,他监了这么一天的厨,赶明儿也能掌杓了。” “这可是真的,”楚庆和随声附和,道:“学什么都得用眼去瞧,天仇老弟人聪明,瞧还能瞧不会。” 金刚道:“真要是这样,谁还愿意过那学徒苦日子,满天下都成了名厨了。” 这句话听得楚庆和也笑了。 马六姐过来了,直擦汗。 金刚道:“辛苦了,六姐!” 马六姐摇头道:“我的姥姥,可喘口气儿了。” 楚庆和道:“马六,都张罗好了?” “可不!不都张罗好,能说喘口气儿。” “行了!待会儿好好儿过过戏瘾了。” 虎头老七冷冷道:“楚管事最好别看戏。” “七姐这话什么意思?” “万一让你瞧上了哪个呢?你瞧上谁谁不倒霉?” 楚庆和赧然一笑道:“瞧七姐说的,这是二当家府,我哪儿敢哪,再说也轮不到我啊!” “你明白这一点就好。”虎头老七又冷冷地给了他一句! 楚庆和竟一声不吭地受了。 当然,楚庆和他是冲着赵霸天,哪怕心里再不痛快,面儿上也不敢带出来。 拿酒、端菜不是他们几个的事儿,几个人闲在一旁聊得既轻松又痛快。 莫一青不住地拿眼往这边瞟,恐怕他心里更恼金刚了! 这一顿寿筵,连吃带喝整整三个钟头。 酒足饭饱,剩下的就是余兴了——看戏。 没多大工夫,戏台前满了,有坐的、有站的。当然,坐的全是贵宾。 贵宾分的也有等级。 “三义堂”的三位当家的跟川岛芳子她们,就坐在最前头一排。 宋大少爷紧挨着川岛芳子,一会儿递茶,一会儿递水果、瓜子,对他自己的爹也没这样。 没看见潘小凤,不知道她上哪儿去了。 金刚带着他的人,就站在“观众席”后,暗中监视着各处。 马六姐又得忙上一会儿,带两个人监视后台去了! 戏班子两三个,韩庆奎的班子却是给贵宾们唱的。 锣鼓号儿打过,上戏了,加官晋爵之后,吉祥的祝寿戏上了。 头一出“天女散花”。 名角儿方玉琴方老板的天女。 做功好,身段也好。散花散的更好,一朵花正好落在寿星潘九爷怀里。 两声喝采。 一阵掌声。 宋老大打趣:“行了,老二,天女把花散给了你,今年要不交好运,你找我。” 方老板一出场,本就立即吸引住了三位当家的目光,那就跟铁碰了吸铁石似的。 如今这么一来,潘九更乐了。 潘九正乐着,方老板投过来娇媚一瞥,还带着娇羞的笑意。好了,潘九喝多了,不!刚才他喝的不少,可是他没一点酒意。 如今,他却有点醉了,脸色红了,两眼之中现出了异样的光采。 潘九上钩了。 太容易了。 可是古来以这种香饵钓男人,又有哪一个男人不是急着吞钩? “天女”散过了花,方老板下场了。 一阵掌声。 三位当家的把手都拍疼了。 尤其是潘九,生似那双手不是他的。 有这一出就够了。 真的有这一出就够了。 往后的戏码绝不是“天女散花”。 可是三位当家的仍当那是“天女散花”。 只要坤角上场,不管身子是谁的,三位当家的准把人家的脸看成了方玉琴方老板——那位娇媚又带着动人羞涩的“天女”! 台上唱的是什么,是哪位名角,三位当家的全不知道! 他们三个都忙上了。 只忙一样。 个个拉来了自己一名亲信,然后耳语两句。 金刚看在眼里,胸中更亮了。他小妹这个忙帮得好。 瓦解这个“三义堂”,恐怕全仗他这位小妹一个人了。 韩庆奎班角儿多,台柱名角方玉琴方老板只上了一出“天女散花”,别的戏自有别的角儿上。 此刻,方老板想必正忙着在后台卸妆。 先进后台的,是潘九的亲信莫一青,他却没看见方老板,忙问在后台的马六姐。 马六姐说,方老板回东跨院歇息去了。 于是,莫一青匆匆离开后台,赶赴东跨院。 第二个进后台的,是宋山的亲信。 他得到马六姐同样的答复。 最后进后台的,是孙老三的亲信。 马六姐做人公正,不偏不向,说词一个字不差。 莫一青先赶到了东跨院,方老板正在卸妆。 “方老板,”莫一青笑容满面到了跟前:“我们二当家的想见见你,今儿晚上单独请你吃饭,当面有重谢。” 方老板一口答应,还谢了一声。 莫一青走了。 接着来的,是宋老大、孙老三的亲信。他们俩没碰着面,可是得到的答复全一样:“已经答应二当家的了,恕难分身。” 三个亲信戏台前耳语回话。 潘九面有喜色,眉飞色舞。 宋老大皱了皱眉。 孙老三脸色不大好看。 还好,两个人都没说什么。 到底还顾磕头拜把的情份,不能为个戏子就闹不痛快,让人看笑话。 真顾磕头拜把的情份么? 恐怕只有老天爷知道了! 戏一完,客人散了。 宋老大、孙老三前脚送走了贵宾川岛芳子跟日本领事田中,后脚就走了,没像预期的留到晚上。 潘九有点意外,可并没有怎么在意。 走就走吧!自己弟兄还计较那么多! 离天黑还早,潘九心里尽管急,却只有忍了。 大白天找个戏子见面,潘九他也怕落人话柄,只有先歇息去了。 金刚找个空,先到了东跨院,马六在门口-望,金刚见着方老板,了解一下情况,然后面授一番机宜。 方老板当然是一一遵命。 之后,金刚就回到了自己的住处,潘小凤在那儿等着他,两个人又谈起了属于他们两个人的话。 □□□ 潘九好不容易盼到了天黑,一点灯,立即着莫一青前去请方老板。 暖阁里一桌酒,精美、情调、气氛都不错,潘九独自一个人鹄立等候。 莫一青到了东跨院,方老板已盛妆以待。 莫一青接凤凰似的把方老板接进了暖阁。 潘九爷满脸笑容相迎。 “还没给九爷拜寿呢。”方玉琴娇媚一瞥,俏生生就要拜下去。 潘九乐极,上前相扶:“起来,起来,这是干什么!” 方老板的柔荑,搭上了潘九的手站了起来。 潘九却没肯再松手,拉着方老板到桌前坐下,坐都坐下了,还不肯放手。 莫一青轻咳上前:“二爷,您还没谢人家方老板呢!” 潘九如大梦初醒,“呃!”地一声,忙松开方老板的手:“你给拿过来。” 莫一青应声转身,捧过来一个精致的檀木盒子,打开来递到桌前。 盒子里,一付珍珠项链,一付珍珠手镯,一付珍珠耳坠,一付珍珠胸针,映着灯光,闪闪生辉。 潘九接过来,递方老板:“这有我一点小意思!” “哎哟!”方老板一脸惊容,却难掩乍惊还喜的喜意:“这么重的赏,叫我怎么敢收啊!” “这不是赏,是谢!”莫一青一旁答腔。 “还谢呢?”方老板秋波一转,娇媚横生:“台上失了手,一朵花砸着九爷,不罚就是好的。” “就是谢的那朵花,大哥说我非交好运不可,当然该谢。”潘九急忙接了话。 “九爷,您可千万别这么说,您越这么说,我心里就越不好过。”方老板话说的诚恳,还带着些楚楚可怜的模样儿! 就这模样儿,看得潘九心里更不忍了,忙道:“不、不、不,你千万别这么想,我说的是实话,掏心窝的实话,要是有半句假,管叫我遭天打雷劈。” 方老板玉手争忙按了过去,她按住了潘九的嘴,可是迟了,潘九已经把话说完了。 方老板急得什么似的,一跺绣花鞋,向着潘九皱眉叫道:“哎呀!九爷,您干吗赌这么重的咒儿嘛!我相信您说的是实话就是了。” 潘九不但嘴皮发软,心里更是受用得很,慌忙接过方玉琴的手来,轻轻拍着说:“不要紧,不要紧,看你急的!这不是让我心疼么,只要你相信我就行了。” 莫一青一旁道:“是啊!方老板,这会儿可以收下我们二爷这份儿谢礼了吧?” 方玉琴从潘九略嫌粗糙的大手里,轻轻抽回了柔荑,眼望着那个檀木盒子,道:“这么说,我倒是因祸得福了,再不领受就未免太不识抬举了。” 她两手捧起了檀木盒子,往下一矮身,道:“九爷,我谢——” 潘九既没容她施下礼去,也没容她再说下去,伸双手挽扶,几乎把人家一个娇躯拥在了怀里,妙得是,方老板她并没有躲闪。潘九说:“这是干什么!又来了,我这是谢你,你怎么反倒谢起我来了。” 方老板等潘九把她扶了起来,才微微地侧了侧身,从潘九的怀里往外挪了挪。 莫一青一旁轻咳了一声:“二爷,菜都凉了。” 他这是提醒潘九,欲速则不达,别操之过急把人家给吓跑了。 潘九还不错,一点就透,忍了忍胸中的激动,道:“呃、呃,唉!净顾着乱了,把这事儿都给忘了,坐、坐,方老板坐。” 方老板往后微退坐了下去,瞟了潘九一眼,道:“九爷,您这样方老板、方老板的,我可当不起,我叫玉琴,您干脆叫我的名儿吧!” 莫一青那儿拿壶斟酒。 潘九听得两眼猛一睁:“行么?” “瞧您问的,怎么不行,别人不行,您还不行么?” “太好了,”潘九拍了一下手,道:“那就听你的,玉琴,来!玉琴,咱们先喝一杯。” 潘九举起了面前杯。 方玉琴犹豫了一下,伸出水葱也似的两根玉指也端起了那细瓷的小酒杯,可是她说:“九爷,我们吃的是开口饭,靠的全是这付嗓子,我可不能多喝。” 潘九眼一睁道:“这怎么行……” “九爷,这是冲着您,要是换个别人,我还点滴不沾,连碰都不碰呢!” 莫一青道:“二爷,方老板说的是,吃开口饭仗的就是一付嗓子,要是喝坏了嗓子……”潘九往下一放酒杯,跟着拍了胸脯:“怕什么,凭玉琴这么个人儿,还愁饿着?不要紧,戏不能唱就不唱,就留在我这儿,我养你一辈子。” “哎哟!”娇媚地瞟了潘九一眼:“我们怎么敢,我们哪儿,来的这么大福气呀!” 潘九一整脸色道:“玉琴,我……” 莫一青轻咳一声,拦住了潘九的话头:“二爷,您要是爱护方老板,就别勉强她,少喝点儿就少喝点儿吧!这是您,换个别人人家方老板点滴不沽,碰都不碰呢!” 潘九对莫一青,以前怎么样,不得而知,如今却是言必听,计必从。莫一青话一说完,他立即改口道:“好、好、好,少喝就少喝吧!” 他干了一杯。 方玉琴只沾湿了一下香唇。 莫一青一旁让着:“空着肚子喝酒伤身子,有酒不能没菜,来、来,方老板,吃菜、吃菜,吃点儿菜。” 一边说着,他还一边用干净筷子为方玉琴挟菜。 喝了点儿酒,吃了点儿菜,莫一青欠了个身:“您两位慢慢喝,我上厨房看看汤去。” 他走了。 这间暖阁里,就剩下潘九跟方玉琴了。 潘九催着让着,又让方玉琴沾了一下酒。他自己连干了几杯,脸色已微有红意,两个眼珠子也不大灵活的,老在方玉琴脸上转,可就是转不到别处去:“玉琴,今年多大了?” “整廿,不小了。” “唱了多久戏了?” “十四岁就进了班子,到现在整六年了。” “六年就红成这样儿,真不容易。” “那是托九爷的福,跟大伙儿抬爱。” “没那一说,一大半还是你自己行,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没人了,”方玉琴头一低:“十四岁那年,爹娘就全过世了,要不然怎么会抛头露面吃这碗开口饭。” “呃!那怪不得,真苦了你,委屈你了。” “也没什么,这是命,人总斗不过天,只好认命了。” “你现在是拿包银,还是……” “拿包银,情况好的时候,多拿几个,情况不好的时候,少拿几个,这么些年了,班子里大伙儿处得跟一家人似的,也就不计较那么多了。” “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女人,不能唱戏唱一辈子,你有什么打算没有?” “能有什么打算?”方玉琴愁苦地笑了一笑:“像我们这种人,又能有什么打算?只有走一步算一步,到哪儿说哪儿了。” “不行啊!玉琴,”潘九眼瞪大了,眼珠子上都有几根血丝:“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一个女人能唱戏的岁数没几年,要是现在没个打算,到了不能唱的时候怎么办?” “九爷,您抬爱,我也不瞒您,像我们这种人是不敢想那么多,那么远的,要是想得多,想得远了,一天都过不下去。” “不是办法,不是办法!”潘九头摇得像货郎鼓:“玉琴,我这个人天生一根直肠子,说话不会拐弯抹角儿,这样吧!你拿包银再多,也是有时候有数儿的,不如现在离开班子留下来跟我,我保你一辈子吃喝不尽,你看怎么样?” 方玉琴怔了一怔,笑着:“九爷,您这是跟我说笑。” 潘九一把抓住了方玉琴的手:“不!我这是掏心窝子里的话,真的!要是有半句假话,管叫我遭……” “九爷——” “好、好,我不赌咒,我不赌咒,玉琴,你愿意不愿意?” “九爷,您这是当真?” “当然是当真,你要是不信,我可又要赌咒了。” “九爷,您没听人家说,戏子无情?” “你不会,你不是那种人,人心都是肉做的,只要我对你好,你不会对我无情。” “九爷,您是不是喝多了?” “喝多了?笑话!那几杯酒能难倒我,玉琴,你——” “九爷,我没这么大的福份,您可别折我。” 潘九急得一阵激动,抓得方玉琴的手紧紧的:“玉琴,你怎么好这么说,我家里过世得早,只有一个女儿,都十几二十了,我早说想再娶,可是一直没找着合适的。” “这么说,您是打算娶我,不是玩儿玩儿就算了?” “这什么话,我潘九可不是那种人。没错,我玩过不少女人,可是你不同,对你我不会,天地良心。” “九爷,”方玉琴这种事似乎见多了,她并没有怎么当回事儿,笑吟吟地道:“我很感动,也很感激,这样吧!您让我考虑考虑。” “还考虑什么,愿意就是愿意,不愿意就是不愿意。” “九爷,话不能这么说,这是一辈子的大事,我不能不慎重。” “玉琴……” 方玉琴站了起来,手还没抽回,道:“九爷,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潘九没松方玉琴的手,霍地站了起来,沉下了脸:“看样子你是不愿意?” “不!九爷,”方玉琴仍然笑吟吟的:“您误会了,我只是要考虑考虑。” “我要是不让你考虑,现在就给我答复呢?” “九爷,您干吗这么急呀!” “我这人就是天生急肠子。” “您急我可不能急,这是一辈子的大事。” “我不管什么大事小事,我要你是要定了,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潘九终于现原形了。 方玉琴却仍笑吟吟的:“九爷,您是怎么了,您是喝多了吧!那您歇着吧!我该走了。” 方玉琴想挣着抽回手,不但没能挣脱开,潘九反而把她拉得一个跄踉更往里了,潘九冷笑道:“走?你做梦,要是我姓潘的不摆下话去,你们哪一个也走不了。” “九爷,您——”方玉琴惊声道。 “少再罗嗦,姓潘的看上你是你的福气,你的造化,不愁你吃喝穿,你还求什么,答应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我姓潘的不喜欢霸王硬上弓,你就在这儿给我好好想想吧!” 方玉琴低下了头…… 潘九抓起一杯酒,一仰而干。 □□□ 在金刚住处。 金刚、潘小凤泡了两杯茶,正对坐灯下轻声细语地谈着,不关儿女私情,天南地北什么都谈。谈着谈着,金刚掏出怀表看了一下。 “怎么,”潘小凤问:“要睡了?想下逐客令?这多不礼貌?” “不是的,”金刚微一摇头:“我只是想告诉你件事儿。” “什么事儿?” “令尊把韩庆奎班的名角方玉琴方老板叫到暖阁快一个钟头,我很为那位方老板担心!” 潘小凤一怔:“真的!你怎么知道?” 金刚笑了笑:“这儿有什么事儿我不知道的?” 潘小凤脸色变了一变:“你的意思是——” “帮个忙,把那位方老板救出来。” “我这就去。” 潘小凤霍地站起来走了。 □□□ 方玉琴低着头,还不说话。 潘九可没那么好耐性,眼一瞪:“怎么样,想好了没有?” 方玉琴仍低着头没吭声。 潘九脸上浮现起一丝狰狞冷笑:“我从不喜欢霸王硬上弓,今儿个我得改一改了。” 他站起来逼了过去。 方玉琴猛抬头一脸惊容:“你、你想干什么?” 潘九没说话,脸上的狰狞笑意浓了。 方玉琴惊骇的往后退:“你、你不要过来,你再过来我可要叫了。” “叫?哈!”潘九笑了:“叫吧!你叫破喉咙,看看有没有人敢来管?” “你、你、你……” “我怎么?给脸不要,不识抬举,姓潘的哪一点配不上你?你是他妈的什么三贞九烈的女人?” 话说到这儿,潘九左手一把抓住了方玉琴的胳膊,右手抓住了方玉琴的领口,一凝动,就要往下撕。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儿—— “爹!”门口传来潘小凤冷冷一声。 潘九一怔回顾,急忙松了方玉琴:“小凤,你、你怎么来了?” “您是说我不能来、不该来?” “这是什么话?这是你的家,你还有哪儿不能到的。” “那就好,”潘小凤转望方玉琴:“这位可是韩庆奎班的方玉琴方老板?” 方玉琴面有余悸的点了点头。 潘小凤突然笑了:“我找了你老半天了,想让你教我段儿戏,怎么找也找不着,弄了半天你在这儿啊!走吧!上我那儿坐坐去。” 方玉琴当然是连声应好,这是救星,还有不好的道理?她刚要往外走。 “慢着!”潘九喝了一声,望着潘小凤道:“小凤,你这是什么意思?方老板是我的客人。” “我知道!”潘小凤冷冷道:“可是您这不是待客之道!只有我替您招待这位方老板了。” 潘九脸色一变:“小凤,你要弄清楚,这是我的事。” “您也要明白,我是您的女儿。” “女儿能管做爹的事?” “不是我管,我是替我娘管。” 潘九一怔苦了脸:“小凤,你这是——” “我说的是实话。” “小凤,我已经很对得起你娘了。” “那是您的看法,我不这么想,您还记得不记得我娘临走以前跟您说的那些话!这么些年来,您是怎么做的您自己明白,我这个做女儿的说了什么了?眼前这位方老板跟您的女儿差不多大,您能忍心?” “这……” 潘九一时没说上话来。 潘小凤转望方玉琴:“方老板,我还等着你教我戏呢,走吧!” 方玉琴连忙答应,走了过来,可是她刚到潘九身边,潘九突然伸手一把抓住了她,她惊叫一声急望潘小凤。 潘小凤的神色很平静,只冷冷望着潘九。 潘九半天才叫出一声:“小凤,你……” 潘小凤没说话。 潘九猛然甩了方玉琴,大吼:“滚、滚,都给我滚。” 方玉琴忙走向潘小凤。 潘小凤拉着方玉琴的手走了。 潘九又抬手猛一扫,“哗喇!”桌上的杯、盘、碗、筷掉了一大半,碎了。 潘九又猛跺一脚:“我就不信,我非把她弄到手不可,要不然我就不姓潘。” “哗喇!”他抬手又是一下。 潘九发的脾气不小,这套细瓷餐具是他平日最钟爱的,别人连碰都不让碰一下,今儿晚上为“招待”青衣祭酒方玉琴方老板,他才从密室里拿出来派上用场,如今在他气头上,抬手扫这么两下,只不知道等他气消人平静之后,会不会后悔。 □□□ 潘小凤从乃父那虎口里救出了“娇弱”的方老板之后,没带方玉琴往东跨院去,径自带着方玉琴到了金刚的住处。 一路上,方玉琴对潘小凤不住的谢,不住的感恩,直到进了金刚住的屋,她还谢个不停呢! 金刚没想到潘小凤会把方玉琴带到这儿来,潘小凤带着方玉琴进来,看得他不由一怔。 就这一怔神工夫,潘小凤指着金刚道:“方老板别谢我,要谢该谢这位,要不是他告诉我你让我爹请去了暖阁,我还不知道这回事儿呢!” 方老板打从进屋,一双美目也直直地盯着金刚发怔。这当儿潘小凤一说话,她才像大梦初醒似的定过了神:“这位,这位不是金爷么?” “是呀!”潘小凤眨动了一下美目,娇靥上浮现起诧异之色:“方老板认识他呀?” 金刚也已定过了神,含笑道:“赵总管交待我负总责,东跨院我不知道跑了多少趟了,方老板怎么会不认识我?” “感谢潘姑娘跟金爷的大恩。”方玉琴走上前就要向金刚盈盈拜倒。 金刚忙道:“小凤,快扶方老板。” 潘小凤上前扶住方玉琴。 金刚道:“方老板要谢还是谢潘姑娘,千万不能谢我,要不然方姑娘你是害了我。” 方玉琴讶然道:“金爷您这话……” “我是‘三义堂’的人,这要是让二当家的知道,二当家的岂饶得了我?” 方玉琴为之一怔。 金刚旋又转望潘小凤:“小凤,你不该带方老板到这儿来,要是让谁看见,把话传进二当家耳朵里,我这条命就没了!” 潘小凤道:“怕什么,有我呢!” “哎呀!姑娘,”金刚苦笑道:“你总不能一天廿四小时都跟着我吧!这犯了二当家的大忌,万一二当家的咬了牙,什么都不顾了,我怎么办!还是快把方老板送到东跨院去吧!” 金刚既这么说,潘小凤也就没再说什么,带着方玉琴走了。 金刚吁了一口气坐了下来,可是他还揪着一半心,不是为别的,是为那位西贝方老板瞧出潘小凤跟他的关系,定然会跟他好缠一通不可。 潘小凤跟方玉琴走没一会儿,门外来了人,赫然是赵霸天。 金刚忙站了起来:“总座,您还没歇着?” 赵霸天冲他摆了摆手道:“家里多少事儿等着呢!把这儿剩下的事儿料理过以后,恐怕就要回去了。” 赵霸天边说边落了座。 “怎么,今儿晚上就走?” “嗯!你是用不着回去,我是来跟你说一声的,花赌两档我打算暂时找个人代你照顾一下,等你回去以后再接过来,你看找谁合适?” 金刚想了一想道:“这样您看行不?花档就交给马六,赌档让七姐暂时偏劳一下。” “好,就这么办!不过你放心,这只是暂时的,等你一回去,我就让她们交给你,也许你用不着接了。” “您的意思是……” 赵霸天突然笑了!照金刚肩上拍了一巴掌,道:“老弟呀!你还跟我装什么傻,一旦你成了潘府的娇客,还用你接花赌两档?” 金刚有点不好意思,搓着手道:“总座——” “老弟,”赵霸天又热络地拍了他一下:“男子汉大丈夫,该这样,这有什么害燥的?我耳不聋、眼不瞎,姑娘对你怎么样,我胸中雪亮,二当家的也很欣赏你,这是机运,也是你行,连大当家的少爷都求不到,你没费吹灰之力,垂手就得到了,也可见二当家的对你是多么器重、多么爱护,好好儿干,别辜负了人家,也别忘了你这个当总管的赵大哥。” 当然,赵霸天也够势利的,尽管他贵为总管,三人之下,多少人之上,他也得拉拉关系,走走内线。 金刚何等样人,自是胸中雪亮,有这种机会还能不会把握,当即道:“您放心,要是真有那么一天、我不会忘总座您的提拔大恩。” 赵霸天自是欣慰异常,可是他却没有过份流露,含笑拍着金刚说:“自己兄弟,还说什么大恩不大恩的,只别忘了你这个大哥就行了,你歇着吧!我走了。” 他站起来要走。 金刚跟站起来要送。 忽地,赵霸天又转回了身,带着点犹豫说了话:“兄弟,还有件事儿,恐怕你得伸把手赐鼎力,帮你大哥个忙。” “什么事儿?总座,您吩咐就是,赐鼎力帮忙,我不敢当,只敢说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没那么严重,也许你已经看出来的,我对老七有点儿特别,我不瞒你,我在她身上花费了多少心血,可是她老不疼不痒的跟我装糊涂,我看她跟你挺谈得来的,得便你给口角春风,美言几句,玉成玉成。” 赵霸天不愧老奸巨猾工心计,这不啻点明了,虎头老七是他的人,别人最好少打主意。 这番话听得金刚心头一连震动了好几下,可就在心头震动之际,他已想好了对策,等赵霸天话一说完,他立即道:“原来是这回事儿,不瞒您说,我是看出来了,也听说了不少,只是,总座——” 金刚脸色一整,目光一凝,望着赵霸天道:“我斗胆问您一句,您这可是玩儿真的,还是玩儿假的?” “什么叫玩儿真的,什么叫玩儿假的?” “总座,这两句话您不会不懂。” “玩儿真的怎么样,玩儿假的又怎么样?” “总座,我相信您也看出来了,七姐这个坤道可是不比一般坤道哦,江湖上跑了多少年,她见的多,经过的也不少,有担当、有胆识,还有些别人不会的绝活儿,她是个愧煞须眉的奇女子,您对她要是真心,您放心,这件事说什么我也会给您说成,您要是打算玩儿假的,您原谅,我不惜得罪您,这个忙我不能帮。” 赵霸天一阵激动,为之动容,伸手抓住了金刚的肩头:“好兄弟,你是个血性奇汉子,别的不冲就冲着你,赵霸天是打算玩儿假的,他就不是人。” “行了,总座,有您这句话就够了。” “我不谢了,兄弟。” “等事成了再谢不迟。” 赵霸天走了。 金刚送到了门口。 潘小凤迎面走来。 赵霸天哈个腰走了。 潘小凤走到了门口。 金刚没等她问便道:“赵霸天给我辞行来了。” “呃!要回去了?” “嗯!把剩下的事儿都料理完了就走。” “他可真是既懂礼又周到啊!” “还一口一个兄弟,热络得让人感动。” “哼!没一个不是势利眼。” 潘小凤一脸轻蔑地进了屋。 金刚跟过去坐在她的对面,笑了笑道:“赵霸天到底是个工心计的厉害人物。” “怎么?” “他临走特意嘱咐我,虎头老七那儿口角春风,给他多做美言,务必帮他促成这件事。” “怎么单找你?”潘小凤眨动了一下美目。 “据他说,虎头老七跟我较为谈得来。” “是么?” “是实情。” “呃?” “别瞎想,人家只是看我顺眼点儿,跟我谈得来而已。她身世坎坷,遭遇也让人同情,我也只是多寄于些同情而已!” “虎头老七身世坎坷,遭遇让人同情?” “别听信传言,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大有人在。她置身在‘三义堂’这么一个圈子里,为了保护自己,有时不能不多应付几个,真要说起来,她还是个能洁身自好的妇道。” “听口气,你对她了解得相当多嘛!” “可以这么说,她是有赌王之称的小马的遗孀,她原是好人家的女儿,遇人不淑,造物弄人,碰上了小马那种人,换来了江湖上厮混,风尘里打滚,一辈子悲惨的命运。” “呃!原来她是小马的寡妇……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一半是她亲口告诉我的,一半是我自己知道的。” “这个圈子里,知道她的来龙去脉的,可不多啊!”潘小凤深深地看了金刚一眼,当然意味着什么。 金刚淡然一笑:“很简单,‘三义堂’这个圈子里,对她有企图的人也不在少数。” “你对她没企图?她看准了这一点?” “虎头老七是个历尽沧桑,饱经历练的人,两眼雪亮,什么人怀什么心,是瞒不了她的。” “你怎么对她没企图?” “我为什么要对她有企图?” 潘小凤沉默了一下,微微一点头说道:“我应该信得过你,只是……有人说,少妇比少女动人,是么?” “只能说春花秋月,各有动人之处,唯一不同的是少妇接触过男人,比少女懂得男人而已。” 潘小凤扬了扬眉梢儿:“这一点我不能不自叹不如。” “可是,你知道不?她宁愿像你一样,还是个天真、纯洁的少女。” 潘小凤怔了一怔,旋即低下了头:“我明白了,我比她幸运的多。” 金刚没说话,欣慰的目光已代替了他要说的话。 潘小凤抬起头:“我怎么看她一天到晚有说有笑,挺高兴挺乐的?” “各人表现的方法不一样!有的人让眼泪住外流,有的人让眼泪往里流。再说,‘三义堂’也不是个任人一天到晚皱眉、哭丧着脸的地方,更不是个能同情谁的地方,痛苦、流泪,给谁看?” 潘小凤脸色趋于凝重,道:“这倒是,从今后,我对她要另眼相看了。” “真要在‘三义堂’找能说话的知心朋友,曲指算算,也只有马六姐跟虎头老七两个人了!” 潘小凤目光忽一凝:“你是怎么对赵霸天说的?” “我能不帮他的忙么?” 潘小凤脸色一变:“你是要害她!” “我会么?” “那你是——” “你慢慢往后看吧!” 潘小凤对金刚有充分的信任,金刚既然这么说,她也就没再多问,又坐了一会儿,金刚催着把她催走了。 ------------ 第十二章 只听井桧说道:“老弟,不假也不错吧!” 李玉翎定了定神道:“馆主这儿没有跟我同名同姓的人?” 井桧抬头说道:“这武术馆姓这个姓,叫这个名,只有老弟一个。” 李玉翎讶然说道:“这是谁……” 并桧道:“我正问老弟,你怎么反倒问起我来了?” 李玉翎道:“馆主,我在宫里没有人,真要说起来,知道我李玉翎的人也没有几个。” 井桧道:“真的,老弟。” 李玉翎道:“馆主,要有,我该巴不得承认,再说要是我在宫里有人,我也不会到这‘承德武术馆,来了。” 井桧呆了呆,微一点头道:“老弟这话倒是不错,你老弟要是宫里有人,还进得什么‘承德武术馆’,那这是怎么回事儿。” 李玉翎苦笑抬头道:“馆主都不知道,我又怎么知道。” 井桧道:“那这事儿就怪了……” 李玉翎道:“馆主,宫里那来人还在馆里么?” 井桧抬头说道:“走了,早走了,条子送到就走了,小庙里容不下大神,宫里来人还会在我这武术馆里多呆。” 李玉翎道:“问问他也许知道这是谁下的条子。” 井桧道:“这条子我知道是谁下的,行宫‘神武营’的那位统带,这是他的表记,任何来往公文他都是写这么记号,咱们这统带叫荣富,出身正黄旗,老弟认识么?” 李玉翎抬头说道:“不认识,我那有这么大的造化认识‘神武营’的统带。” 井桧皱眉说道:“那这件事儿真怪了……” 乐逵在他身后说道:“不管怎么说,统带下条子要调咱们李玉翎老弟进宫听差去,是铁一般的事实。” 井桧点头道:“说的是,这既假不了,也错不了,这么办吧!老弟收拾,我叫乐逵送你去……” 李玉翎道:“怎么,这么急。” 并桧道:“统带亲笔下的条子那是开玩笑的,我有几个脑袋敢耽误,老弟不看那两字‘着即’么?按说一大早我该叫你老弟进宫去的。” 李玉翎还待再说。 井桧已然摆手又道:“别耽误了,老弟,再耽误是给你这老哥哥找麻烦,乐逵帮老弟收拾收拾去。” 倏然一变而为老哥哥,距离一下拉近了好多,还要乐逵帮李玉翎收拾,要在前一天乐逵那冰冷神色就够瞧的! 现在就不同了,乐逵愿意的很,答应一声走了过去。 李玉翎忙伸手一拦,道:“不敢劳驾,我自己来吧!好在只有几件换洗衣裳,其他的都是武术馆的。” 说完了话,他转过身去收拾衣裳,乐逵可没闲着,站在一边儿打下手,递这递那的,挺殷勤的。 井桧在一旁说道:“老弟,这一鱼跃龙门,可别忘了你待过的这‘承德武术馆’啊!有空常想着来坐坐。” 李玉翎道:“那是一定,馆主几位的这份情我也忘不了。” 井桧道:“你老弟是个有心的朋友,我在这武术馆主事也不是一天了,像你老弟这种人还是头一回遇上,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了,算我没看错人,没交错朋友,今后我几个都得仰赖你老弟。” 李玉翎道:“这是什么话,怎么说馆主总是我的上司,这是永远变不了的。” 井桧道:“我可只拿你老弟当朋友看待。” 李玉翎道:“这个我知道。” 乐逵很勤快,说话间他已为李玉翎打好了包袱,来的时候是这样,走的时候还是这么一个包袱。 井桧在一边说道:“您老弟是在武术馆待的天数最少的一个,要叫他们知道,怕不要羡慕死。” 步履响动,鲁金提着一只大茶壶走了进来,他进门一怔,道:“哟,怎么馆主也在这儿……” 他一眼瞥见床上的包袱“噢”地一声接问道:“老弟这是干什么?” 李玉翎还没答话,井桧已然说道:“你昏了头,谁是你的老弟,没规矩!” 乐逵也拍手说道:“这儿没你的事,也用不着提水倒茶了。” 鲁金有点尴尬,没作声。 李玉翎忙道:“馆主,我打进馆头一天起就跟鲁金称兄道弟,人家都是朋友,这样显得近一点。” 鲁金好不感激,向李玉翎投过一瞥。 李玉翎接着说道:“鲁兄,我要走了,刚预备跟你告辞去。” “怎么?”鲁金一怔忙道:“老弟要走了,上哪儿去?” 井桧接了口,态度和气了不少,道:“李老弟要进宫听差去了,统带亲自下条子指名要李老弟……” 鲁金“啊呀”一声,瞪大了眼把大水壶往地上一放,跨前一步抓住了李玉翎的手,激动地道:“那真是太好了,那真是太好了,恭喜老弟,贺喜老弟,我早就说老弟有这么飞黄腾达的一天,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早……” 乐逵道:“这有什么稀奇,李老弟本来就是个能人,能人不会被冷落。” 井桧持着胡子点头说道:“说得是,说得是,我有同感,乐逵这话正说到我心里头去……” 鲁金有点窘,望了李玉翎一眼,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道:“老弟,别在意,我这个人天生的笨嘴……” “那里话。”李玉翎道:“这是实话,交朋友讲究的就是两字实在,我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其实我根本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鲁金道:“这还能是怎么回事,准是老弟的才能让宫里知道了,再不就是馆主把老弟的能耐报了上去……” 井桧乐了道:“这我可不敢居功,常说几句好话倒是有的。” 李玉翎那有不明白的,嘴边儿上的话还不会说,趁势一句:“谢谢馆主,我不会忘的。” 井桧道:“老弟别这么说,往后常来坐坐,心里有老哥哥这个朋友就知足了。” 鲁金把话接了过去:“真的,往后老弟没事办的时候可常来坐坐。” 李玉翎道:“那是一定,一个人怎能忘本,饮水总要思源的。” 井桧点点头说道:“老弟真是个朋友,老弟真是个朋友。” 乐逵一旁说道:“馆主,时候不早了。” 鲁金伸手抓起床上的包袱,道:“走,老弟,我也送送你。” 李玉翎道:“这怎么敢当,我自己来。”伸手就要去捡包袱。 鲁金提包袱手往后一缩,道:“老弟还跟我客气,能给老弟提提包袱,这是我的造化,别人想提都提不到呢!我先出去了。” 话落,转身往外就走。 井桧向外一摆手道:“老弟,请吧,说真的,我还真有点舍不得呢!不过这是老弟往上爬的机运,也是没奈何的事。” 李玉翎道:“馆主爱护,我以后经常来看馆主的。”迈步走了出去。 出了屋,鲁金提着包袱在前,井桧跟李玉翎走个并肩,乐逵大踏步跟在后头,李玉翎看得清楚,那一间间的矮屋子里,老有一对目光透过门缝在看他。 井桧送李玉翎送到大门,乐逵向鲁金一把捡过包袱,道:“交给我吧!我送李老弟去。” 鲁金没管那么多,任乐逵抢去包袱,他却冲着李玉翎道:“现在都在一个城里,老弟千万常来坐。” 李玉翎满嘴的答应着道:“鲁兄放心,那是一定,那是一定。” 井桧一旁煞有其事地道:“临别我奉赠老弟两句话,这事儿不比别的事儿,为人处事要千万小心,老弟要好好的干,就凭老弟这身能耐,不会没有更上一层的一天,这一天也不会太远的。” 李玉翎道:“多谢馆主,金玉良言,我自然会长记心中,馆主,我走了。” 一抱拳,转身要走。 井桧突然叫住了他道:“老弟,请等等。” 李玉翎回过身来道:“馆主还有什么吩咐。” 井桧道::“这是什么话,我那里敢当呀!临别我没有别的奉赠,只有这个以壮老弟行色,将来老弟也定然用得着它。” 自袖管里拔出一枚带鞘的匕首递向了李玉翎。 李玉翎接过一看,他立即认出这一枚匕首就是乐逵日前交给他,用来刺杀秦天祥那枚匕首。 李玉翎睹物思人,心里又是一阵刺痛,他道:“谢谢馆主,馆主自己怎不留……” 井桧道:“我留也没用,老弟会用得着它,宝剑赠英雄,名马赠烈士,我没有剑,只有拿这枚匕首意思意思。” 李玉翎道:“无论怎么说,我都得谢谢馆主……” 乐逵道:“时候不早了,咱们走吧!去晚了,到迟了,头一个倒楣的是我。” 井桧道:“第二个就会是我,老弟别耽搁了,走吧!” “那么我就告辞了。”李玉翎向着井桧一抱拳,又向鲁金打了个招呼,偕同乐逵步下石阶而去。 井桧跟鲁金站在门口目送,井桧脸上没表情,鲁金唇边却含着一丝笑意。 行宫在“承德”城北,所以乐逵跟李玉翎一离开武术馆便折向了北,顺着大街往行宫方向行去。 刚走完一条街,离“武术馆”还没多远,突然从对街跑过来一个人,那是个穿凉褂的年轻人,长像挺英武,袖口卷起,很俐落,也透着一身劲儿,他来到跟前拦住了李玉翎,他脸上没有表情,话说得却是挺和气! “请问一声,尊驾可是姓李。” 李玉翎一点头道:“不错,我是姓李。” 那年轻人紧跟着又是一句:“李玉翎李爷。” 李玉翎道:“不敢,我就是李玉翎,阁下认得我。” 那年轻人笑了,笑得有点勉强,道:“认得,在那儿我都认得,您有空不妨请借一步说话。” 李玉翎道:“阁下是……” 乐逵老实不客气地突然说道:“你是干什么的,李爷现在没空,改天再说吧!” 李玉翎跟着说道:“我有要事待办……” 年轻人忙道:“李爷不敢多耽搁您,只一下工夫,我知道您有要事待办,可是这件事也很要紧?” 李玉翎道:“什么事,能叫我知道一下么?” 那年轻人道:“您有两位朋友等着要见您。” 李玉翎讶然说道:“我有两个朋友,是……” 神色忽然一动,急道:“是不是父女两人。” 他以为是赖大爷跟芸姑。 那年轻人一点头道:“对了,正是父女两人,他两位说跟您是朋友。” 李玉翎心里一阵跳动,转过脸去望着乐逵道:“那父女两人确是我的友人,也可能是久寻未获的亲人,我想过去一下……” 乐逵眉锋一皱,道:“老弟,咱们不能再耽搁了……” 那年轻人道:“只一下子工夫,那两位说要跟李爷见一面,说几句就行了。” 乐逵还没说话,李玉翎己然问那年轻人道:“在那儿?” 那年轻人往对街一指道:“就在对面儿,你瞧见了么,对面儿有家茶馆儿……” 李玉翎抬眼一看,不错,对街是有家茶馆,挑的招牌是“玉壶香”。 茶馆儿里人不少,一时看不见赖大爷父女在那个座儿上,他当即点头说道:“呵,我跟你过去一下。” 那年轻人一喜,道:“我前头带路了。” 说完话,扭头就先走了。 李玉翎急不可待地迈步跟了上去。 乐逵紧跟一步道:“老弟,可别耽搁太久。” 李玉翎只望着对街,这是大白天里,要不然他能腾扑过去,他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不会耽搁太久的。” 其实李玉翎用不着急,这条街没多宽,就这两句说话工夫已然过了街来到“玉壶香”门前。 那年轻人先进了门,进门便高叫说道:“李爷来了,还不看座。” 这时候再看,这“玉壶香”茶馆儿没几个人,只坐着四个身穿黑色裤褂,打扮跟这年轻人一样的中年壮汉子。 这四个中年壮汉子个头儿壮壮的,眉字间都透着一股逼人的英武之气,还有一种江湖好汉那种豪迈劲儿,眼神都很足,一望可知是身手不弱的练家子。 年轻人这一喊,那四个壮汉子立即站了起来。 最后头那个浓眉大眼看上去年纪较为大一点的壮汉子,伸手向别座抬过一把椅子,望着李玉翎,目光炯炯,一转手,道:“李爷请坐。” 李玉翎道:“谢谢,我不坐了,我赖……” 那年轻人截口道:“李爷既然来了,坐坐有什么要紧,只不耽搁太久不就行了么。” 李玉翎一想,当即点了点头,又说了声“谢谢”,抬过椅子坐了下去。 那四个壮汉也落了座,那年轻人却站在李玉翎跟乐逵背后,紧挨着李玉翎,乐逵没坐,站在李玉翎背后。 那浓眉大眼壮汉子望了乐逵一眼道:“老四拿把椅子来,让这位朋友也坐坐。” 那名白净脸年纪较轻的壮汉子站了起来,从别座抬过一把椅子,望着乐逵道:“请坐!” 乐逵微一摇头道:“我不坐了。” 他连个谢字都没有,其实这是当着李玉翎,看在李玉翎的面子上,要不然他会连正眼都不瞧人一下。 他不坐,那白净脸汉子也没多让,陡又坐了回去。 那白净脸壮汉子刚坐下,那浓眉大眼壮汉子又开了口:“老四,给李爷跟这位朋友倒两碗茶来。” 那白净汉子应声站起来走向柜台,柜台里放着不少细瓷茶杯,还有一把直冒热气的大茶壶。 怪的是既不见掌柜,也不见伙计! 李玉翎心里只惦记着赖大爷父女俩,可没留神这么多,他忙道:“谢谢,别麻烦了……” 那白净脸壮汉子像没听见,径自拿茶杯,抓茶叶沏他的茶李玉翎没再拦他,又道:“请问,我赖大爷父女俩在……” 他问的是那浓眉大眼壮汉子,年轻人却在他身后接了口:“在里头,一会儿就出来了。” 那浓眉大眼壮汉子这才说道:“我刚才瞧见二位过街就派人到里头去请了,快出来了。” 李玉翎心定了些,说了声:“谢谢。” 那浓眉大眼壮汉子拿眼上下打量了李玉翎一眼道:“阁下就是李玉翎李爷,不会错吧!” 李玉翎道:“不会错的,我就是李玉翎,等我赖大爷出来阁下就知道了。” 那浓眉大眼壮汉子微一点头道:“说得是……” 抬眼望向李玉翎身后,道:“这位朋友是……” 乐逵道:“跟李爷一块儿的。” 浓眉大眼壮汉子道:“那该一并招待,贵姓。” 乐逵道:“姓乐,能不能再找个人进去催催,李爷还有要紧事儿,不能多耽搁。” 那浓眉大眼壮汉子淡然一笑道:“乐朋友怎么比李爷还急。” 乐逵双目一转,方待再说。 那白净汉子已然端着两杯刚沏的茶走了过来,茶刚砌好,那该有多烫,可是白净脸壮汉子一手一杯,走得四平八稳,跟个没事人一般,这手工夫不常见。 李玉翎没在意,一方面是因为他心里惦记着赖大爷跟芸姑,另一方面也因为这投不进他眼里去。 乐逵也没在意,因为他直心里着急。 白净脸壮汉子把两杯茶往桌上一放,道:“李爷,乐朋友,二位请喝茶。” 乐逵没说话,李玉翎则欠了欠身,道了声谢。 那浓眉大眼壮汉子望着李玉翎道:“李爷请喝茶,我有事请教。” 李玉翎道:“阁下有话只管……” 那浓眉大眼壮汉截口说道:“不忙,等李爷喝了茶再说。” 李玉翎不愿多耽搁,微微一笑,伸手就要去拿茶杯。 乐逵站在他身后,突然伸手一拦,道:“老弟,急什么,凉凉再喝不迟。” 那浓眉大眼壮汉子突然笑了,道:“乐朋友够仔细,李爷要喜欢喝不烫的,请换我这一杯。” 说罢,他抓过自己面前那杯,就要去拿李玉翎面前那杯。 李玉翎明白了,淡然一笑道:“不,我喜欢喝烫的!” 拿起面前那杯,揭开盖儿,吹了吹茶叶,一口气把沏好的一杯茶给喝干了。 对面四个壮汉子,八只眼睁得老大,只听那浓眉大眼壮汉子喝了一声道:“李爷好功夫。” 李玉翎龈然一笑道:“我无意炫露……” 那浓眉大眼壮汉子道:“我知道,李爷让人敬佩,李爷赏脸给了面子,我也谢谢李爷。” 乐逵在李玉翎身后提醒李玉翎道:“老弟,时候不早了。” 李玉翎还没有说话。 那浓眉大眼壮汉又看了乐逵一眼,淡然笑道:“乐朋友可真是急性子,好,咱们现在就言归正传……” 转眼望向李玉翎,笑音一敛,道:“我提个人李爷应该认识。” 李玉翎道:“谁?” 那浓眉大眼壮汉子道:“此人曾在‘天威牧场’任总管……” 李玉翎一怔,只听得乐逵冷笑说道:“我早就知道不对,可没料到还是秦天祥一伙的。” 他要动,那年轻人也要动。 那浓眉大眼汉子喝住了年轻人,望着乐逵冷冷说道:“乐朋友待会儿有你施展的时候,现在我还有话跟李爷说。” 乐逵也不愧是条硬汉子,一点头道:“好,我等你。” 那浓眉大眼汉子转眼望向李玉翎:“李爷你认识这个人了。” 李玉翎已然定过了神,他一边盘算着怎么应付,一边点头说道:“认识,我没想到几位拿我的朋友作饵……” 那年轻人在他身后冷冷说道:“你错了,所谓父女俩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我乐得将计就计,我所说的几位朋友是指你面前的这四位。” 敢情是这么回事儿,李玉翎心里不免有点失望,可是心里也着实松了不少,赖大爷父女没在他们手里,这事就好办多了。 那浓眉大眼汉子抬手一指李玉翎身后,道:“让我先给李爷介绍个人,这是秦天祥的亲侄子,秦天祥的兄嫂去世早,他是秦大祥带大的,等于是秦天祥的儿子。” 李玉翔的心情为之沉重了一分,他知道,越跟秦天祥关系近的人越难应付,那仇恨也越大。 只听那年轻人在他身后说道:“姓李的,我叔叔……” 那浓眉大眼汉子眼一睁道:“小林,君子绝交绝不出恶言,别那么没规矩,等我说完了话,有你说话的时候。” 那年轻人很听话,恭敬地应了一声,道:“是,二叔。” 那浓眉大眼汉于回手一指另三个壮汉子,道:“我四个是秦天祥的兄弟,李爷听见了,刚才小林叫我二叔,我们四个并没跟秦天祥烧过香,磕过头,可是彼此处得跟亲兄弟一样,李爷现在明白我们跟秦天祥的关系了吧!” 李玉翎微一点头道:“是的,我知道了。” 那浓眉大眼汉子道:“容我再请教,我听说李爷是跟秦天祥一道儿从‘天威牧场’来的,不知道有没有这回事。” 李玉翎点头说道:“不错,确有这回事儿。” 那浓眉大眼汉子道:“后来秦天祥住进了‘隆福客栈’,李爷则一个人进了‘承德武术馆’,是么?” 李玉翎道:“也不错。” 乐逵不耐烦地突然说道:“有什么话你不直接了当的说,干什么这么婆婆妈妈,拐弯抹角儿的。” “怎么?”那浓眉大眼汉子抬眼说道:“乐朋友不耐烦了?” 乐逵道:“我是有点不耐烦了。” 那浓眉大眼汉子脸色一沉道:“这由不得你,你只有耐住性子听着。” 乐逵脸上变了色,冷冷一笑道:“看看由得了咱们谁!” 他刚要动,那年轻人翻腕一柄解腕尖刀抵在了他背心上,冷冷说道:“姓乐的,你最好老实点儿。” 乐逵倏然而笑,他没把这柄尖刀放在眼里,刚要再动,只听那浓眉大眼汉子冷然说道: “乐朋友,他那柄刀淬过毒,见血封喉。” 这就不同了,乐逵神情一震,便没敢再动,可是他嘴上不甘示弱,道:“我看你们是要造反了。” 那白净脸壮汉子砰然一声拍了桌子,怒声说道:“姓乐的,你少神气,你要放明白点,现在你是落在我们几个手里,造反那是便宜,我们几个要杀了你们这些为虎作怅,助纣为虐,弃宗背祖的狗腿子,鹰爪牙,你又能拿我们几个怎么样!” 乐逵的脸色好不难看,道:“这话可是你说的。” 那白净脸壮汉子尚待再说。 那浓眉大眼汉子一抬手,冷然叱道:“老四,你那来那么好的心情?” 那自净壮汉子没再说话,恶狠狠在瞪了乐逵一眼,两眼直欲喷出火来。 那浓眉大眼汉子喝住白净脸壮汉子后,转望李玉翎,跟个没事人儿似的道:“听说昨晚上李爷到‘隆福客栈’去过一趟,有这回事么?” 李玉翎道:“阁下是听谁说的。” 那浓眉大眼汉子道:“‘隆福客栈’的伙计见过你。” 这由不得李玉翎不承认,其实他也没有否认的意思,他只是想听听他们说的,当即一点头道:“确有这回事,昨晚上我确实到‘隆福客栈’去了一趟。” 那浓眉大眼汉子道:“李爷去干什么的?看秦天祥。” 李玉翎道:“不,我是去杀秦天祥的。” 那三个壮汉子脸色一变,那年轻人叫了一声:“二叔。” 那浓眉大眼汉子冷静地一抬手,望着李玉翎道:“李爷叫人佩服,那么李爷是不是杀了秦天祥。” 李玉翎一咬牙,一狠心,道:“我去‘隆福客栈’的目的便是去杀他的,我当然不会空手而回。” “好话!”那浓眉大眼汉子一点头道:“秦大祥的脑袋不见了,李爷可知道……” 李玉翎道:“我割走了。” 那年轻人怒叫一声:“二叔!” 那浓眉大眼汉子仍很冷静,道:“这么说没人冤枉李爷。” 李玉翎道:“秦天祥确实是我杀的,没人冤枉我。” 那浓眉大眼汉子道:“你请回答我最后一问,秦天祥跟你无怨无仇……” 李玉翎道:“不杀他我不能跃过龙门,这话阁下懂么?” 那浓眉大眼汉子一仰头,哈哈大笑,声音宏亮,中气十足,震得这间茶馆直晃,只听他道:“我懂,我懂,敢情你是拿秦天祥的脑袋当了垫脚石,李玉翎,我要看看你的心是什么做的。” 他两手一按桌沿儿,就要掀。 李玉翎比他快,伸手按在了桌子上。 那浓眉大眼壮汉子一掀没能掀动,却“砰”地一声把桌子掀掉了一块,劲力之大确也惊人。 他惊讶地望了李玉翎一眼,道:“好功夫。” 跟着另三个壮汉子虎地站起。 那年轻人站在李玉翎背后一见动了手,就打算从乐逵背后收回刀子转对付李玉翎,可是李玉翎比他快,右手往后一挥,快捷如电,只听那年轻人闷哼一声,刀已到了李玉翎手里,吓得那年轻人惊叫一声,往后便退。 乐逵狞笑一声转身就要捉那年轻人。 李玉翎站起身子拦住了乐逵,道:“乐兄,咱们没那么多工夫转眼望着那浓眉大眼壮汉子,道:“要真打算替秦大祥报仇,回去换几个来。” 把那柄解腕尖刀往桌上一扔,转身就往外走。 乐逵一见李玉翎要走,他也只有跟上,而那年轻人横跨一步,拦住了门,悲愤的道: “姓李的,你今天还想活着出这个门儿么!” 李玉翎道:“你看看我能不能。” 闪电探掌而出,劈胸一把揪住那年轻人,曲腕往后一带,那年轻人踉跄退去,正好拦住了那要赶过来的四壮汉。 李玉翎脚下没停,一步跨出茶馆儿,乐逵大步跟了出去。 李玉翎听见那浓眉大眼壮汉子在茶馆儿里叫了一声:“小林回来,咱们不行。” 李玉翎头也没回,直向对街走去。 乐逵紧跨一步,激动地道:“老弟好俊好高的身手,今儿个我才是开了眼界,怪不得秦天样,老弟说没用那柄刀就收拾了秦天祥,我还不信呢!如今我是千信万信了。” 李玉翎淡然一笑道:“乐兄夸奖了,我占了个快字,也取了点巧。” 乐逵道:“老弟,你可别这么说,我可不是睁眼瞎子,我也算得上个行家,像老弟你这样的身手,这样工夫,我可还没见过。” 李玉翎笑了笑,没说话。 乐逵又道:“就凭老弟你这工夫,这身手,那还愁不出人头地,飞黄腾达,老弟,以后还望多照顾。” 李玉翎道:“乐兄客气了,请放心,我不会忘记乐兄的。” 乐逵忙道:“那真谢谢老弟了,那真谢谢老弟……” 迟疑了一下,道:“不然,老弟,以我看有你这么一个高手,再加上我这还算不赖的身手,收拾那几个应该是易如反掌,为什么老弟不……” 李玉翎截口说道:“乐兄是问我为什么不把他五个收拾下来。” 乐逵不安地道:“不错,老弟,我正是这意思,你可别在意。” “那怎么会。”李玉翎笑笑说道:“我请教,乐兄可知道他们是什么来路。” 乐逵道:“自然是秦天祥一伙儿……” 李玉翎道:“秦天祥既是叛党,跟他一伙的自然也该是叛党了,是么?” 乐逵道:“那当然……” 李玉翎道:“那么乐兄收拾了这几个就知足了么。” 乐逵呆了一呆道:“我明白老弟的意思了,你用心,我怎么就没想到,我怎么就……老弟,你以为他们还敢再来么?” 李玉翎淡然一笑,道:“乐兄以为他们会就此罢手么?” 乐逵又呆了一呆,点头说道:“对,他们跟秦天祥的关系很够,秦天祥的仇没报,他们怎么会就此甘休罢手,还是老弟行,还是老弟行……” 李玉翎笑笑说道:“放长线,钓大鱼,我正想把长线放出去,还愁那大鱼不上钓,不吞饵么!” 乐逵笑了,笑声里包含着佩服,也包含着不安与惭愧。 说话间,不知道北城已到,乐逵抬手往前面高处一指,道:“瞧,老弟,那就是行宫。” 李玉翎抬眼一看,只见那行宫筑在山丘之上,垒石镣绕,周围老大一圈,一眼望去看不见边儿,的确很宏伟,的确很宽大。 他当即问道:“乐兄,咱们能进行宫里去嘛?” 乐逵道:“当然唆,‘神武营’在行宫里。” 李玉翎望了望那南面的三座宫门,遥见门口禁军四布,禁卫森严,五步一岗,十步一哨,道:“就凭咱们这样,能进去嘛?” 乐逵笑道:“瞧我的,我们有办法,既是武术馆的人,进不了行宫那还行。” 说话间已踏上了那条蜿蜒上升的石板路。 这条蜿蜒上升的石板路,两边都是树,都是些参天的古木,浓荫夹道,一点日头都没有。 别说往上去,刚踏上石板路就觉得一阵阴凉袭人,端的是个避暑胜地,怪不得皇上每年都要临幸承德。 这时候从路旁一株合围大树后闪出个人来,那是个穿绸质裤褂的中年汉子,眼神很足,腰里头鼓鼓的。 他往这儿中间一站,拦住了路,乐逵一见这,一拉李玉翎停了步,低低说道:“瞧,老弟,这就是‘神武营’的……” 那穿裤褂的汉子袖口卷着,露出雪白的一段,打扮像个光棍儿似的,冷冷打量了二人一眼,大刺刺地道:“这儿是什么地方知道么?” 乐逵忙一抱拳,陪笑说道:“这位,我是‘武术馆’来的。” 那身穿裤褂的汉子“哦!”地一声:“原来是自己人,上行宫来干什么?” 乐逵一指李玉翎道:“这位老弟姓李,昨儿个统带亲笔下条子派专人到馆里去,要这位李老弟今儿个进宫来见见他!” 那穿裤褂的汉子又“哦”了一声道:“有这回事儿么?” 乐逵忙道:“这是什么事儿,我还敢骗您么!不信你上去问问那穿裤褂的汉子打量了李玉翎一眼,道:“有名字么?” 乐逵忙道:“这位老弟叫李玉翎。” 那穿裤褂的汉子冷冷看了乐逵一眼道:“我问他。” 乐逵有点窘,忙陪笑应了声道:“是,是。” 那穿裤褂的汉子紧又问李玉翎。 李玉翎也瞪着他,没吭气儿。 那穿裤褂的汉子冷然说道:“你不会说话么?” 李玉翎勉强陪上一笑道:“我以为刚才说过了……” 那穿裤褂的汉子道:“我要你说,他说的不算数。” 李玉翎没跟他计较,当即说道:“李玉翎。” 那穿裤褂的汉子存心罗嗦,道:“怎么个写法。” 李玉翎道:“十八子李,金玉的玉,雕翎的翎。” 那穿裤褂的汉子道:“什么调零的零。” 乐逵插嘴解释道:“就是顶子上那花翎的翎。” 那穿裤褂的汉子双眉一耸,道:“你可真爱说话。” 乐逵一张脸涨得通红,没作声。 他怎么能不难为情,刚夸过了,如今能受这个。 李玉翎有点看不过去,可是他忍住没说话。 那穿裤褂的汉子转头又问了道:“那儿的人?” 李玉翎道:“藏龙沟。” 那穿裤褂的汉子道:“‘藏龙沟’在那儿?” 李玉翎道:“就在‘热河’。” 那穿裤褂的汉子眼一瞪道:“我知道‘热河’,我问你在‘热河’那儿?” 李玉翎道:“松岭山里。” 那穿裤褂的汉子倏然一笑道:“原来在山窝子里,你从那儿李玉翎道:“‘天威牧场’。” 那穿裤褂的汉子道:“没在‘天威牧场’以前在干什么的。” 李玉翎道:“什么都没干,在家吃闲饭。” 那穿裤褂的汉子脸色一变道:“我可是跟你说正经的。” 李玉翎道:“我也没有跟你开玩笑。” 那穿裤褂的汉子脸色又变了一变,可是他没发作,道:“统带今儿个不在营里,你两个明天再跑一趟吧!” 乐逵知道他是有心找麻烦,一急刚要说话。 李玉翎那里又开了口,道:“统带不在,这话可是你说的。” 那穿裤褂的汉子一点头,道:“不错,是我说的,怎么样。” 李玉翎转首望向乐逵道:“乐兄,既然今个儿统带不在,咱们明儿个再来吧!好在咱们来过了,这也怪不了咱们,走吧!” 说完了话,他就要转身。 那穿裤褂的汉子突然叫道:“站住。” 李玉翎没动,道:“你还有什么事儿?” 他也够气人的,表现得一付把人不放在眼里的神态。 那穿裤褂的汉子冷笑说道:“这是什么地方,能任人随便来去,行宫重地,一如北京大内,你知道擅闯行宫是什么罪么?” 乐逵忙道:“这位,我们两个是‘武术馆’来的……” 那穿裤褂的汉子道:“我怎么知道你是‘武术馆’来的。” 乐逵道:“你要不信,可以去问一问……” 那穿裤褂的汉子道:“我上那儿问去呀!有那工夫。” 乐逵道:“是统带亲笔下条子……” 那穿裤褂的汉子手一伸,冷然说道:“拿来。” 乐逵一怔,道:“这……我没带来,在馆主那儿……” 那穿裤褂的汉子冷笑一声道:“会说话,你怎么不说的再远点儿,这么说你两个什么凭据都没有。” 乐逵道:“这位,您……” 那穿裤褂的汉子冷笑一声道:“那就别怪我拿你两个当乱闯行宫治罪了。” 往前一步,挥掌当胸抓向乐逵! 别看乐逵在武术馆里狠得跟什么似的,在这儿他可没敢动,眼看他就要被劈胸揪住。 李玉翎伸手一挡,食指遥遥指向那穿裤褂的汉子腕脉,道:“有话好说,干什么动手动脚的。” 这一招看似平淡无奇,其实行家一看就知道,只要那穿裤褂的汉子腕脉被李玉翎这一指点上,他那条胳膊非废不可。那穿裤褂的汉子一惊忙沉腕缩手,道:“原来你有两下子,怪不得你敢陡然一声厉喝:“你敢拒捕?” 李玉翎倏然一笑道:“好大的一顶帽子,叫吧,再多叫几个来。” 那穿裤褂的汉子一探腰,“铮!”地一声一柄软剑已掣在手中! 李玉翎“哟!”地一声道:“怎么,动家伙了。” 乐逵大急,忙叫道:“老弟,你可别……这位,您……” 一时也不知道顾那头好。 那穿裤褂的汉子软剑一抖,往前一递,吓得乐逵连忙后退,那穿裤褂的汉子冷冷一笑,道:“敢再动我就先伤了你。” 话罢再振腕,抖剑欺向李玉翎,软剑锋尖直刺李玉翎心窝要害,既狠又辣,李玉翎双眉一扬,道:“咱们有什么深仇大恨。” 脚下一滑,一侧身,软剑擦身而过,他跟着抬腕出掌,其快如风,五指直扣穿裤褂的汉子腕脉。 那穿裤褂的汉子能在行宫“神武官”里当差,自然不是庸手,他冷笑一声右腕忽沉,剑尖上撩,反指李玉翎腕脉。 李玉翎微一点头道:“不差,这一剑除稍慢些外,简直无懈可击。” 手掌一圈,避开那条利的锋尖,搭向那穿裤褂的汉子左肩。 那穿裤褂的汉子软剑锋尖一偏,跟着李玉翎的腕脉划了过去。 李玉翎笑了一道:“抓紧你的剑!” 左脚飞起,正中那穿裤褂的汉子持剑的右腕,他这一招本是诱敌,可惜那穿裤褂的汉子根本就没懂。 那穿裤褂的汉子那还能握得住剑,“哎哟”一声,软剑脱手飞起,“砰”一声掉在道旁树林里。 ------------ 第十三章 那穿裤褂的汉子大惊失色的抱腕而退,叫道:“好,好,你敢他话还没说完,从上头快步走来两个打扮跟他一样的中年汉子,其中一个老远便叫道:“老刘,你在这儿嚷嚷什么?” 那姓刘的汉子精神一振,立即扭过头去叫道:“你两个快来,这叛逆乱闯行宫还拒捕……” 叛逆,闯行宫,拒捕,罪名可不小,也大得滔天。 那两个汉子一听这话,老远地便从腰间掣出软剑,嘴里叱喝着。 乐逵怕了,脸都白了,望着李玉翎道:“老弟,咱们……” 一阵急促蹄声骤雨一般地传了过来。 这阵蹄声来得好快,刚传入耳中,两匹健骑已一阵风般到了廿丈内,那是一红一黑两匹马。 那姓刘的汉子一见这两匹马,脸色一变,一脸的惊慌神色,急急向着李玉翎、乐逵三人挥手喝道:“让路,快让路。” 嘴里喝着,也不管李玉翎跟乐逵二人让路了没有,就立在道旁躬身下了身躯。 那两个汉子也退向了道旁,提着剑躬下了身。 就这一句话工夫,那两匹健骑己红前黑后驰到。 快似流星赶月,眼看就要疾掠而过,忽听一声轻“咦”,那前面红马作长嘶踢蹄而起,然后猛然勒住,好俊的骑术。 这一下出人意料,那后面黑马没能及时刹住,但听一声惊呼,黑马冲势一偏,擦着道旁直擦上去,吓得那三个“神武营”的急忙后退躲避。 那黑马冲上去几丈才停住,只听黑马上骑士愤怒说道:“你怎么老不打招呼就勒马!” 李玉翎看清楚了,这一匹红马,一匹黑马,是一匹枣骝,一匹乌锥,正是那天跟秦天祥在鼓楼大街路见的那两位,那位旗装大姑娘跟那位年轻俊汉子。 不过今天那位大姑娘已经换了行头,一身合身的劲装,外罩披风,大辫子拖在脑后,比那天更娇艳,更动人,也比那天多了几分刚健的英气。 大姑娘像是没听见年轻俊汉子的话,她瞪了眼瞅着那两个提剑汉子道:“这是什么呀! 在这儿动刀动剑的。” 那三个“神武营”的人定过神来,还没有答话,那里那年轻俊汉子已然叱道:“说话呀!是聋了还是哑了!” 那姓刘的汉子这时候一点脾气也没有,连忙惶恐地哈腰道:“回格格的话,这两个叛逆乱闯行宫还拒捕……” 又是这罪名,那年轻俊汉子一听这话扬了眉,道:“这还得了,还站在那儿发什么楞,还不快拿下了。” 有他这句话,那姓刘的汉子又如狼似虎起来,“喳!”地一声,一挥手,领着那另两个就要上。 李玉翎适时淡然一笑道:“我们两个要是叛逆的话,这位格格还能稳坐雕鞍么?” 那美艳大姑娘微微一楞,马鞭一伸,娇声说道:“慢点儿。” 有了她这一句,那三个立即停身没敢再动。 美艳大姑娘目光在李玉翎脸上一转,道:“你这个人好面熟,我好像在那儿见过你。” 李玉翎含笑说道:“您好记性,前几天在鼓楼大街……” 美艳大姑娘美目一睁,满脸惊疑色,道:“对了,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人,跟个老头儿在一块儿,挺神气的……” 只听那俊美年轻人冷冷说道:“好没规矩,跟格格是这么说话的么!” 李玉翎没说话,用不着他说话,美艳大姑娘那里已然开了口,带点咳怪地对俊美年轻人道:“玉铎,你这是干什么呀!人家又不是咱们的什么人……” 那俊美年轻人道:“是谁也一样。” 美艳大姑娘美目一瞪,扬了眉。 那俊美年轻人忙道:“好,好,好,算我多嘴,我不管,我不管,行了吧!” 美艳大姑娘咳道:“没人让你管……” 转望李玉翎,立即敛去咳态,道:“你到行宫来干什么呀?” 李玉翎道:“是这样的,我本来在‘承德武术馆’,是‘神武营’的统带昨晚上下条子要我今天进行宫来见他……” 美艳大姑娘“哦”地一声道:“是荣富下条子叫你来的。” 李玉翎道:“是的。” 美艳大姑娘道:“荣富叫你来行宫干什么呀!” 李玉翎道:“条子上说要我调进宫当差。” 美艳大姑娘道:“这么说是荣富提着名儿要你。” 李玉翎笑笑说道:“统带的恩典提拔。” 美艳大姑娘眨动了一下美目道:“瞧不出你还挺会说话的,据我所知荣富的眼光高得很,多少人托关系,找门路想进‘神武营’当差他还不要呢!现在竟指着名儿要你,你靠的是什么关系呀!” 李玉翎双眉微扬,淡然一笑道:“回格格,我出身贫寒,落拓江湖,无亲无故,在官家更没有一个朋友。” 美艳大姑娘道:“那他为什么指着名儿要你呀?” 李玉翎道:“您最好还是去问统带。” 那俊美年轻人突然说道:“好没规矩,格格就要问你。” 美艳大姑娘嗅怪地看了俊美年轻人一眼,道:“谁要你多嘴。” 李玉翎没理会这些,淡然一笑道:“您不明白,不是我不说,实在是我不便说。” “我明白了。”美艳大姑娘嫣然一笑道:“你是有什么大本事,大得能叫荣富赏识你,是不。” 李玉翎道:“您明白,我不敢这么说。” 美艳大姑娘美目一凝,道:“你好神气,也够傲的。” 李玉翎道:“那我不敢,这也就是我为什么不便说的道理所在。” 美艳大姑娘深深一眼,微一点头道:“你的确很会说话,那为什么他们说你是叛逆,乱闯行宫还拒捕呀?” 李玉翎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您最好问他。” 美艳大姑娘转眼过去望着姓刘的汉子道:“刘文秀,你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呀?” 那姓刘的汉子低着头蹑嚅说道:“回格格,奴才,奴才……” 美艳大姑娘眉锋一皱,道:“你倒是往下说呀!…那姓刘的汉子道:“回您的话,奴才告诉他两个统带不在美艳大姑娘道:“他两个硬要往里闯,是么?” “不,不是。”那姓刘的汉子可没敢骗这位格格,一摇头忙道:“是他两个要走……” 美艳大姑娘说道:“那不就对了么!荣富既然不在,他进去找谁呀?这能叫乱闯行宫么!” 那姓刘的汉子道:“是奴才觉得他两个可疑,问他两个要凭据,他两个什么凭据都没有,奴才职责所在,不敢轻忽大意,当时奴才就要拿人,他……他竟敢拒捕……” 美艳大姑娘笑了,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呀!说什么叛逆乱闯行宫,怪吓人的,下次可不许乱给人扣帽子胡说八道了,知道不。” 那姓刘的汉子忙道:“是,格格,奴才记住了。” 美艳大姑娘道:“荣富在营里么?” 那姓刘的汉子道:“回格格,在。” 美艳大姑娘转望向李玉翎,笑问道:“你知道荣富在不在?” 李玉翎道:“他说统带不在,我自然信以为真。” 美艳大姑娘嫣然一笑道:“别跟我耍心眼儿,我明白了,他们一向对人是什么样我知道,八成儿是他不够客气,偏你又不肯低头,他就告诉你说荣富不在,你有心整他,来个扭头就走,他急了,也愕了,这才向你要什么凭据,对不对。” 李玉翎笑笑说道:“格格高明。” 那俊美的年轻人突然说道:“多伦,时候不早了。” 美艳大姑娘美目一翻,道:“要那么急,你不会先走么!” 俊美年轻人碰了个钉子,心理好不是味儿,脸上也带了出,可是他没再说话。 美艳大姑娘收回目光望向李玉翎,道:“瞧你挺老实的,却没想到你会一肚子的鬼……” 李玉翎道:“您明鉴,那得看对谁。” “好话。”美艳大姑娘眨动了一下美目,道:“你姓什么,叫什么呀?” 李玉翎道:“回您,我姓李,双名玉翎。” 美艳大姑娘轻轻说道:“李玉翎……” 李玉翎道:“是的,格格。” 美艳大姑娘道:“金玉的玉,那后一个字儿是……” 李玉翎道:“雕翎的翎。” “好!”美艳大姑娘一点头道:“好名字……” 那俊美年轻人轻轻地哼了一声。 巧了,美艳大姑娘听见了,眼一抬,道:“玉铎,你哼什么?” 那俊美年轻人道:“谁哼了。” 美艳大姑娘没跟他多缠,收回目光道:“你那儿来的呀?” 李玉翎道:“回您,我从‘天威牧场’来。” 美艳大姑娘“哦!”地一声道:“‘天威牧场’呀!‘天威牧场’里有位姑娘,你知道么?” 李玉翎道:“您大概是说场主的千金宫姑娘。” 美艳大姑娘微一点头道:“是的,就是她,宫无双,是个出了名的大美人。” 李玉翎没说话,这让他怎么接下去! 美艳大姑娘却跟着又是一句:“是不是?” 李玉翎不得不说了,他这么说:“宫姑娘是场主的千金,我不敢置评。” 美艳大姑娘倏然一笑道:“宫无双这三个字儿可是大大地有名啊!这儿的人可没有不知道她的。” 李玉翎道:“是么,这我不大清楚。” 美艳大姑娘道:“往后多待些日子你就清楚了,若没有事儿,不多谈了,以后有空找我玩儿去,问荣富,他知道我住那儿。” 李玉翎道:“谢谢格格,明儿个我一定进府请安去。” 美艳大姑娘转脸望向姓刘的汉子,道:“别胡搞了,带他去见荣富,听见了么?” 那姓刘的汉子连忙答应,没敢说半个不字。 美艳大姑娘又望向李玉翎道:“我走了,记住,以后有空找我去。” 两脚一磕马腹,挥了一鞭,策马冲了上去。 那俊美年轻人忙跟了上去,临走还看了李玉翎一眼,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李玉翎没在意,眼望着那两人两骑被山上的树林遮住后,转眼望向姓刘的汉子,他仍捉狭,一句话不说。 那姓刘的汉子好不是滋味,道:“你两个跟我来吧!” 走到道旁拾起软剑,一边往腰里塞,一边往上走去。 李玉翎望了望乐逵道:“乐兄,走吧!” 乐逵迟疑了一下,跟着说道:“现在到了地头了,你一个人能进去,我就不进去了!” 李玉翎道:“怎么,乐兄不进去了。” 乐逵勉强笑笑说道:“我得回去给馆主回个话去。” 他已经没面子了,还进去干什么。 李玉翎心里明白,他没强邀,当下微一点头道:“那好,乐兄就请回了,我谢了,改天有空我会到馆里看乐兄去。” 乐逵招手递过了包袱,道:“得麻烦老弟自己提包袱了。” 李玉翎伸手接过包袱,道:“应该的,自己的东西嘛!” 乐逵没多话,说声:“老弟保重,有空常来馆里坐坐。” 一抱拳,转身走了。 乐逵走了,李玉翎也转身往上去了。 李玉翎跟着那姓刘汉子一路左弯右拐,沿途浓荫就没断过,越走越阴凉,稍微穿得单薄一点还会有点凉嗖的冷意。 没多久,行宫到了,围墙既高又厚,矮堞一个个,数都数不清,朝南宫门三座,一般地宏伟高大。 禁卫宫门的是禁军,一个个跨刀持剑,精神异常,另外还有几个穿裤褂的便服汉子,不用说,那是“神武营”的。 姓刘的汉子前头走,到了宫门口,跟那些“神武营”的低低说了几句话,径自从左边那个门里走了进去。 李玉翎到了门口没人拦他,那几“神武营”的可都拿眼瞅着他,似乎都透着点敌意。 李玉翎明白,这是那姓刘的汉子帮他的忙,他没在意,看也没看那几个一眼,便进了左边那宫门。 进了宫门再看,石板路一条条,高高低低,数不清的亭台楼阁。 还有一座“喇嘛庙”,李玉翎知道,那最大的一座是“布达拉寺”,庙里差不多有上千喇嘛。 李玉翎看见那姓刘的汉子往左边一个大院子行去,那大院子像个大宅院,李玉翎明白,那就是行宫“神武营”所在。 “行宫”“神武营”,虽然没有宫里“侍卫营”那么神气,可是说起来也算得侍卫,一个个也是四五品,也都能在御前跨刀。 门口站着两个人,一顶上尖下圆,跟个漏斗也似的帽子,长袍、马褂,腰里跨着刀,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挺神气的。 李玉翎知道,这才是“神武营”的“制服”,往后怕自己也要穿戴那么一套。 姓刘的汉子又跟那两个低低说了几句,在门口停了步,没再往里走,一直等李玉翎走到了,他才说道:“这就是神武营,你在这儿等着,我通报去。” 说完了话径自扭头行了进去。 李玉翎没跟他说一句客气话,站在门口等着了。 那两个站门的直拿眼瞅他,可没跟他说一句话。 没一会儿,姓刘的汉子带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儿行了出来,那老头儿瘦瘦的,长眉细目,唇上留着两撇小胡子,一身长袍马褂,举止挺有派头。 姓刘的汉子出门后向那老头儿哈了腰走了。 那老头儿站在石阶上拿眼上下一打量李玉翎,然后持着胡子开口说道:“你就是武术馆来的李玉翎么?” 李玉翎道:“是的,您就是……” 那老头儿道:“我姓宋,是‘神武营’的文牍。” 李玉翎一抱拳道:“原来是宋老,失敬……” 那老头儿脸上有了笑意,一点头道:“统带在里头等着你呢!跟我进来吧!” 转身走了进去。 李玉翎跟在他身后进了“神武营”。 进门再看,好大的一个院子,院子里种着不少树。 两排营房整整齐齐,怕不能住下一两百人,两排营房之间是一条既宽又平的石板路,直通到后头那树荫深处。 一边走,那老头儿开口问道:“怎么现在才来。” 李玉翎道:“井馆主今天上午才告诉我。” 那老头儿眉锋一皱道:“井桧可真会办事儿,统带急着要见你,这怎么能耽误,只怕少不了一顿排头……” “宋老。”李玉翎是个聪明人,他问了这么一句:“万一统带待会儿跟您一样,也这么问,您看我怎么说合适。” 那老头儿瞅他一眼,咧嘴一笑道:“你老弟会做人,怎么说你老弟是打‘武术馆’来的,是不。” 这话还不懂,李玉翎一点就透,道:“是的,宋老,饮水还要思源,过桥岂能拆桥。” “不错,不错。”那老头儿呵呵笑道:“就凭你老弟这一句,我担保你今后在这神武营,里极得人缘,绝错不了,听说你老弟是打‘天威牧场’来的。” 李玉翎道:“是的,宋老,宫场主爱护,提拔。” “那是一定的。”那老头儿道:“别的不说,就凭你老弟这人品,那怕不人见人爱,其实我那天鹤老弟有一双过人的眼光,凡是他赏识的人,那就准错不了,打从‘天威牧场’进‘神武营’来的可不只你老弟一个,多少年来那一个不是出类拔萃的翘楚,到那儿都是好样儿的,到那儿都教人挑拇指……” 李玉翎心里一动,道:“宋老,以前打从‘天威牧场’进‘神武营’来的人很多么?” “可不少,那可不少啊!” 老头儿道:“每年总有十来个了,如今他们分散在各处为朝廷效力,没有一个不是极得上眷的,老弟,我那天鹤老弟好么?” 这位“神武营”的文案也不知道是为人机警还是怎么,他对这件事似乎不愿多谈。 他既不愿多谈,李玉翎也不傻,遂也没再多问,只要人进了“神武营”,以后还怕没机会打听出想知道的。 李玉翎当即点头说道:“宫场主安好,年纪那么大了,身子比年轻人都硬朗,精神尤其好,一天忙到晚,从没见他脸上有一点倦色。” “那当然,那当然。”那老头儿欣慰地呵呵笑道:“我那大鹤老弟是何等样人,一身功夫数遍这个圈儿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少林高徒,更兼‘密宗’,一身绝学,这种人才可不多啊!” 李玉翎附和地道:“正是,正是,听说宫场主向不轻露,有一回只用了一招便打倒了一名高手。” 那老头儿道:“不错,不错,一点也不错,你老弟是听谁说的?” 李玉翎道:“牧场里的人谁不知道,能有这么一位场主,提起来没有一个不引以为荣呢!” 那老头儿目光一凝,笑哈哈地道:“你老弟这身所学怕也很扎实,不常见吧!” 李玉翎谦笑说道:“我这几手庄稼把式只怕拿不出去,宋老该知学武要经名师,我从小到现在换了五六个师父,这个这儿学几招,那个那儿学几式,他们没一个是名师,我学的也没一招是绝学……” 那老头儿笑道:“你老弟过谦,你老弟过谦,庄稼把式能毫不费事地解决那种一流好手的‘天威牧场’总管秦天祥么!” 李玉翎一怔,心里也一阵刺痛,道:“怎么,宋老知道……” 那老头儿笑道:“哪有不知道的道理,我管‘神武营’的文犊,这种事儿他们得行文往上报,来往都经我的手,你老弟不就为这件事得统带赏识的么!” 李玉翎道:“不瞒宋老说,起初我还真有点不了解,您知道秦天祥是‘天威牧场’的总管,宫场主的亲信……” “亲信?”那老头儿呵地一笑道:“我那天鹤老弟看透这位亲信可有不少年了……” “怎么,宋老。”李玉翎装了糊涂,另一方面他也想多从这老头儿嘴里打听些,他瞪着眼道:“难道秦天祥不是……” 那老头儿微微一笑道:“别再往下问了,老弟,我只能说这么多,你老弟也最好就知道这么多,其实,你在营里待久之后就会知道的” 李玉翎应了两声,没再问。 那老头儿话锋忽转,道“对了,我还没请教你老弟府上是李玉翎故作窘迫笑道:“小地方,在小窝子里,恐怕宋老不知道,在‘松岭山’下有个‘藏龙沟’……” 那老头儿就一张会说话,会捧人的嘴,立即说道:“沟里‘藏龙,,那儿出来的人还会错得了,有朝一日风云起,怕不飞腾上青云……” 李玉翎也是不含糊的,微笑着说道:“谢宋老,倘有这么一天,必不忘宋老这句口彩。” 那老头儿哈哈大笑道:“你老弟真会说话,你老弟真会说话,不知怎么回事儿,咱们虽然刚见面,交谈也不过几句话,我竟觉得跟你老弟有一见如故,就十分投缘的感觉……” 李玉翎道:“那是宋老重看厚爱,以后还望宋老多照顾。” “那还有什么说的。”那老头儿喜形于色,煞有其事地一挺胸脯道:“谁叫我跟你老弟一见如故,这么投缘,其实……哟……” 他赦然一笑停了步,道:“尽顾着跟你老弟聊,头都快碰着门了,还不知道呢!” 李玉翎抬头一看,可不是么,两个人停身在一间精舍前,这间精舍有点像书房,门紧闭,窗半关,座落在浓荫深处。 阵阵轻风吹袭,让人觉得有点凉意,难怪皇上每年率领亲信大臣来“承德山庄”避暑,这“承德山庄”确实是个避暑纳凉的所在。 连“神武营”都如此,那行宫深处就可想而知。 正答问,只听那老头儿道:“这是统带的书房,也是统带处理机要的所在,统带很难得在这儿见客,你老弟面子不小……李玉翎道:“统带厚爱,让人感激。” 那老头儿咧嘴一笑道:“你老弟等等,待我报个进……” 轻咳一声,扬声说道:“禀统带:武术馆,来人到。” 话声方落,只听书房里传出了操流利的京片子,中气十足,还带着点慑人威严的话声: “是天行么,进来吧!” 敢情这老头儿叫宋天行,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嗯,不差。 那老头儿宋天行应了一声,扭头一句:“老弟请跟我进来吧,别紧张,统带为人很随和。” 还用他交待,李玉翎生就一颗什么胆,见什么场面,见什么人会紧张,会胆怯? 李玉翎跟在哈腰低头的宋天行身后进了书房,这间书房很宽敞,很气派,摆设也很讲究。 左边墙上悬挂着字儿,有一幅便是御笔亲书,写的是‘神武’两个字。 右边墙上挂着一口长剑,还有一套鲜明的穿戴,那是一套官服,顶子上居然还有个单眼花翎,他这个统带比几品大员还神气。 正中,对着门,一张大书桌后,靠椅上坐着个穿便服的中年人,他有点“福态”。 白白胖胖的,带着点儿养尊处优的样儿,一双长眉,一对细目,鼻子很直很高,唇上也留着两撮小胡子,像极了那家生活优裕的有钱大爷。 可是那一双眼的眼神却更威武,而且犀利无比,炯炯慑人,李玉翎一眼就看出此人不简单,有一身很好的内功,只怕手上功夫也不含糊。 其实那当然,差点能当行宫“神武营”的统带么? 只听宋天行道:“禀统带“武术馆’来人到。” 那位“神武营”的统带荣富,上下打量了李玉翎一眼,从鼻子里轻轻地“嗯”了一声。 李玉翎上前一欠身,道:“李玉翎见过统带。” 按礼他该打千,而李玉翎只欠个身。 这位“神武营”的统带大概真的为人很随和,他没在意,也没计较,顺手拿起桌上一张看上去像公文的纸张,道:“你就是李玉翎?” 李玉翎道:“回统带,是的。” 荣富又问道:“‘天威牧场’来的。” 李玉翎道:“回统带,是的。” 荣富道:“松岭山‘藏龙沟’的人。” 李玉翎心知那张像公文的纸张上,必然写着自己的来龙去脉,身家底细,他当下又是了一声;“回统带,是的。” 荣富道:“出身是……” 李玉翎道:“回统带,我出身贫寒农家,幼年失恃……” “这我知道。”荣富扬了扬手里那张公文道:“大威牧场宫天鹤,跟‘承德武术馆’的井桧报得很清楚,很详细,可是他们没报你的出身门派,你的师承。” 李玉翎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在脑海里飞快的一转,道:“回统带,我十五岁那年赶上‘藏龙沟’各族集会……” 荣富道:“别那么罗嗦,直说。” “是,统带。”李玉翎应了一声道:“藏龙沟里来了走方郎中荣富目光一凝道:“走方郎中算卦的。他姓什么,叫什么,有个什么样的号儿?” 李玉翎道:“回统带,我整整跟他三年,他只告诉我他叫‘神手华陀赛君平’我也只知道这么多。” 荣富深深看了他一眼,轻“哦”一声道:“看来这是个江湖异人,在这江湖上的奇人异士都是这样儿,你这身武艺就是他传授的。” 李玉翎道:“回统带,是的。” 荣富道:“不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也不知道他是那一门,那一派的。” 李玉翎道:“不敢欺蒙统带,我知道他号称‘神手华陀赛君平’……” 荣富把那张公文往桌上一丢站了起来,背着手绕过来往李玉翎眼前一站,道:“我要试试你,你尽管放手施为,别有一点拘束,也别有一点顾忌。” 话落,出手,像老朋友见面似的,那只白白胖胖,而且宽,又细嫩的手掌搭向李玉翎左肩。 他这一手看上去很慢,指的也是李玉翎的左肩。 其实,李玉翎看得清楚。 这位“神武营”统带的这一手,发则快极无比,而且威力控制了他整个上半身。 的确,这位“神武营”的统带不简单。 李玉翎没在意,身立未动,容得荣富五指即将沾上那一刹那,他左肩往下一塌,左掌跟着翻起,直向荣富手肘抓去。 荣富笑了,笑得很轻淡:“应变不差,只是这是很俗的一招。” 他右手五指变掌,往下一落,闪电一般往李玉翎腕脉截去,看他用的劲儿,要是这一下被截上,李玉翎这只左掌非废不可。 李玉翎微微一笑,没躲没动。 “叭!”地一声,荣富那一掌正截在他手腕上,李玉翎那只左腕像一根横在半空里的铁条铜柱,一动没动。 荣富一只右掌却被震起半尺来高,跟着,李玉翎翻起左掌,如影附形追上荣富那只被震起的左掌,闪电一般抓向腕脉! 就在眼看要抓上荣富腕脉那一刹那,李玉翎突然沉腕垂手,道:“谢统带指点。” 荣富两眼猛地一睁,眼光为之一闪,他缓缓垂下了右掌,两眼紧紧地盯住李玉翎,半晌才道:“他们说你轻易地解决了秦天祥,我觉得有点夸张,有点渲染,如今我信了,只是……” 眉锋一皱,接道:“你这是那一门,那一派的路子?” 李玉翎没说话,他知道,这时候以不说话来应付荣富这一句是上策。 荣富也没有多说多问,忽然抬手一摆,道:“你坐。” 李玉翎为之一怔,旋即欠身就道:“统带面前,我怎敢……” 荣富道:“别客气,也别讲这些俗礼,凡‘神武营’的弟兄,到我这儿来都有个座儿,我这个人一向很随和。” 李玉翎这才谢了一声坐在最边上的一张椅子上。 荣富也落了座,坐定,他抬手也让宋天行。 “天行,你也坐。” 宋天行大概是常在这儿坐,立即应了一声,走过去坐在荣富下首。 等宋天行落了座,荣富转眼望向李玉翎,道:“你认识多伦格格。” 李玉翎又复一怔道:“您说……” 荣富道:“多伦格格,怡亲王的妹妹。” 李玉翎知道荣富指的是谁了,“哦”了一声道:“我不敢说认识,事情是这样子的……” 他就把那天跟秦天祥进城时,以及刚才在那山阴道上发生的经过,详详细细他说了一遍。 听毕,荣富微微点了点头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儿,我说嘛。 你刚来不久,以前又是在江湖上,怎么会认识多伦格格……” 顿了一顿,接道:“我可以告诉你,刚才多伦格格跟七贝子来过了,多伦格格把刚才你在宫外的事告诉了我,而且要我多照顾你……” 李玉翎没想到那位美格格会先来一趟,更没想到会让荣富多照顾自己,乐了一乐道: “这……我谢谢格格跟统带。” 荣富微微一笑道:“别谢我,还早,我可以告诉你,我这个人跟别人不一样,我生平最讨厌的就是找关系,走门路,你是不是能让我特别照顾,别人怎么说,无论是谁,那都没用,还得看你自己,这话你懂么!” 这话李玉翎当然懂,他当即说道:“我懂,我相信统带会特别照顾我的。”他这话说得也含蓄。 荣富何等样人,自然也懂,他微微一笑道:“那最好不过,只要你在我这儿好好儿干,我绝不会亏待你的,你可以打听打听,其实你日后就会知道了,现在在各处得意的那些人,有几个不是从我这‘神武营’出去。” 李玉翎遣:“这个我刚才听宋老说了,宋老也让我好好干,宋老说统带乐于提拔人,受统带提拔之恩的人也不在少数。” 荣富点了点头道:“你明白就好,你明白就好,从现在起,你就是这行宫‘神武营’的一份子,这行宫‘神武营’都干些什么事儿,你知道么?” 李玉翎道:“应该是禁卫行宫,职责跟宫里的‘侍卫营’同。” 荣富微一摇头道:“宫里禁军分十四营,总称‘禁军八旗’,这十四营是‘驻军营,、‘前锋营’、‘骁骑营’、‘步军营’、‘护军营’、‘火器营,、‘健锐营’‘内府三旗护军营’,‘虎枪营’、‘内府三旗前锋营,、‘颐和园护军’、‘南苑守军’、‘五城巡捕营’。‘神机营’,这十四营里以‘神机营’最为精锐,可以告诉你,那也是我一手训练出来的。 ‘侍卫营’不在这十四营之内,可是它的地位比任何一个营都高,专为护驾跟禁卫大内。 至于巡捕缉拿,那‘九门提督’辖下‘五城巡捕营’的事,而我这‘神武营’就不同了,这儿是‘行宫’,不比京里,没有那么多营。 实际上皇上每年只到这儿来一次,来一次也住不了多久,用不着设那么多营:所以我这‘神武营’除了皇上来的时候护驾,跟禁卫行宫之外,还司掌巡捕缉拿,举凡叛逆、盗贼,甚至于热河境内各大小官员有贪赃在法,不规矩的,只要是证据足够,‘神武营’就有权直接处置,不必上奏,也就是这‘行宫’‘神武营’负有警奸除暴,并监视大小官员的任务,你明白了么?” 李玉翎道:“我明白了,这么说‘神武营’的职权还较京里‘侍卫营’为大。” “不错。”荣富微一点头道:“这也只是在行宫,当然,论地位这行宫‘神武营’还是比不上京里的‘侍卫营’,所以‘神武营’里的好手常被‘侍卫营’调去,弄得我也只好经由‘天威牧场’跟‘承德武术馆’这两处机关不断吸收新人,补充员额。” 李玉翎道:“待您这么一说,我全明白了。” 荣富点头说道:“那就好,我再告诉你,这行宫‘神武营’分东西二营,东营十班,每班连领班共是十名,西营十班,弟兄也是一百个,东西二营各有一个大领班,其他各领班跟二领班。 这跟前明‘锦衣卫’里的‘大档头’、‘二档头’一样,待会儿我让天行带你去见见两个大领班,至于你,我预备把你安插在东营里,东营一班有个二领班刚调走,我打算先委曲你一阵子,再说你也刚来……” 李玉翎一怔忙道:“统带,这恐怕不妥当……” 荣富道:“怎么不妥当?” 李玉翎道:“正如你所说,我刚进营,无论从那一方面说,我都是个生手,而且没有一点表现……” 荣富道:“那你的意思是……” 李玉翎道:“按情按理,应该在一班里论功擢拔,我愿意从最下层干起……” “难得。”荣富倏然一笑道:“这二领班一职出缺,有多少人求还求不到呢!假如我说一句在营里擢选,他们能打破头,你竟然推拒不受……” 李玉翎道:“我不敢,统带,我刚说过,我愿意从最下层干起,您知道,无论在那儿,只要带人,除了德威之外,还得论年资跟表现,否则便难以服众。” “说得好,说得好。”荣富点头笑道:“有多少人懂这道理,他们只认为我比别人行,就要往人上头站,其实带人那有那么容易啊!就拿我这个统带来说吧!我一不靠关系,二不靠门路,所以能爬上今天这个位子,所以能头顶单眼花翎,那完全靠我的表现! 我有东西拿出来给人看,‘禁卫八旗’以‘神机营’最为精锐,那是我荣富一手训练出来的,至于你……” 摇摇头又道:“不必担心这个,论表现,单一指解决秦天祥就够了,秦天祥是内外双修的一流好手,试问他们那一个能扳倒他,就算能,谁又能这么容易,别说这二十个二领班,就是两个大领班也未必做得到……” 李玉翎道:“统带,您爱护,您夸奖,不过我仍请您收回成命。 荣富一摇头道:”我这个人决定一件事必经三思,只要决定了一件事很少有改变的,可以说根本没有。” 李玉翎还待再说。 荣富突然一声沉喝道:“来人。” 只听书房外有人答应一声:“属下在。” 荣富喝道:“叫东营一班刘玉典进来见我。” 只听书房外那人“喳”地一声,轻盈步履声如飞而去。 宋天行望着李玉翎笑说道:“玉翎老弟,咱们统带记性过人,无论看什么,看过后便能不忘,东西两营弟兄两百人,连大厨房的伙夫,跑腿洒扫的营卒,咱们统带都叫得出每个人的名字,对他们的性情,脾气,甚至于嗜好都了若指掌。” 李玉翎听得心头一震,道:“统带令人佩服。” 荣富笑笑道:“带人嘛!有什么法子,吃饱了饭什么事不管,不用脑筋那还行,也唯有这样才能用人,才能服人。” 的确,这位统带是不简单。 步履声由远而近,飞快,转眼间已到书房外,仍是适才那人在外头恭声禀道:“禀统带,东营一班刘玉典到。” 荣富当即喝道:“叫他进来。” 外头那人“喳”地一声,随见一人低着头走了进来,一见这人,李玉翎为之一怔,不就是山荫道上刁难自己那姓刘的汉子。(不是刘文秀?)他这里心念刚转,那姓刘的汉子趋前打下千去。 “属下刘玉典见过统带。” 荣富“嗯”了一声,摆了摆手。 那刘玉典立即垂手退立一旁。 ------------ 第十四章 关闭首页|国内作家|港台海外|外国文学|青春校园|都市生活|韩流|影视|历史军事|古代文学|短篇|读书评论|最新资讯网络原创|言情|玄幻奇幻|科幻|恐怖灵异|仙侠修真|武侠|侦探推理|官场小说|鬼故事|盗墓小说|传记纪实|作家列表努努书坊->《男子汉》->正文第十四章荣富抬手指了指李玉翎道:“我叫你来见这个人,这个人你见过么?” 刘玉典也挺机灵的,脸色立即为之一变,道:“回统带,刚才在宫外见过。” 荣富道:“刚才在宫外还见着谁了?” 刘玉典道:“回统带,七贝子跟多伦格格刚回宫。” 荣富道:“你可知道七贝子跟多伦格格刚才到这里来过。” 刘玉典道:“回统带,属下不知道。” 荣富道:“住口!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了。” 刘玉典头一低,没说话。 荣富冷哼一声道:“你的胆子不小,我下条子要的人,你居然敢横施刁难,还敢说我不在……” 刘玉典怯怯地道:“禀统带,属下起先不知道……” 荣富道:“你要知道那还得了,天行,带他下去,交龚桐按营规处置,先揍五十棍,然后禁闭一月。” 宋天行答应一卢站了起来,飞快向李玉翎递过一个眼色,其实,李玉翎没等他使眼色便站了起来,他向着荣富道:“统带,可容我说句话。” 荣富道:“你要打算替他讲情最好别开口,你可以到东西两营打听打听,只要事情到了我这儿,谁也不许讲情。” 李玉翎道:“统带,我不是替谁讲情,你刚才把东营一班领班职位给了我,而且绝不会有所更改了,是不。” 荣富一点头道:“不错,我的脾气就是这样,做事也向来如此。” 李玉翎道:“这位刘玉典是东营一班的弟兄,是不是。” 荣富道:“是啊,怎么?” 李玉翎道:“那么我请问统带,我是东营一班的领班,他是东营一班的弟兄,我班里的弟兄犯了什么过锗,是不是该由我这个领班来处置。” 荣富道:“不错,是这样,怎么,你要处置他。” 李玉翎道:“是的,当然,那还得得到统带的首肯。” 荣富道:“这合情合理,我当然照准。” 李玉翎笑笑说道:“那么我不计较,我认为这位弟兄犯的错没什么大不了的……” 荣富一拍座倚扶手道:“胡闹,这简直是……” 李玉翎道:“统带,我要是连这一点权都没有的话,请你收回成命。” 荣富眼一瞪道:“你这简直是,简直是……” 转眼冲着刘玉典一摆手道:“下去,下去,天行,叫他下去。” 刘玉典没等宋天行说话,如逢大赦一般,打了个千,飞快地退出去了。 荣富吁了一口气,突然笑了:“行了,你还怕不能带这班弟兄么?冲这件事儿你就行,只有一个刘玉典你够了。” 李玉翎一欠身道:“我还没谢谢统带。” 荣富目光一凝,道:“怎么,你知道……” 李玉翎笑笑说道:“统带告诉刘玉典说多伦格格先来过的,那就是告诉刘玉典告他状的不是我,然后又给我机会对刘玉典施恩,我要是不知道,怎么敢拿推拒领班一职,来换取统带的点头。” 荣富为之动容,深深一怔,道:“你是个聪明人,的确不凡,从‘天威牧场’经由‘承德武术馆’进‘神武营’的人不少,可是论身手,论聪明,你应该是第一个……” 李玉翎道:“谢谢统带夸奖。” 荣富一摆手道:“我开始喜欢你了,别说什么谢不谢,这领班一职你怎么说?” 李玉翎道:“统带这么爱护我,我岂敢不受,我再要说个不字,那就是我太不知好歹了,太不识抬举……” “行了。”荣富又一摆手道:“别跟我耍贫嘴了,天行,陪他去见见龚桐去。” 宋天行答应一声,转眼望向李玉翎。 李玉翎冲着一欠身,就要走。 荣富突然一抬手道:“慢,先接下这个,你就跑不掉了……” 站起来走到书桌后,拉开抽屉取出一物递向李玉翎,道:“接下这个之后你要再说个不字,我就能拿营规来处置你了,擅离职守,说得重一点我能摘你的脑袋,不过你要是跑的话,恐怕我们拿你没办法。” 那是一面四四方方,擦得发亮的铜牌,上面雕刻着“神武”两个字,别的什么也没有。 李玉翎没接,道:“统带,这是……” 宋天行在一旁开口说道:“这是行宫‘神武营’二领班的腰牌,也是二领班的身份证明,‘神武营’的腰牌分金、银、铜、铁四种,也就是分四等。 统带的腰牌是纯金打造的,大领班的腰牌是纯银打造的,二领班的腰牌是铜的,弟兄们的腰牌是铁的,你老弟今后凭这面腰牌,行宫里到处去得,十个地儿有九个地儿通行无阻,谁也不敢拦你。” 李玉翎道:“宋老,十个地儿有九个地儿去得,这话怎么说?” 宋天行笑笑道:“皇上的寝宫去不得。” 李玉翎也笑了,伸双手接过那个铜质的腰牌,冲着荣富说道:“统带,只接过这面铜牌,我就是你‘神武营’的人了,从今后我不会再说个不字。” 荣富抬头笑道:“那也别,老说是那成了应声虫,我生平最讨厌这个,那也最倒人胃口,有的时候不妨顶两句,只不亢不卑就行,我喜欢这个。” 李玉翎笑笑说道:“我怕你摘我脑袋。” 荣富道:“情节不重我舍不得的。” 说完,他自己先笑了,宋天行也笑了,他笑着说道:“我看玉翎老弟一身傲骨,今后顶你的时候怕不会少。” 荣富单眼一瞅李玉翎道:“你看他这话怎么样?” 李玉翎道:“您要听真的还是听假的。” “废话!”荣富道:“当然要听真的,有你这么问的么!” 李玉翎笑笑说道:“我看宋老是说对了。” 荣富哈哈大笑,一巴掌拍上李玉翎肩膀,道:“我更喜欢你了,你没说错,我是会对你特别照顾。” 宋天行向着李玉翎一笑说道:“老弟,咱们走吧!” 李玉翎向着荣富一欠身道:“统带,我告退。” 荣富摆手说道:“去吧!去吧!回头见过龚桐之后再让天行陪你到班里去看看你的住处,不合意说声,让天行另给你安置。” 李玉翎道:“谢谢统带,我这个人好凑和。” 荣富道:“那去吧!看看再说。” 李玉翎偕同宋天行走了。 容得李玉翎跟宋天行出了书房,荣富一个人摇了头:“宫天鹤没说错,危险人物,的确是个危险人物,比任何一个都强,这种人要能把他的心收拢过来……” 点了点头,转身走向书桌后……宋天行陪着李玉翎,出了书房往前头走,然后顺着石板路折向了右,右边那排营房正在东边。 走着,宋天行一脸赞佩色地道:“老弟,你可真行,我跟统带不少年了,可从没见他对人这样过,也从没见他像今儿个这么高兴过,让统带说声喜欢那更不容易,进‘神武营’的人不在少数,我就没见过统带给他们好脸色看,有这么个好开头,今后你还愁没出头的日子么。” 李玉翎道:“统带厚爱,也还得宋老多照顾。” “那还有说的么。”宋天行一脸义不容辞挺胸点头道:“像你老弟这样的人谁不乐意捧呀!其实捧人也得看材料,是材料的一捧就红,要不是材料,你就是爬梯子顶着他的屁股他也上不了天好话,敢情这是捧戏子,捧角儿。 宋天行想必也觉用得不妥,他在“神武营”掌管的是文牍,管文牍这一门非得读书人不行,读书人说这种话岂不有失身份,辱没了孔老夫子,当即他窘迫一笑道:“老弟,别见笑,我说话……其实你老弟也不是外人……” 李玉翎笑在肚子里,嘴上说道:“那怎么会,那怎么会。”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宋天行话锋微顿之后,脸色一整,接着说道:“其实统带就是这么个人,你老弟这是头一天进营,往后日子待久了,你就会知道了,统带为人一向是恩威并用,公正严明,他为人耿介,正直,也最喜欢提拔人才,是人才他绝不放过,是庸才他不屑看一眼。 可偏偏统带就生就一双慧眼,就跟识千里马的伯乐一样有道是:‘世有伯乐,然后才有千里马’,那也就是说有千里马而没有伯乐没人识得也不行! 统带这人更随和、风趣,他能跟营里的弟兄一块儿吃喝玩儿,待他们跟亲兄弟一样,你老弟可不知道,当年统带离京的则候,‘神武营’的弟兄哭着送行,统带的待人认这儿可见一斑他喘了口气接着说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你能好好儿干,要不好好儿干就没那一说,统带办起人来铁面无私,一点都不留情,平日大伙儿跟兄弟一样,一旦犯了错,谁讲情也不行! 有一回统带办个弟兄,可巧有亲王来到营里来,那亲王是心软不忍,听说也跟这位弟兄认识,想开口讲个情。 你猜怎么着,统带脸一抬硬把那亲王说的话给挡了回去,这要换别人谁敢呀!谁有这么大的胆子,不要脖子,不要脑袋了? 可是统带他就敢,他天生一颗虎胆,那亲王可也就拿他没办法! 当然,那也因为统带他是个人才,有大功于朝廷,这也并不是说他博功飒狂,而是上头看重他,宫里倚他为左右手,这可一点也不为过,统带在‘神武营’这么多年,行宫一带甚至远到疆场,就没出过一点漏子,一点事儿!” 只不知统带荣富给这位管文犊的宋先生月俸多少。 当然,李玉翎也知道这位“神武营”的统带不是个简单人物,只是那也用不着这位宋先生在他面前这么宣扬呀! 李玉翎忍不住插了一句嘴:“这我知道,我听井馆主说过。” “看,是不是。” 宋天行眼一瞪,脖子一直,道:“这不是有口皆碑,任谁都挑拇指么……” 李玉翎道:“能跟着统带,这是我的福气。” 宋天行咧嘴一笑道:“老弟,我要直说一句,只怕这真是你老弟的福气,凡是跟了统带的人,只要你有真才实学,只要你行,只要你肯干,不愁没个出头的日子。” 李玉翎道:“谢谢宋老指教,我会的!” 宋天行还待再说,李玉翎在他说话之前又开了口:“宋老,这位龚桐是……” 宋天行“哦”地一声道:“龚老是东营的大领班。” 李玉翎试探着问道:“这位龚大领班也是由‘天威牧场’来的?” “不!”宋天行摇头笑道:“这位龚老是统带从家里‘神机营’带过来的,西营大领班黄和黄老也是,不瞒你老弟说,我也是统带‘神机营’带过来的,我三个跟统带都有了不少年了……” 李玉翎道:“原来龚老、黄老跟宋老都是统带的老人。” 宋天行道:“老部属,老部属,老弟该知道,带人这种事不属的不要紧,上属的用新人是不好办事的。” 李玉翎点头说道:“那是,想必龚老跟黄老都出身江湖。” “那当然。”宋天行一点头道:“龚老出身北六省绿林,不瞒老弟说,当年他是个响马头,胡子王,生平无他好,唯爱杯中物,三杯下肚,你听他吧!英雄当年滔滔不绝,我是最爱听他说了,一听就是大半夜,让我不睡都行,其实也没一点困意,越听越有精神,不过那得掏腰包请他喝两杯,没酒他是一个字儿也不吐的……” 他自己笑了,李玉翎也为之忍俊不住。 笑了笑之后,宋天行接着说道:“黄老这个人就不同了,他跟龚老的性情脾气完全相反,连长像也是个黑敬德,一个瘦秦琼,龚老这个人为人豪爽,可是脾气刚烈暴燥,而且也狠一点儿。 黄老不是这样儿,黄老这个人性情平和,为人诚实稳重,一步一个脚印儿,他出身南七省武林,你老弟可不知道,他当年还是‘金陵镖局’的总镖头呢!跟龚老一样,都是江湖上纵横半生,叱咤一时的响当当人物……” “那是!”李玉翎道:“差一点的又岂能让统带倚为左右手,只是,宋老,以他二位的出身,可以说都是有一手的人物,也都称雄一方,为什么投身官家……” 宋天行两眼一翻道:“投身官家有什么不对,官家是个用人的地方,也求才若渴,唯有投身官家,效力朝廷才有飞黄腾达的日子,才能光宗耀祖,也才英雄有用武之地,光在江湖上混,就算混一辈子又能有多少出息,到头来又能落着什么? 你老弟又为什么投身官家,不也是看中了这一点,不也为不辜负一身所学,找个能一展才能的地方么?” 李玉翎道:“是,是,是,多谢宋老指教,多谢宋老指教,宋老说的一点不错,我就是怕在江湖上混不出个名堂来,纵然成为头一号的人物,江湖上响当当的大英雄,诚如宋老所说,那又有多大出息,到头来又能落着什么……” 宋天行道:“这不就是了么!” 李玉翎话锋忽地一转,道:“他二位在这儿都有家吧!” “不!”宋天行摇头说道:“我三个都是老光棍儿,至今仍是一个人儿,他二位因为一身功夫,没办法成家,我则是一心向公,也一直高不成,低不就给耽误了,这一耽误了,这一耽误不要紧,别说孙子了,连儿子也没指望了,只怕我宋家……唉,不孝有三,大后为大,我……” 摇摇头,住口不言。 老光棍儿的心里话,老光棍儿的叹息。 李玉翎想找一句适当的话说说,刚要开口,只听一个话声从前面传了过来:“宋老,今儿个怎么有空到营房里来,这是什么风啊!” 宋天行立即转眼向前冲着那人道:“我有事儿,我有事儿,龚老在营里么?” 李玉翎看得清楚,说话那人就在眼前,眼前也到了东营房,说话这人就站在东营房把头间门口。 这个人卅多岁,穿一件袍子,身材瘦瘦的,肤色有点黝黑,深眼眶,高鼻梁,眼神挺足,一望可知是一位富心机,具心智人物,而且功夫也不弱。 这瘦高中年汉子一边说,在一边拿眼打量李玉翎道:“这位是……” 宋天行道:“刚来的李老弟,进营统带就把一班的领班交给了他……” 那瘦高中年汉子“哦”地一声,又多打量了李玉翎两眼,道:“原来是刚到任的新领班,幸会。” 看神态,听这话,大有轻视不服意味。 宋天行是个干什么的,那有听不出来,看不出来的道理,当即微微一笑道:“这位李老弟一身好功夫,很得统带赏识……” 他的意思是暗示那汉子,李玉翎是统带面前的红人,惹不得,少来这一套。 谁知他不说这话才好,一说这话适得其反,那瘦高中年汉子两眼一眯,点头说道:“那是当然,那是当然,我看得出,我看得出!” 宋天行自不便再说什么,他干咳一声一指那瘦高中年汉子道:“老弟,认识认识,这位是二班沈复雨沈领班。” 李玉翎含笑点头,说了声:“沈兄,幸会。” 没等那瘦高中年汉子沈复雨说话,宋天行便招着李玉翎进了头一间屋,一边还高声叫道:“龚老在么!小弟来了。” 那位二班领班眼望着李玉翎的背影,唇边浮起一丝轻蔑冷笑,转身而去。 适时一个洪钟般苍劲话声从那头一间里传了出来:“是宋老么?请进,请进。” 这话声震得人耳鼓嗡嗡作响,李玉翎不由为之动容,双眉也为之一掀。 随着这话声,里头迈着雄健步履大步迎出半截铁塔,说他像半截铁塔子毫不夸张,瞧,雄伟高大的身躯,头大肩膀宽厚,胳膊更粗,足有碗口粗细,那双毛茸茸的大手,一巴掌足能拍死一只牛。 一张紫膛脸,浓眉,大眼,狮鼻,海口,脸上有一撮钢刺也似的络胡,目光如炬,威武逼人。 宋天行没说错,此人十足地北方大汉,的确像个响马头,胡子头。 此人一见宋天行,立即说道:“宋老光临,有失远迎,当面恕罪。” 宋天行举手就是一指,道:“岂敢,咱家来得鲁莽,龚老海函。” “行。”龚桐哈哈大笑,一巴掌拍上宋天行,拍得宋天行一个劲直哎哟:“老宋,咱们老哥俩将来不愁没饭吃,真没辙的时候咱们老哥儿俩就唱戏去,就凭刚才那两手,还怕不红透半边天么?” 宋天行也没说错,此人当真豪迈得可以。 宋天行直咳嗽,说不出话来。 龚桐接着说道:“老宋,今儿个是什么风呀?” 他连正眼也没瞧李玉翎一下。 宋大行又咳嗽了几声,然后摇头说道:“乖乖,你这一巴掌劲儿可真不小,我这鸡肋一般的身子那堪这一下,再有一下非翻眼咽气不可……” 一指李玉翎道:“统带让我带这位老弟来见见你,这位是李玉翎李老弟,很得统带的赏识,所以一进营统带就把你这营的一班交给了他。” 龚桐“哦”地一声,转眼望向李玉翎,上下一打量,浓眉陡地一轩,道:“小伙子,这么说你是新任一班领班。” 李玉翎含笑欠身道:“是的,龚老多栽培。” 龚桐道:“小伙子,你走的是什么关系,那条门路。” 李玉翎双眉微扬,淡然一笑道:“刚才我听宋老说,龚老是跟统带跟了多年的老人。” 龚桐一点头道:“不错,小伙子,当统带还在京里的时候,我就跟了他了,那时候统带刚调到‘神机营’去,‘神机营’你可知道,‘禁军八旗’十四营里最精锐的一营。” 李玉翎道:“那么龚老就该知道,统带不是个可以找关系,走门路的人。” 这话听得宋天行一点头。 茎桐巨目一睁道:“好话,那么,小伙子,你到底凭的是什么?” 李玉翎道:“那只问龚老,‘神武营’里需要什么!” 龚桐浓眉又自一耸,道:“小伙子,你会说话,可是‘神武营’不是耍嘴皮的地方,我接见刚到任的下属另有一套,一不用打千,二不用施礼,咱们握个手。” 话毕,冲李玉翎伸出了那只毛茸茸蒲扇般大手。 李玉翎连犹豫都没犹豫一下,淡然一笑把手伸了过去。 他这里手刚伸过,龚桐一抓往了他的手,轻哼一声,猛一用劲,沈腕往下一带,他就要摔李玉翎。 李玉翎笑了:“看来龚老对蒙古摔角造诣不浅。” 他没动,龚桐那高大的身躯却突然往前一倾。 李玉翎及时又道:“多谢龚老手下留情。” 龚桐瞪大了一双眼,半晌才道:“小伙子,你是铁打的,在地上生了根……” 李玉翎道:“不,是龚老手下留情。” “胡说。”龚桐大叫一声道:“我又不是他娘的傻鸟,你用了五分劲儿,要是劲儿加一分,我今儿个非摔筋斗不可。” 宋天行为之一怔,道:“龚老,真的?” 龚桐一摆手道:“书呆子,你懂什么,每天只知道抱着书本子啃,一脑子的颜如玉啦! 黄金屋啦!千钟粟啦!这一套你还差帽远。” 反手一巴掌拍上李玉翎肩膀,道:“小伙子,你这个属下我收了,谁抢我跟谁玩命儿,你等等,我集合全营兄弟,让他们见见你说着,他就要往外走。 李玉翎忙拦住了他道:“龚老,别……” “怎么别?”龚桐回身一瞪眼道:“这不是应该的么?” 宋天行干咳一声开口说道:“龚老,另找日子,统带只是让我带李老弟来见见你,待会儿还得到西营去见黄老呢!” 龚桐道:“我东营的人见他干什么……” 宋大行道:“这是礼,龚老,也是统带的交待。” 龚桐似乎很服荣富,当即迟疑了一下道:“那也不能马上就走啊!总得坐坐儿聊聊。” 宋天行道:“那不耽误事儿。” 龚桐道:“耽误事儿就耽误了,怕个鸟,见老黄又不是见皇上,还得有准时候不成,没那一说,只管在我这儿坐会儿,天大的事我顶了,来,小伙子,咱们坐下聊!” 他招呼李玉翎坐至西墙下,李玉翎这才看清楚,这是一大问,由中二分,前面这一半似乎是龚桐的“办公室”。 靠东墙一张大桌子,上面什么也没摆,靠西墙摆着一张茶几,后面那一半则是龚桐的“卧室”,被子凌乱,叠都没叠,床头挂着一口宽背刀,这兵刃也只有龚桐这种人,他要用剑那会显得不亲。 坐定,龚桐冲着宋天行一摆手道:“宋老,我不招呼你了,你自己拿椅子坐吧:我这儿没茶,酒你又不喝,干坐着好了。” 刚才龚桐连正眼也不瞧李玉翎一下,如今李玉翎成了上客,宋天行一下就被贬了下去了! 说完了话,龚桐转过脸来望着李玉翎道:小伙子,我吃这碗官家饭已经有不少年头,就连我在‘神机营’的时候都算上,从没遇见过像你这种身手的,你年纪轻轻的,究竟是怎么学的。” 李玉翎含笑说道:“其实这完全是龚老手下……” 龚桐两眼一瞪道:“小伙子,你要还这么说我可要不高兴了,我这个人生就一付不会拐弯儿的直肠子,肚子里有什么说什么,我生平最讨厌的就是玩虚弄假……” 李玉翎道:“那么我承认,行不。” “这才是。”龚桐一拍座椅扶手,笑了:“小伙子,你是那一门那一派的,几个大门派的高手我都以为他们不怎么样,了不起能胜我一招半式,那少说也得在百招之后,可是你这一手上来就差点没让我栽筋斗,你究竟是……” 李玉翎道:“龚老,实说,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那一门那一派的……” 他这本来就是东吴大将贾化(假话),龚桐一听又要瞪眼,宋天行那里轻咳一声开口: “龚老,别又瞪眼,李老弟这是不折不扣的实话,刚才对统带他也是这么说的……” 接着他把听李玉翎告诉荣富的全告诉了龚桐。 静静听毕,龚桐皱了一双浓眉,偏着头道:“这位是谁,‘神手华陀赛君平,,我怎么没听说过,照你这么说,这位倒有几分像那位‘落拓生’,可是‘落拓生’没那么大年纪呀……” 李玉翎心里突然一动,道:“龚老说谁?” 龚桐道:“‘落拓生’啊,你没听说过么,此人算得上是个江湖异人,长年一付算卦的模样在江湖上闲游,长像让人不敢恭维,残眉小眼儿朝天鼻,更生来就一付黄板牙,老穿一件黑布大褂,要多恶心有多恶心! 可是你别看他不起眼,那身功夫却是出神人化,黑道人物拿他当煞神,闻风破胆,连尿尿都能吓出来……” 李玉翎想起了“隆福客栈”门口那位“铁嘴落拓生”,可不就是个寻常算卦先生,可没想到他竟是位异人,想着想着他,心里起了一阵翻腾。 听龚桐问道:“这位人物你没听说过么!” 李玉翎脑海里一转,道:“听倒是听过,只是没见过。” 龚桐道:“以我看他不会是你那位师父……” “不是!”李玉翎摇头说道:“像貌根本就不同。” 龚桐诧声说道:“那这位人物究竟是谁?想当年我什么人物没见过,又什么人物不知道,怎么……小伙子,不瞒你说,我当年是北六省的黑道人物,十足的响马头儿,领着一般白山黑水之间胡作非为,坏事做尽了,也做绝了,北六省的黑白二道没一个不怕我龚胡子的……,,人都讳言像这种的过去,而龚桐却说来毫不在乎,而且没人问他,是他自己说的,此人不但豪爽,胸襟却也过人。 李玉翎道:“宋老刚才告诉我了。” 龚桐“哦”地一声道:“是么,小伙子,我可不怕你见笑,其实我不认为我的过去有什么丢人的事儿,有道是:声色晚景从良,一世之烟花无碍,节妇皓发失守,半生之清苦皆非,看人嘛要看后半截。 我龚桐当年虽然是个响马,胡子王,坏事做绝也做尽了,可是我从没碰过女人,就连我手下的弟兄我也不许他们沾这个字,谁敢沾我揍谁……” 李玉翎刚要说话,只听一阵嚷嚷声从外面传了进来,宋天行当即问道:“什么事儿……” 龚桐陡然沉喝道:“外头有人么,给我进来一个。” 只听一声答应,从外头飞步进来一个神武营的弟兄,进门便躬下身去。 龚桐没等他开口便问道:“外边什么事这么穷嚷嚷的。” 那“神武营”弟兄迟疑了一下道:“回大领班,是二班沈领班在揍一班的刘玉典。” 龚桐“哦”地一声道:“沈复雨在揍人,为什么?” 那神武营弟兄扫了李玉翎一眼蹑嚅道:“刘玉典在一班里夸这位新来的领班,让沈领班听见了,沈领班不让他说,他不服……” 龚桐砰然一声拍了茶几,道:“混帐,把沈复雨给我叫来。” 那“神武营”弟兄应了一声,就要走。 李玉翎一招手道:“这位,慢一点儿。” 那神武营弟兄停身没动,李玉翎随即转望龚桐道:“龚老,要是您不反对,我想看看去。” 龚桐道:“别,这还用得着你去吗?让我把他叫来给他两个耳括子……” 李玉翎淡然一笑道:“龚老,这样不妥,任何地方都有欺生的事儿这固然难免,可是我不能坐视我班里的弟兄挨揍,我身为一班领班,自该问个清楚,能嘛我就替我班里的弟兄要回来,这道理龚老该明白,谅也不会不准。” 龚桐咧嘴一笑道:“我明白了,我跟去看看热闹,饱饱眼福去。” 他一按椅子站了起来。 李玉翎道::“您去是可以,不过待会儿您最好别说话。” 龚桐一点头道:“你的意思我懂,使得。” 李玉翎转望那神武营弟兄,道:“我刚来,人生地不熟,麻烦带个路。” 龚桐一摆手道:“说什么麻烦,前头带路,走慢一点儿我打你的腿。” 那“神武营”弟兄可真不敢慢,转身一溜烟跑了出去。 龚桐按住了要往起站的宋天行,道:“你是个读书人,没你的事儿,你在这儿坐着,要不待会儿会吓着你。” 跟李玉翎并肩行了出去。 一班营房就在龚桐这间‘办公房’的边儿上,没跟龚桐这间“办公房”连在一起,可是两下里只距离十几步,转眼就到了。 ------------ 第十五章 这一班营房中间是走道,两排通铺,九个铺位,把头近门口处另隔了一小间,想必那是领班住的。 这时一班里住满了人,刘玉典倒在地上,鼻子里直冒血,那位二领班沈复雨就站在刘玉典面前。 也许是刚才那神武营的弟兄报了信儿,这些人连沈复雨在内都垂手站着,鸦雀无声。 龚桐进门拿眼一扫,在场的‘神武着’弟兄都低下了头。 沈复雨显得很不安,跨前两步一躬身道:“见过大领班。” 龚桐从鼻子里“嗯!”了一声,一句话没说。 李玉翎往里走了两步,望着地上的刘玉典道:“刘玉典,你站起来!” 刘玉典从地上爬了起来,冲着李玉翎一哈腰,窘迫不安地还带着点委屈地叫了声:“领班。” 李玉翎抬手把自己的手巾递了过去:“把脸上的血擦擦。” 刘玉典没接道:“谢谢领班,我这儿有!”他伸手就要掏腰。 李玉翎一扬手道:“拿去!” 刘玉典迟疑了一下,这才接了过去,他在那里在擦脸上的血,李玉翎转向沈复雨开口: “沈兄,我听说这是你出的手。” 沈复雨挺傲,一点头道:“不错,是我。” 李玉翎淡然一笑道:“谢谢沈兄替我管教弟兄,弟兄犯了错就该罚,大错大罚,小错小罚,可是那总该有个理由,我请教,刘玉典他犯了什么错?” 沈复雨双眉一扬,冷然说道:“很简单,他顶撞领班,目无上司!” 李玉翎一点头道:“那该揍,带人最忌讳的就是这个……” 转望刘玉典道:“刘玉典,你为什么顶撞沈领班,说给我听听!” 沈复雨道:“这还用他说么,顶撞领班就是顶撞领班……” “沈兄!”李玉翎道:“我是刚到任的一班领班,他是我班里的弟兄,我认为我该问问,要是他犯的错可以原谅,那就算了,要不然的话连我也要处罚他!” 望着刘玉典道:“刘玉典,说你的。” 刘玉典这时候已擦去了脸上的血,可是鼻子里还在往外冒血,可见他挨的揍不轻,他一边擦一边说道:“禀领班,是这样的,刚才我从统带那儿出来,回到班里正在说您是个汉子,是个英雄,可是沈领班来了,他不让我说,我不服,就顶撞了沈领班几句,沈领班就……就……就……” 李玉翎转过脸去问沈复雨道:“沈兄,是这样么?” 沈复雨脸色有点难看,一点头道:“不错,是这样,老实对你说好了,东西两营这么多弟兄,那一个不是在营里待了多少年的,你凭什么一进营就当领班,你有什么惊人的能耐,我姓沈的不服气,就这么回事儿!” 李玉翎静静听完,淡然一笑道:“沈兄说完了吗?” 沈复雨道:“说完了!” 李玉翎笑笑说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儿,那好办,现在再看,刘玉典并没犯什么错,既然没犯什么错,我这刚到任的领班便不能坐视班里的弟兄挨揍,要是谁高兴就随便找我班里的弟兄揍个一顿,那还得了,还要我这个领班干什么,今后我班里的弟兄成了受气包,在营里别想抬头了! 再说沈兄知道一班已派我这个领班在先,天大的事也该知会我这个一班领班一声,你这样找到我班里来打人,这不是没把我这个一班领班放在眼里么? 当然,沈兄刚才说了,不服气,也根本看不起我这个新手,那好办,现在我露几手惊人的能耐让沈兄见识见识,也让沈兄服贴服贴,顺便我也好把刘玉典挨这顿揍找回来,班里地小,咱们到外头去,怎么样?” 沈复雨脸色大变,抬头望向龚桐。 龚桐一摸胡子,冷冷说道:“别看我,我不管,你两个只管外头比划去,谁挨揍谁认倒楣。”转身行了出去。 沈复雨得了这一句话,双眉陡地一扬,冲着李玉翎一声冷笑道:“好,姓李的,你有种,我领教领教你的惊人能耐,跟我出来。” 一撩袍子,大步当先行了出去。 李玉翎迈步也要走,刘玉典跨一步到了他跟前,道:“领班李玉翎道:“别说了,一句话,我班里的弟兄不能让人家这么欺负,我要连自己班里的弟兄都护不住,我还当什么领班。” 他口口声声是为自己班里的弟兄,这话听进那些一班弟兄的耳朵里,他们心里会作何感想,又有什么感受。 就算李玉翎他被沈复雨揍了一顿,今后也不愁带不了这班弟兄。 说完了话,他出了一班营房,那些原在一班里的弟兄一拥跟了出去。 到了营房外,沈复雨早脱了袍子等在那儿了,李玉翎可没脱衣裳,他往沈复雨面前一站,淡然说道:“沈领班,你动手吧!” 沈复雨道:“你是新来的,你让你先动手。” “怪了!”李玉翎笑道:“在这一点上你倒不欺生,我说句话你可别生气,在江湖上无论跟谁,我从没先动手过,而且从来礼让三招。” 他叫沈复雨别生气,可是这句话却难倒了沈复雨,这位沈领班脸色陡然一变,目中寒芒暴闪,冷哼一声道:“姓李的,你够狂的,那我就不客气了。” 一挫腰,脚下滑步,闪电一般欺到李玉翎面前,左掌上撩一引李玉翎眼神,右拳跟着捣出,直取李玉翎心坎。 李玉翎没动,容得沈复雨右拳即将沾衣,滑步侧身,沈复雨一拳擦着他胸前捣过去落了空。 “沈领班,这是头一招。” 沈复雨冷哼一声,没收步撤身,一记“飞肘”向着李玉翎左肩撞了过去。 难怪他也是一名领班,他的身手的确不弱,放诸江湖也应称一流,单这变招之快就非一般庸手所能做得到。 他够快,可是李玉翎比他还快,前跨一步,一个旋身,沈复雨这一时又落了空,只听边上有人喝道:“好!” 李玉翎刚想说这是“第二招”,话还没出口,沈复雨一声厉叱,双腕猛抖,十指曲如钩,“琵琶手”疾袭李玉翎胸前重穴,同时扬起一膝向李玉翎“下阴”撞去。 这一招两式看得边上的人脸上都变了色,这一招两式李玉翎无论中上那一式,马上就没命,这就不是较量了,而是拼命了。 李玉翎让他三招,他竟以这种阴毒招式对人,边上的人都不满沈复雨这种打法,尤其龚桐,他浓眉一扬,嚏目便要喝止。 可是他没李玉翎快,李玉翎大喝:“沈领班,你我可没什么深仇大恨,我说过让你三招,你我第四招上再见真章。” 只见他身形一闪,又轻易地躲了过去,龚桐到了嘴边的一声沉喝硬又咽了回去。 三招已过,连人家的衣裳角也没挨着一下,沈复雨心里自然是羞怒交集不是味儿。 只听他大喝一声,跨步欺身,单掌一摇,向着李玉翎拍了过去。 不知道谁惊叫了一声:“铁砂掌!” 刚才那一招两式阴损,如今这一招更狠毒,“铁砂掌”中者无救,而且掌力一透内腑专伤内经,非等内脏烂透死不了却能把人折磨个够。 李玉翎淡然一笑,冲刚才惊叫那位一声:“谢谢,我会小心一顿接道:“沈领班,这是第四招,三招已过,我要还手了,你也请小心。” 只见他右掌一翻,连龚桐在内,没一个瞧清楚他是怎么出手,怎么发招的,他已攫住沈复雨的右腕。 只听沈复雨闷哼一声整个人已离地而起,忽地一声飞出丈余外,“叭达!”一声摔在地上摔个结实,一时竟没能爬起来。 李玉翎卓立未动,含笑抱拳:“沈领班,承让了。” 前后共四招,可是李玉翎只一招便摔了沈复雨,这种身手问遍“神武营”那一个见过。 边上“神武营”的弟兄个个瞪眼张口,没一个作声,就是想叫出声的,碍得沈复雨是个领班也不便叫。 龚桐可不同,他定过神便似晴空里响霹雳一声好,接着他迈大步,扬起一双蒜头般大小拇指:“行,玉翎,有你的,我胡子龚桐算是开了眼界,饱了眼福,到今天才知道什么是武学,我得找统带去,这领班怕不委屈死你。” 李玉翎那里冲着他含笑便要说话,只听边上又是一声惊叫,李玉翎抬手往后一招,手里多了柄蓝汪汪,其薄如纸的柳叶飞刀。 龚桐脸色陡变,霍然转注,扬目大喝:“沈复雨你给我爬过来。” 沈复雨那里一手支地仰起半身子,脸色惨变,闻言爬了起来,一声没哼,一拐一拐地走了过来。 他刚到近前,龚桐一声怒喝:“狗娘养的,你这算什么,还能叫汉子,我龚胡子打从东北玩命起一直到如今也没见过像你这种卑鄙的人,我劈了你。” 举起蒲扇般大巴掌当头劈了过去。 别看沈复雨狠,在龚桐面前他硬没敢动。 李玉翎抬手扣往了龚桐那碗口般粗细一段铁腕道:“算了,龚老,又没伤着我。” 别看龚桐个子大,手腕粗,他硬劈不下去。 龚桐叫道:“你放手,我今儿个……” 李玉翎道:“龚老,你说过不管的,您身为大领班,说过的话岂能不算。” 龚桐气得冷哼跺脚,一甩手,扭头往他“办公房”走去。 这里,李玉翎把那柄默然淬过毒的柳叶飞刀递向了沈复雨,他什么也没说。 沈复雨那还有脸接那柄飞刀,他连头都没动,转身走了。 李玉翎没在意,拿着那柄飞刀转身往龚桐那“办公房”走去,只听身后有人叫道:“领班!” 李玉翎回身一看,是刘玉典,他身后还跟着八个弟兄,他满脸感激之色地道:“领班! 谢谢您,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好……” 李玉翎笑道:“那好办,什么都别说。” 刘玉典勉强笑了笑道:“班里的弟兄都在这儿……” 李玉翎“哦”地一声道:“这几位都是一班的弟兄。” 刘玉典道:“是的,他们都是一班的弟兄!” 那八个冲李玉翎一躬身,恭恭敬敬地叫了声:“领班。” 李玉翎含笑点头道:“大伙儿好,我现在有事儿,待会儿我再来看大伙儿。” 一名弟兄忙道:“领班今儿晚上是不是要住在营里?” 李玉翎点头说道:“是的,从今天起我就跟大伙儿生活在一起。” 那名弟兄乐了,一抬手道:“走,咱们去给领班收拾房子去。” 有他这句话,大伙儿一哄拥进了一班营房。 李玉翎放心,而且欣慰地笑了。 他转身走向龚桐的“办公房”。 进了龚桐的“办公房”,在座多个人,那是个五十多岁的瘦削老者,长得挺请瘤,长凤眉目,眼神十足,比龚桐还犀利,他那神态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个稳健人物。 李玉翎头一眼看见这老者心里这可能就是西营那位大领班黄和,果然不错,龚桐一见他进来,就叫道:“玉翎,来,这就是西营大领班黄老,在这儿见见就行了!” 李玉翎跨步上前躬下身去:“李玉翎见过黄老。” 那位西营大领班黄和欠身站了起来,含笑说道:“李老弟的身手刚才我瞻仰过了,我赶得凑巧,没错过眼福,我今年五十多了,像李老弟这种身手可以说是生平首见。” 此老的确稳健,他连捧人都有分寸,既没不及,也未太过。 李玉翎谦笑说道:“黄老夸奖了,庄稼的把式,您别见笑。” 黄和笑道:“像李老弟这种身手还说是庄稼把式的话,那我们这一伙就没饭吃了。” 轻描淡写,一句哈哈。 黄和在龚桐这“办公房”里没坐多久,也就像龚桐似的,问长问短,问这问那,他问的时候多,说的时候少。 这么一个人,使得李玉翎对他留了意,说起话来也特别小心。 不管怎么说,黄和表现得很熟络,临走还让李玉翎没事常到西营去坐坐,言下之意他没把李玉翎当属下看,完全把李玉翎当成了忘年之交。 龚桐为欢迎这位新下属,他这位东营的生力军,非来两盅不可! 其实这个人不会玩假弄虚,而他也着实打心眼里钦佩这位新下属,喜欢这位俊美的年轻小伙子。 李玉翎设辞婉拒,那等于没说,宋天行沾光做陪,三个人就在龚桐这“办公房”里喝起来。 酒是白干儿,虽没什么大鱼大肉,可是龚桐命营里厨房烧了一个汤,四样酒菜,一班的弟兄出去切的酒菜肉另外一汤,这比整桌的酒席都让人舒服,吃喝不在酒菜丰否,只在情义。 暮色初垂时,宋天行带着几分酒意走了,散席时拉着李玉翎不肯放,无奈何,李玉翎又坐了一会儿,直到上灯才好不容易地辞出了“办公房”。 出了“办公房”,李玉翎拐个弯儿就进了一班营房,哈,一班营房里除了一盏大马灯之外,还点了两根儿臂也似的红烛,就在那走道上摆了一张长桌子,说穿了那是条长板凳架着一块板儿。 桌子上摆满了六七样菜,两大壶酒,九个弟兄分两边,都默默地坐着。 李玉翎一进门,九个弟兄站起了四对半,一一躬身,已是恭恭敬敬的一声:“领班!” 李玉翎心里明白,嘴里却自然地问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没别的,弟兄的一点心意,为领班接风。 就冲这,今后还怕带不好这班弟兄。 李玉翎不但放心,而且感动,没说话。 可是一顿吃喝,席间,从刘玉典起每个儿地报名。 这九个弟兄是:刘玉典、卫汉江、韩东扬、严武陵,彭诩、赛子亮、潘鲁、韦仲、袁上云。 这九条大汉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他九个年纪都在卅以上,而且没有一个不是出身黑道。 年纪在卅以上,可以作这种解释,“神武营”用人不用毛头小伙子,所选用的人至少在江湖上混过一阵子。 而且都有相当的经验,能混一阵子,混出相当的经验而没倒下去,这种人在功夫方面就含有相当的火候,这是一定的。 没一个不是出身黑道,可以这么解释,他们在江湖上待不住了,为白道所逼,不能容身,这才到了官家来。 而且黑道人物个个心狠手辣,为过非,作过歹,杀过人,放过火,一旦办起事来,绝不会犹豫,更不会有心软下不了手一说。 再一则,官家所谓的“叛逆”,“萎民”,十之八九是白道中人物,再不就是前朝遗臣,有热血的忠义之士,这种人痛恨黑道人物,不遗余力地不容黑道人物在江湖上存身。 这么一来“神武营”的这些弟兄,一旦办起事来,奉命下手这些“叛逆”,“萎民”,那就跟报私仇一样,可有官家为后盾,那个不奋勇争先。 这是官家的如意算盘。 无论如何,如今李玉翎跟这些人处得相当融洽,江湖上无论黑白二道:“那个不崇拜英雄?” 李玉翎露那一手让他们心服,让他们认为这位年轻的新领班是汉子,够朋友。 瞧吧!九条大汉轮上了,这个敬酒,那个敬酒,当然,凭李玉翎那身武学,再有九十人敬酒他也不会醉。 一顿相当欢愉,相当融洽的吃喝之后,刚放下杯著,统带荣富派人给李玉翎送来了东西。 那是一套“神武营”的制服,外带一柄黄鱼皮鞘,卷成一圈的软剑,一柄腰刀。 李玉翎明白,软剑是穿便服秘密行动时候用的,那柄腰刀则是穿“制服”时配带的。 不管怎么说,“神武营”办事之快让人不能不点头。 大色不早夜已深,营区巡夜的敲出了二更,别的营房都熄了灯,在九条大汉的推拥下。 李上翎进了他那间领班单一住的小间。 刘玉典先进去点上了灯,哈,窗明几净,一尘不染,被子,褥于全是刚换洗过的。 九条大汉又热络了一阵之后,一个跟一个地出去了。 李玉翎和衣躺在了床上,外头两排通铺上都响起了鼾声,他还没合眼。 事情一件连一件地在脑海里转,打从他下“老爷岭”起一直到如今,老人家花无数心血,费四十五个年头,调教出九个徒弟,自己是最后一个。 那八位,他的八位师兄个个生了惑心背叛了老人家,他们定心不够,一下“老爷岭”就迷失在“老爷岭”下的世界里。 他奉命清理门户,铲除叛徒,另外还负有一桩重大的使命,铲除叛徒一方面固然为清理门户,一方面也为了使满虏得不到八个助手。 李玉翎明白,老人家调教出来的弟子,个个都是一流高手。 假如让他们把心把力交给满虏,那对于这于这一方面来说,无异是一重威胁,其威胁犹胜过满虏专于秘密工作的几个营。 而且如今,他经由“天威牧场”进入了“神武营”,可以算是跨进了满虏的大门,说登堂人室固然还差一截,可是既然进了大门,这院子里的一草一木他便能看得清清楚楚,而且再往下去也容易得多。 大门是跨进了,只是,那八个在那里?不知道! 那八个姓什么?叫什么,又都是谁?不知道长像如何,年纪多大,有什么特征,全都不知道。 没别的,老人家压根儿就没告诉他,没给他有关这八个的一点指示,这叫他怎么找,又从何找起。 一句话,今后他得凭他的一双眼,他的智慧。 接着,他可想起了赖大爷父女,赖大爷父女究竟是不是奇人,他还不敢肯定,赖大爷父女如今究竟怎么样了,他完全不知道。 他怀念这位虽贫贱但善良,而且一肚子好主意的老人,同时他也怀念芸姑,想起芸姑,他心里就是一阵跳动,更不能安宁了。 之后,宫无双的倩影也自他脑海浮起,不过宫无双的情影在他脑海里停没多久。 怪的是那位满虏女儿多伦格格的娇靥也在他脑海里现了一现,想到了她,他皱了眉,他不明白这位娇格格何以会跑到“神武营”来交待荣富对他特别关照。 最后,他想起了秦天祥,壮烈悲壮的秦天祥。 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但有仁义,死何足惧。 这十六个字又在他眼前跳动。 秦天祥的那具尸身,那颗头颅……他心里一阵刺痛,他不再想,他闭上了眼。 尽管他闭上了眼,可是他心里明白,秦天祥的事是不会有当无了的,因为他已经看见了那个“仇”字。 秦天祥那四个兄弟跟秦天祥那个侄儿的十道目光包含的仇恨大多,可是他只有挺胸迎着,无从躲避,也不能躲避。 这一件件事,太多了,太多了,压得他透不过气来……第二天。 李玉翎从睡梦中被人叫醒,叫醒他的是刘玉典,刘玉典站在他床上,脸上堆着笑:“领班,该起来了!” 李玉翎睁了睁惺松睡眼,道:“怎么,这么早。” 刘玉典道:“不早了,领班,营里都吃过早饭了,我刚才进来过一趟了,见您睡得香甜,没敢叫您……” 李玉翎龈然说道:“新到一个地方,不习惯,睡不着。” 刘玉典道:“那是难免的,我知道您昨晚上没睡好……” 顿了顿,接道:“领班,大领班找您。” 李玉翎挺身坐了起来,道:“怎么,有事儿。” 刘玉典道:“大领班没说,只说让您到‘办公房’去一趟,我说您还没起来,他又回‘办公房’了,交待等您起来过去一趟。” 李玉翎腾身下了床道:“头一天便耽误事,真不好意思。” 他匆忙登下了鞋,刘玉典在一旁说道:“洗脸水给您打好了,早饭也给您留下了……” 李玉翎道:“谢谢,吃不急,先擦把脸到大领班那儿去一趟再说。” 他匆匆地拧了把毛巾,擦了把脸出营房直奔龚桐的‘办公房”。 “办公房”里,龚桐正坐在那儿,一双大手不住地抓座椅,既闲得无聊,还带着点焦,一见他进门,立即站了起来,含笑招呼说道:“玉翎,早啊!” 李玉翎窘迫地笑笑说道:“新到个地方,不习惯,昨晚上前半夜翻来覆去就睡不着……” 龚桐咧着大嘴笑道:“跟我一样,我才离东北的时候也是这样儿,鼻子里闻不见那股大马臭味几就他娘的别扭。” 李玉翎道:“头一天就耽误事儿真不好意思,您也别见怪,听说您找我。” 龚桐点头“嗯”了一声,一摆手道:“你坐,你坐。” 他让李玉翎坐下后,走到他那张桌子前自桌子上拿起一张信笺走了回来,顺手递给了李玉翎道:“你看看这个,就是这回事儿。” 竒 書 網 W w w . q í S ǔ W A И G . C ō M 李玉翎接了过来,一看他心里就是一跳,那张信笺上,字里是荣富的亲笔,下面还盖有统带的大印。 他抬眼问道:“这是统带的手令。” 龚桐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李玉翎道:“承德,一地近日来发现几拨萎民,行动诡秘,至为可疑,似有图谋不轨之嫌,派东营一班侦缉捕之,龚老,这萎民龚桐笑笑说道:“官家眼里的江湖人,官家认为江湖人不务正业,终日只会厮杀斗殴,惹事生非,所以称之为萎民。” 李玉翎道:“几拨,看来为数不少。” 龚桐摇头笑道:“这你就不懂了,上面交待下来的事儿,要不有几分夸大,谁会拿它当回事儿,在官家看,一个人就是一拨,几个人就是几拨。” 李玉翎也笑了,道:“只怕‘承德’的江湖人不在少数,难不成叫我逢人就抓。” 龚桐摇头说道:“不是这么回事,要这样抓的话,非逼得整个江湖群起造反不可,这件事儿,我清楚,‘承德武术馆’派密报递到了统带手里,他们说秦天祥的党羽在‘承德’露了面儿……” 李玉翎心头一震,道:“秦天祥的党羽……” 龚桐道:“据他们说昨天你来的时候跟他们碰过头,朝过面儿。” 好厉害,李玉翎忙点头说道:“不错,是有这回事儿,不过我没在意。” 龚桐笑笑道:“你杀了秦天祥,秦天祥的党羽找你寻仇,凭你这付身手自然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可是‘承德武术馆’跟咱们这‘神武营’不能不把这回事儿当事儿,‘承德武术馆’昨天送你来的那个人,回去的时候在半路上让人截了,废了一条胳膊,还算他跑得快,要不然怕连命都没了。” 李玉翎心头又是一震,道:“你是说乐逵。” 龚桐道:“谁知道他叫什么,反正是昨天送你来的那一位。” 李玉翎道:“他就叫乐逵,我没想到他们会……” 龚桐笑道:“怎么不会,他们还会便宜谁,别以为他们是冤有头,债有主,他们可是坏透了,咱们吃这碗饭的,除了找正主儿之外,能多找一个是一个。” 李玉翎道::‘东西两营这么多班,统带怎么单挑上我这一班。” 龚桐道:“怎么不对,你是正主儿,干起来才有劲儿,再说这也是统带着重咱们东营,其实,玉翎……” 龚桐笑笑说道:“我老实告诉你好了,统带这么做不外是想让你露一手了,功劳簿上多给你记几笔,将来有机会提拔你,谁还能说话。” 龚桐只这么一提,李玉翎可不是糊涂人,他可明白荣富是怎么个心意,当下,他站了起来道:“龚老,是不是得马上行动。” 龚桐笑道:“玉翎,这是你,要换个别人,统带的手令一大早就到了,人至今还在营里,统带非发脾气不可。” 李玉翎道:“那我就去,统带爱护我,我不能让统带将来对别人不好说话。” 欠个身出了龚桐的“办公房”。 回到了一班,刘玉典还在等着他,早饭给他摆得好好儿的,见李玉翎一进门便道:“领班,您先吃点儿吧!” 奎玉翎摇头说道:“谢谢,玉典,我来不及吃了,这就要出去。” 刘玉典道:“这就要出去?什么事儿这么急。” 李玉翎道:“统带下了手令,要咱们一班侦查几拨莠民去。” 刘玉典精神一振道:“好啊!有差事了,正愁闷得发慌呢!一大到晚站岗,把人都快燥死了,看来跟您的人都有福,我这就叫他们去。” 说着,他就往外跑。 李玉翎一把揪住了他道:“不忙,现在还不是动手拿人的时候,带那么多人去干什么,咱们浩浩荡荡的去太扎眼,打草惊蛇反而不好,我先去查查看,看准了他们有几个人,都住在那儿,然后再下手,这样才可以一网打尽。” 刘玉典呆了一呆道:“您说得是,我没想到。” 李玉翎道:“记住,别声张,也先别让弟兄们知道,免得他们待在营里不安宁。” 交待过刘玉典后,一个人出了“神武营”,直往行宫外面去,他没带一个人,便连他那柄软剑也没带。 他绝没想到秦天祥那几个好朋友会向乐逵下手,更没想到阴狠奸滑的井桧会把这件事报到“神武营”里去。这件事,不但难以交差,失面子,而且荣富也会失望。 要是狠心把那几个拿了,一个秦天祥已使他悲痛愧疚,他怎么能再下手这班江湖上有热血的忠义豪雄。 他走的路,自“神武营”算起,一步一步地思忖,可是没有用,他得不到要领,再多的步子也难以帮他下手,难以帮他作抉择。 没多久,他停步了,他停步的地方,是“鼓楼大街”,“承德武术馆”的门口,抬眼看看,“承德武术馆”仍是老样子。 真是,他才离开一大,这还能有多大改变。 人嘛,都是这样,不管离开一个地方多久,当他再来时,总会有旧地重游之感,不由地会看看那熟悉的一切有没有什么改变,还依旧否。 迈步再往前走时,门口出来了鲁金,他一怔,旋即“哟!”地一声:“是兄弟你呀!我听见有人,没想到会是兄弟你……” 他惊喜地快步迎了过来,近前热络地握着李玉翎:“兄弟,一天不见,让人有隔三秋之感,今儿怎么有空,我知道兄弟你不是忘旧的人,可没想到兄弟隔了一天就来了,走,走,里头坐去。” 他把李玉翎拉进了“承德武术馆”,一边走,他一边问道:“兄弟,怎么样,情形怎么样。” 李玉翎道:“鲁兄是问我营内的情形?” “是啊!”鲁金道:“当然是问你营内的情形。” 李玉翎把情形概略他说了一遍。 听毕,鲁金拇指一扬,一脸惊喜色他说了话:“瞧,是不是,我早就知道兄弟你一踏进‘神武营’那个门,就非被赏识,非被重用不可,现在怎么样,就凭兄弟你这一表人才,这付身手,那还错得了,足证我这双眼还不赖。 对了,兄弟,‘神武营’的那些爷们,我听说过的不少,带他们就得这样儿,兄弟,你做得也没错,他们欺生不是,狗眼看人低,就他娘的先结他来个下马威,别惯了他的下次,别让他老狗眼里放不进人去……” 话锋一转,接问道:“兄弟,那儿跟咱们这儿不一样,那儿是官家,是军营,上头有统带,中间有营规,不比咱们这儿这么随便,怎么样,还习惯不。” 李玉翎笑道:“还好,就是躺在床上睡不着觉。” 这一句,听得鲁金也笑了,接着,他又问这问那,问长问短地问了一阵之后,他一转话锋:“兄弟,听说你昨儿个往行宫去的时候,在路上碰见了秦天祥的一伙儿朋友。” 李玉翎道:“是的,鲁兄也知道了。” “怎么不知道!” 鲁金道:“乱子闹大了,兄弟你恐怕还不知道,乐大个儿昨儿个不是送你去的么,回来的时候落单,在半路上被他们截住了,让他们把条胳膊打断了,还算乐大个儿挺得住,逃得快,要不然怕连命都没了……” 李玉翎道:“不瞒鲁兄说,我今儿个就是为这件事来的。” 鲁金一怔:“怎么,兄弟你是……营里已经知道了!” 李玉翎道:“大概是井馆主报上去了,统带下手令让我来查查这件事……” 鲁金“哦”地一声道:“那好极了,这件事只由兄弟你办,那还不是手到擒来,一网打尽,乐大个儿这条胳膊不会白断了,不瞒你说,兄弟,馆主一听就火儿了,当即派出几个人去,你猜怎么着,连他们的影子也没找着,以我看呢!兔崽子们,早跑了。” 李玉翎心里一跳,暗道:“但愿如此……”他道:“怎么?馆主也派了人了。” 鲁金道:“门口招牌挂着是‘承德武术馆’,还怕没人么,还能派不出几个拿刀动棍的人么?馆主是这么说的,这就当成他们的头一试,谁能杀倒他们一个,这头一试就算合格,就算通过了,可是就找不着兔崽子们的人影,谁也没法子……” 顿了顿,接道:“兄弟,你该知道,馆主派人跟兄弟你查这件事又不同了,馆主派人是江湖斗殴厮杀,尽管‘承德武术馆’骨子里是官家的,可是地处‘承德,不能不顾忌点儿,兄弟你是吃粮拿俸的官差,是奉命拿人,这叫办案,尽可以放手去做,这一来有忌的该是他们了……” 李玉翎道:“鲁兄说的是,乐逵的伤势怎么样,碍事么?” 鲁金道:“你瞧瞧去吧!一条胳膊吊着,今后怕别想再动弹再用它了,乐大个儿用他那只手不知道整过多少人,这一回让人整了,这也许就是……” 就是什么,他没说出来,话锋一转,接着说道:“乐大个儿在后院调养呢!这是馆主的好意,让他临时先到后院去住,好照顾,我得站在后院门口喊一声去。” 说话间已到了那间不让人轻易进入的后院门口,鲁金站在那儿就是一嗓子:“馆主,宫里来人了!” 鲁金的嗓门儿挺大,这一声怕站在后墙外都能听见了,没多久,忽听步履响动,迎头出来了井桧。 他一见鲁金身边站着李玉翎,先是一怔,旋即一声:“哟!老弟来了……” 继而望着鲁金道:“宫里的来人呢?” 鲁金一指李玉翎道:“这不就是了!” 井桧又复一怔,跟着一巴掌拍上自己的后脑,笑道:“瞧我多糊涂,我还把老弟当成馆里的人呢!真是,老弟已经进了‘神武营’,再到馆里来不就是宫里来的人么!糊涂,糊涂……” 他迎出后门望着李玉翎笑哈哈地道:“老弟,今儿个是什么风呀……” 李玉翎微一欠身,叫了他一声。 井桧心里直乐,表面上可一付受不住的表情连称折煞不敢当。 鲁金在一旁说道:“馆主,统带下了手令,要李老弟来查那件事的!” 井桧“哦”地一声道:“真的么?那真是太好了,那真是太好了,老弟刚进去就接案子,足见老弟是多么地受赏识了……” 鲁金道:“怎么不?就凭李老弟这一表人才跟那付身手,这还错得了,馆主不知道,李老弟一进‘神武营’就蒙统带赏了个领班。” “啊”井桧眼一睁,才来抓住李玉翎的一双手,惊喜地道:“那真是大好了,那真是太好了,恭喜老弟,贺喜老弟,我原说老弟不是池中物,有朝一日一定会乘风云直上九霄的,瞧!我不会看错他,老哥哥我阅人良多,年纪也不小了,可是这双招子还不算昏花,老弟,可别忘了老哥哥啊! 当然,我知道老弟不会的,老弟根本就不是那种人,来,咱们前头坐去,老鲁,给我这位老弟沏壶茶去。” 他拉着李玉翎要往前头走。 李玉翎没动,道:“馆主,我想看看乐兄的伤势。” 井桧道:“不急,不急,咱们先聊聊再说,待会儿我叫他出来李玉翎截口说道:“馆主,我奉命而来,统带限期缉捕这些莠民,我除了看看乐兄的伤势外,还想当面问问他。” 井桧迟疑了一下,笑得有点勉强,道:“那……咱们后头坐去,怎么样?” 李玉翎含笑问道:“馆主,方便么?” “什么话!”井桧道:“老弟又不是外人,我这后院不许别人轻进,难道还不准老弟进去,我欢迎都来不及,走,走,咱们后头坐去。” 招呼李玉翎进了后院,李玉翎临进后院扭过头来对鲁金说了一句:“鲁兄,我待会儿再来看你。” 进了后院,一边走,井桧一边不住地问长问短,问东问西。 李玉翎一边答话,一边仔细地打量这“承德武术馆”的后院,看看井桧到底为什么把它列为禁地,不许任何人轻进。 这“承德武术馆”的后院没多大,差不多只有前院一半大,屋子也没几间,而且都够陈旧的。 只是后院里种的树挺多,浓荫蔽天,到处阴森森的。 如今脚下走的,是一条石板小路,小路两边种着花。 走完了小路拐个弯儿,几间屋子呈现在眼前,屋子座落在蔽大的浓荫里,仔细算算共有五六间。 看这几间房子座落的地方,不难看出这是上房,那是厢房。 后墙就在浓荫里,一扇小窗门,如今这扇小窗门儿是虚掩着的,露着一条缝,井桧既把这后院列为禁地,后门不关不拴,似乎是有点与常情常理不对头。 李玉翎只看了那扇后门一眼,只差没多想。 人到了几间屋子前,整座后院却仍是静悄悄的,没一点动静,也瞧不见一个人影儿。 李玉翎心里有点诧异,嘴上便试探着问道:“馆主一个人住在这后院里么?” “是啊!”井桧含笑说道:“不是一个人儿还能有几个。” 李玉翎道:“馆主没家眷?” “家眷?”井桧笑道:“我那来的家眷,老弟,你知道咱们江湖人有几个成家的,又有几个能成家,敢成家的,我就是让这江湖两字耽误了,至今仍是光溜溜的一个人儿,年轻的时候没落着一个人,到了这把年纪就更别想了,你说,老弟,谁愿意嫁给我这个出身江湖,无恒产,没积蓄,只会打杀的糟老头子!” 李玉翎笑了,表面笑,心里就觉得更不对了。 井桧既然没家眷,没避讳,一个人住在这后院里,为什么还把这后院列为禁地,不许任何人轻进? 李玉翎一时想不出,猜不透原因何在,但却知道这必有原因,而且怕还是不寻常的原因。 他想弄个清楚,非弄个清楚不可。 心里这么想,嘴里却说道:“我还以为馆主有家眷呢!” 井桧笑道:“我那来的家眷,除非你遇见合适的给我撮合撮合,说句不好听的,老弟你也别见笑,我是饥不择食,连寡妇我都要,其实,像我又那敢讲究,那敢挑剔,年轻的姑娘,黄花大闺女,那是寡妇死了儿子,这辈子没指望了。” 李玉翎道:“馆主客气!” “客气!”井桧道:“老弟明知道这是如假包换,不折不扣的实话……” 说话间已到了那间上房门口,只听他提着嗓子喊了一声:“乐逵呀!李老弟来看你来了!” 那间上房里迎出了乐逵,李玉翎看得清楚,他是人影横闪,从上房左边那一小间里出来的,按说,井桧跟李玉翎一路谈笑着往里走,嗓门更是不小,他早该听见了,为什么不叫不出来! 这,李玉翎又在心里打了个疑问。 乐逵,仍是那身打扮,脸色也没什么改变,只是一条右胳膊用条宽布条吊在脖子上,胳膊上包扎得宽宽一层,几乎比他那条左胳膊粗了一倍。 他一见李玉翎便瞪了眼:“听说宫里来了人,我还当是谁呢!原来是老弟你……” 有点勉强,也有点虚假。 这李玉翎看得出来。 把李玉翎迎进了上房屋里,一阵必经的寒喧跟问话之后,李玉翎话转上了正题,望着乐逵那条胳膊道:“看来乐兄这条胳膊伤得不轻。” “可不是么!”乐逵道:“我这辈子是别想再用它了,他娘的,终日打雁没想到这回让雁啄了眼珠子去,好拳难敌四手,好汉不敌人多,要不是他们人多,我……” 一摇头道:“算了,不说了,挨揍了,胳膊也废了,一句话,要不是我见机早,不吃眼前亏跑得快,怕连命都没了,今儿个老弟你来,我就没法子陪你了。” 李玉翎道:“乐兄放心,这笔帐包在我身上,我负责替乐兄要回来就是,乐兄这条胳膊是谁废的,我让他连本带利一起还乐逵道:“也只有全仗你老弟了!” 李玉翎道:“我没想到他们竟这么大胆,吃了亏还没完没了。” 乐逵道:“胆大,怎么不,他们还这么说呢!叫那姓李的留神点儿,迟早非剥他的皮,抽他的筋不可,老弟,你听听,昨儿个你要听我的,当时把他们全杀倒在那儿,不就什么事也没了……” 李玉翎道:“是我不好,我没想到他们会……我认为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他们也就知难而退了,谁知让乐兄遭了池鱼之灾,乐兄放心就是,这件事因我而起,说什么……” 乐逵道:“老弟可别误会我的意思,老弟要这么说那也是见外,什么叫这件事因你而起,这件事是公事,咱们都是吃公家饭的,谁也脱不了关系,真要说起来,我该怪馆主,谁叫他下手令要老弟你去杀秦天祥,要是不杀秦天祥不就没这件事儿了么!只是我能怪馆主么?我刚才说过,这是公事,像秦天祥这班叛逆,这班萎民迟早也非铲除不可,再说咱们都是江湖上混过的,江湖生涯刀口砥血,只断一条胳臂又算得了什么?” 李玉翎道:“话虽这么说,到底杀秦天祥的是我而不是乐兄这句话乐逵似乎不爱听,他刚要再说,李玉翎已然有意不让他张口,也不愿多罗嗦地问道:“乐兄,当时是怎么个情形。” 乐逵道:“昨儿个我不是一个人回来了么,凭良心说我也没想到他们还敢在‘承德城’里耽,那知道我刚拐迸鼓楼大街便被他们截住了,尽管我落了单,鼓楼大街是‘承德城’最热闹的一条街,来往的人有多少,他们究竟有点顾忌,还不敢在大街上公然拔刀子闹事情的。 就那小子,秦天祥的那个侄子,他邀我到南城根去谈谈去,也是我好强好胜,一时没多考虑,我不但点了头,而且还走在前头。 到了南城根儿他们一句话没说就动上了手,一小四大五个人,我一个,老弟,你想围着一个人能耐再大也只有一对拳一双手。 十几招刚过我一不留神就被他们掠倒了,一个在我胳臂上跺了一脚,另一个要跺我的心窝,我躲得快,翻个身,打个滚儿避开了,那小子拔刀子,我一见情形不对,爬起来就跑了,他们一直追到大街见人多才停了步……” 李玉翎道:“可知道他们还在不在‘承德城’里。” 乐逵道:“那谁知道,馆主一见我抱着胳臂跑了回来,再一问情形,马上就火儿了,派出七八个人,整整找了一天,连他娘的鬼影子也没瞧见一个,以我看八成儿脚底下抹了油,全溜回他娘的窝里去了。” 井桧这时候抬头插了一句嘴,道:“我不这么看,我认为他们还耽在‘承德城,里。” 乐逵道:“怎见得。” 井桧道:“你这一条胳臂就能抵秦天祥一条命么?” 乐逵道:“说得是!” 李玉翎不由地点头说道:“有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的,我这正主儿一天不偿命,他们便一天不会罢手。” 乐逵道:“那咱们派人找了一整天……” 并桧道:“他们不傻,明知道咱们会报复,岂会仍在大街上逛来逛去。” 乐逵道:“咱们可只差没翻地皮了。” 井桧道:“咱们挂的是‘武术馆’招牌,又不是吃公事饭的官差,能家家户户搜人么! 事实上咱们根本没办法找遍整座‘承德城’。” 李玉翎点头说道:“馆主说得是,他们必然还在城里那一个地方……” 乐逵道:“老弟,你如今的身份不同,你是‘神武营’的人,又是奉命拿人,应该可以一家一户搜他个遍……” 并桧道:“只怕老弟不会那么做。” 乐逵道:“怎么不会?” 井桧道:“那岂不是打草惊蛇,敲着锣告诉他们来抓你们了。” 乐逵道:“那……要不您说该怎么个找他们法儿?” 井桧微一抬头说道:“不用找。” 乐逵为之一怔:“不用找?您这话……” 井桧道:“要换个别人想找他们那还真不容易,要是老弟那就不用找!” 李玉翎倏然一笑道:“馆主说的是,我只要在大街逛逛,还怕他们不主动的来找我,我谢谢馆主指教。” 乐逵明白了,趋势捧了井桧一句:“还是馆主行。” 井桧淡淡地笑了笑,没说话。 李玉翎又坐了一会儿,看看没什么话好说了,再说下去就是大南地北的闲扯,再不井、乐二人就是对他奉承、捧,而且对这后院的事他不便直问。 于是李玉翎就站起身来告辞了。 井、乐二人大概是因为他公事在身,也没留他,两个人一直送到了大门口,因之李玉翎也没能跟鲁金道别,其实他跟鲁金也没什么好说的。 ------------ 第十六章 出了“承德武术馆”便是“承德城”热闹的鼓楼大街,井桧说的一点不错,只要他在大街上多逛逛,不愁那几个不来找他。 李玉翎由衷地同意井桧这说法,所以他一出“德武术馆”,便背着手顺着鼓楼大街逛了起来。 大街上来往的有行人,有车有马,那车声跟马声,敲击在整条的石板路上,得得地响,格格有声。偶而,还可以看见一两队骆驼,骆驼队过处,驼铃响动,那赶骆驼的人,那付满头满脸的黄尘砂子,使人明白的感觉到置身于荒野之区,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热河是“暗乌达”及“桌索图”两个蒙旗的所在地,偶而也可以看见这两个蒙旗里的人在街上,他们的穿着打扮跟汉、回两族的人有很大的差别,任何人一眼就能看得出,尤其是在“藏龙沟” 里长大的李玉翎,对他们更是熟悉。 看见了这两个蒙旗的人,李玉翎脑海里想起了”藏龙沟”那每年几度的盛会,同时他也想起了赖大爷跟芸姑。 走完“鼓楼大街”,刚拐进另一条街,一个矮子的身影擦着他跟前从他眼前走了过去。 李玉翎只觉这矮小的身影快得像一阵旋风,凝神一看,一颗秃头,两条黄鼻涕,他认识,是那算卦的“铁嘴落拓生”的小徒弟小秃子。 他心里一动,忙叫道:“喂,小兄弟。” 小秃子没听见,李玉翎又叫了他两声,话才传进他耳朵里,他停了步,扭头一看,他咧了嘴:“哟,是您这位大叔啊!” 李玉翎到了他跟前笑问道:“还认得我。” “怎么不认得。”小秃子笑笑说道:“跟我师父跑遍了南七北六,可就没见过像您这么俊的人,怎么会不认得。” 小秃子会说话,怕这也是实话。 李玉翎笑了,小秃子跟着又是一句:“大叔,您叫住我有事儿么?” 李玉翎道:“你师父呢,还在‘承德’么?” “瞧您问的。”小秃子两眼一翻,道:“徒弟没走,师父还能不在,您可别瞧我师父老骂我,高兴不高兴照我这秃头上就是一巴掌,要说撇下我走,他还真舍不得呢……” 李玉翎忍不住笑道:“那怎么会,师徒跟父子一样,再说你又这么讨人喜欢。” 小秃子眨了眨眼道:“大叔喜欢我么?没一个人不讨厌我这付窝囊像,一个秃头,两条黄鼻涕,谁见了我就会躲得远远的,就跟瞧见鬼一样,我又不是扫帚星……” 李玉翎忍住笑道:“我不会,我瞧你挺讨人喜欢的,你要不信咱们交个朋友……” “交朋友。”小秃子摇了头道:“那不行,没大没小的,要让我师父知道,我这颗秃头准又倒楣,还不知道会挨几下呢!” 李玉翎忍不住了,笑了笑说道:“不会的,咱们各交各的,其实,就算你叫我一声大叔,咱们也不能算是朋友,你说是不,走,小兄弟,带我去找你师父去。” 小秃子站着没动,道:“小兄弟叫得别扭,你不如叫我一声小秃子,习惯了,这三个字儿听着舒服……” 李玉翎一点头道:“好,小秃子就小秃子……” 小秃子脸上浮起了喜色,道:“您找我师父干什么,又要算卦。” 李玉翎点头说道:“不错,我又碰上了疑难事儿,想找他问问去。” 小秃子猛地一收劲,“忽!”地一声,两条黄鼻涕刹时没了影儿,道:“走,我带您去。”扭头往前走去。 李玉翎紧跨一步赶了过去道:“小秃子,你师父还在西大街么?” “不,换地儿了!”小秃子扭过头来笑笑说道:“就在前头,不远,转眼工夫就到了。” 李玉翎没再问,他怀疑这位“铁嘴落拓生”就是龚桐嘴里的那位江湖异人落拓生,他本想试探着问问小秃子,可是一见小秃子这付机灵像,他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他知道那是白问,要是这位落拓生真是那那位落拓生,要是他不愿让人知道,小秃子绝不会透一点口风。 他没说话,走了几步之后,小秃子却扭过头来冲他咧了咧嘴,笑问道:“大叔,您知道我师父那卦摊儿为什么老换地儿么?” 李玉翎道:“我不知道,为什么。” 小秃子眨了眨眼道:“我告诉您,您可别告诉我师父,要不然我非被他打烂不可……” 李玉翎道:“那怎么会,你看我是个搬弄是非,爱告状的人么?” 小秃子道:我看您不是,所以才敢告诉您……” 一顿,压低了嗓门儿道:“大叔,我告诉您,我师父那一套全是蒙人的……” 李玉翎听得一怔,对别人揭他师父的底,你说他是机灵还是傻,这小子八成儿缺心眼儿。他那卦摊儿不老换地儿不行,要不让人家碰上扭着,非砸他的卦摊儿不可,那这碗饭别吃了,没饭吃怎么办,师徒俩靠谁去! 小秃子说得煞有其事,李玉翎明白,小秃子人小鬼大,逗上他了,当即他淡淡说道: “真的么?小秃子。” “可不真的。”小秃子道:“这还假得了,我是他的徒弟,还有人比我清楚,有一回在京里走了霉运,让个被蒙过的碰上了,人家要扭他进衙门去,吓得他撤腿就跑,徒弟顾不得了,卦摊儿也不要了,害得我背着那么多东西在后头一个劲儿地追,直追出半里路去才追上他,那是他不动了,要不他还跑呢:坐在道旁直喘,脸发白,一点血色也没了……” 李玉翎眉锋一皱道:“那就怪了……” 小秃子道:“大叔,怎么了?” 李玉翎道:“前两天他给我算那一卦倒是挺准挺灵验的。” 小秃子为之一怔:“真的么!大叔。” 李玉翎道:“当然是真的,我骗你干什么!” 小秃子忽一咧嘴道:“只怕他是蒙对了,打从吃这碗蒙人的饭起,他只蒙对了这一回……” 李玉翎摇头说道:“不,我信他,我服他,要不然我就不会再来找他二回了。” 小秃子笑笑说道:“大叔,你要知道,不会再有第二回的。” 李玉翎道:“小秃子,我看世界上找不出第二个像你这样的徒弟。” 小秃于脸一红,在这种情形下他硬能让脸发红,这可不容易。 小秃子不安地笑道:“我是瞧您是个好人,您喜欢我,我也喜欢您,我不忍见您受蒙,也不忍见您白花银子。” 李玉翎淡然一笑道:“小秃子,你要真看我是个好人,真喜欢我,你就不应该对我说这些话,明白么?” 小秃子直了眼,突然,他眨眨眼笑:“大叔,您真行。” 李玉翎笑笑说道:“只记住一句话,别把老实人当傻子。” 小秃子一伸舌头,道:“就这一次,下回我可不敢了,今儿个这斤斗我栽大了!” 往前走没多远,小秃子抬手往前一指,道:“您瞧,大叔,那不是我师父的卦摊儿么?” 李玉翎循指前望,可不是么,前廿多丈处街左有家药铺,那卦摊儿就摆在药铺门口。 小秃子接着说道:“大叔,您知道我师父的卦摊儿为什么摆在人家药铺门口么,告诉您,那是预备让人掀了卦摊儿,挨了揍,好买膏药贴,转个身儿就是药铺,不用往别处跑了。” 李玉翎笑笑说道:“行,小秃子,待会儿到了卦摊儿前,我头一句话就把你告诉我的告诉你师父。” 小秃子咧了嘴:“大叔,您行行好,转来一定能给小秃子找个既标致,人又好的大婶儿。” 小秃子他好油好贫的一张嘴。李玉翎笑笑,没理他。 说话间已到药铺门口,小秃子抛下了李玉翎,一转身,像溜烟般撞进了人丛里,李玉翎听得清楚,小秃子在人堆里直嚷嚷:“师父,大叔来了,老主顾的银子给您送到了门口,人是带来了,说什么,您今儿也得赏我几个。” “叭!”地一声,小秃子“哎哟!”一声,想必是那颗秃头上又挨了巴掌,接着,人堆里冒起个脑袋,瞧那猥琐像,落拓生的活招牌,他吐着一嘴黄牙递过了笑:“这位,您请边儿坐坐……” 李玉翎忙道:“我不急,我不急。” 落拓生一缩脖子点点头,算是道歉,然后脑袋往下一落,就瞧不见人了。 好半天之后,人散了九成,落拓生那颗脑袋又冒了起来,冲着李玉翎一招手,又吐了那一嘴让人恶心的黄牙:“这位,该您了,请过来吧!” 李玉翎走了过去,围在摊儿前的有数几个瞧热闹的往两边让了让,李玉翎走过去跨腿坐在了摊儿前那条板凳上,小秃子这时候垂手站在落拓生身后,一脸可怜像,两道黄鼻涕又出来了。 李玉翎这里往板凳上一坐,落拓生那里开了口,没说话先笑,两眼紧紧地瞅着李玉翎,似乎要瞧进李玉翎的心里去:“您这位,今儿个是……” 李玉翎淡然一笑道:“跟上回一样,求先生提点迷津。” 落拓生两眼一睁,道:“怎么,又要……” “不!”李玉翎摇头说道:“这回不是,先生也明知道不是。” 落拓生呆了一呆,一脸的错愕道:“您这话……我明知道不是?” 李玉翎笑了笑,没说话。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小秃子在落拓生身后冒了这一句:“师父,大叔刚才在路上告诉我一句话,大叔说,别把老实人当傻子。” 落拓生回身一巴掌又拍上秃头,打得小秃于脖子一缩,落拓生那里瞪眼骂上了:“多嘴,你那儿吃草去,给我站远点儿。” 小秃子一脸委曲像,站在那儿没动,落拓生扭过头来陪上了一脸笑:“这位,您直接了当,怎么,今儿个究竟是……” 李玉翎道:“请先生指点迷津,我找几个人。” 落拓生“哦!”地一声道:“弄了半天您是找几个人哪,那容易,几个!” 李玉翎道:“五个,四大一小。” 落拓生闭上眼,头一摇,脑一晃,道:“五个!四大一小……嗯,嗯,是男是女!” 李玉翎道:“全是男的。” 落拓生两眼一睁,道:“男的属阳,有他们的生辰八字儿么?” 李玉翎淡然一笑道:“先生明知道我没有!” 落拓生“嗯!”地一声他闭眼摇了头:“没有他们的生辰八字儿,那就难了,没他们的生辰八字儿,没生辰八字儿,这可怎么办,叫我这一卦从那儿算起,叫我这一卦从那儿算起……?” 小秃子他又插了嘴,没记性,打都打不怕:“师父,听听长像不也一样么?” 落拓生这回没打他,两眼一睁,望着李玉翎道:“对,您找这四大一小的长像说出来让算卦的听听。” 李玉翎明知道这是个圈子,索性也耐着性子赔上了,想了想之后,就那五个的长像大概地描述了一番。 听毕,落拓生头直点头,沉吟了会儿,嘴里还道:“小秃子,瞧见过这么几个么?” 这能叫算卦?小秃子看了李玉翎一眼,道:“您该先问问这位大叔找这五个干什么,要是不好事儿,这一卦您不能算,小秃子也不能说。” 落拓生望着李玉翎一吐牙,道:“您听见了么!有时候我得听我这个徒弟的。” 李玉翎笑笑说道:“这五个伤了我一个朋友……” 落拓生含笑截口笑道:“大个子,跟半截铁塔似的,对不?” 李玉翎一点头道:“没错!” 落拓生道:“胳膊让人砸断一条,是不?” 李玉翎道:“也没错!” “也没错。”落拓生龇龇黄牙道:“全错了,想当年周公瑾大破曹营,黄公覆还真挨了军棍,今儿个这着苦肉计却是连汗毛也没碰着……” 李玉翎着实地一怔,道:“先生这话……” 落拓生哈哈笑地道:“您见过您这位朋友了么?” 李玉翎道:“见过了!” 落拓生道:“您那位朋友的那条胳膊用布条裹着,吊在脖子上,哭丧着脸,只差没哼哼了,是不。” 李玉翎道:“先生说着了,先生有一双神眼。” “您夸奖!”落拓生道:“我这双眼是凡眼,我这双凡眼能瞧见别人瞧不见的东西,我瞧您朋友的那条胳膊没断,更连汗毛也没丢一根……” 李玉翎凝目说道:“先生这话……” 落拓生道:“您没摇摇试试,摸摸看看,是不!当然了,谁会这么做,有的人就瞧准了这一点……” 李玉翎扬了眉道:“这是为什么?” 落拓生瞧着他笑问道:“您想知道为什么,行,让我告诉您手往后一伸,道:“小秃子,拿来。” 小秃子一怔,瞪着眼道:“拿来!师父,您要什么?” 落拓生道:“你小子少装蒜,你师父过的桥比你走的路都多,跟你师父玩儿这一套,你小子还差远着呢!摸来的,快拿出来,别等我的巴掌又飞到你头上去。” 小秃子一脸不乐意地嘟嚷上了:“您真行,连一点儿私都不让人藏……” 嘴里嘟嚷着,手往怀里掏着,摸了半天,摸出了一样东西,黄澄澄,明晃晃,赫然是一个金元宝。 落拓生劈手抓了过来,放在嘴里一咬,然后两个指头在金元宝上一捏,捏下黄黄的一片来。 李玉翎一怔,道:“假的!” 落拓生笑了笑道:“包金的,里头是锡块!” 李玉翎道:“先生拿这给我看是……” 落拓生道:“几个包金的元宝,能要您的命了,您信不信?” 李玉翎呆了一呆道:“先生这话我不懂,怎么几个包了金的元宝能要我的命……” 落拓生咧嘴一笑道:“小秃子,这包了金的元宝,你是从那儿摸来的?” 小秃子道:“‘承德武术馆’后院上房屋里。” 李玉翎心头一震,道:“‘承德武术馆’后院上房屋……” 小秃子道:“上房屋床底下有一个小箱子,里头整整装了十个金元宝,我摸来了一个。” 李玉翎道:“先生,请直说。” 落拓生笑了,道:“您可真是个急性子,我这么说吧!有这么五个人送给‘承德武术馆’两个八十两金元宝,买的是您一条命,这,您懂了么?” 李玉翎心头猛地一沉,道:“不会吧!先生……” 落拓生道:“您可以回‘承德武术馆’,闯后院,进上房在床底下搜一搜,要没有一个小箱子,九个包了金的元宝,你折回来砸我的卦摊儿!” 李玉翎霍然站了起来,落拓生抬手一拦,道:“您请坐,算卦的还有几句话要说……” 李玉翎坐了下去道:“先生请说。” 落拓生目光一凝,在李玉翎脸上打量了一阵,然后笑问道:“您禄星高照,官运来了,只不知道您愿不愿把握这机会,只要您愿意,包管您平步青云,一步登天。” 李玉翎道:“先生明教!” 落拓生把那个包了金的元宝往李玉翎面前一推,笑道:“您的官运就应在这个包了金的元宝上!” 李玉翎心中一动,目中异采飞扬,道:“多谢先生指教,只有那一天,定不忘先生今日指点……” 落拓生笑道:“何以谢算卦的。” 李玉翎道:“恩大不敢言谢。” “言重了。”落拓生笑道:“算卦的这种小百姓就怕官,只要您往后多照顾,给算卦的一席之地,让算卦的摆稳这卦摊几,有一碗饭能吃长远,算卦的他就知足了!” 李玉翎没说话,就往起站。 落拓生伸手又拦住了他道:“怎么,不找那四大一小了?” 李玉翎道:“先生该知道,我很为难。” 落拓生微一摇头,道:“不必为难,只管找上门去,到时候自有人劝架排解,这么一来您既可以交差,那五个也没事儿,岂不是两全其美?” 李玉翎扬了眉:“先生请指点。” 落拓生笑笑说道:“您先听我两句话,一、您虽然禄星当头,可也有煞星入犯,主有人行刺这一路上您要小心,二、您印堂泛红,运主桃花,这两天有阴人前来找您……” 李玉翎忍不住问道:“先生,是谁……” 落拓生道:“前者您只管小心提防就是!” 李玉翎道:“那么这阴人……” 小秃子道:“哎哟,这您都不懂么!阴人就是女人。” 落拓生转眼又骂上了:“多嘴,您那儿吃草去。” 小秃于翻翻眼,没说话。 落拓生转过脸来道:“您明白了么?” 李玉翎道:“我不知道先生这阴人二字指的是……” 落拓生道:“南城根儿有座‘药王庙’!”简直答非所问! 李玉翎又问了一句:“先生,这阴人二字……” 落拓生仍是答非所问:“南城根儿,有座‘药王庙’!” 李玉翎皱了皱眉,道:“先生,我有个朋友,姓龚,也告诉我有位江湖异人也叫落拓生,而且像貌打扮也跟先生一样……” 落拓生一咧嘴道:“我号‘铁嘴落拓生’,那位江湖异人也号‘铁嘴’?” 李玉翎淡然一笑道:“先生既不愿说,我也不便追根就底小秃子道:“对了,大叔,砂锅打破就没饭吃了。” 李玉翎望着小秃子笑笑,然后又道:“先生,我还有一点不明白的地方……” 落拓生往“招牌”上一指,道:“瞧,说疑难,算卦的挂的是这招牌,吃的是这种饭,只有疑难,您尽管问,算卦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玉翎淡然一笑道:“希望先生能说一句算一句,请先生告诉我,你我素昧平生,缘铿一面,先生为什么三番两次赐以援手,不吝指点。” 落拓生咧咧嘴儿,道:“我刚说过,我挂的是这种招牌,吃的是这种饭,您出银子我出嘴,就是这么回事儿,您明白了么!” 李玉翎道:“先生刚说过,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落拓生道:“是呀!我挂的是这种招牌,吃的是这种饭,您出银子我出嘴,您能说我这不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玉翎心知眼前这位“铁嘴落拓生”,必是龚桐龚大胡子所说的那位江湖异人“落拓生”,也知道他想知道的人家不肯说,再问也是白问,于是他笑笑站了起来,道:“先生,卦资多少?” 落拓生伸出两根指头,道:“您是老主顾,算卦的特别客气,您给两个制钱吧!” 李玉翎呆了一呆道:“先生,我身上没带制钱儿。” 落拓生道:“那么赊着,下回一块儿给。” 李玉翎目光一凝,道:“先生!还有下回么?” 落拓生一咧嘴,笑道:“那要看怎么说了,您往后要是还有疑难,还找我,那就有下回,要不然那就没下回,不过人谁也不敢说一辈子不碰上几回疑难的,您说是不?” 李玉翎微一点头道:“先生说得不错……” 心里忽然一动,他又坐了下去,凝目望着落拓生道:“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儿,索性麻烦先生神课一并指点了吧!” 落拓生“哦!”地一声道:“您突然想起了什么事儿?” 李玉翎道:“我问的吉凶……” 落拓生笑道:“算卦的刚说过,您禄星当头,尽管有煞星佞犯,那只是小灾难,总能逢凶化吉,转危为安……” “不,先生!”李玉翎道:“我问别人的吉凶,一老一少父女俩,他两位乃是我的亲人……” 落拓生道:“怎么回事儿,您这两位亲人多年没见了?” 李玉翎摇头说道:“只能说不久前失散了……” “失散了?”落拓生讶然说道:“近年来一无刀兵,二无灾祸,可以说风调雨顺,四境平安,您怎么会跟自己的亲人失散了?” 李玉翎道:“先生,江湖中未曾一日断过刀兵,断过灾祸!” 落拓生“哦”地一声道:“原来您是指……请告诉我,您跟您这位亲人,是在什么地方失散的?” 李玉翎道:“‘松岭山’下有个地方叫‘藏龙沟’!” 落拓生道:“住在‘藏龙沟’里。” 李玉翎点了点头道:“是的。” 落拓生道:“您有他两位的生辰八字儿么?” 李玉翎道:“这个……没有,先生不是可以不用生辰八字么?” 落拓生摇头说道:“那是近处,近一点儿的勉强凑和,远就不行了,谁知道您这两位亲人是在什么地方,是在几百里外?” 李玉翎淡然一笑道:“先生,我恳请指点,不惜卦资……” 落拓生摇头说道:“您不该说这话,算卦的要是个贪财的人,刚才帮您解决大疑难,我就不会只要您两个制钱儿了!” “这话不错!” 李玉翎道:“是我失言,还请先生……” 落拓生截口说道:“您言重,要是没有他两位的生辰八字,这一卦我没办法算,这个忙我也帮不上,爱莫能助!” “既然这样,那就谢了!”李玉翎站了起来,探怀摸出一张银票,往卦摊儿上一放,道:“这是官家的银票,随便那个钱庄都能兑现银,多了的寄放在先生这儿,等我下回来求先生的时候再一块儿算好了!” 说完了话,他跨过长板凳,转身而去。 落拓生没追没唤,也没不要那张银票,他只望着那颀长背影含笑点了头:“不错,我还当你把亲人忘了呢!” 李玉翎没听见,他已走出了老远。 ------------ 第十七章 李玉翎离开落拓生的卦摊儿之后,他便直奔了南城根儿。 这南城根儿跟在城西北的“承德武术馆”正好成了大掉角儿,城西北是行宫所在,特别热闹,这一来也就显得这南城一带特别冷清,尤其这南城根儿,因为冷清日子一久,也成了一片偏僻所在。 李玉翎站在几十丈外望南城根儿,一片荒郊旷野树林到处,野草有半人高,这是天大的日儿,要是在夜里,这地方还真怕人。 紧挨着城墙下那一片野草之中,座落着一座残破不堪的小庙,说它小,那也只是比一般大庙小一点,实际上看外表这座庙住上一二十个人是不成问题的。 李玉翎眼神儿好,站在几十丈外他能看得清清楚楚,那残破不堪,没了一扇的庙门了,油漆剥落的横匾一块,上写着“药王庙”三个大字,王字上头那一横没了,都成了“药土庙”。 就是这地方了,事实上李玉翎没再看见第二座庙。 认准了地儿之后,他迈步走了过去,用不着躲躲藏藏,既然人家是用包了金的锡块买他的一条命,自然不怕他找上门来。 果然,他一路走一路放眼打量庙四周,没见有人仓惶逃遁,甚至于连一点儿动静都没。 转眼间,他到了庙门口,站在外头往里看,一眼可以看到天井里,天井里,遍地是瓦砾、鸟毛、狼藉一片,脏乱不堪,可是空空荡荡的,就没看见一个人影儿。 李玉翎对落拓生有十分相信,只要是落拓生指点的,他认为就绝不会有错,因之尽管他没瞧见人影,他还是迈步走了进去。 刚跨进庙门,他听见头顶“吱!”地一声轻响,李玉翎够机警的,他脚下一用劲儿,像箭一般地窜了进去。 脚下刚沾天井地面,轰隆,哗啦!“药王庙”的大门塌了,尘土飞扬,瓦砾四飞,好险,差半步就非被活埋了不可,别说活埋,砸一下也不轻。 李玉翎连回头都没回头,淡然一笑扬了眉:“这算什么英雄好汉……” 摹地一声冷叱:“这儿还有伤人的暗箭,你接着!” “噗”地一声,劲风破空,一物直奔后心打到。 李玉翎没接,一扭身,那东西擦身而过,“叭”地一声打在身前石板台阶上,那是一根袖箭,颜色发乌,分明是淬了毒的,见血封喉的玩意儿,这不是要他的命吗? 李玉翎两眼刚睁,“噗!”“噗!”两声,又是两根袖箭破空打到,一奔后心,一袭前心,前后夹攻。 李玉翎仍没接,往左便闪,刚躲过这两根袖箭,“噗!”,“噗!” 之声大作,袖箭连珠般从四面八方打到,满天花雨,齐集李玉翎一身,指的居然全是大穴。 李玉翎扬了眉,扯下腰间宽布带,一挥一扫,满天袖箭全落了地,有的全被扫的四下激射,“笃!”“笃!”有的射在大殿门上,有的射在两边断墙上。 他提着那条宽布带开了口:“还有么?” “别神气!”一个冰冷话声接了口:“你躲过了这两招儿,并不一定能活着回去。” 李玉翎道:“我既然来了,就没打算全身出庙,要是好汉为什么缩着头说话。” “姓李的,我打烂你那张狗嘴。” 一条人影从大殿里掠了出来,适时一声沉喝起自东边断墙后:“小林,站住!” 从大殿里扑出来那条人影硬生生刹住身形,站在那高高的台阶上,瞪眼望着李玉翎,两眼欲喷火,是那年轻人,秦天祥的亲侄子。 跟着,东边那堵断墙后闪出一人,正是那浓眉大眼壮汉子,秦天祥的拜把二弟,西边一间破屋里也站出来一个,是那白净脸壮汉子。 李玉翎没回头就知道身后也站着另两个,刚才弄塌大门就是他两个干的好事。 如今,五个人站四边,恰好把李玉翎围在天井里,李玉翎可不在乎,淡然一笑道:“全在这儿,正好,省得我到处跑了……” 那浓眉大眼壮汉冷冷说道:“姓李的,你找我们爷儿们?” 李玉翎道:“我奉命清除莠民,捉拿叛逆……” 那年轻人怒叱道:”鹰爪孙,狗腿子,闭上你那张臭嘴,我们正愁你不来,今儿个这‘药王庙’就是你挺尸的地方……” 李玉翎冷冷扫了那浓眉大眼壮汉一眼,道:“我那姓乐的朋友可是你们伤的?” 浓眉大眼壮汉子冷然说道:“不错,他命大,只断了他一条胳膊,算是天大的便宜,姓李的,老实说那是找你的,那姓乐的替你受了,你躲过了那一遭儿,脱不过这一遭儿……” 李玉翎道:“咱们谁倒楣还很难说……” 浓眉大眼壮汉子道:“你看着吧!收拾他。” “剁!”身后也响起了一声。 李玉翎眼见身前,左右扑来三个,也觉得身后劲风响起,直奔后心跟腰眼,全是致命煞手。 李玉翎道:“好啊!敢情是围殴,五个打一个……” “对你这种鹰爪孙,狗腿子还讲究这个,今儿个要你的命,你认了吧!”这话是身后传来的。 李玉翎淡然一笑,手里宽布带一抖一挥,立即逼退了两对半,趁着那五个退势,他手里宽布带一抖横扫正中那年轻人小腿,只听“砰!”地一声,那年轻人四脚朝天摔了个结实,那年轻人翻身爬起,往台阶上便退。 李玉翎笑了:“就凭这,你五个行么?” “你再试试!” 浓眉大眼壮汉于说了这一句,刹时五个人全亮了兵刃,对面年轻人是把匕首,东边浓眉大眼壮汉子是根软钢鞭,西边白净脸壮汉子是根乌黑的短铁棍,身后是两把铁尺,无论那一样,都是要命的家伙。 李玉翎看在眼里,淡然一笑:“我就用这条宽布带陪你五个玩玩吧!” 他这里话刚出口,那五个已然扑了上来,棍棒齐递,全指大穴,大有一下就让李玉翎躺下之意。 李玉翎何等身手,岂怕这个,手里宽布条一抡,以一对五展开了一场生死搏斗。 那五个身手不弱,换个别人就让他五个放倒了,可惜他五个碰上的是李玉翎,五招刚过,那年轻人一柄匕首先脱了手,李玉翎一布带扫在他腕于上,疼得年轻人抽身后退。 “躺下!”李玉翎布带一递,正缠在年轻人小腿上,一抖,年轻人还真听话,马上躺了下去。 那四个只怕李玉翎伤了年轻人,大喝一声,攻势猛然一紧,立转凌厉。 李玉翎笑道:“我要伤他再有十个他也跑不了!” 宽布带一卷,惊呼一声,白净脸壮汉子手中铁棍飞上了半空,“叭!”地一声落在大殿屋面上,砸碎了一块瓦。 浓眉大眼壮汉子脸上变了色,惊喝说道:“老二、老三,退!” 三个人刹时退了一对半,李玉翎没有追袭,他一收宽布带刚要说话,浓眉大眼壮汉子把软钢鞭往左手一交叉开了口,脸上的神色怕人。 “换玩艺儿招呼他。” 他往腰里一摸,戴上了一只鹿皮手套。 跟着,那年轻人跟那白净脸壮汉子全自腰里摸出一鹿皮手套戴上右手。 不用说,换的准是毒玩艺儿。 李玉翎扬了眉,道:“你五个最好别逼我……” “逼你!”那浓眉大眼壮汉子笑了:“咱们这是死约会,不躺下一边儿不散,我五个要的是你一条命,你手下最好也别留情!” 话落,他往腰里又摸了一把。 李玉翎一双眉也扬高了三分。 就在这时候,大殿里突然传出一声干咳,一个嗓子里像是堵着痰的怪声怪气话声传了出来:“药王爷呀!您也不睁睁眼,他们吵了我的觉不说,他们在这儿玩命,您也不管么?真是!” 李玉翎心里一跳,心知是落拓生的灵卦应验了。 那五个则同时一怔,齐往大殿里望去,不约而同地震声喝问道:“谁?” “谁?”那怪声怪气的话声道:“我,穷要饭的,你这位爷好心施舍几个么?” 一阵叭达叭达声,空荡荡的大殿里缓慢着走出个人,既瘦又小,既脏又黑,卅多岁,一件百结袍衣,脚下是双露脚指头,露脚跟儿的破鞋,头上是一堆乱草般还长短不齐的头发,脸上是东一块,西一块的脏,还有油泥,让人看不清他的小眼,看不出他的长像,一双手像鬼爪,左手里是个破碗,右手里是个棍儿,真的,十足的穷要饭的。 要饭的出来后,往台阶儿上一坐,碗跟棍儿往身边一放,张嘴打了个呵欠,然后睡眼一翻,道:“你们这些人也真是,玩命儿也不挑个好地儿,什么地方不好玩儿命,偏偏挑上这座‘药王庙’,穷要饭的路上走,看街的会赶,上门要饭又怕狗咬,好不容易找个清静地儿想睡一觉,谁知道又碰上你们这些人在这儿你杀我砍的玩儿命,我说你们啊!行行好?好不,别处斗去,让我穷要饭的安安心心睡个二回觉!” 李玉翎凝视着这穷要饭的没说话。 那五个你看我,我看你也没作声,想必,他五个心里这么想:“在‘药王庙’里待这么久,分明只有他五个人,这穷要饭的那儿冒出来的!” 穷要饭的一见没人说话,他又开了口:“行不行你们倒是说话呀!” 江湖汉子心里都雪亮,那浓眉大眼壮汉子冲着穷要饭的一抱拳,道:“尊驾是……” “哎哟哟!”穷要饭的一下站了起来,一下没站稳,身子往前一冲,差点儿没栽下台阶儿,他冲着浓眉大眼壮汉子作了一揖:“这位爷干什么冲着穷要饭的来这个呀!我可不敢当!” 李玉翎想笑,但是他没笑出来! 浓眉大眼壮汉子有点窘,浓眉一扬,道:“吵了尊驾的觉我几个很感不安,我几个要借这座‘药王庙’跟这位朋友了断一段过节,还请尊驾……” 穷要饭的一抬头,道:“穷要饭的长这么大,从没人对穷要饭的这么说话过,今儿个您这位爷竟对穷要饭的这么客气,大概是穷要饭的要转运了,我穷要饭的要是有一天能不要饭,不过这种挨饿受气的苦日子,定要好好谢谢您这位爷……” 浓眉大眼壮汉子轩了轩浓眉道:“光棍眼里揉不进一颗砂子,我请尊驾一避,还回大殿里头去,待会儿事了我几个定当道谢。” “怎么?”穷要饭的瞪了眼,道:“要我穷要饭的避一避,你们还要在这儿玩儿命呀! 那不行,这座‘药王庙’是我先找的,我穷要饭的在这儿住了两三年了,先入者为主,这座‘药王庙’就跟我的家一样,穷要饭的好不容易有这么个家,怎么能让人在自己家里玩命儿,无论死了那一个都是满地血腥的大凶事儿,这个家我还能住么?又怎么敢住呀!半夜里非闹鬼不可,你们都是江湖上的英雄好汉,难道连这点情理都不懂么?” 这敢情好,浓眉大眼壮汉子反让他数说了一顿。 年轻人气盛,眼一瞪要发作。 浓眉大眼壮汉子拿眼色止住了他,望着穷要饭的道:“那依尊驾之见?” 穷要饭的道:“你们玩命也可以,到外头去,外头地儿可比这‘药王庙’里大得多,就是到外头也得离‘药王庙’远点些,我也不能让谁死在我的家门口!” 浓眉大眼壮汉子道:“这么说尊驾是有心来架梁子的!” 穷要饭的摇头说道:“穷要饭的不懂什么架梁子不架梁子,有谁要在这座‘药工庙’里玩儿命就是不行,离开这座‘药王庙’百丈外就是掀了天我也不管,要不然我是管定了,谁要不听就有好瞧的!” 浓眉大眼壮汉子冷冷一笑道:“我没想到鹰爪孙,狗腿子还有这种要饭的朋友……” 李玉翎要说话,穷要饭的已瞪了眼,冲着浓眉大眼壮汉子大声说道:“怎么,瞧不起我穷要饭的,告诉你,我穷要饭的人穷骨头硬,也不比谁矮半截,你惹了我是不是,好,我穷要饭的说不行就是不行,你们那个敢先动一动,我就敲他的手,到时候疼得捂着手叫可别怪我穷要饭的事先没打招呼!” 气呼呼地往台阶上一坐,顺手捞起了那把棍儿。 浓眉大眼壮汉子脸上变了色,他还要说话。 那年轻人突然一声冷笑道:“我就不信一个要饭的能拦这段过节。” 那只戴着鹿皮手套的右手一抬就要往腰里摸。 浓眉大眼壮汉子一惊就要拦,可是他太慢了,穷要饭的冷冷一笑道:“乳臭未干,嘴上无毛,你见过什么?” 只见他手上那根棍儿一抬,他身子连动都没动,那年轻人大叫一声抱着那只戴鹿皮手套的右手倒下去! 好高绝的一手,简直不比李玉翎差,李玉翎看得两眼为之一睁,异采暴动。 浓眉大眼壮汉子几个大惊失色,起身过去扶起了那年轻人,那年轻人疼得脸色都变了,腕子上一道红红的,肿起老高,可是他还咬着牙摇了头:“二叔,不碍事,这只手还废不了!” 浓眉大眼壮汉子几个都是行家,也看得出穷要饭的这一棍儿只伤皮肉没伤筋骨,力道拿得恰到好处。 既然没伤筋骨那就不要紧,浓眉大眼壮汉子松了年轻人的手,抬眼望向台阶上穷要饭的,穷要饭的先开了口:“怎么样,我穷要饭的不比谁矮吧!话我说在前头,你几个可别怪我事先没打招呼!” 浓眉大眼壮汉子道:“尊驾既然事先打过招呼,我几个不敢怪尊驾,只是我要问一声,尊驾可是这个姓李的朋友。” 穷要饭的两眼一翻,冷冷扫了李玉翎一眼,道:“谁认识这小子是什么人?” 说话不客气,李玉翎一怔。 浓眉大眼壮汉子也一怔,道:“真的?” “什么意思?”穷要饭的瞪上了他道:“穷要饭的说的话你信不过?” 浓眉大眼壮汉子道:“那么我再请教,尊驾可知道他是个干什么的?” 穷要饭的冷冷说道:“你不是叫他鹰爪孙,狗腿子,鹰爪孙,狗腿子还能是干什么的!” 李玉翎看了他一眼,穷要饭的看见了,一瞪眼道:“你冲我瞪什么眼,这六个字是他们叫的又不是我叫的。” 李玉翎没作声,他料准了这穷要饭的必跟落拓生有关系,若如此那他就是来排解的,来免他作难的,他怎好说什么。 穷要饭的可不罢休,冷冷一笑道:“看你小子刚才怪横的,怎么一转眼工夫就成了软骨头的闭嘴虫!” 李玉翎仍没说话,他听了,受了! 穷要饭的一怔,道:“咦!你小子真好的涵养啊!” 浓眉大眼壮汉子看了李玉翎一眼,冷冷说道:“鹰爪孙,狗腿子,那一个不是欺软怕强的?” 李玉翎两眼一睁,威棱暴射,道:“你要敢再有半个脏字,我打烂你的嘴!” 浓眉大眼壮汉子脸色一变,怒笑说道:“好啊!你试试。”他就要往李玉翎跟前走! 穷要饭的抬棍儿一拦,道:“怎么,你也想玩一棍儿!” 这穷要饭的到底是帮谁的,浓眉大眼壮汉子一怔停了步,望着穷要饭的道:“尊驾……” 穷要饭的道:“别叫我尊驾,我是个穷要饭的,当不起,也怕折了阳寿,你们斗嘴我不管,谁骂翻了谁的祖宗八代都可以,就是不能动手,谁先动手我敲谁,谁要自信脱得了穷要饭的这一棍儿,尽管动手!” 浓眉大眼壮汉子没再动,显然他是不敢轻易尝试,他望着穷要饭的道:“我不妨告诉尊驾,我几个全是满虏眼里的叛逆,这姓李的卖身投靠,杀了我几个磕头大哥做垫脚石这等血淋淋的债,我几个能不要么?” 穷要饭的两眼一翻道:“谁说不要?谁又叫你们不要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一定的……” 浓眉大眼壮汉子道:“那么尊驾为什么……” 穷要饭的道:“你还问我为什么,这敢情好,你们要债尽管别处要去啊!跑到我穷要饭的家里来要个什么劲儿,我刚不是说了么?你们要杀要砍,别处去,外头去,只离开这座‘药王庙’百丈外白净脸壮汉子突然说道:“尊驾这不是有心难人么!百丈以外全是民家……” “是喽!”穷要饭的道:“百丈以外全是民家不方便,那么在我穷要饭的家里杀人就方便了!” 白净脸壮汉子一怔,一时为之答不上话来。 浓眉大眼壮汉子道:“我话说得够清楚了,难道尊驾还……” “还什么?”穷要饭的道:“我没说么!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儿,没人管,也没人拦你们,可是血就不能洒在这块地儿上,难道说这还不够明白?” 浓眉大眼壮汉子道:“尊驾既不是这姓李的朋友,也跟他扯不上什么渊源,为什么?” 穷要饭的道:“为什么伸手架这段梁子,为什么帮他,是不?” 浓眉大眼壮汉子傲然点头道:“不错!” 穷要饭的道:“你以为穷要饭的是帮他?” 浓眉大眼壮汉子道:“尊驾硬伸手架这段梁子,难道说还是帮我几个不成?” 穷要饭的冷冷一笑道:“只怕你说着了,你以为就凭你几个要得回来这等债!你以为就凭你几个那腰里的玩艺儿就能放倒他,告诉你,我穷要饭的也不怕你不爱听,那是做梦,你信不信,只要你几个一出手,躺下的是你几个而不是他……” 浓眉大眼壮汉子脸色微变道:“尊驾知道我几个腰里是什么玩艺儿?” 穷要饭的道:“要命的玩艺儿,可要不了他的命,要想他的命那还差一截子,淬了毒的铁砂,对不对?” 浓眉大眼壮汉子脸色又是一变,道:“尊驾高明,不过我以为只要我几个腰里的玩艺儿一出手,这姓李的马上就得躺下!” 穷要饭的先是哼哼,继而一阵大笑,道:“你把你几个腰里的那玩艺儿看得太高了,我穷要饭的这么说,你几个腰里的那玩艺儿只能打中他一粒,我穷要饭的这颗脑袋摘下来给你当夜壶,你信不信!” 浓眉大眼壮汉子一扬眉道:“我还真有点不信!” 穷要饭的道:“不信你回去问问那一条腿的老荣去,我说的话他准信!” 浓眉大眼壮汉子神情猛震,脚底下退了一步,惊声说道:“尊驾认得……” 穷要饭的截口说道:“老朋友了,你只说声穷要饭的就够了。” 浓眉大眼壮汉子道:“我们老爷子没交待过,我在这儿请教穷要饭的两眼一翻道: “纪,纪老八,听说过么?” 浓眉大眼壮汉子大惊失色,慌忙躬下身去,道:“原来是您,我几个有眼无珠……” 穷要饭的一摆手道:“别跟我来这一套,只问我纪老八的话你信不信?” 浓眉大眼壮汉子忙道:“信,信,您的话我几个焉敢不信!” 穷要饭的道:“那么这‘药上庙’是我穷要饭的家,我要下逐客令了!” 浓眉大眼壮汉子道:“是,是,我几个就走,我几个这就走!” 他站直身子就要招呼同伴。 “慢着!”穷要饭的突然一声轻喝,道:“我纪老八无意拦谁,也无意袒护谁,冤有头,债有主,这笔帐我纪老八日后自然给你几个公道,听见了么?” 浓眉大眼壮汉子忙道:“听见了,我几个听见了!” 穷要饭的道:“那么你几个请吧!他敢拦你,我自会敲他。” 浓眉大眼壮汉子答应一声,谢也没谢一句,带着几同伴匆忙纵身而去,转眼间出了“药王庙”。 李玉翎别说拦了,他站在那儿动都没动,拿眼直瞧着穷要饭的。 穷要饭的两眼一翻,冷冷说道:“你小子看我个什么劲儿,不服气么?” 李玉翎淡然一笑道:“岂敢,我该谢谢阁下!” 穷要饭的道:“你小子挺懂事的,看来我没白伸手!” “那当然!”李玉翎道:“您不看帮谁?” 穷要饭的道:“帮谁?你以为我帮了你?” 李玉翎道:“落拓生是这么告诉我的,事实上也是这样?” “落拓生?”穷要饭的道:“落拓生是谁,谁又是落拓生?” 李玉翎笑了:“阁下何必呢?” 穷要饭的道:“你以为落拓生是我的朋友?” 李玉翎道:“难道不是?” 穷要饭的哼了一声道:“那小子比我低一辈儿,他得尊称我一声!” 李玉翎呆了一呆道:“落拓生比阁下低一辈份,我没想到穷要饭的道:“他是一个老头儿的徒弟,而那个老头儿是我的大爷!” 李玉翎道:“阁下行八?” 穷要饭的目光一凝,诧异地道:“你小子怎么知道我行八?” 李玉翎倏然笑道:“阁下刚才不是告诉那几个阁下是纪老八么?” 穷要饭的一听失笑说道:“敢情是我自己说的……” 李玉翎笑容微敛,忽然问道:“阁下认得我么?” 穷要饭的呆了一呆,道:“就今儿个这一面,以前谁认识你小子是谁?” 李玉翎道:“那么阁下为什么跑到这儿来帮我?” 穷要饭的道:“问得好,我要不是冲着落拓生……” 李玉翎道:“我以前也不认识落拓生,连他也不该无缘无故的帮我!” 穷要饭的眼一瞪,诧声说道:“小子,帮你还不好么,难道帮你也帮出错来了?” “那倒不是!”李玉翎道:“阁下跟落拓生这么帮我,我只有感激,只是,正如那几个所说,我是个鹰爪,要无缘无故,没人会帮鹰爪的,是不?” 穷要饭的笑了:“兜了半天圈于,敢情正题目在这儿呢!我还以为你是个老实人呢!原来你小子也长了一付拐弯抹角儿的肠子……” 顿了顿,接道:“话是不错,无缘无故,没人愿意帮鹰爪,只是,你是鹰爪么?” 李玉翎心头一震,道:“阁下知道,我来自‘大威牧场’,如今供职行宫‘神武营’?” 穷要饭的道:“我知道,可是我更知道你小子挂的是羊头,卖的却是狗肉!” 李玉翎又是一惊,道:“阁下……” “阁下”两字出口,他双臂凝了真力。 穷要饭的看了他一眼,道:“小子,你要以怨报德,恩将仇报?”要饭的好厉害的眼光。 李玉翎心头震动,脸上一热,散去双臂真力,道:“阁下怎么知道?” 穷要饭的哼哼笑道:“看来我今后说话要小心点儿,要不然弄不好便会招来杀身之祸……” 李玉翎好窘,他装没听见,道:“我问阁下是怎么知道的?” 穷要饭的道:“问得好,要不然落拓生怎么会帮你?” 李玉翎道:“落拓生又怎么知道的?” 穷要饭的道:“这你别问我,问他去!” 李玉翎双眉微扬,道:“阁下……” 穷要饭的道:“怎么,我非说不可?” 李玉翎道:“阁下原谅,以我的身份,我的立场有人知道了我的隐密,我不得不……” 穷要饭的接口说道:“不得不杀之灭口,是不是?” 李玉翎没说话。 “这倒好!”穷要饭的冷哼一声道:“我们帮了你,你要杀我们灭口,我们要有别的心意早就把你的底抖出来了,又何必三番两次的帮你,早知道这样不如让刚才那几个留在这儿跟你玩命,看你怎么?” 李玉翎道:“阁下跟落拓生究竟是……” 穷要饭的截口间道:“我跟落拓生究竟是什么来路,想知道么?” 李玉翎道:“我问的就是这个!” “哈!”穷要饭的道:“你小子还挺横的,别看你小子学了一身的本事,在他们眼里没对手,没劲敌,我这根打狗棒一伸,就能摔你小于个大筋斗你信不信?” 李玉翎道:“要不是你阁下帮了我,我倒有意思试试。” “好硬的小子!”穷要饭的两眼一瞪,叫道:“别,别,别,你全当我没帮你,再不然就帮你的这回事儿暂时放在一边儿,你且试试!” 李玉翎道:“阁下真要我试?” 穷要饭的道:“我不怕你小子不服?” 李玉翎淡然一笑道:“这话何妨待会儿再说?” 穷要饭的两眼暴睁,叫道:“小子,你站稳了,我纪老八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这一个激字!” 那根棍儿一抖,直往李玉翎下盘扫到! 怪不得他坐着没动,那么老远一下可能扫在那年轻人腕子上,李玉翎看清楚了,穷要饭的这根棍儿居然跟孙悟空的金箍棒一样,见风就长! 当然,见风就长没那一说,穷要饭的也没那神通,那只是棍风、拳风、指风一样,由此可知穷要饭的的确有一身吓人的修为。 李玉翎没动,容得棍风扫到,他左掌往下去截,右手一指飞点而出,直袭穷要饭的手里那根棍儿。 穷要饭的这一棍没能扫上李玉翎的下盘,反见他那根棍猛然往下一落,穷要饭的他瞪了眼,瞪得老大! 李玉翎笑了:“怎么样,阁下,我没摔筋斗吧!” 穷要饭的满头乱发猛然一张,根根竖立,望之吓人,他叫道:“小子,你,你,你究竟多大岁数,学了多少年艺……” “不多!”李玉翎道:“整整五年!” “五年”穷要饭的叫道:“胡说,小子,你想瞒穷要饭的,你就算从娘胎里就……也不对,小子,要截我穷要饭的这一棍,非得有五十年修为不可,你小子今年才多大?” 李玉翎想起了“老爷岭”上那一幕,心里不由为之一阵刺痛,他道:“我今年廿刚出头,也许我有五十年修为!” “放……”穷要饭的下一个字没出口,威态忽然一顿,抬手摇了摇,道:“过来,小子,听我说我跟落拓生的来路!” 李玉翎站着没动,道:“你请说,我站在这儿听得见!” 穷要饭的道:“敢情你小子还怕我……也好,由你了,听着,小子……” 话锋一顿,接道:“当年……说当年不如说是崇帧爷在位的时候,那时候有七个磕头兄弟,他们是横行南七北六,大江南北的头一号人物,他们自称为大盗,正邪二道,黑白两道听见他们的名儿能打哆嗦,这可是实情,一点也不夸张,更不是吹嘘,可惜你小子晚生了几年,要不然你就会相信……” 李玉翎道:“阁下,我没说不信,江湖上确有这种怕人的人物!” 穷要饭的翻了他一眼,道:“你信,那就好……有一回这七个碰上了一个不怕他们,也没把他们放在眼里的人物,那就是崇帧爷驾下,统率雄兵百万的大将军,这位大将军没把他七个放在眼里,他七个也看大将军不顺眼,那位大将军没架子,性情为人有江湖豪侠风,所以当那七个找上门去的时候,他脱下盔甲,换上便装,卷起袖子跟那七个大打了一架,你猜怎么着……” 李玉翎道:“那七个不敌,不打不相识……” 穷要饭的“叭!”地拍了一掌,道:“一点不错,挑个儿斗,那七个除了那位大哥跟大将军扳成平手外,其他六个不是躺下就是趴下了,不打不相识,这一打打出了交情,于是高香又重烧一回,那位大将军成了他们之中的老二……” 李玉翎道:“那位大将军确实有江湖豪侠风,豪迈得可爱也可敬!” “一点不错!”穷要饭的一点头道:“他就是这么个人儿,顶天立地的汉子一条,没多久……” 他神色一黯:“崇帧爷煤山殉国归天,明亡,那位大将军焚战袍朝北陵之后,孤剑单骑投入了江湖,于是在江湖上出现了八兄弟,人家叫他们‘神州八异’……” 李玉翎道:“阁下就是‘神州八异’中的那位老八!” “没错!”穷要饭的道:“我就是,我这个老八也最没出息,你瞧我这一身打扮……” 李玉翎道:“异人异行,这不算什么?” “捧得好!”穷要饭的道:“事实上你也没说错,我就是这么个人,有那么一回,我们那位老二,就是那位大将军,明白了,他突然躲了起来,害得我七个怎么找也找不着他,也不知道他到那儿去,从那时候起,也就没了消息,没了音讯……” 李玉翎道:“无缘无故地就这么失踪了!” “可不是么?”穷要饭的道:“不,也不能说无缘无故,是这样的,那一天老二他对大伙儿说,要大伙儿起来灭清,别老在江湖上混,那没多大出息,可是那时候我七个不知道被什么迷了心窍,居然没答应,没听他的,于是他一气就走了……” 李玉翎道:“走得好!” 穷要饭的眼一瞪道:“怎么说,你小子怎么说?” 李玉翎道:“我说他走得好。” 穷要饭的脸色一变,道:“小子,你……” 倏地一叹摇头说道:“其实,你小子说得对了,走得好,的确走得好,这几个把兄弟还要他们干什么,没拔香头儿就够给面子的了,我们老二这一走把我几个走明白过来了,由我们老大带头儿,好哭天抢地了一阵子,可是有什么用,走的已经走了,哭也哭不回来啊!我们这几个,你埋怨我,我埋怨你,差点儿没瞪眼翻脸打起来,可是我几个自己打自己,一百个耳刮子,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李玉翎忍不住笑了,道:“打得好!” 穷要饭的两眼一翻,道:“小子,你怎么说?” 李玉翎道:“我说打得好,理由跟刚才那句走得好一样。” “行,小子,我受了。”穷要饭的一点头道:“打得好,打得好,我们几弟兄每人打了自己一百耳刮子之后,个个垂头丧气一声不响,可惜那时候没人瞧见我几个那付德性,要有人瞧见非笑掉大牙不可,一个个眼肿得跟猪猴儿屁股似的……” 李玉翎笑道:“好譬喻!” 穷要饭的:“本来就不好看,说那么好听干什么?我这个人向来不会说好听的,后来,还是我们老大说话了,我们老大说这样没用,哭瞎了眼,打烂了脸也招不回老二来,老二为什么走的,咱们就干点儿什么,总有一天老二会软了心肠来找咱们的,于是乎,‘神州八异’剩了七个,这七个若干年后的今天,成了满虏鹰犬到处缉拿的眼中钉,背上芒,我几个是干了老二要干的,可是若干年后的今天,我几个没再见着老二一面,连一点点音信儿都没有,听清楚了么,听明白了么,这就是我跟落拓生的来路。” 李玉翎微一点头道:“我明白了,前辈让人肃然起敬。” “小子!”穷要饭的一瞪眼道:“你前居后恭,怎么又前辈了?” 李玉翎道:“后恭是实,前倨不确,我刚才一直表现的不亢不卑,至于为什么尊称您一声前辈,那是因为您成名在先出道早,更何况您的作为让人肃然起敬……” 穷要饭的点头笑道:“说得好,说得好,你说我成名在先出道早,这是实情实话,我不反对,也当之无愧,至于你说我的作为让人肃然起敬……” 摇摇头接道:“这我穷要饭的可不敢当,记得我们老二当年说过这么一句:‘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满虏入关,窃我河山,神州易主,生灵涂炭,凡我汉族世胄,先朝遗民,人人有收复之责,这是我应该干的,同时也有一点赎罪的心意,你明白了么?” 李玉翎道:“我明白了,只是我不敢苟同……” 穷要饭的一摆手道:“同不同意那在你,我穷要饭的那几个就是这么想,小子,你问过我了,现在让我问问你,你这身工夫,究竟是跟谁学的?能说么?” 李玉翎道:“前辈问这是……” 穷要饭的道:“我要看看是谁能教出这么好的徒弟?” 李玉翎道:“谢谢前辈夸奖,那么让我告诉前辈,家师自号‘无名老人’……” 穷要饭的道:“无名老人,照你这么说,你那师父没名没姓?” 李玉翎道:“应该有,但他老人家自号‘无名老人’,也从没告诉过我。” 穷要饭的深深看了李玉翎一眼,沉吟了一阵,然后望着李玉翎道:“小子,我听说你会‘小接引’,是么?” 奎玉翎呆了一呆,道:“‘小接引’,前辈这话……” 穷要饭的道:“怎么,你不知道?” 李玉翎茫然地摇头说道:“我不知道前辈何指?” 穷要饭的一脸诧异色,道:“看来你小子不像说假话,只是怎么你会不知道……” 李玉翎道:“前辈是听谁说我会‘小接引’的?” 穷要饭的道:“这你就不用管了,小子,你瞧着,这就是‘小接引’……” 他两手往膝上一按,两眼前望,那已然塌了的大门头墙上,突然腾起一片瓦向他冉冉飞了过来……李玉翎看得神情一震,道:“前辈,您这是……” 那片瓦突然落了地“叭!”地一声摔得粉碎,穷要饭的转眼望向李玉翎,目光炯炯,一眨不眨,道:“小子,这就是神功‘小接引’。” 李玉翎道:“这就是神功‘小接引’?” 穷要饭的微一点头,道:“不错,这就是神功‘小接引’,你会么?” 李玉翎点头说道:“不瞒前辈说,我会,只是这不叫‘小接引’!” 穷要饭的道:“这不叫‘小接引’?那么,小子,你说他叫什么?” 李玉翎道:“前辈,这叫‘大搬运’?” “大搬运?”穷要饭的接道:“这是谁告诉你的,它叫‘大搬运’?” 李玉翎道:“自然是家师!” 穷要饭的微一摇头道:“不对,小子,据我所知它叫‘小接引’,因为它是我们老二独步武林,傲夸字内的独门神功。” 李玉翎呆了一呆道:“怎么说,前辈,这是那位前辈独步武林,做夸字内的独门武功?” “不错。”穷要饭的点了点头道:“小子,你该知道何谓独门?” 李玉翎两眼一睁,道:“我明白了,前辈是怀疑家师就是“你说着了,小子!”穷要饭的道:“只是我不是怀疑,我确认你的师父就是我们老二,因为‘小接引’独门神功,当世之中还找不出第二个人!” 李玉翎道:“恐怕是前辈弄错了吧!家师告诉我那是‘大搬运’!” 穷要饭的摇头说道:“不,小子,那是‘小接引’!” 李玉翎道:“前辈,我是家师的衣钵传人,这还会有错么?” 穷要饭的道:“小于,我是我们老二的把兄弟,这也错不了。” 李玉翎还待再说,穷要饭的抬手拦住了他道:“小子,咱们俩之间别争别辩,你只答我一句,我刚才施的那叫小接引,跟你那师门‘神功’‘大搬运’一样不一样?” 李玉翎点头说道:“我不能否认,前辈刚才所演的小接引,跟我那师门神功‘大搬运’完全一样。” 穷要饭的道:“真气聚于中,发于无形!” 李玉翎点头说道:“不错,前辈,真气聚于中,发于无形,就是这九字口诀,家师头一次就是这么告诉我的。” “小子,没错了。”穷要饭的两眼一睁,道:“你那师门神功‘大搬运’,就是我们老二那独门神功‘小接引’,你那授业恩师也就是我们老二!” 李玉翎要说话。 穷要饭的目光一凝,道:“小子,那么说,要是你那师门神功‘大搬运’,不是我们老二的独门神功‘小接引’,为什么会没有一点不同之处?” 李玉翎呆了一呆,道:“这……前辈,那为什么家师告诉我它叫‘大搬运’?” 穷要饭的神情一黯,道:“那只有一种可能,我们老二对我几个还不能释然,他不愿意让我几个知道你是他的衣钵传人!” 李玉翎没说话。 穷要饭的又道:“小子,听你那师父是个瞎老人?” 李玉翎心头一震,道:“前辈这又是听谁说的?” 穷要饭的笑道:“小子,想想看,你对谁说过?” 李玉翎道:“‘藏龙沟’里有位赖大爷,他老人家把我当一家人,我把他老人家也当自己的亲人,这话我只对他老人家说过,我那师门神功‘大搬运’也只在他老人家面前施过……” 穷要饭的含笑说道:“小子,我不瞒你了,你也迟早有一天会知道,让我告诉你,你那位赖大爷,就是我们老大,‘神州八异’之首,古大先生……” 李玉翎一怔,叫道:“怎么说,前辈,赖大爷就是……” 穷要饭的道:“要不他为什么把你弄进‘大威牧场’去,把那宫大鹤唬的一楞一楞?” 李玉翎怔住了,半晌才定过神来,哺哺说道:“原来赖大爷就是……怪不得,怪不得,我没看错,他老人家是位异人,老人家确是位异人……” 目光一凝,道:“前辈,这么说那落拓生就是他老人家的” 穷要饭的笑道:“要不落拓生那小子怎么会处处帮你?怎么会告诉你要找的人平安?” 李玉翎明白了,他完全明白了,原来是这么回事,怔神之中,他突然两眼一睁,道: “前辈,那秦天祥是……” 穷要饭的道:“秦天祥是‘大刀会’的高手,在‘大刀会’里是数一数二的人物。” 李玉翎道:“前辈,我不是问这,我是问秦天样的自绝,是不是落拓生预先告诉他…” 穷要饭的目光一凝,道:“小子,你真要问?” 李玉翎道:“前辈有什么不便之处么?” 穷要饭的摇头说道:“我倒没什么不便之处,只是秦天祥人已死了,而你又认为他成了仁,取了义,我只想让你永远敬重他是个热血的英雄,永远敬重他可歌可泣的慷慨义行!” 李玉翎愕然说道:“前辈这话……?难道秦天祥……” 穷要饭的道:“告诉你,小子,你是不是真要问?” 李玉翎一点头道:“是的,前辈,我想知道一下。” 竒 書 蛧 W W ω . q í s ú W à N G . c o M 穷要饭的沉默了一下道:“好吧!我告诉你,秦天祥不是自绝的,他是死在落拓生的指下,连那十六个字都是落拓生写的。” 李玉翎一怔道:“怎么说?前辈,秦大祥是死在落拓生指下,连那十六个字都是落拓生写的?” 穷要饭的点头说道:“是的,这是实情!” 李玉翎双眉一扬道:“前辈,落拓生为什么要这样做?” 穷要饭的道:“很简单,小子,落拓生预先进客栈告诉了他,要他学学古人樊于期成全你,他不但不听反而以武相向,落拓生不得已所以就这一指点了他的死穴!” 李玉翎道:“前辈,您这位侄儿不该这么做!” “不该?”穷要饭的道:“要让你去杀秦天祥,下得了手么?” 李玉翎道:“这……” “这是什么?”穷要饭的道:“你能不杀他么?人家要人头回报,你交得了差么,交不了差又凭什么得到他们的信任,又怎么往上爬,往里去,别说得不到信任,别说往上爬,往里去了。 告诉你吧!小子,宫天鹤对你起了怀疑,可是他舍不得你这个人才,他还想千方百计地招拢你,所以他才把你送来了‘承德’而后把你干掉,可是他又有点不放心,所以才用上了这办法,一则为试试你,二来也让你跟这些忠义之士结个仇,让你没办法离开他们往外头走,你明白了么?” 李玉翎道:“前辈,我明白了,只是秦天祥是‘大刀会’的人,也是个忠义之上……” 穷要饭的摇摇头,笑道:“小子,这你就不知道,‘大刀会’打的是反清复明旗号,走的大路也跟咱们是一条,可是他们还另有一条小路,也就是他们别有用心……” 李玉翎道:“他们别有用心?他们别有什么用心……” 穷要饭的道:“小子,你知道‘大刀会’的人都是什么出身么?告诉你,他们没一个是白道上的人物,不是绿林的响马,就是黑道上的强梁,连秦天祥都一样,他们反的不是清,复的也不是明,那野心比独霸江湖还大,他们‘大刀会’想坐江山,他们‘大刀会’想当皇帝,就是现在是大明朝当政,他们也照样造反,你说,这种人能让他们成了事,天下岂不大乱,那不是百姓才出了狼嘴又落进了虎口?” 李玉翎道:“前辈,‘大刀会’真是这么一个组织么?” 穷要饭的道:“现在告诉你也许你不会相信,那不要紧,往后你什么时候碰见一个手使厚背大刀,刀把上还绑着块红绸的,你别动声色,看看他是个怎么样的人,都干些什么样的事儿,到那时候你要能说他一个好字,我把这长着乱发的脑袋摘给你,你拿他当夜壶我都不会有一句怨言。” 李玉翎没说话,但旋即他又问道:“前辈,‘大刀会’的人都用大刀么?” 穷要饭的道:“当然,要不然怎么会叫‘大刀会’?” 李玉翎道:“刚才那几个也是‘大刀会’的么?” 穷要饭的道:“刚才那几个是秦天祥的把兄弟,也都是‘大刀会’里的人!” 李玉翎道:“怎么没见他们用大刀?” 穷要饭的道:“问得好,那是怕让你知道,要让你这鹰爪知道他几个是‘大刀会’的那还得了!” 李玉翎道:“前辈是说‘大刀会’不容成事,‘大刀会’的人死几个也不要紧?” 穷要饭的道:“不错,这话是我说的,说不定有一天我们这几兄弟还要挑他‘大刀会’呢!” 李玉翎道:“那我就不懂了,为什么我来找他们,前辈还来排解?” 穷要饭的“哈!”地一声道:“你小子倒会质问人啊!其实,小子,这不是我的主意,我是奉我们老大之命这么做的,我们老大对‘大刀会’还抱着一点希望,希望凭这张嘴能让他们明白过来,能让他们一个个放弃私心,要真能成,这不是又是一伙儿帮手么,所以暂时你还不能对他们下手,懂了么?再一说我没告诉你这些之前,你也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只当他们是秦大祥的一路人而不肯真下手,可是他们非杀你这个鹰爪不可,人无伤虎心,虎有伤人意;你说,在这种情形下,我们老大能不叫我来排解么?” 李玉翎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只是,前辈,赖大爷……不,古大先生这番心意能成么……” 穷要饭的道:“那谁也不敢说,‘大刀会’的这些人可不是省油的灯,他们一个个那一个肯听别人的,那还得看我们老大见过他们的头儿之后再说,希望能成,他们真要是连我们几个也不放在眼里,那就只有掀桌子翻脸了,到那时候你就可以放手对付他们,邀邀满虏的欢心了。” 李玉翎道:“大先生什么时候跟他们碰头会面?” 穷要饭的道:“这个我们老大说,反正就是最近的事儿了,你不用急,成不成都会给你送个信儿去的。” 李玉翎道:“我倒不是急……” 一顿,转了话锋,道:“前辈,时候不早了,我……” “怎么?”穷要饭的两眼一翻,道:“惦记着‘神武营’,想回去了。” 李玉翎道:“前辈要是没别的事儿……” 穷要饭的道:“谁告诉你我没别的事儿,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听穷要饭的这么一说,李玉翎还真不好再说要走,他只有撩了撩性子道:“那么前辈请说。” 穷要饭的翻了他一眼道:“小子,别老是前辈前辈的,你那师父要是我的老二,你小子还得叫我这穷要饭的一声八叔呢!” 李玉翎道:“只要他老人家是,那是理所当然的。” 穷要饭的道:“我看准是,这声八叔是跑不掉了,这样好不,小子,我不说是,你也别说不是,把你师父的所在地告诉我,让我几个去看看他,一看不就知道是不是了么?” 李玉翎道:“前辈这主意倒好,只是我不能从命。” 穷要饭的瞪大了眼,道:“你是说你不能把你师父所在地告诉我,为什么?” 李玉翎道:“他老人家一再严谕,绝不可把他老人家的清修处告诉任何人。” 穷要饭的呆了一呆道:“这是为什么?” 李玉翎道:“我不知道,大概是老人家怕人打扰……” “打扰?”穷要饭的道:“小子,这是我们兄弟会面……” 李玉翎道:“我也很愿意让前辈几弟兄重逢,只是这是他老人家的令谕,我这做徒弟的不敢违背,还请前辈原谅!” 穷要饭的一摆手道:“别说什么原谅不原谅,小子,你真……小子,你告诉我们老大说,你那师父是个瞎了眼的老人!” 李玉翎道:“是的,前辈,这是实情实话!” 穷要饭的眉锋一皱,道:“就这一点不对,我们老二当年一气拂袖的时候两眼好好的,怎么会……难道是后来……” 抬头凝注,问道:“小子,你那师父多大岁数了?” 李玉翎道:“他老人家没告诉过我,我也没问,不过以我看他老人家怕有七十多岁了。” “七十多岁?”穷要饭的道:“我们老二当年一气拂袖的时候是整三十,我还记得那一天我们几兄弟买酒的买酒,买菜的买菜,大伙儿还着实热闹了一阵呢!如今四十多个年头不见了,可不正是七十多了……” 李玉翎突然凝目问道:“前辈高寿?” 穷要饭的一咧嘴道:“说出来能吓你小子一跳,你看我只有卅多岁是不是、告诉你,我今年六十多快七十了,别以为我驻颜有术不显老,也别以为我功夫深能返老还童,告诉你,我脸上的皱纹让这一脸油泥遮住了。” 李玉翎仔细看看,可不是么,穷要饭的脸上皱纹还真不少,要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他当即说道:“那我该改称一声老前辈了!” “别!”穷要饭的一抬手道:“前辈好,还是前辈吧!别以为我爱听这个老字,我听来觉得那跟咒我早死没什么两样,你还是把我当成卅多岁的人儿吧!” 李玉翎想笑,但他没笑出来,道:“前辈还有别的事儿么?” 穷要饭的道:“怎么,又想回去了,‘神武营’那么好么?” 李玉翎道:“前辈明知道不是……” 穷要饭的一摆手道:“好吧!好吧!你小子既不肯把你师父的所在地告诉我,那我就没别的事儿了,你去吧!记住落拓生那小子的话,一路上多小心,多留点儿神。” 李玉翎道:“多谢前辈提醒,我告辞了。” 一抱拳,转身往“药王庙”外行去。 ------------ 第十八章 李玉翎出了“药王庙”,这时候大殿里又走出两个人来,可惜李玉翎没看见,这两个人一个是赖大爷,一个是芸姑。 穷要饭的站了起来,嘻态全敛,一脸恭谨神色,一欠身,叫了赖大爷一声:“大哥!” 赖大爷跟芙姑两双眼直瞅着李玉翎那渐渐远去的颀长背影,尤其芸姑,那两眼之中还含着点什么。 赖大爷道:“这孩子口风好紧,他还是不肯说。” 穷要饭的道:“大哥看怎么办?” 赖大爷道:“现在咱们弄清楚了,他那师门神功就是你二哥的‘小接引’,咱们已经有九成把握他那师父就是你二哥了,剩下的一成就差见面再看看了。” 穷要饭的道:“可是您听见了,他不肯说,二哥真会这么交待么?” 赖大爷叹了日气道:“只怕你说对了,你二哥对咱们几个至今还不……” 芸姑突然说道:“我说让我试试,你偏不许!” 赖大爷两道所眉一耸,道:“正在紧要关头,我不许你让他分心。” 芸姑脸一红道:“宫天鹤的那个女儿怎么就能找他?” 赖大爷摇头说道:“你跟她不同,她是宫天鹤的女儿,他对她多少总会有几分提防,什么事也不会当真,你别说了,我不许就是不许!” 芸姑没再说话,赖大爷一脸严肃,谁敢再说什么。 穷要饭的这时候说道:“大哥,您看二哥的眼……” 赖大爷神情一黯,道:“谁知道,别在这儿多耽搁了,你去告诉乐天一声去,叫他挡挡那一个,别让玉翎多耽搁,好让他赶快把正事儿办了,我跟芸姑这就去找荣奇去。” 穷要饭的道:“大哥,您一人儿去……” 赖大爷淡说道:“这种事人去多了反而不好,难道说你还怕荣奇他能吃了我么,我走了,你也赶快去吧!” 话落,他伸手拉住芸姑,父女俩穿出大殿破空飞射而去。 穷要饭的也腾身而起,往李玉翎刚才走的方向射去。 “药王庙”里,刹时一片空荡寂静……李玉翎顺着大街走着,刚走到一家客栈门口,人影一闪,从客栈里扑出个人来,大叫一声:“姓李的,你偿命吧!” 一阵金刃破风声向着李玉翎当头落下。 早在这条人影扑出客栈时李玉翎就有所惊觉了,他往后微退一步就要出手,只听一声尖叫:“爹呀!你饶了我吧,我下回不敢了。” 一阵风般卷过来一条矮小人影,直往客栈里撞去。 只听一声“砰”,接着又是一声‘”哎哟”,“喳!”地一声,客栈门口掉下一口刀。 凝目再看,小秃子压在一个人身上,嘴里还直嚷嚷,像要往起爬,但一时爬不起来。 李玉翎当即就是一怔,再一看被小秃子压在身下的那个人,李玉翎又是一怔,脱口说道:“朱大哥!” 可不是么!这人正是“天威牧场”的朱顺,他什么时候也跑到“承德”来了? 朱顺闭着眼没答理,倒不是他不答理,而是被小秃子那一脑袋撞晕了过去。 李玉翎弯腰就要去招小秃子,只听耳边传来一声轻咳,有人叫了他一声:“老弟台!” 李玉翎抬眼一望,身边没见人,身边虽然没见人,可是他那眼角余光扫见对街站着个熟悉人影。 他凝目一看,竟然是落拓生,落拓生正冲他满脸堆笑。 他这里才凝目,耳边又传来个话声,这回他听清楚了,是落拓生在说话:“老弟台,别在这耽搁了,赶快去办正事吧!大功一桩等着你呢!只立下这桩大功,何愁不跃龙门,快回去吧,要是迟了小秃子这一头就白撞了。” 李玉翎刹时明白了,深深一眼,他也传喜说道:“我不谢了,请替我问候大先生跟芸姑。” 迈步走了,耳边适时又传来落拓生带笑话声:“请放心,这话我一定带到!” 李玉翎没再说话,加快步履往前走去。 盏茶工夫之后,李玉翎回到了“神武营”。 他一进门便碰见刘玉典,刘玉典没顾得施礼,劈头便道:“领班,您怎么一去这么久,这时候才回来……” 李玉翎只当刘玉典是不放心,笑笑说道:“找人是那么容易的么?整座‘承德城’我都跑遍了!” 刘玉典忙道:“找到他们没有?” 李玉翎道:“走,我要见大领班去,咱们边走边谈!” 说着,他就要往里走!刘玉典伸手一拦道:“领班,有人找您!” 李玉翎一听这话停了步,惑然说道:“有人找我?谁?” 刘玉典没说话先笑,笑得还挺神秘的:“是‘天威牧场’来的,您想想看!” 李玉翎一听是“天威牧场”来的,他只当刘玉典说的是朱顺,但转念一想,要是朱顺的话,刘玉典不会笑得这么神秘,突然,他想起了落拓生所说的阴人,心里为之一跳,道: “是不是宫姑娘?” 刘玉典咧了嘴,笑道:“您真行,一猜就猜着了!” 落拓生好灵卦。 李玉翎眉锋微微一皱,道:“她人在那儿?” 刘玉典道:“您知道,凡是‘天威牧场’来的,那就是自己人,何况宫姑娘是场主千金,宫姑娘一来就找统带,统带嘛也当然要亲自接见……” 李玉翎道:“这么说她人在统带那儿。” 刘玉典道:“她在统带书房里坐了老半天了,统带交待过,您一回来就让您先到书房去。” 李玉翎道:“不,我先不能到书房去,我得先见大领班,我有急要的事!” 刘玉典道:“您有什么急要的事?” 李玉翎道:“待会儿你就知道了,跟我先见大领班去!” 李玉翎往里去,刘玉典忙跟了上去! 在龚桐那办公房里,李玉翎见到了龚桐,李玉翎出去了一整天,这时候天都快黑,“办公房”里已经上了灯。 龚桐正袒露着胸膛坐在灯下,手里拿把蒲扇,扇得“噗达’“噗达”直响,他一见李玉翎进门,把蒲扇往桌上一丢,霍地站了起来,道:“老天爷,你可回来了,可没把我急死……” 李玉翎含笑见了一礼,道:“龚老,让您耽心了!” 龚桐迈步走了过来,道:“回来就行了,回来我就放心了进前拍了拍李玉翎,道:“坐下,玉翎,先坐下歇歇再说!” 李玉翎道:“谢谢您,龚老,我不坐了,我回来有急要大事向您禀报,请您定夺一下做个主!” 龚桐目光一凝,道:“什么事,玉翎!” 李玉翎道:“让我先向您禀报,人我是找到了,他们躲在南城根儿一座‘药王庙’里……” 龚桐“哦!”地一声道:“怎么样7” 李玉翎道:“不瞒您说,我差一点儿拿住他们,也差一点儿把命丢在‘药王庙’里……” 龚桐突然咧着毛茸茸的大嘴笑了,一拍李玉翎道:“没拿着人怕没法交差是不是,谁出去能十拿九稳?能把他们吓跑就很不错了,不要紧,统带那儿我去说去!” “不,龚老,您误会了。”李玉翎道:“也谢谢您的好意,我没拿着人,不能交差,这件事我希望公事公办,因为您带的不只是我一个人,这一回您要循私讲情,今后您不好对别人……” 龚桐浓眉一掀,道:“这怎么能叫循私讲情,就算是循私讲情,我看看谁个把我怎么样,谁个把我怎么样,谁敢放一个屁。” 李玉翎道:“您听我说,龚老,我还有后话!” 龚老瞪着眼道:“你说你的!” 李玉翎微微一笑道:“‘神武营’是个不讲私情的衙门,对的,我也希望您公正无私,铁面铁腕,其实您本来就是这么个人,是不,龚老?” 龚桐威态敛去了一些,道:“玉翎,这就是你的后话!” “不,龚老!”李玉翎道:“我的后话在这里。”探怀摸出了那锭包了金的元宝递了过去! 龚桐一怔,瞪大了眼,道:“玉翎,这是……” 李玉翎道:“您接过去看看!” 龚桐满脸诧异之色地接了过去。 李玉翎接着说道:“您用两个指头捏捏,能捏下黄澄澄的一片来!” 龚桐两眼一睁,道:“假的,包了金的?” 李玉翎一点头道:“您说着了,里头是锡。” 龚桐道:“你拿这包了会的假元宝给我看,这是什么意思?” 李玉翎笑笑说道:“龚老,有人用十两重的包金假元宝十个,装成一小箱送给‘承德武术馆’的两个人,要买我一条命!” 龚桐一怔,道:“怎么说,玉翎?” 李玉翎道:“这您不明白么,十个十两重的金元宝出自那班莠民之手,现在藏在‘承德武术馆’后院上房床底下,还有,那乐逵的两条胳膊好好的,吊是吊起来一条,但根本就没断,这,您明白了么?” 龚桐明白了,这他还能不明白,两眼暴睁,虬髯贲张,钢牙一挫,道:“好兔崽子,该剐,玉翎带上你的一班兄弟,咱们……” 李玉翎道:“龚老,是不是该禀报统带一声去!” 龚桐道:“我等不及了,那有那么好的耐性……” 李玉翎道:“龚老,您的顶头上司,统带是您的顶头上司,假如这件事我不回来先禀报您一声就在外头自做主张把它办了,不管我做得对不对,您的心里怎么想?” 龚桐道:“只要你做得对,我不但不怪反而会……” 李玉翎道:“那是您,龚老,人之不同,各如其面!” 龚桐没说话,旋即一点头又道:“好吧!我听你的,先叫你班里的弟兄准备好……” 李玉翎向身后一摆手,道:“玉典,你去,记住,不许声张!” 刘玉典恭应一声,转身如飞出门而去。 龚桐看了看手里的包金元宝,一咬牙道:“好兔崽子,吃里扒外,私通莠民,收受赂贿,形同叛逆,罪该万死,杀无赦!” “赦”字出口,他那毛茸茸的大巴掌一握,就要用劲儿。 李玉翎伸手一拦,道:“龚老,别毁了物证!” 龚桐一怔,手握了一下便停下了,道:“玉翎,咱们见统带去,走!” 转身大步行了出去。 龚桐跟李玉翎来到统带书房,书房门掩着,门口站着个“神武营”的弟兄,一见龚桐跟李玉翎到,他一躬身叫了声:“龚老,李领班!” 龚桐一摆手道:“给我通报一声,我要见统带!” 那“神武营”弟兄恭应一声还没直起腰,书房里已传出统带荣富的话声:“是龚桐么? 进来吧!” 龚桐高应一声带着李玉翎走了过去,推开门,书房里那靠墙茶几两边,一边坐着统带荣富,一边坐着宫无双。 宫无双仍是一身大红衣裳,风氅放在身边,低着头。 荣富一见龚桐身后还跟着李玉翎,他微微一愕,“哦!”了一声道:“玉翎也回来了,宫姑娘等了你老半天了!” 入耳两字“玉翎”,宫无双像被针扎了一下,身子一震猛可里抬起了头,两眼直望李玉翎,那双目光,令人难以言谕。 李玉翎上前先给荣富见了个礼,道:“我有急要公事,先回营去见大领班了,所以没先到书房来,您原谅!” 转脸去望宫无双叫了声:“宫姑娘!” 宫无双含笑开日说道:“听说你一进‘神武营’,就当了二领班,恭喜你啊!” 李玉翎道:“谢谢姑娘,这是统带跟场主的提拔,恩典!” 荣富那里望着龚桐道:“有什么事么?” 龚桐寒着脸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向荣富禀报了一遍。 荣富可不像龚桐那么激动,他显得很平静,一直到龚桐把话说完,他才微微皱了皱眉锋,道:“有这种事,井桧有这么大的胆子么?” 龚桐手往前一伸,递出了那锭包了金的元宝,道:“这是五领带回来的物证,您看看。” 荣富伸手把那锭包金假元宝接了过去,看了看,然后抬眼凝望着李玉翎道:“这,你是从那儿弄来的?” 荣富毕竟是位统带,他比龚桐更冷静得多。 李玉翎早就料到会有这一问,也早预备好了话,只是他原以为头一个问这话的会是龚桐。 不管是谁,这话拿到这儿来也用得上,他当即说道:“话,我是从那几个莠民嘴里得来的,折回来的时候我拐了一趟‘承德武术馆’,我从后墙翻了进去,可巧后院没有人,我进上房在床底下一翻,床底下果然藏着一只小箱子,十个包金的假元宝一个不少,我只带回来一个!” 荣富沉着声说道:“别让人栽赃诬害了井桧……” 龚桐道:“那容易,只看看那姓乐的胳膊有没断,不就知道真假了么?” 荣富没立即说话,沉默了一下之后才微一点头,望着龚桐说道:“那好,你带几个人去看看,先看看乐逵的胳膊有没有断再说。” 龚桐道:“那姓乐的胳膊要是没断了?” 荣富双眉一扬道:“井桧,乐逵就地砍了,‘承德武术馆’我另派人去接事!” 龚桐答应一声就要走。 荣富道:“慢看,要是乐逵的胳膊真断了,别动声色给我回来,我要详查之后再作道理!” 龚桐答应一声,转身往外行去。 李玉翎欠身一礼也要走,荣富招招手开口说道:“你不用去了,宫姑娘老远跑来看你,你留在营里陪陪宫姑娘吧!” 李玉翎道:“统带,这是公事,我不愿让私事耽误了公事!” 荣富道:“难道我还不知道这是公事?” 宫无双含笑开了口:“统带,李领班说的对,别因为私事耽误了公事,我在营里等他好了!” 荣富摆了摆手道:“宫姑娘既这么说,那你就去吧!你怎么不懂我的意思,我是为你着想,怕你不好做人……” 李玉翎双眉微扬道:“统带,公跟私有冲突的时候,我只有把私抛开!” 荣富皱着眉笑了,摆手说道:“好,好,好,你去,快去吧!” 李玉翎向荣富欠了个身,也没跟宫无双打招呼,转身出了荣富的书房。 龚桐在外头等着他,一见他出来便问道:“怎么回事?” 李玉翎告诉了他,龚桐听得一点头道:“对,什么事应该把这个公事放在前头,还怕什么不好做人,统带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还说什么栽脏诬害,难道‘承德武术馆’里都是死人,让人翻进去在上房床底下藏只箱子都不知道,要依我……哼!” 李玉翎笑笑,没说话。 两个人带着一班九个弟兄出了“神武营”的时候,天已全黑了,“承德山庄”里到处是灯。 沿途负责禁卫的弟兄一见这么出宫,心却必有什么大事,都想问问,可是再一见带头的是大领班龚桐,谁也没敢吭一声,只有躬身哈腰施礼的份儿。 他们到了“承德武术馆”,龚桐老远地便停了步,把八名一班弟兄分成两批,一批守在“承德武术馆”后头,一批把在“承德武术馆”前头,把整个“承德武术馆”全围了起来,然后他偕同李玉翎带着刘玉典往“承德武术馆”行去。 “承德武术馆”一向是早上门的,刘玉典敲开了门,开门的是鲁金,他一见李玉翎满脸堆笑就要打招呼,龚桐抬手扒开了他,大步闯了进去。 李玉翎在后笑对鲁金低低说道:“鲁兄别在意,这位是龚大领班,就是这脾气!” 鲁金愣愣地直点头! 这时候“承德武术馆”前院看不见人影,龚桐可不管有人没人他带着人直闯后院,进了后院地吩咐刘玉典道:“给我嚷嚷一声!” 刘上典立即扬声说道:“里头有人么!宫里来人了!” 话声方落,那亮着灯的土房里飞步抢出两个人,是井桧跟乐逵,他两个出上房先是一怔,继而井桧叫了一声:“龚老……” 飞一般地奔了过来,进前哈腰陪笑:“今儿个是什么风,把您老的大驾给吹了来,您屋里请,屋里请!” 龚桐寒着脸冷冷说道:“不坐了!” 井桧直起腰一脸愤色地道:“鲁金这东西真该死,也不进来告诉我一声,我也好赶到大门口恭迎去……” 龚桐道:“是我没让他进来!” 井桧忙道:“是,是,是,您老大驾莅临是……” 龚桐抬眼望向乐逵,道:“你就是乐逵么?” 乐逵战战兢兢上前施了一礼:“小的见过大领班。” 龚桐冷冷地说道:“你的胳膊好点儿了么?” 乐逵忙道:“谢谢大领班,好多了!” 龚桐道:“是么,把布拿下来让我看看。” 乐逵一怔还没说话,井桧脸上的神色已然不对了,强笑说道:“断条胳膊算得了什么,还让您老操心,您老好久没到馆里来了,属下也一直没能给您老请安去,您进去坐坐,属下让乐逵给您沏壶好茶去,属下也还有一坛藏酒……” 向着乐逵一摆手道:“还不快去!” 乐逵一定神,答应一声就要走。 龚桐沉喝说道:“站住,没有我的话谁也不许动,把布拿下来让我看看你的胳膊!” 乐逵没敢动,井桧忙道:“您老这是何必……” 龚桐望着乐逵瞪眼喝道:“没听见么?” 乐连道:“这……” 龚桐道:“这什么,这看不得,是不是?” 井桧忙道:“您老这是那儿的话……” 龚桐看也没看他,冷然说道:“你给我站在一边儿少开口,待会儿我还有话要问你……” 一顿,喝道:“刘玉典,把他胳膊上的布给我扯下来。” 刘玉典应声大步上前。 乐逵一惊要退,井桧连忙上前:“您老这是……” “妈相巴子,你听不听我的?”龚桐抬手一巴掌抽了过去。 井桧倒也机灵躲得快,他躲开了脸没能躲开肩头,肩头上挨了一下结实的,立足不稳一退好几个踉跄。 这里龚桐一巴掌打退井桧,那里刘玉典已抓住了乐逵。 倒不是刘玉典身手比乐逵高多少,乐逵也不是庸手,可是他怕,不敢出手,这么一来自然就吃了大亏。 刘玉典抓住乐逵那只好胳膊,另一只手跟着递出,抓住吊胳膊的那一块布一扯,布被扯了下来! 乐逵这才要挣,坏胳膊一抬,他劲儿大,硬被他挣脱了刘玉典的手,可是这一来也显露他的那条胳膊没断没毛病了。 龚桐一声冷笑:“断胳膊劲儿还挺大的,行了!” 刘玉典听得了这一句,立即退了回来。 龚桐翻腕脱出那锭包金元宝转望井桧! 井桧一怔,旋即脸色大变,他算是“神武营”的人,知道“神武营”平日是怎么对付人的,一句话没敢说,也没招呼乐逵,腾身拔起夜空,直往上房瓦面窜去! 龚桐怒笑说道:“你的胆子不小,在我面前还敢跑!” 他要追,李玉翎那里开了口:“有事属下服其劳,还用得着您出手?” 他一提气闪电窜起,一把抓住井桧的小腿,沉腕往下一抖,井桧立即摔了下来,龚桐上前一步,一脚踩在井桧胸口上。 乐逵一看情形不对,转身腾起,直扑后墙,刘玉典腾身追了过去,两个人一前一后流星赶月般翻出后墙投入墙外夜色中。 龚桐没动,李玉翎也没动,何用他俩动,再有一个乐逵也跑不了。 龚桐望着脚下的井桧道:“妈相巴子,你敢私通莠民,收受贿赂要自己人的命,你有几颗脑袋!” 井桧白着脸叫道:“龚老,冤枉,龚老,冤枉,属下毫不知情。” 眼珠子一转望向李玉翎道:“老弟……” “妈格巴子!你还有脸叫他老弟?”龚桐道:“你凭什么叫他老弟?” 这一句话问得好,井桧硬没能答上话来。 龚桐道:“妈相巴子!你白糟塌粮,白糟塌俸了!” 猛往下一踩,井桧嘴一张,一股血箭喷起老高,连眼珠子都憋得凸了出来,头一歪,立即完了。 井桧这里了帐,后墙外头适时也传来一声惨叫,刘玉典跟着翻了进来,衣裳上还沾着血! 龚桐没问他,其实又何用多问,他一摆手道:“去把那口箱子拿出来带走!” 刘玉典应声走向上房,转眼间从上房里捧出了一口小箱子,硬是口檀木箱子。 龚桐杀了个人跟没事人儿似的,一声:“走吧!” 转身往外行去! 回到了“神武营”,已然是初更了,龚桐跟李玉翎双双来到书房向荣富禀报了经过交了差。 荣富直点头,没说话,一直等到龚桐告退了,他才站起来望着李玉翎含笑说道:“我代你陪宫姑娘这么久,你何以谢我?” 李玉翎笑笑说道:“拿这件事当谢礼,不知恰当不恰当?” 荣富伸手拍了拍他,微笑说道:“你替我除了内好,可是却也放走了莠民,将功抵过,功劳簿上的这一笔,我不能往上报……” 李玉翎含笑说道:“统带,我不求功。” 荣富道:“那就行了,现在我把宫姑娘交给你了,宫姑娘老远地跑来看你,怎么说你都该尽尽地主之谊,我给你两天假,好好陪着宫姑娘到处逛逛!” 李玉翎一听这话皱了眉,道:“统带,这……” 荣富一摆手,道:“走吧!这是我处理机要的所在,不能让你们俩在这儿谈,再说我还有一大堆公文未阅,也别耽误我的公事了。” 宫无双站了起来,望着李玉翎,她只等李玉翎说话了。 没奈何,李玉翎只得欠个身道:“卑职告退!”转身先走了出去。 宫无双也向着荣富浅浅一礼,跟了出去。 在书房外头,宫无双站在李玉翎跟前,直盯着李玉翎,就不说话。 李玉翎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姑娘,营里不好待客……” 宫无双道:“我知道,那咱们到外头去,好么?” 也只得到外头去了,人家是找他的,他也只得陪着人家。 两个人踏着石板路往宫外走,李玉翎没说话,宫无双也沉默着。 一直到出了“承德山庄”,李才望着那满城灯火,眼前的茫茫夜色开了口:“夜这么深了,上那儿去?” 宫无双道:“我来的时候在西城一家客栈订了一间上房,到那家客栈聊聊去好么?” 李玉翎不想去,可是他不得不去,皱着眉勉强点了点头! ------------ 第十九章 李玉翎跟宫无双两个人顺着大街往西城去,好沉默的一对儿。 拐进了西大街,宫无双带着李玉翎住一家客栈走,李玉翎看得清清楚楚,那家客栈挂的招牌是:“隆福客栈”! 他怔了一怔道:“姑娘住的就是这家客栈?” 宫无双“嗯!”了一声,望着李玉翎点了点头说道:“就是这家‘隆福客栈’,怎么?” 李玉翎摇头说道:“没什么,我随便问问!” 他没多说,宫无双也没多问。 进了“隆福客栈”,宫无双前头带路往后进走,一进后院,二进后院,三进后院,进了三进后院宫无双带着李玉翎往北上房走。 有这么巧的事儿么?当日他杀秦天祥,找的是“隆福客栈”三进后院北上房,事隔多日后的今天,宫无双订的也是“隆福客栈’三进后院的北上房。 李玉翎心里起了疙瘩,可是他没说话。 进了北上房,点上了灯。 李玉翎第一眼便望向炕上,那天晚上秦天祥就是躺在这炕上,他也就是在这炕上割了秦大样的头。 “你坐啊!”宫无双笑吟吟的一声,声音像银铃。 李玉翎忙走了定神,称谢坐了下去,他坐在桌前的椅子上,宫无双也挪身坐在了炕沿儿上。 李玉翎刚坐下,突然想起秦天祥是宫天鹤授意杀的,宫无双是官天鹤的女儿,杀秦天祥的事她绝不会不知道。 还有,他杀秦无样的事,已经传到了“天威牧场”! 要不然朱顺不会到“承德”来,既然朱顺都知道了,堂堂场主千金的宫无双又怎会不知道! 他一念及此,立即说道:“秦天样死了,姑娘可知道?” 宫无双点了点头道:“知道啊!我怎么会不知道?” 果然不出李玉翎所料! 李玉翎道:“秦天祥是我杀的,姑娘也知道?” 宫无双含笑说道:“你一到‘承德’来便立了大功,我还没给你道贺呢!” 显然,这她也知道。 李玉翎一指炕,道:“姑娘可知道,秦无样当夜住的就是“隆福客栈”三进后院这间北上房,他就是死在这炕上!” 宫无双她又含笑点了点头道:“这我也知道,要不然我就不会特意订这间北上房了!” 李玉翎怔了一怔,也扬了扬眉,道:“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宫无双凝目反问道:“你指的是……” 李玉翎道:“姑娘明知道秦天祥是死在这间北上房里的,为什么还特意订这间北上房?” 宫无双展颜一笑道:“你想知道,是么?” 李玉翎道:“姑娘要不愿意说,我也不敢勉强!” “不!我愿意说!’宫无双摇头说道:“我会告诉你的,待会儿,好么?” 李玉翎淡淡说道:“那当然随姑娘的便!” 宫无双抬手摸上了粉颊,道:“你有没有看出来我瘦了?” 经宫无双这么一提,灯下细看,果然,宫无双是瘦了不少,他点了点头道:“姑娘是比以前瘦了点儿!” 宫无双淡然一笑,还带点凄然:“非关病酒,不是悲秋,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李玉翎心头一震,他摇了头:“我不知道!” 宫无双道:“我记得你说过,你读过书。” 李玉翎道:“我是读过书,但不多!” 宫无双道:“跟我还客气么?” 李玉翎道:“我怎么会跟姑娘客气?” 宫无双要说话,李玉翎抢在她前头开了口:“姑娘那么老远从牧场到‘承德’来,是……” 宫无双道:“我是来看看你,看你在这儿怎么样……” 李玉翎道:“谢谢姑娘,我很好。” 宫无双道:“同时我是来追朱顺的,他已经来了‘承德’……” 李玉翎道:“我知道,我已经见过他了。” 宫无双两眼一睁,道:“怎么说?你已经见过他了?” 李玉翎点了点头道:“是的。” 宫无双道:“你杀了他?” 李玉翎道:“他跟我无怨无根,记得在牧场里的时候,我跟他最谈得来,他也处处照顾我,我怎么会杀他!” 宫无双道:“你真没杀他?” 李玉翎道:“我怎么会骗姑娘,又怎么敢。” 宫无双突然笑了,笑得很甜,很美,很动人,她凝目说道:“你知道他到‘承德’来,是来干什么的?” 李玉翎道:“姑娘,他拿刀砍我,我躲开了。” 宫无双道:“你知道他为什么拿刀砍你么?” 李玉翎道:“秦天祥待他不错,应该是为秦天祥报仇!” “对了!”宫无双点头说道:“他就是来给秦天样报仇的,我从牧场赶来也就是为来拦他的……” 李玉翎道:“谢谢姑娘!” 宫无双摇头说道:“你用不着谢我,其实,我明知道他伤不了你。” 李玉翎道:“那姑娘为什么还赶来拦他?” 宫无双道:“这我也会告诉你的,也待会儿,行么?” 李玉翎扬了扬眉道:“我不懂姑娘的意思?” 宫无双眨动了一下美目,道:“让我先问你一句,当日我跟你在凌河边儿上说的那些话,你还没有答复我,现在你怎么说?” 李玉翎心头一震,他摇了头道:“我不知道何指,日子隔得太久,我忘了当时姑娘都跟我说了些什么了。” 宫无双道:“真的忘了么?” 李玉翎道:“我为什么要骗姑娘……” “那么!”宫无双微一点头道:“让我这么说,我不打算回去了,我要跟你,你要不要我。” 她来个单刀直入,李玉翎作梦也没想到她会这么说,这么问,呆了一呆,一时没能答上话来。 宫无双催促了一句:“说话呀!” 李玉翎定了定神道:“我没想到姑娘这趟到‘承德’来,是为这……” 宫无双道:“现在我告诉你了!” 李玉翎沉默了一下道:“姑娘,我不能,也不敢,场主待我恩厚,我这么做对不起场主!” 宫无双“哦”地一声道:“你真是怕对不起我爹么?” 李玉翎道:“当然是真的,场主待我恩厚……” 宫无双道:“你真以为我爹待你恩厚?” 李玉翎反问了一句:“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姑娘不以为场主待我恩厚?” 宫无双道:“别问我,是我问你。” 李玉翎道:“我当然以为场主待我恩厚,事实上场主也的确待我恩厚。” 宫无双微一点头道:“好吧!就算他待你恩厚,就这一点理由么?” 李玉翎道:“是的,姑娘,很够了。” “你错了!”宫无双摇头说道:“他待你恩厚,你收留他的女儿,这不正对么……” 李玉翎道:“姑娘这说法悖情悖理,我不敢苟同。” 宫无双道:“这么说你是真不要我?” 李玉翎道:“我不敢,也不能。” 宫无双微一摇头道:“为了你,我认为你还是要我的好,我无意威胁你,其实你是个聪明人……” 李玉翎道:“我不懂姑娘这话什么意思?” 宫无双道:“别管我这话什么意思,只问你要不要我?” 李玉翎道:“我说过了,我不敢,也不能。” 宫无双目光一凝,道:“我为你寝难安枕,我为你食不知味,我为你消瘦,我为你跑这么远的路,你忍心?” 李玉翎还真有点不忍,他沉默了一下,柔声说道:“姑娘,记得当日在凌河边我说过……” 宫无双道:“你不是不记得凌河边儿的事了么?” 李玉翎道:“姑娘,别计较这个,请听我说,姑娘的好意我感激,可是我已经订过了亲……” 宫无双道:“我知道,我听你说过。” 李玉翎道:“所以我不能,也不敢。” 宫无双道:“有道是:寸丈夫三妻四妾’,你只娶两房妻室有什么要紧?” 李玉翎摇头说道:“话不能这么说……” 宫无双道:“那你说该怎么说?” 李玉翎道:“不管怎么说,姑娘的好意我感激,也只有心领。” 宫无双道:“你真不要我?” 李玉翎道:“姑娘,我说过……” 宫无双道:“不敢,也不能,是不是?” 李玉翎道:“是的,姑娘,事实如此!” 宫无双微微一笑道:“你真是因为这些理由不要我么?” 李玉翎道:“是的,姑娘。” 宫无双道:“恐怕不是吧,你大概还有别的理由?” 李玉翎心里跳了一下,道:“别的理由?我还有什么别的理由,姑娘以为我还有什么别的理由?” 宫无双摇了摇头道:“别提了,我也不管那么多,好在我并不是真要跟你,就算你愿意要我,我也不能跟你,也不敢。” 李玉翎讶然说道:“那姑娘刚才……” 宫无双道:“我不妨告诉你,这是我爹的意思……” 李玉翎一怔,道:“怎么,这是场主的意思?” 宫无双点了点头道:“不错,这是我爹的意思,我爹让我用柔情困住你,收揽你的心,必要的时候不惜用色相……” 李玉翎心头一震,站了起来,道:“姑娘怎么好说这种话,场主英雄半生,威名盖世,怎么会是这种人……” 宫无双道:“你不信,是么?” 李玉翎摸不透宫无双为什么这么说,所以他摇头说道:“我不敢信!” 宫无双微微一笑道:“以我看你不是不信,而是摸不透我的用意,不知道我是真是诈,是不是!” 李玉翎惊得脸上变了色,道:“姑娘……” 宫无双眨动了一下美目,道:“你坐下来,听我说!” 李玉翎站在那儿没动,道:“我站在这儿听也听得见,只是姑娘要再说些让人莫明其妙的话,恕我不敢再奉陪只有失礼告辞了。” 宫无双道:“走?你要上那儿去?” 李玉翎道:“自然是回营里去。” 宫无双摇头说道:“有些人真是怪,喜欢听假话,不喜欢听真话,告诉他假的他信,告诉他真的他不信,真让人不懂……” 话锋一顿,抬皓腕,伸玉手,理了理微乱的云鬓,道:“你真要走,我不留你,你前脚回‘神武营’,我后脚到,我要到统带面前告你一状去。” 李玉翎双眉微扬道:“姑娘告我什么?” 宫无双道:“你有一桩大罪,论起来还不只会摘脑袋,你不知道么?” 李玉翎冷冷一笑道:“笑话,我李玉翎奉公守法,尽忠职守,只有功而无罪,我怕谁告我的状,姑娘假如要告状的话尽管请,我告辞了。” 转身就要走! 宫无双适时一句:“别人不知道我清楚,你瞒得了别人也瞒不了我,你所说的功,就是我所说那不只会搞脑袋的罪。” 李玉翎心头猛地一震,霍地转了回来,目光直逼宫无双。 宫无双视若无睹,镇定得很,她谈谈笑道:“现在我告诉你,我为什么明知秦天祥死在这儿而订这间北上房,明知朱顺伤不了你而跑来拦他,你还愿意听么?” 李玉翎冷冷说道:“姑娘请说,我洗耳恭听!” 宫无双微一抬头道:“别跟我这么客气,我不敢当……” 顿了顿,接道:“我所以明知朱顺伤不了你,而老远地跑来拦他,那是因为我认为他找错了人……” 李玉翎道:“他找错了人?姑娘这话什么意思?” 宫无双道:“我的意思是说秦天祥不是你杀的。” 李玉翎陡然一惊,旋即笑道:“秦天祥不是我杀的,我明白了,敢情姑娘是想坏我的功劳……” 宫无双摇头说道:“你建你的功,跟我风马牛,我犯不着坏你的功,再说这真要是你的功的话,任谁也坏不了它。” 李玉翎笑了笑,道:“问遍‘神武营’,那一个不知道秦天祥是死在我李玉翎手下。” 宫无双看了他一眼道:“你可别把‘神武营’的人都当糊涂人!” 李玉翎心里一跳道:“当然,‘神武营’的人个个精明,不然他也进不了‘神武营’。” 宫无双道:“你这话说得很对,‘神武营’里论精明首推统带,不然他也不会当上行宫‘神武营’的统带。” 李玉翎道:“姑娘既然明知统带精明,当知……” 宫无双道:“我知道的只比你多,不比你少,统带跟我一样,也知道秦天祥不是你杀的,这你知道不知道?” 李玉翎心中惊跳,脸上却冷笑说道:“姑娘也是官家的人,我不知道姑娘这是何居心?” 宫无双道:“你以为我是何居心?” 李玉翎道:“恐怕是意在挑拨煽动。” 宫无双笑了,笑得很甜,很美,很动人,笑了笑之后她道:“只要不是太傻的人他都知道,只要稍具头脑的人,他稍微用点脑筋想一想,他也会明白,我不妨告诉你,连‘天威牧场’的那位宫场主都知道秦天祥不是你杀!” 李玉翎呆了一呆道:“怎么,场主也知道?” 宫无双道:“你把他当成了什么人,他也是个精明人物,心智之深恐怕不稍逊这位‘神武营’的统带。” 李玉翎明知道宫无双这话说得不错,双眉一扬道:“姑娘凭什么说秦无样不是我杀的?” 宫无双道:“很简单,因为你知道他的真正身份。” 李玉翎道:“姑娘这话……秦天祥是‘天威牧场’的总管,难道他还有什么别的身份?” 宫无双摇头说道:“你不用再跟我装了,让我全告诉你吧!当你在牧场为那匹枣骝看过病后,你知道它并不是病起相思,而是被人暗中在草料里下了毒,你也知道下毒的目的不外是要宫场主跟我。 经过你一番暗查,你知道那毒是秦天祥下的,于是你也就知道秦天样他并非场主的心腹。另有真正身份,他任职‘天威牧场’也另有目的。 记得么!在凌河边你曾跟他在那儿谈过一阵,那必然是逼他吐实,胁迫他多照顾你,这一次你该杀他而没杀他! 当然,你所以没杀他并不是因为他照顾过你,而是你的身份跟他一样,两个人同是一路人! 要不你只揭发秦天祥,照样能得到场主的器重与提拔,你如愿以偿的来到了‘承德’,很顺利地进了‘神武营’,那么,既有你没杀他那一回,又怎会有你杀他第二回,我就是凭这说秦天祥不是你杀的,够么?” 这一番话,听得李玉翎混身冒冷汗,宫无双把话说完,他定了定神道:“姑娘!你这是只凭猜测……” “猜测?”宫无双道:“秦天祥早就把你的真正身份告诉了我,你信不信?” 李玉翎笑了,道:“姑娘,这是死无对证的事,你不必对我施诈?” “你认为我是施诈,难道我说了这么多,你还……” 李玉翎说道:“不管怎么说,秦天祥毕竟已经死了,他的人头如今还在‘神武营’里!” 宫无双道:“这个我知道,可是我敢说秦天祥绝不是你杀的。” 李玉翎道:“那么姑娘以为秦天祥是谁杀的?” 宫无双摇头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我曾怀疑是那位罗老人家父女帮了你的忙,因为他父女是奇人,也是唯一跟你有关系的人,可是后来我一想又觉不对,既然是跟你有关的人,又怎么会下手杀秦天祥,除非他父女不知道秦天祥的真正身份,只是那种可能不大……” 显然,她还不知道秦天祥是“大刀会”的人。 李玉翎沉默了,他想,自己已赤裸裸的摆在人家眼前,还有再隐瞒,再装的必要么,为今之计只有……他陡扬双眉,道:“姑娘真要揭发我么?” 宫无双道:“除非你要我,你要让我跟了你,你就是我的丈夫,我也就是你的人了,世上那有告发自己夫婿的道理了” 李玉翎冷笑了一声,道:“姑娘既然知道我的真正身份,当知我有什么理由不能要你……” 他暗暗把真力聚集在一条右臂上。 宫无双似乎茫然无觉,道:“你要是不要我的话,那你就杀我灭口,不然……” 李玉翎道:“姑娘说着了,我正有这意思!”他缓缓抬起了右掌。 宫无双扫了一眼他那缓缓抬起的右掌,道:“我是一个女人,你会杀一个女人么,我不敢说我倾国倾城,也不敢夸国色天香,但至少我长得还不算太丑,你下得了手么?” 李玉翎道:“我本不愿为难姑娘,奈何姑娘知道的太多了,为顾全大局,我也只有横心咬牙了,姑娘原谅!” 他右掌已抬至腰,掌心要吐。 就在他掌心欲吐末吐之际,宫无双倏然一笑道:“我要是真打算告发你的话,刚才我在荣富的书房里,荣富就在我眼前,没有第三者在场,那应该是个好机会,是不?” 李玉翎一怔,欲吐的掌心没再吐,道:“姑娘这话……” 宫无双道:“我无意告发你,我要有意告发你,不必往‘神武营’再跑二趟,更不会冒灭口之险地告诉你,我所以告诉你这些,只是要你明白,我知道你的真正身份而已!” 李玉翎道:“姑娘知道了真正身份又如何?” “别怕。”宫无双微微一笑道:“我不会再赖着跟你的,我刚才说过,就是你愿意要我,我也不能跟你。” 李玉翎脸上一热,道:“姑娘老远地从‘牧场’到‘承德’来,用意该不只让我明白姑娘知道我的真正身份?” 宫无双微一点头道:“你记着了,我的用意并不只在这一点,我要有求于你……” 李玉翎微愕说道:“姑娘要有求于我,什么事?” 宫无双道:“现在你该不急着走了,是不?那么别老站着,我一个人坐着老半天了,坐下来听我说好么?” 李玉翎只觉脸上热热的,没说话,坐了下去。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 ._c_o_m 他坐定,宫无双的脸色突然转凄黯,沉默了一下才道:“我先告诉你,我不姓宫,也不是宫天鹤的女儿……” 李玉翎听得一怔,道:“怎么说?姑娘不姓宫,也不是宫天鹤的女儿?” 宫无双微微点了点头道:“我姓严,我叫严玉华……” 李玉翎叫道:“姑娘胜严,叫……姑娘既不姓宫,也不是宫天鹤的女儿,那为什么……” 宫无双道:“那为什么我姓宫,又跟宫天鹤父女相称,是不?” 李玉翎道:“是的,姑娘,我问的就是这个!” 宫无双叹了一口气道:“说来话长了,家父严重威,本是吴三挂帐下一员副将,吴三桂为爱妾陈圆圆,借兵引虏人关,弃宗忘祖,卖国求荣,家父连络忠义之士谋制吴三桂未成,被满虏逮捕,囚禁天牢,家父被囚后,家母也因悲痛过度,旋即去世,就在这时候宫天鹤跑到我家来,他告诉我他能救家父出天牢,也有权释放家父……” 李玉翎道:“姑娘信了?” 宫无双道:“他那时任职‘侍卫营’,而且身份地位还不低,不容我不信。” 李玉翎道:“怎么,宫天鹤原是‘侍卫营’的?” 宫无双点了点头道:“他说他能救家父,也有权释放家父,不过他有一个条件,我必须替官家挽络人才百名……” 李玉翎“哦”了一声。 宫无双凄然一笑道:“我一个女孩子家凭什么能拢络人才,自然是凭我这还不算恶的姿色了,这一点我很清楚……” 李玉翎道:“姑娘答应了?” 宫无双道:“我要是没答应,如今怎么会叫宫无双,怎么会成了他宫天鹤的女儿?” 李玉翎扬了眉,没说话。 宫无双道:“身为女人,我还能怎么办?只要能救出家父,使他老人家免于牢狱之灾,我就是牺牲得再多一点又算什么?那也是值得的。” 李玉翎道:“姑娘可算得是一位孝女!” 宫无双像没听见,道:“于是我就跟宫天鹤到了‘天威牧场’,到了‘天威牧场’的第一夜,宫天鹤他就用药物夺去了我的清白。” 李玉翎陡一扬眉,但他没说话。 “我痛不欲生,但为了保全家父也只有忍辱偷生,更得强颜装欢,之后,我为他拢络了不少来自江湖的好手,也失身于每一个我拢络的江湖好手,同时我还得忍受宫天鹤对我的躁躏,到如今我为他拢络已不只百名好手,算算也有不少年了,而家父却仍被囚禁在天牢里,生死不明……” 李玉翎脸上变了色,道:“这么说姑娘是受了宫天鹤的骗?” “怎么不是?”宫无双悲凄一笑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我毁了自己的身子,牺牲了自己的清白,结果得到了什么,我还能叫孝女么?” 李玉翎道:“那么姑娘是要我……” 宫无双道:“你的机会比我多,事实上我也只有求助于你,假如你能上京里去,请你找个机会一探天牢,要是家父还在人世,请帮我把家父救出天牢,万一他老人家受不了长年牢狱折磨已不在人世,也请告诉我一声……” 李玉翎道:“姑娘,这个请放心,只要我能上京里去,我是义不容辞……” 宫无双美目一睁,道:“这么说你愿意……” 李玉翎道:“姑娘,我说过,我义不容辞……” 宫无双道:“我不言谢了……” 美目一闭,两串晶莹泪珠扑籁籁落了下来。 李玉翎道:“姑娘,探天牢固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在我来说,也不算太难,只是怕只怕令尊不是被囚禁在天牢里……” 宫无双泪眼一睁,道:“怎么?何以见得?” 李玉翎道:“令尊被囚禁天牢一事,姑娘是怎么知道的?” 宫无双道:“是宫天鹤告诉我的。” 李玉翎道:“这就是了,假如令尊真被囚禁在无牢里,他又怎会轻易让人知道?再说,据我所知,天牢里囚禁的不是皇族亲贵便是文武大员,令尊等于是先朝降将,又怎会被囚禁在天牢里。” 他原想说:“满虏绝不可能占一座牢狱之地囚禁一名无足轻重的降将的,只怕令尊早就被杀了。” 可是这话他不能说,也不敢说。 宫无双点了点头道:“这话也有道理,那么就请先打听一下家父是被囚在什么地方,然后再做打算吧!” 李玉翎道:“姑娘刚才说宫无鹤跟荣富都知道我的真正身份,也知道秦天祥不是我杀的……” 宫无双道:“这是实情实话,他两个都是心智深沉的人物,只知道你的真正身份,便不难测出秦天祥不是你杀的!” 李玉翎道:“宫大鹤他既然知道我的真正身份,为什么还要把我送到‘承德’来,荣富既然知道我没杀秦天样,他为什么不动一点声色?” 宫无双道:“这就是他两个的心智深沉处,他两个都还存着一点希望,希望能把你的人,跟你的心收揽过来。” 李玉翎冷笑一声道:“只怕他们这是痴人说梦!” 宫无双摇头说道:“你可不能这么说,你要是让他们这一点希望破灭了,那对你可极为不利,他们随时能杀了你!” 李玉翎道:“他们要杀我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宫无双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们不跟你拚斗,就算是要跟你拚斗,‘承德’没有人能制你,京里可不乏高手,你的饮食起居,时刻都得小心提防的。” 李玉翎没话说了、的确,宫无双说的没错,论拚斗,就是更高的高手那也好防,真不行大不了,到时候一跑了之。 可是在饮食起居,一大十二个时辰里,那就可以暗箭频施,难躲难防了,不说别的,单说这一天三顿饭,你知道他在那个菜里下毒? 宫无双一见他没说话,当即又道:“你也不用愁,办法总是有的。” 李玉翎道:“姑娘有什么办法?” 宫无双道:“宫天鹤让我到‘承德’来一趟看看情形,要我顺便对你施施柔情,布布色相,这就是对付他们的办法!” 李玉翎道:“姑娘,我不懂你的话?” 宫无双微微低了低头,道:“只要你今晚上别回营里去,荣富对你的戒心就会少一点,而且这消息会很快地传到‘天威牧场’去!” 李玉翎明白了,脸上一热,道:“姑娘,这怎么好……” 宫无双道:“我知道你这个人,你是不会被色相所动的,而我也不敢以这残花败柳破身子亲近你,咱们俩或是你睡炕上,我坐在椅子上,我睡炕上,你坐在椅于上,这样不就行了么?” 李玉翎道:“那何不如让我陪姑娘畅谈终宵?” 宫无双道:“我也这样想,无如这间北上房里非熄灯不可,荣富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人,这话你懂么?” 李玉翎双眉一扬道:“姑娘是说他会派人来窥探?” 宫无双道:“这是免不了的!” 李玉翎冷冷一笑道:“不管怎么说,他们还不完全了解我。” 宫无双道:“那当然,他们要是完全了解你,也就不会存那一点希望了。” 李玉翎心头一震,没说话。 宫无双看了他一眼,又道:“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刚才你跟龚桐走了之后,荣富当即就告诉我你除去他一个得力助手,可是拿井桧跟你一比,他宁可牺牲井桧而要你!” 李玉翎心头又一震,道:“这么说他知道……” 宫无双道:“别忘了,荣富是个心智深沉的人物……” 李玉翎没说话,他渐渐觉得满虏之中并非个个庸碌好对付,旋即他又抬眼说道:“宫天鹤对于姑娘的信任如何?” 宫无双道:“你的意思我懂,他虽然不怎么相信我,但至少要比对你好一点,再说家父还在他掌握之中,他也不以为我敢背叛他。” 李玉翎又沉默了,沉默中他突然想起一件事,那就是落拓生告诉他红光满面,运生桃花,这两天内有阴人来访,既然落拓生这么说,宫无双到了‘承德’他就不会不知道,那么目跟宫无双来到“隆福客栈”,再来个夜宿北上房,只怕也瞒不了他,而落拓生他是赖大爷的徒弟,也就是芸姑的师兄弟,这……这……一念及此,李玉翎打了个冷颤霍地站了起来,道:“姑娘,这不行……” 宫无双吓了一跳,道:“你说什么不行?” 李玉翎道:“我说夜不回营……” 宫无双倏然一笑道:“我明白了,你是怕那位罗姑娘起了误会是不?” 李玉翎红了睑,点头说道:“是的,姑娘,事实如此!” 宫无双道:“这一点我早想过了,罗老人家父女是异人,异人异行,相信他二位不会不明白的,再一说罗老人家既然肯把女儿许给你,罗姑娘既然愿意委身于你,那应该是对你有相当的了解。 知道你是个满腔热血,一身侠骨的顶天立地奇男子,知道他可以嫁女,可以委身,既然这样,别说你跟我同在这北上房里待一宵,就是跟我同眠共枕,也知道你能不动不乱,你认为我说的对么?” 李玉翎道:“姑娘,话虽这么说,万-……” 宫无双脸色一庄,扬起黛眉,道:“万一又如何,只为全大计,就是爱侣情断,失去伊人,不娶这一房娇妻又何足惜?再说是非曲直自在,只要你仰不愧,俯不怍,还怕她没有明白的一天么?” 李玉翎一怔,旋即肃容说道:“多谢姑娘指教!”当又坐了下去。 宫无双脸色稍缓,柔声说道:“时候不早了,你这一天也够累了。” 李玉翎道:“我还想跟姑娘打听一件事。” 宫无双道:“什么事,你问吧,我知无不言。” 李玉翎道:“多谢姑娘……” 他本想跟宫无双打听他那八位师兄的,可是他突然想到他对那八位师兄的姓名,像貌一无所知,根本无从打听起,他怎么跟宫无双开口!于是他只得苦笑说道:“其实也没什么,算了,我不问了!” 宫无双诧异地看f他一眼,道:“怎么,是怕我知道什么?” 李玉翎忙道:“姑娘误会了,姑娘掏心对我,又不惜牺牲自己的名节帮助我,我还有什么怕姑娘知道的,是这样的,我想跟姑娘打听几个人,可是我对这几个人的姓名,像貌一无所知……” 宫无双讶然说道:“怎么会有这种事?” 李玉翎迟疑了一下道:“不瞒姑娘说,我所要找的人是我的八位师兄,家师费五年时间教成一人,然后交与匡复重任,家师整整费了四十年心血教成他八个,谁知他八个一离开家师便由于意志不坚,一个个地断了消息,没了下落。 家师又费了第九个五年光阴教成了我,一方面交付我匡复重责大任,一方面要我找寻他八个,而他老人家却没告诉我他八个的姓名,像貌……” 宫无双道:“那你何不想个办法问问令师……” 李玉翎神色一黯,苦笑说道:“姑娘不知道,家师已经去世了。” 宫无双“哦”地一声,没说话。 李玉翎接着说道:“他老人家对我恩重如山,我认为他老人家永远活在我的心目中,所以对人我仍称家师而不言一个先字!” 宫无双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不忘师恩,让人敬佩。” 顿了顿接问道:“你为什么单跟我打听呢?‘神武营’里那么多人……” 李玉翎道:“姑娘不是说曾为宫天鹤收揽过不只百名江湖好手么?我认为这不只百名的高手之中,可能有……” 宫无双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这不只百名的每一个江湖好手我都记得,可是你对你那八位师兄的姓名,像貌一无所知,叫我怎么告诉你法?” 李玉翎苦笑说道:“所以说我根本无从打听起!” 宫无双皱眉道:“也真是,你为什么不趁着令师健在的时候问个清楚……” 李玉翎道:“姑娘那里知道,家师唯恐我这五年所学不敌我那八位师兄,遂将几十年修为全部输给了我,所以他老人家话也没说完便去世了……” 宫无双为之动容,道:“原来如此,那令师对你的恩的确如山似海。” 话锋一转,道:“这么说只怕你永远无法找到你那八位师兄了,因爷就是你跟你那八位师兄见了面,你也无法认出他们来。” 李玉翎道:“姑娘说得是,无如我非找到他们不可,要不然我无以对家师,也无从对亿万我汉族世胄,先朝遗民。” 宫无双道:“那……你怎么去找呢?” 李玉翎道:“皇天不负苦心人,办法总会有的。” 宫无双沉默了一下道:“但愿你能如愿以偿,一个一个地找到他们。” 李玉翎道:“谢谢姑娘。” 宫无双抬眼向桌上望了一下,跟着迟疑了一下道:“熄灯吧!” 李玉翎没说话,扬自抬手熄去了桌L孤灯,这间北上房里,刹时一片黝黑……就在这时候,坐在这间北上房墙外的两个人之中的一个笑了,那是落拓生,他露着一对黄板牙对另一个人道:“没得听了,人家吹灯了!” 那另一个是穷要饭的纪老八,他没说话。 落拓生又道:“你瞧怎么样,我那小师妹的眼光不错吧!” 纪老八脸上没有表情,道:“这个姓严的丫头也不差!” 落拓生道:“何止不差,简直既可怜又可敬!” 纪老八微一点头道:“不错,既可怜又可敬。” 落拓生一咧嘴道:“八叔,您瞧怎么样,有意思么?” 纪老八道:“什么怎么样,有什么意思?” 落拓生轻咳了一声道:“我是说您这么大年纪了,到现在还没个传人,找个徒弟孝顺孝顺您不好么?” 纪老八两眼一睁,道:“好话,你小子是怕你八叔把这一身的功夫带到棺材里去么……” 落拓生一伸舌头忙道:“您明鉴,这我可不敢!” 纪老八道:“那你替两下里拉拢个什么劲儿?” 落拓生道:“刚才我不是说了么,找个徒弟孝顺孝顺您不挺好么?您瞧我师父,有我这么一个孝顺好徒弟,那一天不是乐哈哈的……” 纪老八“呸”地一声道:“不害臊,没你这个孝顺徒弟还好,有你这个孝顺徒弟,怕你师父得少活几年……” 落拓生道:“八叔,这话可是您说的,什么时候我师父回来,我告诉他老人家一声。” 纪老八一怔,道:“我可不敢咒你师父,你这个小子要敢搬弄是非,瞧我不拧烂你的嘴!” “拧嘴?”落拓生笑道:“八叔什么时候也学了娘儿们了?” 纪老八脸色一整,道:“小子,说正经的,我也挺中意这丫头的,只是这不是一厢情愿的事……” “怎么说。”落拓生轻叫说道:“拜在八叔您的门下,我就不信谁会不愿意。” 纪老八抬头说道:“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这丫头只怕不是红尘中人!” 落拓生一怔,道:“您是说将来她会……” 纪老八道:“你想想看,现在她还挂念着她爹,一旦这挂念没了,这红尘中她还待得下去么?” 落拓生没说话。 纪老八道:“别说这些不着边儿的事了,等你师父回来我得告诉他一声,我原先一直希望这小子的师父就是二哥,现在我宁愿他不是,怪不得这小子不肯说,原来他那师父已经……” 神色一黯,住口不言。 落拓生道:“八叔,您也别这样,生老病死,人谁能免。” 纪老八道:“话是不错,可是你二叔他不该那么早死,该早死的是我七个……” 落拓生有意地移转话题,道:“八叔,我看那宫天鹤跟这荣富倒挺厉害的。” 纪老八道:“那当然,你以为那些鹰爪,狗腿都是酒囊饭桶么,真要那样早就好办事了,这两个不差,更厉害的还在那块地儿上呢!” 落拓生道:“看来咱们得想想法子斗斗他们,看看究竟是他们行,还是咱们行。” 纪老八道:“这还免得了,你还愁没机会么?” 落拓生道:“那倒不是,只是我恨不得现在就……” 纪老八道:“那不行,说什么也得等大哥回来之后。” 落拓生道:“您就会拿我师父压我。” 纪老八道:“怎么,你小子觉得委曲么,你看不见么,没你师父的话,我几个那一个敢动,那一个敢擅做主张?” 落拓生一咧嘴道:“这是实话,您几位天不怕,地不怕,可就怕我师父!” 纪老八道:“那你小子还觉得委曲个什么劲儿?” 落拓生道:“八叔,这委曲两个字可是您说的,我没说。” 纪老八道:“你也得敢,你敢说一个字瞧我不剥你的皮,小子,说正经的,你是出了名的鬼灵精,关于那小子要找他那八个好师哥的事,你看该怎么办?” 落拓生道:“那是他李大爷的事儿,您问我干什么?” 纪老八眼一瞪道:“小子,你是找打?” 落拓生笑笑说道:“那我可不敢,这么好么,八叔,也等我师父回来再说,这件事不是小事,我得向我师父请示请示。” 纪老八微一点头道:“好吧!别在这儿耗了,咱们走吧!” 他站了起来! 落拓生道:“说得是,没戏好瞧了,还耗在这儿干什么?” 他跟着站了起来,老少俩腾空掠起,飞射不见。 李玉翎就在这北上房里跟宫无双待了一夜,这一夜他坐在椅子上连眼都没合,那倒不是坐着不舒服,睡不着,而是他满脑子事,想东想西根本没睡意! 宫无双倒是一会儿就睡着了,睡得还挺香甜的。 东方发白,曙色透窗帘,李玉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这一夜坐得他头昏脑胀,好不难受。 他起来伸了个懒腰,再看宫无双仍在熟睡中,乌云微蓬,娇靥微红,这位姑娘长得的确很美很动人,尤其是如今在睡中,任何人一见就会怦然心动,就连李玉翎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在牧场的时候,李玉翎曾经把她当成了一个娇惯任性,刁蛮泼辣的姑娘。 谁知道她那是装出来的,把那柔婉的本性深深地隐藏了起来,而且她还有着一段凄惨的血泪史,让人同情的身世。 想到这儿,李玉翎心里禁不住一阵恻然,他不忍再看,也不忍惊醒她,转过身想出门出去走走。 刚到门边,还没有去拉门栓,他从门缝里看见有个人步履匆匆地出了三进后院往前头走去。 这个人他看得很清楚,居然是“承德武术馆”那看门打杂的鲁金。 他到这儿来干什么?难道是“承德武术馆”出了事儿,他没办法再待下去了,所以住了客栈? 不对呀!“承德武术馆”里出事的是井桧跟乐逵,跟他鲁金毫无关连,他怎么会没法待下去了。 记得荣富曾经说过,他要派人接替井桧的职务,难道说是一朝天子一朝臣,鲁金他卷铺盖了……他在这里揣测,只听身后响起了宫无双那甜美,还带点娇慵的话声:“你醒了?” 李玉翎吓了一跳,转过身一看,可不是么,宫无双一双美目正望着他,他当即也道: “姑娘也醒了?” 宫无双支撑着坐了起来,赧然一笑道:“昨儿晚上本打算我睡上半夜,然后换你到炕上睡下半夜的,谁知道一睡这么沉,让你一夜没睡好……” 没睡好?李玉翎何曾合过眼。 当然,李玉翎不好这么说,他笑了笑道:“不,我睡得挺好!” 宫无双看了他一眼道:“别骗我了,我还看不出来么……” 顿了顿接问道:“你在看什么?” 李玉翎道:“我看见一个熟人,刚从这儿出去!” 宫无双眨动了一下美自,道:“熟人?谁?” 李玉翎道:“鲁金,‘承德武术馆’的下人!” “下人?”宫无双突然笑了:“你准知道他是个下人么?” 李玉翎道:“怎么不是,他在‘承德武术馆’看门,打杂,倒茶,送水……” “可真委屈了他!”宫无双说道:“据我所知的,他是荣富的心腹,贴身四个护卫之一!” 李玉翎一怔:“怎么,他是荣富贴身四护卫之一?我怎么不知道……” 宫无双白了他一眼道:“这种事会让你知道么?恐怕连井桧都蒙在鼓里!” 李玉翎道:“可是我从来没见过他那另外三个护卫……” 宫无双道:“你进‘神武营’才几天?再说他那贴身四护卫名虽贴身,实际上都不在身边,都派到别处去了。” 李玉翎明白了,他没说话。 宫无双从炕上下了地,从枕边一个小行囊里摸出了一把梳子,一边梳理她那微蓬的乌云,一边说道:“我昨儿晚上就告诉你,荣富会派人到这儿来监视咱们的,我没说错吧?” 李玉翎仍然没说话。 宫无双霍地转过娇躯,望着李玉翎道:“荣富不是给了你两天假么,听我的,索性这两天你就别踏进‘神武营’一步,陪我到处逛逛去……” 李玉翎忙道:“姑娘,这……” 宫无双道:“‘承德’一带有不少名胜古迹可看,远一点的恐怕两天赶不回来,咱们就在这附近到处逛逛,好么?” 宫无双说话的神情喜孜孜地,显得她的兴致很高,使得李玉翎不忍拒绝,他迟疑了一下道:“姑娘既然有这么浓的游兴,我奉陪就是。” 宫无双翻了他一眼道:“我有这么浓的游兴你奉陪,谁知道我这是为了谁,以我看荣富给你两天假,你最好到三天头上再回去,这话你明白么?” 李玉翎当然明白,他没说话。 宫无双手里的梳子往桌上一指道:“你坐那儿瞧我梳头,别老站着瞧得人心慌,等会儿伙计送来茶水,咱们洗把脸就走,早饭外头吃去……” 李玉翎听了她的,走过去坐了下去。 宫无双一边梳头,一边望着他道:“你看过女人家梳头么?” 李玉翎摇摇头说道:“没有。”这是不折不扣的实话。 宫无双道:“我不信,你没看过罗姑娘梳头?” 李玉翎知道她指的是芸姑,可是他并不知道芙姑姓芸,听纪老八说赖大爷是古大先生,那么芸姑是他的女儿,又怎会姓罗? 他也没多理会,又一摇头道:“没有,姑娘不知道,我回‘藏龙沟’见过她一面之后就进了‘天威牧场’……” 宫无双道:“你是说没机会,是不?” 李玉翎道:“可以这么说!” 宫无双道:“你是什么时候跟罗姑娘订的亲,是在你离开‘藏龙沟’投师学艺之前呢? 还是你艺成回到‘藏龙沟’之后?” 李玉翎道:“那是我回到‘藏龙沟’以后的事了。” 宫无双道:“那就难怪你没机会了,有人说看女人梳妆是人生一大乐事,你就坐在那儿看着吧!” 她说话随便了不少,显然这一夜相处把他两个间的距离拉近了不少,至少宫无双她有这种感觉! 李玉翔没说话,也没盯着看她梳妆,不管他心里想不想,他总不便盯着看,要是宫无双没那一说那还好一点。 没多久,客栈伙计送来了茶水,李玉翎跟宫无双洗把脸后就相偕出了门,出门的时候,宫无双表现得很亲昵,也带着点乏力而柔弱的娇情,这,使得李玉翎很不自在。 可是宫无双在他耳边低低说了一句:“今天你要不回营,荣富派出的人也就不会只监视咱们昨儿晚上一夜,不信你留点儿意,在今后两天之后,你随时可以发现离咱们不远处有可疑的人!” 李玉翎没说话,他相信这话并不假,并不是有意“吓唬”他! ------------ 第二十章 “张家口”是“察哈尔”的省会所在,也是控制长城的一个要隘,无论古今当朝之用兵,都以张家口为基据地。 “张家口”一词,原指出入长城之关门而言,“张家口”属“万全县”管,简称“张垣”,是个标准的塞北荒城。 “张家口”最著名的是马市,距“大境门”外半里许有“马桥’者,每年从六月起到九月初十是集会之期。 外马,来自洮南青新一带,不止几千里外,马市之盛为漠北之冠,北平一带吃的羊肉也都来自“张家口”,所谓“口外羊,嫩而肥。” 这一天正赶上马市“大境门”外的马桥一带,万头钻动,人声沸腾,马嘶喧天,老远地便能闻见马身上那股子特有的味儿。 瞧,东一圈,西一圈,每个圈里都围着近百匹好马,旁边围满了从各处来的人,一个个在场外品头论足,有的不远千里,慕名而来,想不惜代价挑选一匹好马,有的则是纯为看热闹来的! 在那熙往攘来,几乎水泄不通的人群中,挤着这么两个人,一个是皮帽、皮袄、皮裤,胡子一把,挺有精神的瘦老头儿,一个则是位白净脸儿,长得细皮嫩肉,打扮干净的年轻人。 真是,这是什么天儿,日头能晒出人的油来,这老头儿还一身寒冬的打扮,也不怕焖熟了。 其实他也有他的道理,在这朔漠一带白无固然热得人流油,可是到晚来却能冻得人混身打哆啸。 上了几岁年纪的人,他是宁可白天热一点儿,也不愿晚上挨冻。 这位老大爷是李玉翎的赖大爷,也就是“神州八异”之首的古大先生,当然,那位细皮嫩肉的年轻人,也就是女扮男装的芸姑。 在这种地方,老头儿带个年轻大姑娘,那碍眼,也惹麻烦,所以芸姑只有乔装改扮了一番。 爷儿俩在人堆里挤来挤去,好不容易地挤到了一片场子之前。 场子前自有马贩那一帮人,一个打扮粗扩豪放的年轻汉子上下打量了赖大爷儿俩开了口:“这位老大爷,挑一匹吧!那边儿是一拨儿,一拨儿喊价卖的,我们这儿倒是一匹匹零卖的,您瞧瞧,全是上好的蒙古种,那一匹都是干中一选的,那一匹都能让人中意!” 赖大爷微一摇头道:“可买不起,是我们这位少爷想挑一匹。” 那位少爷是比这位老头儿气派得多,那年轻壮汉子立即转了目标,“哦”地一声道: “原来这位是您家少爷,小的有眼无珠,失敬,失敬,您贵姓,那儿来?” 芸姑扫了他一眼道:“古,‘承德’来的……” 转过头去道:“老人家给我挑一匹!” 赖大爷在成群的马匹里东看看,西看看,突然抬手一指道:“少爷,还是那匹吧!那匹乌锥像雄伟,骨骼奇,身长蹄大,是匹难得的好马……” 赖大爷话刚说完,那年轻壮汉子面泛惊容,一阵抽搐道:“老大爷好眼力,没想到老大爷是位相马的好手,没错,这匹乌雄是我们这场子顶尖儿的一匹!” 芸姑转过脸去道:“什么价钱?” 那年轻壮汉子咧嘴一笑道:“您刚才听这位老大爷说了,这匹乌锥是匹难得的好马,好马自该有好价,可是您头一回光顾,做这回生意还望有个二回,我不敢多要,您也别少给,这样吧!您给这个数儿?” 他伸出右手摊开五指。 赖大爷可没问他这是五百两还是五十两,老眼一翻道:“你漫天要价,我就地还价,我出这个数儿。” 他右手大拇指扣中指,直伸另三根指头在那年轻壮汉子眼前晃了一晃。 那年轻壮汉子一怔,脸色也为之一变,道:“老大爷,千里马可难求啊!” 赖大爷道:“我知道!” 那年轻壮汉子道:“二位有诚意!” 赖大爷道:“不然我们就不会这么远地跑到‘张家口’来了,‘张家口’的马市虽然出名,可是论马市也不只这‘张家口’一处,你说是不是?” 那年轻壮汉子深深地看了赖大爷一眼,道:“老大爷说得有道理,只是这宗买卖我不能做主,麻烦您二位在这儿等一下,我去跟我们大哥商量一下!” 赖大爷抬手往左边一指,道:“这儿人多,不方便,那儿有家茶馆儿,我们俩茶馆儿里坐坐,彻一壶好茶边喝边等去。” 他一拉芸姑,转身往左行去。 那年轻壮汉子两眼直盯着赖大爷跟芸姑老少俩的背影,站在场边儿没动,这时候从场子里钻出个人来。 那是个子挺壮的中年汉子,浓眉大眼,一脸的络腮胡,他望着赖大爷跟芸姑的背影,道:“干什么,老七。” 那年轻壮汉子道:“他们要见飘把子!” 那络腮胡中年汉子“哦!”地一声道:“是谁?” 那年轻壮汉子摇头说道:“不清楚。” 络腮胡汉子道:“那条线儿上的?” 那年轻壮汉子道:“没瞧出来。” 络腮胡壮汉子收回目光,望向那年轻壮汉子,道:“这可好,敢情全不知道,你没问,他俩也没说?” 那年轻壮汉子道:“那年轻的说胜古,‘承德’来的,那老的打了个手势。” 络腮胡汉子两眼一睁,奇光外射,道:“老子,秦爷在‘承德’让人做了,林哥儿他们也刚从承德回来,你可别把狗腿子带进了门。” 那年轻壮汉子道:“不会吧!我瞧不像,狗腿子怎会打那手势?” 络腮胡汉子冷哼一声道:“让我瞧瞧去。” 那年轻壮汉子伸手一拦,道:“别,三哥,这件事儿该会知会常爷一声去,看他怎么办,咱们听他的,擅做主张闹出事儿来不是玩儿的!” 络腮胡汉子没说话,摇头往来行去,那年轻壮汉子忙跟了上去。 这儿是有家茶馆儿,这家茶馆儿就在马市边儿上,两开座打适当座面,挺大,近三十付座头,几乎卖个满座。 里头什么样的人都有,茶味儿,烟味儿,还带着牲口身上那股腥味。 赖大爷跟芸姑捡了一付靠里的座头,爷儿俩面对坐着,芸姑面向里,赖大爷面向外,门口来往的人他可以尽收眼里,进进出出这家茶馆儿也瞒不了他。 赖大爷要了一壶香片,伙计躬身哈腰走了,芸姑开口问道:“您看他们会……” 赖大爷递一眼色道:“你把这儿当成了什么地方?” 芸姑冰雪聪明,一点就透,没再说话没再问。 一会儿工夫,茶来了,热腾腾的一壶,伙计端着一壶茶两个茶盅往这桌上走,就在这时候,门口进来了三个人,一前二后。 赖大爷冲那刚放下茶的伙计一摆手道:“劳驾再拿回茶盅来。” 两个人要三个茶盅,那伙计一怔,赖大爷接着又说道:“我还有个朋友,已经跟到了!” 那伙计这才答应一声,转身便走了。 进来的这三个,后头两个那络腮胡汉子跟那年轻壮汉子,前头那一个是个高高个子的中年汉子,长眉细目白净脸,唇上留着两撇小胡子,穿着挺讲究,也挺气派,一件紫缎长袍,袖口卷着,露出雪白的两股村褂袖,手里还拿着一柄招扇,扇骨乌黑乌黑的。 此人一进茶馆儿,茶馆儿的伙计忙了,放下别的事儿全迎了过去,躬身哈腰陪上满脸笑,你一句,我一句,既恭敬又周到。 连柜台里的掌柜都迎出了柜台,而且在座茶客之中十个有九个都起身离座打招呼,都带着三分小心,由此可知此人之来头。 赖大爷低低说了声:“是个人物,丫头,你只管坐你的,别动。” 那三个目不斜视,也没回声,径自直奔赖大爷跟芸姑这付座头,到了座头前往那儿一站。 小胡子拿眼一扫开了口:“二位就是‘承德’来的朋友。” 那年轻壮汉子在小胡子身后说道:“老大爷,这是我们常爷,专管接待各处来的朋友!” 赖大爷道:“原来是迎宾六爷,请坐!”他抬手让坐。 那姓常的小胡子没客气,一拉椅子坐在赖大爷跟芸姑之间,那络腮胡汉子跟那年轻壮汉子跨一步双双到了他身后。 姓常的小胡子眼一扫道:“老哥没说错,我职司迎宾,行六,认识我的朋友都叫我常老六,请教。” 赖大爷道:“不敢,我姓古……” 一指芸姑道:“这是我的闺女?” 络腮胡汉子跟那年轻壮汉子一怔,姓常的小胡子也一愕,旋即笑道:“原来是令媛,老哥不说我还真瞧不出是位姑娘。” 赖大爷淡然一笑道:“赶上马市人杂,改份改扮儿免碍眼。” 姓常的小胡子长眉一场道:“这个老哥放心,只要是朋友,‘张家口’到处是弟兄,有那敢找事儿,常某要他留下一双手。” 赖大爷道:“谢谢六爷。” 姓常的小胡子道:“既然是朋友,老哥就别客气,我还没弄清楚老哥的来意,匆忙之间两个兄弟也没来得及告诉我……” 赖大爷道:“我想见荣当家的,烦请六爷引进。” 姓常的小胡子道:“那不敢,不过在没弄清楚之前,无论那儿来的朋友,我不敢轻易往门里带,再一说老哥你他不好意思让我为难是不?” 赖大爷淡然一笑道:“常六爷,让我先说一声,常六爷刚才指的那两回事儿我都清楚,常六爷指的可是秦天祥……” 络腮胡汉子脸色一变,冷哼声中伸手就往下摸。 芸姑淡然一笑道:“阁下,别鲁莽。” 翻手一指飞点而出,正点在那络腮胡汉子的手脉上,那络腮胡子闷哼一声往后退了一步。 姓常的小胡子就在芸姑身边,芸姑快得能让他来不及阻拦,他的脸上泛起惊容,瞪大了眼。 女儿如此,乃父可知。 赖大爷抱起了拳说道:“我这个闺女无状,失礼冒犯之处,我在这里向常六爷请罪了!” 姓常的小胡子脸色刹时恢复正常,抱拳回礼,道:“好说,是他鲁莽,令媛教训得是,常某人倒该向令媛致谢。” 说着抱拳的双手转向芸姑。 芸姑没说话。 赖大爷也好像没看见,接着说道:“至于后者,我可以告诉常六爷,常六爷的几位兄弟是碰见了我的纪八弟……” 姓常的小胡子陡然一惊,道:“这么说,您……您是大先生!” 赖大爷含笑说道:“不敢,古震天拜望荣当家的。” 姓常的小胡子变色站起,道:“怪不得,原来是大先生跟……常六有眼无珠,白长了这一对招子,大先生千万别见怪。” 转脸科手,喝道:“小七,备马去,我送大先生跟古姑娘山里去。” 那年轻壮汉子应声飞步奔了出去。 赖大爷道:“有劳常六爷了!” 姓常的小胡子回过身来说道:“大先生这是折煞常六,您八位前辈异人,威名震衰宇,放眼江湖,那一个不以见过您八位引为毕生傲事,‘大刀会’里常六真福缘深厚造化大。” 赖大爷笑笑说道:“六爷这一说给古震天这张老脸上抹了不少粉!” 说话间蹄声响动,那年轻壮汉子已拉着三匹鞍配齐全的高头骏马,出现在茶馆儿门口了。 常六当即欠身摆手,道:“大先生跟姑娘请!” 芸姑要付茶资,常六伸手一拦道:“姑娘,您这是打‘大刀会’的脸。” 赖大爷道:“那就别跟六爷客气了。” 爷儿俩站起来走了出去。 转眼间三骑一前二后驰出了马市,笔直地往西驰去。 塞外风沙大,加以三匹健骑快,没办法说话,一张嘴就是一嘴砂。 三匹健骑铁蹄翻飞,没多久就到了“张家口”西的“锡儿山’下,前面的常六没停马,在前带路磕马窜上望山道。 赖大爷跟芸姑也当即抖缰跟了上去。 山路婉蜒,但不难走,三匹健骑仍可奔驰如飞。 沿途有不少明桩暗卡,一色黑衣壮汉,背插大刀,刀把上一块红绸布随风飞扬。 那些桩卡大汉个个精壮结实,人人一脸骤悍色,一望可知是猛勇善斗的能手,有常六带路,一路通行无阻。 盏茶工夫之后,一座宏大庄严的庙宇呈现眼前。 庙前横匾四个大字,写的是:云泉古刹! 常六翻身离鞍,下地抱拳,道:“大刀会’总舵已到,大先生跟姑娘请下马。” 赖大爷跟芸姑当即停马离鞍,刚下地,从“云泉古刹”里奔出两个年轻黑衣汉子,近前躬身道:“六爷!” 常六一摆手道:“把马匹接过去,然后进去通报,就说‘神州八异’古大先生到,请瓢把子亲出迎接?” 那两个年轻汉子还没有答应,赖大爷已然抬手说道:“六爷,请收回成命,千万不可,古震天登门拜望,来此是客,假如方便,麻烦六爷带我们爷儿俩进去……” 常六不依,赖大爷不肯,一阵推让之后,还是依了赖大爷,马匹交给了那两个年轻黑衣汉子。 赖大爷跟芸姑爷儿俩跟着常六直往“云泉古刹”走去。 赖大爷跟常六边走边说话,芸姑跟在后面则趁机打量这座“云泉古刹”,只见这座“云泉古刹”规模十分宏大庄严,虽然没进到里头去,但估计一下这座古刹的殿底至少也有几十楹。 看样子这座古刹年代很久了,可是还没有残破儿缺的迹象。 进大门一个大天井,正面是大殿,两边是两排神房,屋顶绿瓦,风水墙一色红砖,雕梁画栋,飞檐狼牙,算得上是个大禅林。 禅林是禅林,可就不见和尚,游目所及,全是清一色的黑衣劲长壮汉。 要按这“云泉古刹”的占地看,这大殿后头还该有殿宇禅房,甚至还该有片后院。 果然,常六在这大天井里停也没停,带着赖大爷跟芸姑爷儿俩,从大殿侧一直往后行去。 刚绕过大殿,迎面走来两个也穿紫缎长袍,打扮跟常六相同的中年汉子。 一高一矮,高的瘦高,矮的矮胖,年纪都在四十以上,步履之间也都稳健,一看就知道不是庸闲之人。 常六立即对那两个道:“四哥,五哥,进去跟瓢把子说一声,就说‘神州八异’之首古大先生到。” 那两上下打量了赖大爷跟芸姑,转身走了来路,等那两个过了第二座殿宇,赖大爷问道:“这两个是……” 常六道:“是常六的黄旗四哥跟黑旗五哥。” 赖大爷道:“原来是贵会的四、五二位堂主,刚才应该拜识拜识。” 常六道:“好说,大先生抬举我兄弟了。” 说话间也跨过了第二座殿宇,刚跨过第二座殿宇,脚下的石板小路忽弯,直通一座月形门。 果然,月形门里是个占地几跟前院同的后院,曲径禅房,林石几片,花草到处,清幽已极,佛门净地的确不同于一般。 进了月形门迎面走出来两个人,一个是满脸络腮胡,长得威猛的黑大汉,一个白净脸儿,文质彬彬,很秀气的中年俊汉子,黑大汉一袭黑袍,俊汉子一件白衣。 常六老远地便冲这两位躬下了身,恭谨异常地道:“见过二爷,三爷。” 黑衣汉跟俊汉子则一起冲赖大爷抱起拳,黑大汉道:“我大哥一条腿不好走路,赵大海,柳青琪特代大哥在这儿恭迎佳宾,还望大先生见谅。” 赖大爷抱拳答了一礼,道:“岂敢,古震天来得鲁莽,还望二位海涵。” 常六在一旁说道:“大先生,这两位是我们瓢把子的拜弟。” 赖大爷道:“原来是二当家跟三当家的,失敬。” 赵大海说了声:“不敢。” 那柳青琪则冲着常六一摆手道:“老六迎得贵客来,辛苦了,前头歇着去吧!” 常六恭应一声,躬身退出了后院。 柳青琪的目光从芸姑脸上掠过,道:“我大哥在里头候驾,二位请。” 赵大海道:“容我兄弟前头带路。”跟柳青琪转身往里行去。 芸姑扬眉轻哼了一声:“这荣奇好大的架子。” 赖大爷则淡淡一笑,没说话。 赵大海跟柳青琪前头带路,踏着那条石板小路一阵拐弯,最后停在一间禅房前! 这间禅房可不比“灵泉古刹”里别的禅房,特大,也特别精致气派,门口还站着两个中年黑衣壮汉。 赵大海跟柳青琪停了步,两边一分,一起挥手说道:“大先生请。” 请字方落,从这间禅房里走出一人,那是个身材瘦小的中年汉子,年纪也在四十以上,独腿,左臂下一根铁拐柱地,那张清瘦脸上,肤色黑,虬须如猬,圆眼,一对招子精光四射,闪闪逼人。 这就是“大刀会”的总瓢把子独眼荣奇,闻名不如见面,见了面不免让人失望。 要说失望,那是招子不够亮的人,其实行家一看就知道! 这位“大刀会”的总瓢把子是位内外双修的一流好手,一身修为怕不在当今几个大门派的掌门之下。 赖大爷当即就是一抱拳:“怎敢荣大当家……” 一句话还没说完,荣奇已然说道:“古老这是怪荣奇没有出外恭迎!” 赖大爷淡然一笑道:“大当家的要这么说,古震天就不敢再说什么了?” 荣奇让开门路,右手一摆手:“古老请……” 抬眼摆手道:“三弟咐咐备一桌去。” 柳青琪等应一声转身而去。 赵大海跟赖大爷爷儿俩进了禅房。 进禅房再看,这间禅房里的摆设没有一件不名贵,没有一件不精致,较诸那个王府,或那个大户人家的摆设毫不逊色。 赖大爷不免多看了两眼,荣奇却在一旁笑道:“不瞒古老,应不怕古老见笑,这儿的一桌一椅全是我从那些满虏官儿的家里抢来的。” 敢情是不花银子的那就难怪了。 迎面墙上挂了张汉寿亭侯像,一手“春秋”,一手持髯,周仓把刀,关平捧印侍立身后。 赖大爷是老江湖,这能不懂,跨步上前恭恭敬敬的就是一躬身。 荣奇在边上陪了一礼,然后摆手让坐。 坐定,荣奇凝目望向姜姑:“古老,这位是……” 赖大爷道:“小女古芸。” 芸姑那能不懂江湖礼数,欠个身道:“古芸见过大当家的!” 荣奇“哎哟!”一声抬手说道:“荣奇这对招于阅人无数,今儿个可是走眼了,没想到是古老令媛古姑娘当面,不敢当,不敢当。” 转眼望向赖大爷,笑容稍敛,道:“古老,咱们都是江湖上长跑了多年的,客气话不必多说,恕我开门见山,请教一声古老的来意?” 赖大爷淡然一笑道:“大当家的快人快语!干脆,爽快,更兼豪迈,让人敬佩,既然大当家的有了吩咐,我也就不再多作废话。” 目光一凝,接道:“我是为查贵会秦爷,跟秦爷的几位把兄弟而来。” 赵大海脸色为之一变! 荣奇则神色如常,道:“古老说的是秦天祥?” 赖大爷道:“正是。” 荣奇道:“古老请明说。” 赖大爷道:“大当家的当已知道贵会这位秦爷已经折在了“承德’?” 荣奇道:“这个我早就知道了,秦天祥在‘大刀会’里算得一名好手,是我一条得力臂膀,折了他让人心疼。” 赖大爷是何许人,还能不明白荣奇这话是说给他听的么? 他点点头道:“折了一条得力臂膀,的确是让人心疼,只是,大当家的可知道他是折在何人之手么?” 荣奇道:“他是我手下的一名弟兄,折在谁手里该都一样。” 他这是堵赖大爷的嘴。 赖大爷岂是好斗的,淡然一笑道:“大当家的要这么说,古震天这后话可就不便出口了?” 荣奇倏然一笑道:“是荣奇失礼失态,古老请说。” 赖大爷道:“据大当家的所知,贵会这位秦爷是伤在一个满虏鹰犬手里,此人姓李,也出现‘天威牧场’,可是?” 荣奇道:“不错,正是这样。” 赖大爷道:“大当家的可知道杀贵会这位秦爷,是谁的主意么?” 荣奇道:“这个还要请古老指教。” “好说。”赖大爷道:“据我所知,这是‘大威牧场’场主宫天鹤的主意。” 荣奇“哦!”地一声道:“怎么,会是宫无鹤么?这么说是秦天祥露了底?” 赖大爷道:“正是,大当家的,宫天鹤早看破了贵会这位秦爷的身份,但此人心智深沉,他不沾血腥,却假手他人除去了贵会这位秦爷。” 荣奇淡然一笑道:“而那个姓李的则得着秦天祥的脊梁背爬上了高枝。” 赖大爷一点头道:“可以这么说?” 荣奇道:“不管怎么说,这个姓李的在‘天威牧场’跟秦大样共过事,他到‘承德’去也是秦天样送他去的,他竟忘思负义杀了秦天祥,这实在让人难以忍受。” 赖大爷道:“大当家的说的不错,接江湖规矩,此人该剥皮剜心。” 荣奇一怔,道:“古老怎么说?” 赖大爷含笑说道:“难道大当家的没听清楚?” 荣奇道:“我还当古老是为那姓李的做说客解梁来的。” 赖大爷淡然一笑道:“大当家的想必是根据秦爷那几位把兄弟的回报这么说的!” 荣奇一点头道:“不错,秦天样那几个把兄弟说,古老那位八弟纪老伸手搅下了这件事,‘神州八异’威名震衰宇,荣奇这个‘大刀会’惹不起,心里正在作难。” 好尖锐的词锋。 赖大爷含笑说道:“大当家的不必作难,古震天此来一为赔罪,二来就是向大当家的当面有所解释。” 赖大爷接着又道:“我来说明,古震天那位八弟只是伸手拦这件事,可不是伸手搅这件事。” 荣奇道:“这搅与拦两个字有什么不同,还望古老教我?” 赖大爷道:“岂敢,大当家的当知道,搅事就是架梁,至于这个拦字,都可以解称为劝架……” 荣奇“哦”地一声道:“莫非那姓李的跟古老几位有甚渊源。” 这是骂人不带脏字儿。 赖大爷淡然一笑道:“大当家的明鉴,古震天几兄弟的朋友弟子,可没有一个弃祖忘祖,卖身投靠甘心当鹰爪狗腿的。” 荣奇脸一红道:“那我就不懂纪老为什么伸手拦这件事了!” 赖大爷道:“我说这句话不知道大当家的信不信。” 荣奇道:“古老的话荣奇岂敢不信,请说就是。” 赖大爷道:“谢谢大当家的,我说我那位八弟伸手拦这件事,是为贵会好。” 荣奇“哦”地一声道:“纪老所以伸手拦这件事‘大刀会’好,荣奇愚昧,还望古老明教。” “岂敢。”赖大爷道:“大当家的,可知道这宫天鹤为什么要假手这姓李的,除去贵会这位秦爷么?” 荣奇道:“我刚听古老说,宫天鹤心智深沉,手不沾腥……” 赖大爷道:“不错,我是这么说的,只是这只是原因之一,也不是主要的原因,主要的原因是这姓李的甚得宫天鹤钟爱,有意假他之手除去贵会这位秦爷,让他立下这桩大功,如大当家的适才所说,让他踩着贵会这位秦爷的脊梁背爬上高枝。” 荣奇“哦”地一声凝目问道:“是这样么,古老?” 赖大爷淡然一笑道:“据我所知宫大鹤把这姓李的看做未来的东床佳婿,如果大当家的不信,可以派人到‘承德’去看一看,宫天鹤的那位独生女现在正在“承德’那姓李的那儿呢!” 荣奇耸了耸眉道:“占老既这么说,荣奇不敢不信,只是这姓李的是宫天鹤的未来女婿又如何7” 赖大爷道:“恕我直言一句,大当家的这‘大刀会’可能跟宫天鹤的‘天威牧场’一拚?” 荣奇笑了,笑得有点冷,道:“敢情古老几位是怕荣奇斗不过宫大鹤,荣奇真要当面谢谢古老了……” 赖大爷道:“大当家的请别动肝火,这不是闹意气的事,姑不论宫大鹤本人跟他那‘天威牧场’的实力如何,他左有‘承德’、‘神武营’为助,右有北京城‘禁旅八旗’为援,一旦斗起来,试问大当家的这‘大刀会’是强得过‘神武营’呢?还是敌得过‘禁旅八旗’?” 荣奇脸色变了一变,一时没能说上话来。 赖大爷跟着又是一句:“我还得提醒大当家的一句‘神武营’是‘禁旅八旗’里最精锐的一营,那火器不是血肉之躯所能抵挡的。” 荣奇陡扬双眉,道:“多谢古老一再明教,只是照古老这么说,秦天祥岂不是要白死了……” 赖大爷道:“大当家的恕我直言,小不忍则乱大谋,若跟整个‘大刀会’比起来,贵会这位秦爷只是小牺牲。” 荣奇两眼暴瞪,虬须责张,威态吓人,赵大海砰然一声拍了桌于,荣奇转眼过去喝道: “放肆,还不快给古老赔罪。” 赵大海可真听荣奇的,怒色一敛站起来冲赖大爷一抱拳,荣奇坐在一边没再说话。 赖大爷还能不明白,荣奇这一手是明白的表现不高兴,也是存心给他难堪,赖大爷没在意,笑笑也没说话。 荣奇目光一凝,道:“古老大驾莅临,为的就是这点事么?” 赖大爷道:“本来还有别的事,我如今倒不便出口了。” 荣奇道:“以古老的身份,应该有容人雅量。” 赖大爷笑道:“大当家的这句话让我难言感受,休说二当家的只是一时激动,拍拍桌子,就是把唾沫吐在古震天的脸上,古震天也能让它自干,只是大当家的跟二当家的如今正在气头上,加之大当家的刚才分明有逐客之意,古震天焉敢不识趣地坐着不走,蝶蝶不休呢!” 荣奇一脸黑脸涨得通红,道:“荣奇知过,还望古老雅量宽宏,高赐明教。” “不敢。”赖大爷道:“大当家的既有吩咐,古震天敢不从命,大当家的是位豪爽人物,古震天不敢再绕着圈子说话,古震天这主要的来意,是要请大当家的领导‘大刀会’群雄致力匡复,为我汉族世胄,先朝遗民尽一点心意!” 荣奇突然笑了,道:“古老以为荣奇这‘大刀会’是干什么的?” 赖大爷道:“我不敢说大当家的这‘大刀会’不是为对付满虏而创,但大当家的这‘大刀会’是不是致力于医复,为的是不是汉族世胄,先朝遗民,还请大当家的自问。” 荣奇扬了扬眉,道:“古老,满虏夺我神州,我欲驱满虏出关,还我神州,这有什么不对,荣奇这‘大刀会’的弟兄,无一不是汉族世胄,先朝遗民,怎说我不是为汉族世胄,先朝遗民尽心尽力?” 赖大爷道:“这么说大当家的这‘大刀会’确是为了汉族世胄。” 赵大海突然说道:“古老何不干脆说是要‘大刀会’跟着别人走,为别人去流血流汗,卖力卖命。” 赖大爷目光一转,望着赵大海道:“这么说,‘大刀会’一面是干自己的,为自己流血流汗,卖力卖命了?” 赵大海一点头道:“不错。” 荣奇没说话,显然他是默许了。 赖大爷道:“二当家的错了,也误会了我的意思,我辈致力于匡复大业,至于说跟着谁走,我辈为的是我大好神州,为的是我亿万汉族世胄,先朝遗民,二当家的又怎么说是为别人流血流汗,卖力卖命,刚才曾听得大当家的说过,‘大刀会’的弟兄无一不是汉族世胄,先朝遗民,‘大刀会’这流血流汗,卖力卖命,能说是为别人么?” 赵大海浓眉连连轩动,道:“那么赵某请教,一旦尽逐满虏出关,神州还我,天下谁为主?” 赖大爷道:“二当家的问得好,先朝宗室犹在,朱家子孙未绝。” 赵大海道:“好一个先朝室犹在,朱家子孙未绝,赵某人请教,为什么有先朝宗室,朱家子孙才能为主天下。” 赖大爷正色说道:“二当家的,这是正统。” 赵大海仰头哈哈大笑,道:“好一个正统,以赵某人看,那张龙椅可不是他朱家的传家宝,如今天下无主,群雄逐鹿中原,谁行将来谁就是天下之主,想当初刘邦跟项羽争的是什么?‘大刀会’为的是自己,不成那就没有话说,成了‘大刀会’的总瓢把子就是天下之王。” 荣奇神色微动,道:“二弟,你太激动了,坐下来,坐下来。” 赵大海乖乖坐了下去。 容他坐定,赖大爷始淡然一笑道:“二当家的这话,似乎不是大当家的意思。” 荣奇道:“古老,志不同,道不合,又岂能义给金兰,上效桃园!” 赖大爷道:“这么说二当家的意思,也就是大当家的意思!” 荣奇道:“事实如此,荣奇不愿否认,也没有否认的必要。” 赖大爷笑笑说道:“大当家的当代奇豪,英明半生,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荣奇道:“我这种想法有什么不对,又有什么不好,昔后汉天下三分,魏、蜀、吴争汉鼎,十八家诸候。” 赖大爷道:“大当家的,那曹瞒被后世称为汉贼。” 荣奇道:“古老,那刘备是正统的,而后来称主为君的却是司马氏,可见这天下更不是注定是那一个人的。” 赖大爷笑道:“没想到大当家的有这么好,这么高明的辩才。” 荣奇道:“古老,这是先例,无关辩才。” 赖大爷还待再说。赵大海那里又站了起来,望着荣奇道:“大哥,古老不远千里而来,咱们若一口拒绝,未免不近人情,也让古老失望……” 荣奇翻了翻两眼道:“那么以二弟之见呢?” 赵大海转望赖大爷道:“请古老拿出点什么,只能让人口服心服,‘大刀会’就听古老的,如若不然那就委曲‘神州八异’跟着‘大刀会’走!” 荣奇一拍桌子道:“你疯了,敢跟古老这么说话。” 赵大海道:“大哥,这是江湖规矩,也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不。”荣奇摇头说道:“还有更好的办法,古老莅临我未能亲近,稍待却要以一杯水酒恭送古老下山,古老是江湖前辈,也是咱们‘大刀会’的朋友,不可伤了彼此的和气。” 赵大海冷冷一笑:“大哥,除非咱们听别人的,要不然只怕这和气非伤不可,要是‘大刀会’不听古老的,以我看今后‘大刀会’头一个要应付的,就是古老跟古老那几位兄弟。” 荣奇转眼望向赖大爷,道:“是这样么?古老?不会吧。” 赖大爷焉能听不出荣奇跟赵大海二人一搭一挡,非逼自己拿出点什么,而又不愿落个失礼之名。 他当即淡然一笑道:“大当家的,跟二当家的都够高明的,事实如此,古震天不愿否认,事关匡复,非友即敌。” 荣奇微一摇头道:“这么说来,我只有听我这位二弟的了。” 赵大海一听这话,当即扬眉就是一声沉喝:“来人。” 门外一名黑衣壮汉应声走了进来。 赵大海一挥手道:“备油锅。” 那黑衣壮汉应声出门而去。 赖大爷脸色如常,老脸上仍挂着一丝笑意。 芸姑的脸色却变了一变。 荣奇更皱眉说道:“二弟,你怎么跟古老较这玩艺儿?” 赵大海道:“大哥,拿刀动杖的有伤和气,拳来脚往也够腻人。” 荣奇摇摇头,没再说话。 没一会儿工夫,步履响动,只听门外有人恭声说道:“禀瓢把子,油锅到。” 赵大海喝道:“抬过来。” 答应声中,两个黑衣壮汉抬着一大锅油走了进来,刚进门就显然热气逼人,望之让人胆战心惊。 两个黑衣壮汉抬着那锅油直到荣奇座前才停了步。 赵大海跨前一步,眼望赖大爷一招手道:“古老只敢把手伸进油锅里再抽出来,‘大刀会’从今后就听古老的。” 那有这一说,让人家放一下心。 赖大爷站了起来,含笑说道:“二当家的,古震天明白,这一锅沸油就是铁打的金刚,铜罗汉也禁受不住,何况古震天一个血肉之躯,古震天活了这么一把年纪,什么功夫都练过,可是对这一锅沸油我自知没办法。” 赵大海笑了,道:“那么我陪古老玩玩……” 抬左手伸进了油锅里,只听“滋……”地一声,青烟冒起,芸姑连忙把脸别向一旁,赵大海这里已把手抽了出来。 那只左手全焦了,赵大海却是面不改色,望着赖大爷道:“古老要能照样来一下,‘大刀会’也听你古老的?” 赖大爷长眉耸起,为之动容,两眼奇光暴射,直逼赵大海。 赵大海站在油钢边,一动未动,两眼也望着赖大爷,一眨不眨。 赖大爷开了口:“二当家的,古震天要能照样来一下,‘大刀会’从此就听古震天的,这话可是二当家的你说的。” 赵大海一点头道:“不错,是我说的。” 赖大爷霍地转过脸去,望着荣奇道:“我要听大当家的一句话。” 竒_書_蛧_W_ω_W_._q_í_δ_U_ω_ǎ_й_g ._℃_o_m 荣奇铁拐一柱,霍地站了起来,道:“荣奇二弟的一句话还不够么?” 赖大爷道:“我不妨告诉大当家的,能使天下齐心,同襄义举,休说是一只手,就是一条命古震天也舍得,只是我要千金一诺,而且要大当家的交出‘大刀会’的令符。” 荣奇跟赵大海脸色双双一变,赵大海道:“那办不到!” 赖大爷望着荣奇道:“大当家的怎么说?” 荣奇道:“荣奇二弟的话跟荣奇的话没什么两样。” 赖大爷望着荣奇道:“大当家的怎么说?” 荣奇道:“荣奇二弟的话跟荣奇的话没什么两样。” 赖大爷笑了,道:“那么古震天甘拜下风,二当家的也只有白白废一只手了,告辞。” 一抱拳,左手一拉芸姑,右手已扣上赵大海右腕脉道:“还得麻烦二当家的送我们爷儿俩一路。” 荣奇脸色大变,暴喝道:“古震天,你这是……” 赵大海厉声叫道:“大哥,别管我。” 荣奇虬须暴张,两眼奇光如火,直逼赖大爷。 赖大爷淡然问道:“大当家的,您怎么说?” 荣奇威态倏致,一挥手道:“传话下去,放行。” 赖大爷笑了,一扯赵大海道:“二当家的,走吧,劳您驾了。” 左手拉着芸姑,右手扣着赵大海,大步往外走去。 赖大爷右手有个赵大海,再加上荣奇有话传下,那自然是一路通行无阻。 从“云泉古刹”的后院到前院,再从“云泉古刹”的前院到“锡儿山”下,沿途布满了“大刀会”的高手,一个个手持大刀,红绸飘扬,却没有一个敢动。 赵大海眼睁睁地望着赖大爷跟芸姑骑着他“大刀会”的两匹健马驰离了“锡儿山”下,转眼间只见黄尘不见了人。 赵大海恨得跺了脚,一块山石应脚而崩。 这时候“叮!”一声铁拐声,人影横空,荣奇一起落十余丈地赶到,往赵大海身边一落,道:“二弟,走了?” 赵大海一口牙挫得格格作响? “便宜了这老匹夫,这老匹大好不狡猾,我想坏他一只手,谁知道他竟……” 荣奇道:“他要不让我交出令符,我也就点头了。” 赵大海道:“要不我怎说这老匹夫狡猾,他要是拿着令符,咱们想不听他的都不行,这老匹夫八成儿看破了我的心意。” 荣奇道:“二弟你倒反白白地毁了一只手。” 赵大海浓眉一扬道:“为了大哥他日那张龙椅,坏了一只手又算什么,那太值得了……” 荣奇望着赖大爷跟芸姑两个人两骑逃去,道:“二弟这只手不会白毁的,我担保……” 两天过去了,两天假也完了。 在这两天里,李玉翎跟宫无双是双宿双飞,形影不离,俪影,足迹,几遍“承德”附近的所有名胜古迹。 经过这两天的相处,李玉翎算是确确实实,完完全全认识了宫无双。 这位姑娘的胸蕴非常的好,更难得她柔婉温顺,由此,李玉翎也越发觉得她可怜,越发觉得她命薄! 第二天晚上,两个人又双双进了西大街的“隆福客栈”。 第三天上午两个人才从“隆福客栈”出来,就在“隆福客栈”前分了手。 分手的时候,宫无双红了眼圈儿,李玉翎竟然也有点依依不舍之感。 李玉翎在那回营的路上,他只觉得心里像堵了块什么东西,堵得他难受。 回到了“神武营”一进营门,门口站岗禁卫的弟兄便对他说了话:“领班,统带交待过,您一回营就让您先去见他。” 李玉翎心里有点明白,二话没说就直奔了荣富书房。 他在荣富书房告了声进,荣富在书房里冰冷一声“进来”不大和善,一听就知道不对劲儿。 果然,李玉翎跨进书房,还没见礼荣富就拍了桌子道:“你还回来干什么,我给你两天假,这是破例,也是天大的恩典……” 李玉翎道:“统带,我知道。” 荣富道:“知道你为什么逾假不归,你眼里还有‘神武营’么?还有我这个统带么?要知道你吃的是官粮,拿的是官俸,你不是百姓,想什么时候回家就什么时候回家,就是老百姓家里也有个家法,你叫我怎么对全营弟兄,你说!” 李玉翎道:“统带我知道,我是来销假的,也是来领罚的。” 荣富道:“你以为我会饶得了你,宫姑娘老远地跑来看你,不管你跟她是什么关系,孤男寡女地在一块儿两天三夜这总不像话,事要是传到‘天威牧场’,你让人家宫姑娘怎么做人,让宫天鹤那张老脸往那儿放,你又怎么对得起宫天鹤,也让我怎么向宫天鹤交待呢……” 李玉翎道:“不瞒统带说,我跟宫姑娘已论及婚嫁,我有意思娶她,她也愿意跟我……” 荣富听得怔了一怔,道:“怎么说,你跟宫姑娘已经论及了婚嫁?” 李玉翎微一点头道:“是的,统带。” 荣富道:“这!宫天鹤知道不知道?” 李玉翎道:“她这趟回去会跟宫场主提的。” “那……”荣富怒气消敛一点儿,道:“你的私事我可以不管,可是这公事,你触犯营规我不能不问。” 李玉翎道:“我愿意领罚。” 荣富道:“还怕你不愿意,我撤你的职……” 荣富又道:“撤你的职还算便宜,你去兄弟间问问看,自我接掌‘神武营’以来,那一个触犯营规有这么便宜的,‘神武营’容不了你了,多伦格格跟七贝子明天要起启回京,我派你一路护送,她二位要有一点差池我唯你是问,到京后即刻向‘亲军营’报到,这是你的公文,拿去。” 一抖手,一纸公文丢进了李玉翎怀中,他拂袖站了起来,径自往后行去。 这那里是撤职处罚,正分明是恩赏擢升。 李玉翎一怔,欠身一声:“谢统带提拔,玉翎永志不忘。” 然后,他藏起公文,转身要走。 突然,荣富开了口:“多伦格格明天一早起程动身,指定你护送,你收拾收拾,天黑以前,就到宫里报到,记住,多伦格格住在万树园里?” 李玉翎答应一声,又谢了一句,怀着一颗跳动的心出了荣富的书房。 他明白,与其说这是荣富提拔他,不如说这是宫无双促成的,想到了宫无双,他心里泛起了一种异样感受,那是为什么,他说不上来。 他把这消息告诉了龚桐,龚桐当真舍不得,可也着实为他高兴,天黑之前他要到宫里报到去,所以中午这一顿,大伙儿为他热闹上了。 龚桐起的头儿,一班九名弟兄齐张罗,请来了黄和跟宋天行,这一席钱行酒一直吃到日头偏西。 霞光满天,李玉翎提着一具简单的行囊出了“神武营”,龚桐、黄和、宋天行还有一班九名弟兄送到了“神武营”大门口,独不见荣富出来。 黄和跟宋大行脸上看不出什么,而龚桐跟一班九名弟兄却是满脸别绪。 ------------ 第二十一章 李玉翎提着他那简单的行囊,凭着他那面没缴回去的“神武营”领班腰牌,顺利地进了行宫。 这是他生平头一遭儿,只见行宫里楼台殿阁,走了老半天才到“万树园”。 “万树园”名符其实,清幽雅致,别有风格。 暮色里,但见高大松影处处,香鹿成群出没于树海之间,极富天然趣意,置身于此处,真能让人俗念全消。 李玉翎站在“万树园”门口正那儿出神,从里头出来一个亲随打扮的中年汉子,上下打量了李玉翎一阵近前问道:“你是干什么的?” 李玉翎定了定神道:“我是‘神武营’来的,多伦格格跟七贝子明天回京,统带特派我来护送。” 那名亲随一听李玉翎是“神武营”来的,态度马上改变了不少,当即含笑问道:“您贵姓,我好给您进去禀报一声。” 李玉翎道:“不敢,我姓李。” “您请在这儿等等?”那亲随说完了这句话便扭头进去了。 没多久,他出来了,冲李玉翎陪了个笑,道:“对不起,麻烦您回去跟统带说一声,多伦格格跟七贝子已经另外请了人护驾了。” 李玉翎听得一怔,道:“多伦格格跟七贝子另外请了人护驾了,谁?” 那亲随笑着道:“这我就不清楚了,我还有事儿,不陪您了。” 扭头又走了进去。 李玉翎站在那儿发了一怔,他好不诧异,这是怎么回事,荣富分明派他护送,顺便上京报到。 听荣富说也是多伦格格指定要李玉翎护送的,怎么到了这儿多伦格格跟七贝子又请了别人? 李玉翎想了半天想不通,不过对这些皇族亲贵来说,要谁不要谁那全在他们高兴,子时指的是你,丑时又不想要你了,别说是李玉翎区区一个“神武营”领班,就是统带荣富他也能叫之即来,挥之即去。 想到这儿,李玉翎也就没在什么意,提看他那简单的行囊转身就要顺来路回去。 转过身一抬头,迎面走来叁个人,前头那个正是那位美艳的多伦格格,她穿一身便服,小褂儿,八幅裙,脚下一双绣花鞋,娇美而动人。 后头是两名亲随,一个人扛着一只大箱子,的确是要回京,这不正收拾行李么! 老远地,多伦格格未语先笑道:“看背影儿像你,我就猜是你,没想到真是你……” 说话间她已到了近前,扭过头去道:“你们先把箱子拿进去交给桂荣装车,我马上就进去。” 那两名亲随答应一声,扛着箱子先走了。 李玉翎趁势欠了个身:“格格。” 多伦格格看了李玉翎两眼,似乎想从李玉翎脸上找出什么来,然后她含笑问道:“什么时候到的?” 李玉翎道:“回格格,刚到。” 多伦格格道:“我还以为你会早来呢!谁知道你直到这时候才来,昨儿个我到‘神武营’走了一趟,你没在,这一趟要辛苦你了。” “不敢。”李玉翎听得晤晤一怔,道:“这是卑职的份内事,只是,听说格格已经另找别人护驾了。” 多伦格格也一怔,瞪大了眼讶然说道:“我另外找了人……谁说的,我昨儿个特意到‘神武营’指定你,怎么会……你听谁说我另外找了人了?” 李玉翎不知道刚才那名亲随姓什么,叫什么,只得把刚才的情形说了一遍。 话刚说完,“万树园”奥恰好走来刚才那名亲随,李玉翎当即说道:“禀格格,就是这位。” 多伦格格双眉一扬,向着那名亲随叫道:“安德宝,你过来。” 那叫安德宝的亲随忙走了过来,打了个千近前哈着腰间道:“您有什么吩咐?” 多伦格格寒着脸道:“你认识这位李领班么?” 安德宝道:“回格格,刚见过。” 多伦格格道:“是你告诉李领班找另找人护车了?” 安德宝道:“回您,是的,奴才是这么说的。” 多伦格格道:“是谁告诉你我另外找了人护车了,我这么告诉你了么?” 安德宝道:“回您,是爷让奴才这么说的。” 多伦格格怒声说道:“我就知道是他,我问问他这是什么意思去……” 向看李玉翎一声:“跟我进来!”气冲冲地进了“万树园”。 李玉翎明白了几分,他知道这安德宝口中的“爷”是那位七贝于玉铎,而那位七贝子玉铎对他也一直不友善,为什么对他一直不大友善,那恐怕还是因为这位多伦格格。 想到这儿,李玉翎紧跨一步赶上了多伦格格,道:“格格,审职有几句话……” “你别说。”多伦格格测转臻首,那张娇靥差点没碰着李玉翎的脸,隐约可闻兰蜃幽香,李玉翎心里为之一阵恍然:“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要说什么,人家对你这个样子,你还要帮人家说话,真好度量,我今儿个非问问他不可?” 李玉翎忙道:“格格这是何苦,卑职还要护送格格跟七贝子,这一路……” 多伦格格道:“这一路怎么样,你怕不好相处,这个你放心,我自有办法。” 李玉翎道:“格格,您也许不知道,卑职已经离开了‘神武营’,这一趟上京也是到‘亲军营’报到……” “我知道。”多伦格格道:“把你调到京里去是我的意思,我怎么不知道,我也明白你的意思,今后他敢找你一点麻烦,你只管找我。” 李玉翎怔了一怔,把他调到京里去,是这位多伦格格的意思,不是宫无双……不,要不是,他跟宫无双“双宿双飞”这两天,就是多伦格格有这意思,恐怕也没这么容易,这该是多伦格格跟官无双为此一事见功,荣富不过做了个顺水人情而已。 他这里刚想明白刚想通,眼前已然到一间精舍前,这间精舍座落在一片松林内,旁边还有一池碧水,晚风过处,松涛阵阵,碧水涟游,更让人觉得微有凉意,的是个避暑的绝佳处所。 这时候,精舍里已然上了灯,精舍前四辆高蓬马车,十几个亲随进进出出正在那儿忙着搬东西。 多伦格格一到便问道:“七贝几呢?” 一名亲随恭声答道:“回您,爷在里头呢!” 多伦格格道:“你去请他出来一下,就说我有事找他。” 那名亲随答应一声放下东西进了精舍,转眼间,那位七贝几玉铎出来了,他一见李玉翎站在多伦格格身边,立即就是一怔,他是个聪明人,马上也知道怎么回事儿了,老远便陪上一脸笑走了过来。 李玉翎欠了个身:“见过王爷。” 七贝几玉铎冲他点了点头,马上就转向多伦格格,笑说道:“你瞧,车马上就装好了,一样也没少,要不要点点?” 多伦格格居然含笑说道:“不用了,我来告诉你一声,我明儿个不走了。” 七贝几玉铎一怔道:“你明儿个不走了,为什么?” 多伦格格道:“我想改后儿个走,顺便来告诉你一声,你另外找人护车吧!” 多伦格格这一招好不厉害。 七贝几玉铎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多伦格格道:“没什么意思,我明儿个不想走了,就是明儿个不想走了,难道还非得有什么意思不成?”说完了话,转过脸去刘李玉翎道:“你跟我来。” 转身就要往外走。 七贝几玉铎忙伸手一拦,叫道:“多伦,你等等。” 多伦格格冷冷地翻了他一眼道:“你有事儿么?” 七贝几玉铎道:“咱们说好了的……” 多伦格格道:“我知道明儿回去是咱们说好了的,可是要不能是说好了的事就不能改变了是不?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我不想明儿个走卜…**” 七贝几玉铎道:“多伦,你明知道咱们这趟赶回去是为给‘阿玛’做寿……” 多伦格格道:“我当然知道,你放心,我不会错过你爹的寿诞就是,我头一天晚上堆起抵京里。” 七贝几还待再说,多伦格格已然说道:“你用不着再多什么了,我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么!我说明儿个不走就是明儿个不走,你走你的吧!记得另外找人护车。”掉头往外走去。 李玉翎迟疑了一下,只有放步跟了上去。 七贝几玉铎的脸色好难看,那盯着李玉翎的一双目光尤其狠毒,他突然狠狠一跺脚道: “走就走,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就不信没你我走不成,来人。” 一名亲随趋前打千,是那个叫安德宝的。 七贝几玉铎一抖手,白着脸,冷着声道:“吩咐他们赶紧装车,今天晚上就走,叁个时辰之内我要动身,迟一刻我要他们的脑袋。” 说完了话,他怒气冲冲地进了那间精舍。 安德宝也白了脸,着了慌,转过身去没命地催促加紧装车,其实那用得着他这么催,七贝于玉铎刚才那番话任谁都听得清清楚楚,早就加上劲儿了。 在“万树园”外,多伦格格把李玉翎领到了一间精致的小屋几里,李玉翎打量这间小屋,东西像刚收拾过,但摆设还在,那些摆设件件精致,无一不是上好而名贵,他不知道这儿是什么所在。 只听多伦格格吐气如兰在他耳边带看轻柔甜笑道:“这是我读书的地方,你就先在这儿委屈一天两夜,咱们后几个一早就动身,待会儿我让人给你收拾收拾。” 李玉翎忙道:“谢谢格格了,既是格格读书的地方,卑职怎么好……” 多伦格格含嗔地白了他一眼道:“瞧你,还怪拘泥的,有什么好不好的,是我让你住的有什么关系,再说你瞧不见么,东西已经收拾走了,后几个就要回京,我已经不在这儿读书了……” 李玉翎一眼瞥见那檀木书桌底下有一小片纸,凝目一看只见是张白里泛浅蓝,透着雅,也让人瞧着舒服的素笺。 他走过去弯腰拾了起来,一股淡兰麝香钻进了鼻几里,翻过来一看上头还有一行行绢秀的蝇头小楷。 只一眼他已看出那是一阙词,李清照的“一剪梅”: “红藕香残玉盏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头,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程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他正看间,背后伸来张皓玉手,轻轻把那张笺儿抽了去,李玉翎回头看,多伦格格羞红娇站在眼前,那娇模样儿好不动人。 他恍然大悟,脱口说道:“格格也爱……” 多伦格格红着脸道:“我对词有偏爱,尤其是李易安的词,不过我的汉学底几不大好,爱好是爱好,可是有点吃力……” 李玉翎道:“格格客气了。” 多伦格格道:“真的,我干嘛跟你客气,你……也读过书么?” 问得好,她是把李玉翎当成了“粗”人。 李玉翎道:“读过几年,不多。” 多伦格格道:“你懂得一点。” 李玉翎道:“多少懂得一点。” 多伦格格美目微睁,喜道:“真的么。” 李玉翎淡淡一笑道:“卑职比较偏爱后主的。” 多伦格格道:“李煜。” 李玉翎点了点头道:“是的。” 多伦格格道:“为什么,是不是因为你也姓李。” 李玉翎笑笑说道:“格格,易安在生也姓李……” “没错呀!”多伦格格道:“才华全让你们姓李的俱有了,无意何其独厚。” 李玉翎笑笑说道:“后主的词可分为两期,前期握有江南,寄情声色,笔意自成飘逸,对于花间集外自立一格,亦时有放逸之致,后期则为归宗二叁年间,名虽封候,实为俘虏,题材加广,感慨益深,喜用赋,工于自描,面文外曲致,玩之缘远,雄奇中有悲怒,豪放中有婉约,两绝然不同的风格能水乳相融,打成一片,词句白浅,描写自然,意境深远,他的笔端写出欢乐时,你就欢乐,写哀怒时,你就得哀怒,你的意识随他升降,情感随他转移,能不令人五投地,唐宋以来词人成千累万,那一个能更于他……” 多伦格格一双美目睁得老大,道:“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是当行本色。” 李玉翎不便多捧李后主,实际上以他如今的身份当着格格的面他也不能争辩,他道: “李重光风流才几,误作人主,有人宗帝之恨,其所作之词,一字一珠,非他家所能及也。” 他到底还是辩了一辩。 多伦格格居然没在意,美目一眨不眨地凝望着他道:“真的,假如李后主只做一个纯粹文人,风流惆悦,高视阔步,简直就是李白第二,不过反过来说,易地而处,要是李白当了皇帝,其荒唐浪漫的程度较之后主有过之无不及,真是有幸有不幸了。” 李玉翎笑笑没说话,事实上这位美格格说的是理。 多伦格格似乎有意考人,眨动了一下美目道:“听说李后主的诗也颇有可谈,是么?” 李玉翎点头说道:“是的,格格,后主的诗颇徒情款全尘诗录十八首,‘渡中江望石城泣下’一律尤厉不可卒谈,‘江南江北旧家乡,叁十年来梦一场,吴苑宫闲今冷落,广陵台殿已荒凉,云笼远岫愁千斤,雨打归舟泪万行,兄弟四人叁百口,不堪闲坐细思量。……”’他吸了一口气,缓缓接道:“其实,后主不是诗可说,其书、画、文、乐、佛学、杂记无一不称名家。” 多伦格格出了神,半天才道:“我知道你的武学很好,可没想到你的胸蕴也这么好。” 李玉翎道:“那是格格夸奖,卑职浅薄得很。” 多伦格格美目一转道:“我不跟你客气,你也别跟我客气,明天还有一整天工夫,你是头一回进行宫,可是。” “是的,格格,卑职是头一次获此殊荣。” “那好。”多伦格格一点头道:“明儿个我陪你到‘珠元寺’,‘瀑泉’,‘月色江声’,‘如意洲’,‘金山’,‘天理阁’等几个地方走走,顺便咱们词材诗料……” 李玉翎道:“格格尊贵,卑职怎么敢……” 多伦格格眉锋一皱道:“你怎么这么俗,你不该是这么俗的人,是不?那一天那,万丈豪情那里去了。” 李玉翎道:“格格是指……” 多伦格格道:“山荫之上,你跟他们打架的时候。” 李玉翎“哦”地一声笑道:“那是对他们,格格当面,我怎么敢。” 多伦格格道:“别把自己看得那么低下,在我眼里你不是个低下的人,你看我有没有像对他们一样的对你?” 李玉翎道:“那是格格看重,也是您的思典。” 多伦格格道:“这样不好,就算我利用在‘承德’的最后一天到处逛逛,你充当我的贴身护卫,行不?” 李玉翎道:“格格这么说,卑职自当敬遵。” 多伦格格笑了,瞟了他一眼道:“你先随便坐坐,我这就叫他们来给你收拾去,今儿个早点儿歇息,明儿个一早我来找你。” 李玉翎忙道:“您别麻烦了,好在只有一天两夜,卑职随便打个地铺也就……” “那怎么行。”多伦格格道:“我说怎么样就是怎么样,你别再多说了,你现在是我的贴身护卫,我的安全掌握在你手里,我怎么能不对你好一点儿,是不?” 展颜一笑,娇媚动人。 李玉翎刚自心中怦然,夜色中一阵辘辘车声跟得马蹄声传了过来,多伦格格讶然说道: “这是谁的车……” 一阵急促步而近,随看小屋外有人恭声禀道:“禀格格,奴才有事求见。” 多伦格格道:“进来。” 外头一声答应,哈着腰进来了一名亲随,在门口打下干去,恭声说道:“禀格格,王爷命奴才送句话来,他先走了。” 多伦格格一怔,道:“他先走了?刚才那车……” 那名亲随道:“回格格,那正是王爷的车,刚出去。” 多伦格格道:“他怎么今儿就走了……” 那名亲随道:“这个奴才不清楚,王爷也没多交代。” 多伦格格目光一凝道:“他找谁护的车。” 那名亲随道:“这个王爷没交代,奴才也没问。” 多伦格格双眉一扬,冷然说道:“好吧!走得好,让他走吧!他想要我去追他回来呢,别想,他是看错人了,哼!” 一跺脚,转身走了出去。 那名亲随呆了一呆,看了李玉翎一眼忙跟了出去。 多伦格格走了,望着那渐去渐远的美好身影,一丝不安之感泛上李玉翎心头。 那倒不是怕得罪了那位七贝几,而是他觉得那位七贝几玉铎所以提前今夜动身,这位美多伦格格所以改后天走,都是因为他。 多伦格格走了没多久,小屋几里来了一名亲随,一名穿旗装的大姑娘,那名亲随对李玉翎很客气,一句一个李爷,他说是多伦格格派她两个来给收拾住处的! 他不知道李玉翎脸上有花还是怎么,那位穿旗装的大姑娘一对大眼睛直盯着李玉翎瞧,瞧得李玉翎好别扭。 床是行宫里的,一张软榻,睡着一定很舒服。 被褥全是新的,雪白的被里,大红缎几面儿,让人都舍不得盖! 或许是李玉翎睡不惯这软绵绵的床,躺在上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看。 叁更过了,好不容易刚合上眼,门上响起了几声轻微的剥落声,李玉翎马上惊醒了,翻身起来问道:“难呀?” 只听门外响起个小心翼翼的话声:“李爷,是我。” 李玉翎一听是跟那旗装大姑娘一块儿来的那名亲随,他连忙披衣下床,开了门,没错是那名亲随,那名亲随见面便冲他哈个腰陪上了一脸笑:“对不起,李爷,吵醒您了。” 李玉翎道:“好说,我刚躺下,有什么事儿么?” 那名亲随道:“格格要走了,让我来请您。” 李玉翎听得一怔,道:“怎么说,格格要走了,动身回京里去。” 那名亲随道:“是的,车都装好了,只等您了。” 李玉翎一听这话慌了,连忙穿衣裳,一边穿衣裳一边问道:“格格怎么突然这时候要走,不是说后儿个么” 那名亲随道:“谁知道,大半是格格临时改了主意。” 李玉翎道:“你先请一步,我随后就到。” 那名亲随陪笑说道:“您收拾好后只管请,我还得收拾东西。” 李玉翎听了这话也就没跟他客气,穿好衣裳后提起了他那简单的行囊,一声“麻烦你了。”它匆地出了门。 进了“万树园”,老远地便瞧见了灯光,灯光下,两辆高蓬马车停得妥当,当真是都收拾了,只等着他了。 多伦格格站在后头那辆马车边上,那名旗装大姑娘就站在多伦格格身后,李玉翎近前欠了欠身:“格格。” 多伦格格含笑说道:“吵了你的觉了吧?” 李玉翎道:“没有,卑职刚躺下,还没睡。” 多伦格格道:“我想过了,我到‘承德’来的时候是跟玉铎一块儿来的,回去的时候不好不跟他一块儿回去,听说他没找人护车,万一路上再出差错,那麻烦可就大了,所以我临时改了主意,今夜就走,路上赶一阵,希望能赶上他,你愿意坐车,还是愿意骑马?” 李玉翎道:“假如有马的话,卑职想骑马……” 多伦格格道:“那么你就骑我那匹枣惊好了……” 转过脸去对那位旗装大姑娘道:“去吩咐他们给李领班备马去。” 旗装大姑娘答应一声走了,李玉翎忙道:“不敢当,还是让我自己来吧!” 多伦格格一摆手道:“别了,请他们去吧!再说你也不知道马厩在那儿,还是在这儿等吧!来,扶我上车。” 她把一只欺雪赛霜,晶莹如玉的皓腕递向了李玉翎,李玉翎迟疑了一下,放下手里的行囊扶住了那只皓腕,那一刹那,他像触了电,心里跟身上有一种好不样的感受,想必多伦格格也有这感受,她的脸红红的,映着灯光益显娇色动人,可是她看上去很镇定。 在李玉翎的掺扶下,她上了车,马车不过那么高,多伦格格她又不是个弱不禁风的姑娘家,连马都能骑,难道还上不了马车? 多伦格格上了车,车蓬放了下来,李玉翎站在车外心里的一阵几难平静,车蓬遮住了他的视线,他看不清多伦格格在车里两手捂住了脸,一颗臻首垂得老低,那两处耳根好红好红,如果李玉翎凝神听一听,他能听见两个人的心跳,多伦格格跟他。 没多大工夫,那位旗装大姑娘带着一名亲随,那名亲随手里拉着多伦格格那匹枣惊来到马车边。 那位旗装大姑娘望着李玉翎问道:“格格呢?” 李玉翎道:“格格已经上车了。” 那位旗装大姑娘道:“你都准备好了么?” 李玉翎道:“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动身。” 那位旗装大姑娘微一点头道:“那么你上马吧!”转过脸上向看那名亲随道:“把马交给李领班,咱们走了。” 那名亲随答应一声把组绳双手递向李玉翎,转过身去便招呼动身。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在夜色里出了“万树园”直向行宫外驰去,李玉翎高坐雕鞍紧傍着第二辆马车。 多伦格格的这匹枣骤的是匹驯良名驹,人骑在上头不颠不晃,看它四蹄翻飞,却走得常平稳。 “承德”行官所在宵禁早,但禁的只是百姓,多伦格格皇族亲贵当然是通行无阻,两辆马车,还有李玉翎跟几名亲随,浩浩荡荡在夜色里,从两扇大关的城门中驰出了“承德城”。 车马出“承德”顺宫道经每四十二里一个驿站驰向“泺平”,不用说车马是走“古北口”,“密云”,“怀宁”这条路回京! 一路无话,走了一大截路,多伦格格在车里连吭也没吭一声,李玉翎高坐雕鞍,眼望茫茫夜色也没发一言。 事实上也没人说话,几个亲随不是抢在头一辆马车前头就是跟在第二辆马车后头,只有他傍第二辆马车旁,跟谁说去。 车过“沂平”,天亮了,曙色里连带着一片薄雾,官道旁草地上露珠儿个带软,摸摸衣裳,微有湿意。 突然,车里传出了多伦格格的话声:“李领班,咱们到那儿了?” 李玉翎心里一跳,忙道:“回格格,刚过‘泺平’。” 多伦格格道:“天亮了么?” 李玉翎道:“是的,格格。” 车蓬掀起了一角,多伦格格紧挨车辕而坐,两眼红红的,似乎没睡好,她回头望了望,一皱眉道:“走得这么慢,你告诉前头一声去,让他们走快一点儿。”李玉翎答应一声,刚要策马前去,多伦格格又道:“再告诉他们一声,去一个到前头驿站问一问七贝几过去多久了,万一在那儿碰见七贝几,就说我说的,让他等一等,等我到了一块儿走。” 李玉翎应了一声催马往前而去。 等他从前头回来的时候,那位旗装大姑娘已坐在了多伦格格身后,多伦格格身上多了件外蓬,她望看李玉翎,香唇边泛起了一丝笑意:“累了吧!要不要到车里躺会儿。” 她没说明那辆车,李玉翎忙道:“谢谢格格,不累,等到了前头再歇不迟,倒是格格,旅途难免劳顿,早上也稍微凉一点,还请保重。” 多伦格格投过深深一瞥,含笑说道:“谢谢你,我自会小心的。” 李玉翎没再说话,随了半天多伦格格开了口:“这一趟到了京里,你有什么打算?” 李玉翎道:“卑职愚昧!不知道格格何指。” 多伦格格:“我是说你对‘亲军营’的差份差事,是不是中意。” 李玉翎道:“格格恩贾,统带提拔,卑职求之不得而且感激,那还有不中意的……” 多伦格格微微一笑,摇头说道:“我却觉得‘亲军营’还是委曲了你,你先在那儿待一个时期,有机会我再想法几把你往别处调,你知道,无论什么事都得按步就班来,太快了不好,那也会招人说话……” 李玉翎道:“谢谢格格,卑职明白,能在‘亲军营’当差,卑职已经很知足了。” 多伦格格没再多说,话锋一转道:“荣富怎么对你说的。” 李玉翎道:“统带命卑职抵京后马上到‘亲军营’报到……” 多伦格格道:“那是他说的,不必那么急,这一路够累人的,歇息两天之后再去报到不迟。” 李玉翎道:“谢谢格格……” 多伦格格忽然问道:“你还有什么亲人么?” 李玉翎微微一怔道:“格格问这……” 多伦格格道:“你恐怕要在京里待上一个时期,一是被调进京的人也很少再外调的,你要有什么亲人的话,不妨把他们接到京里去住……” 李玉翎道:“谢谢格格,卑职了然一身,没有亲人。” 多伦格格道:“连个亲戚都没有么?” 李玉翎道:“回格格,没有。” 多伦格格道:“这么说你现在也还没成家了!” 李玉翎强笑了笑道:“是的,格格。” 多伦格格道:“你是那儿的人,究竟是个怎么出身?” 李玉翎道:“回格格,卑职是‘松山’下‘藏龙沟’的人,卑职自幼便是个孤儿,后来才到江湖上……” 多伦格格“哦。”地一声道:“原来你是个孤儿,怪不得你没有亲人……” 话锋一转道:“你在没进‘大威牧场’以前是干什么的?” 李玉翎道:“回格格,卑职在没进‘天威牧场’之前是个江湖人……” 多伦格格道:“你今年多大了。” 李玉翎道:“回格格,卑职今年二十一了。” 多伦格格道:“那怎么没成家,我听说有的人在你这年岁都已经做了父亲,有好几个几女了。” 李玉翎道:“卑职一事无成,不敢妄言成家。” 多伦格格道:“现在你总不能说一事无成了吧?” 李玉翎正感难以作答,前面尘头大起,急促蹄声随风传了过来,他心里一松,抬眼往前望去道:“怕是那位回来了。” 来骑极快,一转眼工夫已驰近二十丈内,正是刚才赶往前去的那名亲随,他一直驰到第二辆马车边,鞍上躬身施礼,恭声说道:“禀格格,王爷昨晚经过前面驿站,停也没停就过去,算算时间恐怕已过去了几十里了。” 多伦格格眉锋一皱道:“知道了,你去吧!” 那名亲随应了一声策马前头去了。 多伦格格自听了回报后就没再说话,李玉翎也没打扰她,又走了一阵,看看前头驿站已到,多伦格格没吩咐停车休息,也没人敢过问一声,所以马车连停也没停地就过了驿站,驿站的官员站在驿站日恭迎变成了恭送,却连多伦格格的面都没见着。 ------------ 第二十二章 暮色初临的时候,雄伟长城在望,车马抵达了“古北口”,“古北口”是来往“河北”,“热河”之间必经的一处关口,因之在这一带客栈跟卖吃喝的小店不少,关口也是一块块的巨石砌成,雄伟坚固异常。 多伦格格似乎仍没停车歇息的意思,倒是她背后那位旗装大姑娘说了话:“格格,走了一天半夜了,人撑得住牲口可撑不住,以婢子看不如停下来让大伙儿歇息歇息……” 多伦格格没说话,那低旗装大姑娘也没敢再多说,过了一会儿,车马刚抵“古北口”,多伦格格突然开了口。 “李领班,告诉他们一声去,歇息歇息再走。” 李玉翎答应一声策马往前传话去了。 车马停在“古北口”一家酒肆之前,酒肆的伙计只当是来了平常客人,上前就要迎,却被一名亲随伸手挡了回去,那伙计也机灵,马上就明白了,一句话没敢多说,脑袋一缩却退了回去。 多伦格格在车里又说了话。 “李领班,告诉他们,人可以随便吃喝,可别忘记了牲口。” 李玉翎答完话后,酒肆里出来个健壮黑衣汉子,手里提了一具革囊,向车里望了一眼突然开口说道:“请问一声,那位是李玉翎李爷。” 李玉翎微微一怔道:“我就是李玉翎,尊驾有何见教?” 那黑衣汉子冲李玉翎一抱拳道:“兄弟是‘大刀会’的,奉我们总瓢把子之命在这儿等候李爷的大驾……” 李玉翎一听“大刀会”心头就是一震。 只听那黑衣汉子接着说道:“我们总瓢把子要兄弟传奉李爷,‘大刀会’今天早上在‘古北口’外做了一笔生意,这笔生意跟李爷您大有关连,李爷要是不急着赶路,最好到‘大刀会’去一趟。” 李玉翎道:“我想先听听那是笔什么生意。” 那黑衣汉子锐利目光扫了多伦格格一眼道:“我们总瓢把子知道李爷您要上‘北京’去,而且必走这条路,这李爷您还不明白么?” 李玉翎心头陡然一震,扬声说道:“我明白,贵会当家的现在何处。” 那黑衣汉子道:“我们总瓢把子现在‘大刀会’总舵等候李爷的大驾。” 李玉翎道:“我请教,那位爷安好。” 那黑衣汉子笑道:“好得很,我们总瓢把子待他如上宾,不是我们总瓢把子看李爷您的面上,要是李爷您不到‘大刀会’走一趟,等我们总瓢把子翻了脸,那就很难说了!” 李玉翎听得皱了眉,照这情形看来,“大刀会”的总舵他是非去一趟不可,而事实上他若就此往“大刀会”,势必要舍了这位多伦格格不可。 万一这是“大刀会”一着调虎离山之计,这头人还没要回来。那头多伦格格又让人掳了去,那就更麻烦,更辣手了。 他这里眉锋微皱,还没有说话,那里多伦格格已诧声问道:“怎么了?究竟怎么一回事儿。” “格格。”李玉翎没隐瞒,收回目光望着多伦格格道:“七贝子的人车让人掳去了。” 多伦格格一怔,娇靥上马上变了色,急问道:“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李玉翎道:“今天一早,就在‘古北口’外。” 多伦格格望了那黑衣汉子一眼道:“他们是……” 黑衣汉子刚才说的话她像没听见。 李玉翎道:“‘大刀会’的人,一伙莠民,一个反叛组织。” 只听刚才那名亲随道:“这还得了,竟敢劫掳皇族亲贵。” 话落,他就要跨上前拿人。 李玉翎马鞭一抬拦住了那名亲随,望着那黑衣汉子道:“‘大刀会’总舵我一定会去,请归告贵会总瓢把子,候我十天……” 那黑衣汉子截口笑道:“李爷是道儿上的人,怎么说这外行话,我们总瓢把子急着要会李爷,总瓢把子他交待,最多三大。” 李玉翎道:“三天。” 那黑衣汉子道:“是的李爷,要是李爷嫌太急迫了些,多一天也不要紧,不过您千万别过了四天,我们总瓢把子只等四天,过时可就不候了。” 李玉翎皱了眉,旋即双眉一场道:“好吧!我四天之内赶到贵会总舵去就是,请告诉我贵会总舵怎么个走法?” 那黑衣汉子道:“这个不劳李爷您操心。” 抬手往身后一指,道:“你瞧见了么,那儿有家‘临关客栈’?我就住在那客栈里,李爷预备什么时候动身往‘大刀会’总舵去,请到那家客栈去招呼我一声,我自会为李爷安排带路。” 李玉翎道:“既然这样,那也好,尊驾请吧!” 那黑衣汉子二话不说,看了多伦格格一眼,冲着李玉翎一抱拳,转身往那家“临关”客栈行去。 多伦格格急道:“你怎么放他走了?” 李玉翎道:“格格,七贝子在他们手里,咱们不能动他,他们也就是看准了这一点,要不然他怎么敢派一个人留在这儿。” 多伦格格娇靥发白,急得都要掉泪了,道:“玉铎他怎么会……都是他不听话要一个人先走,连个护车的都没找,现在可好……这怎么办,他让这班莠民掳了去不就等于落进虎口里么,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叫我怎么……” 难免她急成这样,娇生惯养的娇贵格格,她那见过这个? 李玉翎一旁慰劝说道:“这个格格请放心,他们找的是卑职,这回把七贝子掳了去冲的也是卑职,只要卑职到他‘大刀会’走一趟,他们是不会伤七贝予的。” 多伦格格道:“他们怎么找的是你?” 李玉翎道:“卑职前不久曾经杀了一个叫秦天祥的人,他就是‘大刀会’的。” 多伦格格“哦”地一声道:“这件事我听荣富说过,只是,现在怎么办!你这就到‘大刀会’去了?” 李玉翎道:“格格刚才听见了,他们限期四天,目前卑职还不知道‘大刀会’总舵在何处,不知道要走几天,恐怕非早动身不可了。” 多伦格格道:“你不能送我抵京再去么,再说你一个人去我也不放心,抵京之后可以挑几个人带去。” 李玉翎道:“格格听见了,卑职刚才要他们候卑职十天,卑职的打算也就是先送格格回京,然后再往‘大刀会’总舵去,可是他们不答应,不愿意等那么久。” 多伦格格道:“那你一个人也不行啊!怎么着也该挑几个人带去。” 李玉翎淡然一笑摇头道:“格格不知道,这种事不能多带人,卑职只有一个人到他‘大刀会’总舵去一趟。” 多伦格格道:“那怎么行,你一个人应付得了么?” 李玉翎道:“这个卑职不敢说,不过卑职担保护七贝子平安回来就是。” 多伦格格道:“话不是这么说,人命一条,谁的都是一样。” 李玉翎道:“多谢格格,他们既然找的是卑职,那么此行的危险就是必然的,无如这件事卑职势必一个人去不可,真要说起来也是卑职连累了七贝子,卑职该把七贝子从‘大刀会’总舵里救出来。” 多伦格格迟疑了一下,道:“那只有这样了,你去你的,我走我的。” 李玉翎摇头说道:“不行,格格,我怕这是他们一着调虎离山之计,万一卑职那边还没救出七贝子,格格这边又出了差错,卑职如何担起这个责任。” 多伦格格脸色白了一白道:“那……以你看该怎么办?” 李玉翎道:“格格可知道这儿离开前面一站还有多远?” 多伦格格眼望向那名亲随,那名亲随道:“前面一站离这儿近三十里路!” 李玉翎道:“那就这样吧!卑职送格格到前面一站,格格在那儿等卑职也可以,或是派人送个信到京里,让京里派些人来接格格也可以。” 多伦格格没等他说完话便道:“我等你,等你回来一块儿走,别人护车我不放心。” 李玉翎道:“多谢格格看重,卑职把格格送到前一站后再折回来,晌午过后卑职就能赶回‘古北口’了。” “那好。”多伦格格微一点头道:“现在就走么?” 李玉翎道:“卑职认为事不宜迟,早一步总比迟一步好。” 多伦格格当即摆手说道:“那就快吩咐他们走吧!” 那名亲随答应一声往前去了。 车马驰动,又往前驰去,三十多里路不算远,一个多时辰之后已然驰进了驿站。 这一站近“密云”,也许由于更近京畿的关系,附近驻扎着两个旗营,一听说多伦格格车马到,大小官儿全到了,有文官,有武官,文官也好,武官也好,全都是一付卑职奴才像,腰没直,便连头也没抬过,这份恭敬劲儿,连那些亲随跟几匹牲口都沾了光。 安置好了多伦格格,李玉翎就要赶回“古北口”去,多伦格格忧形于色,关切之情溢于言表,那双眸子包含得更多。 “你还是要一个人去么?” 李玉翎道:“格格,这件事势必卑职一个人去不可,不能多带一个人” 多伦格格道:“附近有两个旗营,我让他们派些人。” 李玉翎道:“多谢格格的好意,格格不知道,江湖有江湖的规矩,这种事多带一个人不但帮不了忙,反之还会倒忙坏事,再说‘大刀会’都是江湖上的好汉,个个窜高落低,身手矫健,旗营的这些人也帮不上忙。” 多伦格格道:“既然这样,那我就不再多说了,你走吧!早点儿回来,别让我久等。” 李玉翎道:“只请格格候卑职十天,如果十天之后卑职还没有回来的话,就请格格派人往京送个信儿。” 多伦格格惊声嗔道:“这是什么话,你会回来的,我等你。” 李玉翎道:“以卑职看格格不如让京里派个人来先接格格回京。” “不。”多伦格格一摇头道:“你别说了,我等你,只有你护车才能让我放心,时候不早了,你快去吧!” 李玉翎没再说话,施了一礼转身而去。 “回来。”多伦格格突然又唤往了他。 李玉翎回身问道:“格格还有什么吩咐。” 多伦格格道:“你可千万小心。” 李玉翎道:“多谢格格,卑职自会小心。” 多伦格格抬起手摆了摆,显得是那么无力:“那……你走吧!” 李玉翎答应一声,转身就走了。 多伦格格没再唤他,望着那颀长的背影,她那微憔悴的娇靥上,浮现起一片浓浓的阴霾……李玉翎孤剑单骑又驰上了往“古北口”的回头路,他没骑多伦格格那匹枣骝,他换了一匹,那是因为他不愿意让多伦格格那匹心爱异种良驹也碰上了三长两短。 他没有算错,晌午刚过便抵了“古北口”,顶着日头赶了三十多里路,驰抵“古北口” 时,李玉翎已然是汗流湿背,上身都湿了,他连歇息一下,喘口气都没有便投马到了那家“临关”客栈门口。 在那家“临关”客栈的后院里,他很容易地找到了,那‘大刀会’的健壮黑衣汉子,那黑衣汉子一见他那付模样,劈头便笑道:“李爷可真赶啊!” 李玉翎淡然一笑道:“贵会总瓢把子的宣召,我怎敢稍迟,咱们现在可以走了。” 那黑衣汉子笑道:“当然可以,李爷既然这么急,我也不敢稍迟。” 李玉翎道:“那么尊驾收拾收拾吧!我外头等尊驾去。” 他转身就要到院子里。 那黑衣汉子笑道:“李爷可不是不知道,吃咱们这碗江湖饭的,长年在外头东飘西荡,那一个不是光溜溜的一个人!也就得这样,说走拉腿就能走。” 抓起炕上那具革囊,大步走了出去。 李玉翎扫了黑衣汉子手中那具革囊一眼道:“恐怕这就是贵会的标志,那柄大刀。” 黑衣汉子笑道:“李爷好眼力,凡是‘大刀会’的兄弟,这口刀是长年不离身的,李爷可知道这口刀是干什么用的么?” 李玉翎道:“当然是杀人的?” 黑衣汉干道:“那当然,总不会带着摆架式的,李爷可知道这口刀是用来杀什么样的人的么?” 李玉翎当然明白,也明白何以作此一词,当下笑了笑没说话,那黑衣汉子笑笑也没有再作声。 刚出“临关”客栈,迎面奔来一人直向黑衣汉子,迎头撞到,来人跑得奇快,那黑衣汉子当然没能躲闪开,砰然一声撞个正着,那黑衣汉子晃了一晃,皱了皱眉头,想必这一下撞得不轻。 那人更惨,一个四脚仰天直摔出好几步去,是个半大孩子,好德性,一身补钉衣裤,秃头,还拖着两条黄鼻涕,李玉翎看得一怔。 那黑衣汉子火儿了,一声:“妈格巴子,走路不长眼,奔丧呀!” 他打算抓,可是他还没跨步那半大孩子已从地上翻身跃了起来,脚下飞快,一溜烟没了影儿。 那黑衣汉子“呸”地一声道:“倒他娘的八辈子霉,不是小兔崽子他跑得快,今儿个我非扯烂他不可。” 李玉翎淡然一笑道:“尊驾这么一位人物,何必跟个孩子呕气,走吧!贵会总瓢把子的宣召,咱们都别耽误才好。” 那黑衣汉于悻悻地哼了一声,转身往左行去,再没多远,他拐进了一条胡同里,这条胡同紧挨着长城,等于在长城根儿下,胡同里停着一辆单套空马车,马套得好好的,却不见人影。 那黑衣汉子到了车前,抬手拍了拍车辕叫道:“出来吧!贵客已然请到,咱们要走了。” 话声方落,车帘掀起一角,从车里探出个头来,那是个瘦削中年汉子,他向外望了一眼立即钻了出来爬上车辕,一句话没说就抽起长鞭提起了缰绳。 那黑衣汉子冲着李玉翎一摆手道:“李爷您请吧!我们总瓢把子怕累着李爷,也不敢慢待李爷这位贵客,特备马车代步。” 李玉翎道:“贵会总瓢把子这份心意令人可感,只是尊驾看见了,我有坐骑。” 那黑衣汉子道:“李爷的坐骑可以附在车后头,总瓢把子特备马车为李爷代步,李爷要是不坐的话,到时候倒霉的是我。” 李玉翎没说话,淡然一笑牵马走向车后,他这里拿着缰绳往马车后头拴,忽觉小腿上被什么东西点了一下,忙低头一看,他不由为之一怔。 马车底下有个秃脑袋,又是小秃子,落拓生的那个好徒弟,小秃子冲他张牙咧嘴扮了个鬼脸的脑袋一缩就不见了。 李玉翎定了定神后,马上恢复平静没动声色地回到了车前,那黑衣汉子冲着他笑道: “李爷的坐骑拴好了么?” 李玉翎道:“拴好I。” 黑衣汉子道:“您说的,咱们都别耽搁,请上车吧!” 李玉翎没说话,也没客气,抬腿登上了马车。 那黑衣汉子也跟着进入车蓬,在李玉翎对面盘膝坐下,刚坐下,一声叱喝鞭声响动马车立即驰动了。 黑衣汉子往后一靠,望着李玉翎笑道:“这段路不近,李爷要能放心,最好还是合上眼歇歇……” 李玉翎道:“谢谢,该歇息的时候我自会歇息的。” 黑衣汉子没说话,笑笑闭上眼。 黑衣汉子闭上了眼,李玉翎皱了眉,他在想,小秃子刚才那一撞,跟现在藏在马车底下,究竟目的何在? 他没时间跟小秃子谈谈,现在有黑衣汉子在侧,他也没办法跟小秃子谈。 马车向着西南方向疾驰,上车的时候刚过晌午,这一阵马车连停都没停,一直走到了三更。 李玉翎坐在车里,一双眼却望着马车外头,他看得清楚,沿途麦浪起伏,青纱帐一片又一片,走的路不像宫道,可挺平坦,他从晌午刚进看到日头走山,一直候到眼前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在“承德”那一夜没睡好,等于没睡,护送多伦格格又赶了一阵的路,打从“古北口” 起这又是一天半夜,他的确够累的,不说别的,身上的衣裳都由于变湿,由湿变干了的几回,自己都闻得见身上的汗酸味儿。 他想合上眼打会儿盹儿,可是这“大刀会”的黑衣汉子在侧他不敢合服,再看看那黑衣汉子,他靠在车上打从闭上眼到现在就没睁开过,挺舒服,也歇息够了。 李玉翎眼看着这伴,脑海里却在思索“大刀会”总舵的所在,也在想一旦到了“大刀会”总舵之后,他该怎怎办,该用怎么样的对策。 那位七贝子玉铎落入人家手里,只打算救他,硬拚是不行,既然不能硬拚,那就得来软的,多作忍受。 可是事实上他又不能软,不能多作忍受,因为明摆地“大刀会”这么做是要为秦天祥报仇,要为秦天祥索还这笔债,来软的就非受人摆布,把命留在“大刀会”不可,他能这样儿么? 他这里皱着眉头,正感到难,忽听前面漆黑的夜色里遥远传来一声沉喝:“那带轮儿的是那儿来的?”带轮儿的当然是指马车。 那闭眼的那黑衣汉子翻身而起,跃上车辕,高声说道:“并肩儿,抬手儿,一条线儿上的。” 这是黑话,并肩儿,抬手儿,一条线儿上的就是一伙儿。 只听前面夜色中又传来话声:“收收势,放慢点儿。” 那赶车汉子一声叱喝,马车立即慢了下来。 光亮一闪,前面夜色里出现了两点灯光,一左一右,恰好在道旁。 李玉翎问道:“阁下,到了贵会总舵了么?” 车辕上那黑衣汉子笑道:“李爷何必那么着急,待会儿不就知道了么?” 马车缓缓往前驰动,那两点灯光越来越近,李玉翎忽然瞥见车后黑影一冒,一点白光奔向自己打到。 李玉翎知道那是小秃子,不慌不忙抄住了那点白光,来物入握,既软又轻,李玉翎马上觉出那是一个小纸团,既是纸团,上头就必是写着什么,可是夜色漆黑,车里没灯看不见,只有等待会儿再看了。 李玉翎这里心念转动,马车已到了灯光处,那是两个健壮黑衣汉子,背插大刀,手里各提着一盏马灯,一右一在站在道旁。 站在左,那名黑衣汉子把手中马灯举了举,往车里照了照,盯了李玉翎一眼然后冷冷说道:“瓢把子交待过,客人在这儿下车走过去。” 车辕上那黑衣汉子一跌下车,冲着李玉翎笑嘻嘻地道:“李爷,我们瓢把子交代过了,您得从这儿走过去,请下车吧!” 李玉翎跃下了马车,往前看看,灯光遮着眼,前面什么也看不见,他转过脸来道:“这就是贵总舵所在了。” 那黑衣汉子笑道:“李爷怎么对本会总舵那么感兴趣?你别管这儿是不是‘大刀会’的总舵,反正在这儿能让你见着我们总瓢把子就是,您请跟我来吧!” 自左边那名黑衣汉子手里要过一盏马灯,迈步往前行去。 李玉翎跨一步跟了上去,抬眼再看,现在他看得见了,只见黑忽忽巨龙般一条,婉蜒眼前,心知那是长城,他呆了一呆心想:“怎么又在长城边上?” 心念又来了,只听身侧黑衣汉子带笑问道:“李爷可看得出这儿是那儿么?” 李玉翎道:“咱们走的是西南方向,眼前又到长城,只怕这一带离‘居庸关’跟情龙桥’,不远。” 那黑衣汉子哈哈一笑道:“李爷好服力,再过去三里就是‘居属关’,您瞧,那是长城,那是‘太行山’,这儿是‘居庸关’,前的一个小地方,有个名字叫‘前关子’……” 忽听前面夜色中传来一声沉喝道:“报名?” 那黑衣汉子忙扬声应道:“姓尤的,行五。” 随听前面夜色中那人高声说道:“老尤回来了,往里报。” 这时候李玉翎又看见前面有了灯光,而且看见前面有一片黑压压的屋子,像一座大庙似的,灯光就是从那庙里一段的黑压压的屋宇里透出来的。 再看看四周,他更看见明桩暗卡遍布,全是背插大刀的健壮黑衣大汉。 眼前是龙潭虎穴,李玉翎一步步往里走,他没有一点怯意,只作难片刻之后怎么办,采取什么对策。 转眼间那片屋宇已近,李玉翎没看错,的确是一座大庙,石阶高筑,还有一对巨大的石狮子。 庙门口一边各四名地站着八名背插大刀的黑衣壮汉,一个个两目冷肃,神情骠悍,背后大刀映看庙里射出来的灯光,寒光一闪一闪地,看上去好不栗人。 庙前一片空场,寸草不生,砂石遍地,如今在这片砂石地上成一字排列地站着五个人,这五个都是脚下八字步,抱着胳膊,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正是跟李玉翎有过两面之缘的秦天祥那四个把兄弟,跟秦天祥那亲侄子秦林。 李玉翎一见这五个就皱了眉,冤家路窄,仇人见面份外眼红,这五个站在这儿拦住路那还会有好事。 李玉翎暗一抬手,把右手里那个还没有机会看的小纸团塞进了腰里,刚塞好小纸团已到了那五个近前。 那黑衣汉子上前一步一哈腰道:“七爷,这位就是……” 那浓眉大眼壮汉子一摆手道:“我知道,老朋友。” 目光一凝,望着李玉翎道:“姓李的,这世界可真小啊!咱们又碰头了,在‘承德’那‘药王庙’里有人给你解围,今儿晚上我倒要看看还有谁挡住伸手。” 他话声末落,秦天样那亲侄子秦林已冷笑一声道:“姓李的,这儿就是你的挺尸处,这笔债你躲了不少日子了,今儿晚上说什么也要连本带利跟你算算,你纳命来吧!” 他目射仇火,翻腕一柄尖刀恶狠狠地递了过来,直刺李玉钟心窝,李玉翎早就防着,滑身轻易避过,道:“这就是‘大刀会’的待客之道么?” 秦林一刀落空,怒笑一声道:“跟你这种人还有什么好客气的。” 倒转身如影随形跟上,掌中尖刀仍指李玉翎心窝。 李玉翎躲过了头一刀,等二刀他没躲,闪电出手一把扣住了秦林腕脉,五指微一用力,道:“撤手。” 秦林还挺硬的,哼了一声却没松力。 李玉翎冷笑一声道:“好硬的骨头。” 指上力加三分,秦林再也撑不住了,哼一声矮下半截,“当!”地一声尖刀掉在了砂石地上。 那四个之中有三个要上前救人,浓眉大眼壮汉子抬手一拦,冷然说道:“不必,我倒要看看敢把小林怎么样。” 李玉翎沉声说道:“你们可懂规矩,我是赴你们当家的之约而来,天大的仇恨也该让我见过你们当家的之后再说。” 庙门里突然传出一声轻笑:“说得是,有道理,别让人家笑咱们‘大刀会’不懂江湖规矩,你几个往后站站。” 有这一句话,那浓眉大眼壮汉子几个立即身后退去。 李玉翎抬眼往庙门望,只见庙门里并肩走出两个人来,一穿黑袍,一穿白衣,穿黑袍的是个黑大汉,穿白衣的是个俊汉子。 这两人一出庙,那八名黑衣壮汉躬身为礼,浓眉大眼壮汉子四个也一起哈下了腰。 那提灯黑衣汉子走前几步躬身下去:“见过二当家的跟三当家的。” 那白俊汉子一摆手含笑说道:“你辛苦了,这儿没你的事儿了,回堂报到歇息去吧!” 那提灯黑衣汉子高声答应,谢了一句,把那盏马灯往地上一放就走了。 那白俊汉子抬眼望向李玉翎,笑问道:“尊驾便是‘承德’‘神武营’那位李领班么?” 李玉翎道:“不错,我就是李玉翎。” 那白俊汉子哈哈一笑道:“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阁下果然是个不凡的人物,我叫柳青琪,在‘大刀会’里行三。” 李玉翎道:“三当家的。” “不敢”柳青琪一指黑大汉道:“这是我二哥,赵大海。” 李玉翎看了赵大海一眼道:“二当家的。” “好说。”赵大海冷冷说道:“说什么二当家的,三当家的,在你李领班的眼里不过是一伙儿莠民叛逆。” 李玉翎道:“二当家的言重了。” 柳青琪扫了秦林一眼道:“本会这位小兄弟年轻气盛,血气方刚,有什么得罪李领班的地方,还请看柳青琪薄面。” 李玉翎道:“三当家的好说,还请三当家的拦拦他才是,别让李玉翎没见着大当家的就躺在这儿了。” 他松了秦林,奏林狠狠盯了他一眼,抚腕而退。 柳青棋哈哈一笑道:“李领班过谦还有点损人,别说是他,就是连整个‘大刀会’都算上,只怕也没人能伤了你李领班。” 赵大海冷冷说道:“三弟,夜深露重,着了凉不是玩儿的。” 柳青琪微微一笑道:“是我失礼,李领班请。” 侧身摆手让开了入庙路,李玉翎没客气,其实也用不着,“大刀会”恨不得吃他的肉,何必假客气,微一抱拳,说了声:“有僭。”迈步向庙门行去。 赵大海脸色一变。 柳青琪一递眼色笑了笑。 赵大海的脸色刹时恢复正常,迈步跟上了李玉翎。 三个人并肩迈步进了庙门,进了庙门再看,李玉翎看得怔了一怔。 这座庙进庙门就是大天井,大天井里十名抱刀黑衣壮汉分两边,十多步一个,从大门里直排到大殿口那高筑的石阶前。 大殿里,灯火辉煌,大殿里原有不少灯,加上几盏马灯把整座大殿照耀得光同白昼,纤细毕现。 地上一大块红毡,红毡上一张矮圆桌,上面摆着几色酒菜,矮圆桌之后红毡上坐着两个女子,低着头,看不见脸,但一般地粗布衣裙,穿着朴素,一望可知是良家女子。 “大刀会”里怎么会有这种女子,李玉翎的脑子里转了转,心念转动问,他已然走完石阶进入大殿。 柳青琪在他身边一摆手道:“李领班,坐,深夜客来,来不及准备,一壶水酒,几样小菜待客,别嫌简慢。” 李玉翎淡然一笑道:“二位当家的盛情可感,我已经很知道了。” 他毫不犹豫的盘膝坐了下去。 分宾主坐定,赵大海一指那两个女子笑道:“我兄弟在外头觉得枯寂无聊,让兄弟们到附近人家弄来了两个陪陪酒。没想到李领班这时候赶到,但还缺一个李领班要是有意思的话,我让。” 李玉翎淡然载口说道:“李玉翎生平不喜欢这一套,心领了。” 赵大海道:“既然这样,我兄弟就不客气了。” 伸手拉过近身一个揽在怀里,可怜那位姑娘连挣扎都没挣扎,只低着直打哆嗦。 赵大海哈哈一阵狂笑道:“三弟,我腾不出手来,还是你倒酒吧!” 柳青琪微微一笑,伸手拿酒壶。 李玉翎抬手一掬,道:“二位当家的可容我说句话。” 柳青滇道:“李领班有话请说,我兄弟洗耳恭听。” “好说。”李玉翎道:“我来不是为叨扰一杯酒的,二位当家的也未必出自真心诚意,我看这几杯酒不如免了。” 柳青琪双眉一扬,望着赵大海道:“二哥怎么说!” 赵大海笑道:“有道:“恭敬不如从命’,李领班既然作此吩咐,咱兄弟理应从命。” 柳青琪一笑放下酒壶道:“我得谢谢李领班,要不是李领班,我这双手还闲不下来呢!” 他伸手拉住了那另一位姑娘。似乎他比赵大海懂得怜香措玉,动起手来要轻柔得多。 轻柔也好,粗暴也好,那位姑娘也没敢挣扎,像厨里抓只待宰的母鸡般,哆嗦着被拎了过去。 李玉翎淡然一笑道:“我只当‘大刀会’各当家的全是江湖上的响当当硬汉子,硬人物,却不料……” 柳青琪微微一笑截口说道:“李领班这话就错了,我认为这才是英雄本色,再说饮食男女乃人之大欲,我兄弟在外头枯寂无聊,找两个来陪陪酒这又算得了什么,她两个到这儿来陪陪我兄弟,明天回去之后带走的足够她一家老小半辈子吃喝,这也是很划得来的事,李领班放心,我兄弟不会让她俩白陪的。” 赵大海道:“那还得看我高兴不高兴,就是白陪谁又管得着。” 这话是冲李玉翎说的,李玉翎当然听得懂,淡然一笑道:“我想跟二位谈谈正事儿,贵会大当家的!” 赵大海道:“李领班提我大哥怎地?” 李玉翎道:“我赴大当家的之约而来……” 柳青琪笑道:“李领班怕是弄错了吧?我大哥没来,李领班不知道我大哥的性情,他是很少离开本舵的,再说这件事那用得着他亲自出来。” 李玉翎道:“我听贵会那位弟兄说。” 柳青琪“哦”地一声道:“那是弟兄们说惯了,无论什么事他们对外是说总瓢把子,其实,我两个在这儿跟我大哥在这儿没什么两样。” 李玉翎道:“这么说,这笔生意是二位领头做的。” 柳青琪一点头道:“是的,李领班。” 李玉翎道:“那我只有跟二位说了。” 赵大海道:“恐怕李领班只有跟我兄弟谈了。” 柳青琪笑笑说道:“谁干的事找谁谈,这是一定的,如果李领班要跟我大哥谈也可以,请李领班跟我大哥谈另一件事去。” 赵大海道:“谈要那个格格的事去。” 李玉翎心头一震道:“这么说大当家的是去做另一笔生意了。” 赵大海道:“不错,你说对了,恐怕这时候那笔生意也早做放了。” 李玉翎刹时恢复平静,淡然一笑道:“二位可知道,那儿有两个旗营。” 柳青琪道:“李领班也该明白,那两个旗营唬唬百姓勉强还可以,对付咱们这种能高来高去,行动起来让神不知,鬼不觉的江湖人恐怕还差一截子,我说句话李领班不信,从八旗营的那个官儿一旦没了脑袋,他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呢!” 赵大海哈哈大笑道:“妙,妙,三弟这话说得妙,不管别人信不信,我是头一个深信不疑……” 李玉翎道:“三当家的这话我也深信不疑。” 柳青琪目光一凝,道:“怎么说,我这话李领班也深信不疑。’李玉翎道:“是的,三当家的这话,李玉翎也深信不疑。” 柳青琪倏然一笑道:“李领班倒是镇定得很哪!” 李玉翎淡然一笑道:“事已至今,救已不及,不镇定又如何,惊慌徒乱人心,对我目前的处境是有害无益。” 赵大海,柳青琪双双哈哈大笑。 柳青填叫道:“李领班好不高明,来,李领班。” 拿起酒壶一人满斟一杯,放下酒壶拿起酒杯道:“咱们为我大哥干一杯。” 话落,他杯底朝天,一仰而干。 李玉翎微微一笑道:“我虽不愿意叨扰,但三当家的这杯酒我却不能不喝。” 他拿起面前杯,目光飞快一扫,赵大海跟柳青琪脸上毫无异色,他一仰而干。 “痛快,痛快!”赵大海大笑说道:“这才是英雄本色,以我看那‘承德’‘神武营’是委曲了你李领班。” 李玉翎淡然一笑道:“好说。” 柳青琪放下酒杯含笑说道:“李领班,这杯庆功酒下喉,我这里有几句肺腑之言要奉知李领班。” 李玉翎道:“不敢,三当家的请说,李玉翎洗耳恭听。” “那我更不敢当。”柳青琪道:“李领班可知道,我跟二哥做的这笔生意,是放着路让李领班走,诚心诚意跟李领班你谈一谈的,至于我大哥做的,那笔生意,是没能让李领班走。跟本不预备跟李领班谈谈。” 李玉翎淡然说道:“三当家的这话我懂,有秦天祥那笔血债在。‘大刀会’是恨不得食李玉翎之肉,扒李玉翎之皮。” 赵大海道:“只怕李领班不爱听,你李领班的这身皮肉,我还嫌膻气太重呢!” 李玉翎没在意,淡然一笑道:“贵会爷头抓着这么一个非让李玉翎往这条路上走的机会,当然是不打算让李玉翎活着走出这座庙去……” 柳青滇道:“李领班颇有自知之明,我正是这个意思。” 李玉翎道:“既然如此,我不明白贵会大当家的再劫掳多伦格格是为了什么。” 赵大海一咧嘴道:“不瞒你李领班说,我大哥爷今年四十多岁了,可是到现在还没有成家,别说儿子,连孙子都给耽误了。” 李玉翎心头震动,微微一笑道:“我明白了,贵会大当家好眼光,这位多伦格格确是人间绝色!” 赵大海笑道:“听说那位满旗娇娃不但人长得很美,那一身皮肉也是又白又嫩,似玉肌羊脂呢!” 李玉翎道:“这个二当家的最好日后问问大当家的。” 赵大海笑得前俯后仰道:“妙,妙,李领班的这一句比我三弟刚才那一句还妙,简直是庙后头有个洞,妙透了。” 李玉翎话锋忽转,道:“二位当家的,那位七贝子现在何处?’柳青琪道:“李领班何必这么着急,只等时候一到,我兄弟马上放他走就是,包管一根汗毛也不动他的。” 李玉翎道:“三当家的这时候二字是指……” 柳青填微微一笑道:“李领班,今个儿晚上本会预备借这座庙做做法事,超渡超渡秦天祥惨死的亡魂。” 李玉翎双眉微扬道:“三当家的是要李玉翎拿一条命换一个人。” 柳青棋道:“李领班不愧是个明白人。” 李玉翎淡然而笑,一点头道:“我这条命倘能换回一位皇族亲贵死何足惜,又何幸如之,三当家的,请让我先见见七贝子。” 赵大海冷然说道:“那恐怕办不到!” 柳青琪抬眼望向赵大海,含笑说道:“二哥,李领班既然这么慷慨,咱们又怎的小气,见见无妨。” 赵大海看了柳青琪一眼,点愿说道:“好吧!三弟既然这么说,就让他见见好了。” 柳青淇挺腰站了起来道:“那位七贝子就在后头,李领班请跟我来吧!” 李玉翎站起来跟在柳青琪之后出了大殿,赵大海坐着没动。 ------------ 第二十三章 出了大殿由右边绕向后头,柳青琪在前带路,李玉翎在后头紧紧跟随,刚到侧殿,李玉翎倏觉一股极其轻微的破风声起自身后丈余外那禅房屋面上,飞快而至。 李玉翎有点明白,闪电抬手一抄,又是一个小纸团入握,走在前头的柳青琪淡然无觉,李玉翎也没机会看。 柳青琪带着李玉翎往殿后过一处檀门进入后院,后院林木处处,花草遍植,显得异常清幽。 靠东一排三间禅房,中间那间禅房灯光外透,外头站着两个拔刀黑衣壮汉。 柳青琪隔着老远便停了步,指着那间灯光外透的禅房笑道:“李领班请看,那位七贝子就在那间禅房里。” 李玉翎道:“不能走近些吗?” 奇_书_网 _w_w_w_._q i_s_u_w_a_n_g_._c_o_m 柳青淇道:“李领班要是想跟那位七贝子交谈的话,这里距离应该可以听得见了。” 李玉翎道:“我想走近些……” 柳青琪微微一笑道:“不瞒李领班说,李领班就是制住我柳青琪也救不了这位七贝子,这间禅房里装有炸药,引信就在刚才那座大殿里,李领班不见我二哥没得来么?那引信现在正由地控制着,只要你李领班一有异动……” 他笑笑住口不言。 李玉翎听得半信半疑,他微微一笑道:“还是三当家的高明,这种事我只有信其真,不能信其假……” 柳青琪笑道:“要是李领班不再贪恋那荣华富贵,不打算再回去的话,尽可以试试。” 李玉翎微一摇头道:“不,我不愿轻易尝试,就站在这儿说吧。” 陡然扬声说道:“玉爷,卑职到了。” 只听那间掸房里传出七贝子玉铎惊喜话声。 “谁,李玉翎?” 李玉翎道:“回玉爷,正是卑职。” 七贝子玉铎忙道:“李玉翎,你怎么来了?” 李玉翎道:“回玉爷,卑职是来接玉爷的。” 七贝子玉择道:“是来接我的,那还不赶快把我接出去。” 李玉翎道:“您别急,卑职既然来了,好歹总会接您出去的,卑职要先知道一下,您可安好?” 玉锋道:“我好,我很好。” 李玉翎转望柳青琪道:“三当家的,可不可以让我看看七贝子?” 柳青琪摇头笑道:“这个抱歉,李领班要是想走近的话……” 李玉翎道:“不用走近,我就站在这儿看看就行。” 柳青淇道:“难道李领班跟那位贝子爷说话还不够么?” 李玉翎淡然说道:“三当家的要知道,我是拿一条命来换人的,这代价不算小,我不能不慎重。” 柳青琪迟疑了一下,含笑点头说道:“的确,我也认为李领班付出的代价不小,好吧! 既然李领班这么说,我就让李领班看看他吧!” 当即吩咐那看守七贝子玉铎的两名黑衣汉子打开了那中间禅房的两扇窗户,七贝子玉铎就站在窗前,他望见李玉翎立即拍手叫道:“李玉翎,你还不快接我出去。” 李玉翎道:“玉爷请稍安勿燥,卑职定然会接您出去的,不过‘大刀会’两位当家的这儿,卑职还得费一番口舌。” 七贝子玉铎人颇聪明,这话他自然听得懂,沉默了一下望着李玉翎开口说道:“我在这儿的事,多伦知道么?她要是还不知道的话,最好别让她知道,免得她着急耽心。” “玉爷。”李玉翎道:“这件事格格已经知道了,您先动的身,格格就是怕您路上出差错,跟着就上了路,一路上还一直打听您,等到了‘古北口’才知道您出了事!” 七贝子玉铎道:“怎么说,她知道了,要命,这一下子怕不要急慌了她,唉!真是,怎么会让她知道了。” 李玉翎道:“‘大刀会’留了一名弟兄在‘古北口’,为的就是等格格的事,马车抵达‘大刀会’的那名弟兄送信儿的时候格格也在场。” 七贝子玉铎悔恨地道:“都是我不好,不该告诉他们多伦的马车随后就到。” 李玉翎道:“事到如今还说什么怪谁,您也不必过于自责。其实您要不告诉他们格格的马车随后就到,格格还不知道您出了事儿呢!要是等到了京里再发现,那麻烦就更大了。” 七贝子玉铎道:“是多伦派你来的?” 李玉翎道:“他们指名要卑职接您回去。” 七贝子玉锋道:“他们指名要你来接我回去,为什么指名要你,他们认识你么?” 李玉翎道:“卑职杀了‘大刀会’一名高手,秦天祥。” 七贝子玉铎道:“这么说你跟他们有仇,他们所以把我劫到这儿来,就是为了把你找到这儿来,是不是。” 李玉翎道:“是的,玉爷,正是这样。” 七贝于玉铎道:“那么,既然他们指名要你来接我回去,现在你已经到了,他们为什么还不放我出去,还等什么?” 说他聪明,这时候他却糊涂得可以。 李玉翎道:“他们所以指名要卑职前来,是为了向卑职寻仇,并不是真让卑职接您回去……” 七贝子玉铎脸上变了色,道:“这么说他们不打算放我?” 李玉翎道:“那也不是,他们开出了条件,只要卑职点头,他们就会放玉爷!” 七贝子玉铎忙道:“他们开出了条件,我答应他们就是。” 皇亲国戚富贵样,当真借命。 李玉翎道:“他们要卑职把命留下。” 七贝子玉铎脸色大变,一时没能说上话来。 李玉翎道:“玉爷请放宽心,卑职明知他们的用意在此,既然来了,定会想办法接您回去的。” 七贝子玉铎道:“可是他们要你……” 李玉翎道:“主要还是卑职信不过他们,要不然的话,卑职拿一条命换取玉爷您的安全,那是卑职应该的!” 七贝子玉铎还待再说,柳青琪突然一抬手,两名黑衣壮汉院呼一声,关起了窗户,急得七贝子玉铎在里头大叫李玉翎。 李玉翎道:“玉爷别急,请耐心坐下来等卑职就是。” 这句话并没有起多大效用,七贝子玉铎还在里头一直叫,柳青琪望着李玉翎笑了笑说道:“这位贝子爷的头衔比你李领班大得多,可是那颗胆子比起你李领班来可就差多了。” 李玉翎淡然说道:“那也难怪,贝子爷出身富贵,那儿见过这个,受过这个,自是难跟咱们过惯了刀口流血生涯的江湖人相比!” 话锋一转,接道:“三当家的,七贝子爷我见过了……” 柳青摄含笑招手道:“李领班,有话你应到大殿去谈,有些事我不能做主,还得找二哥,再说我二哥也还在大殿里恭候大驾呢!” 李玉翎住口不言,转身向前行去。 回到了大殿里,赵大海一个人正在左拥右抱作乐,一见二人到,他连站也没站起来,以一手搂着一个望着柳青琪笑道:“对不起啊!三弟,我抢了你的了!” 柳青琪淡然笑道:“这是什么话,自己兄弟,放着也是放着,二哥要是有意思,尽管享乐就是,我理应相让。” 赵大海哈哈大笑,笑声中他转望李玉翎道:“怎么样,李领班,人见着了吧!” 李玉翎微一抱拳道:“多谢二当家的,见着了。” 赵大海道:“人是否好好儿的,我兄弟没骗你吧!” 李玉翎又一抱拳道:“再谢谢二当家的!” 赵大海笑容一敛道:“李领班不必客气,刚才一个弟兄来报,香案已经摆好了,秦天样那四个结拜兄弟跟他那侄儿也等着呢!李领班怎么说,只等你一句话了。” 李玉翎淡然一笑道:“不敢让他几位久候,也不敢让他几位失望,只让李玉翎目送七贝子平安离去,李玉翎立即自缚双手就是。” 赵大海冷冷一笑道:“李领班不愧是位高明人物,你李领班信不过我兄弟,我兄弟可未必就信得过你李领班。” 李玉翎道:“这么说,二当家的又是不肯了。” 赵大海冷然说道:“不错,一句话,那办不到。” 李玉翎道:“那事情可就难办了!” 柳青琪笑笑说道:“以我看事情一点也不难办,既然咱们双方间话不投机谈不拢,那只有就此作罢,秦天样的这笔债,‘大刀会’不要了,这位贝子爷也只有委屈他在‘大刀会’多待一个时期。李领班要是仍不愿意,咱们就是走一步算一步,人在后头那间弹房里,李领班只管放手去救,我兄弟愿意看着李领班大展神威。” 这态度跟口气却够强硬的,可是李玉翎不敢这么做,他倒不是怕别的,而是“大刀会” 伤了七贝子玉铎。 江湖上个个亡命徒,他清楚这班人,“大刀会”既然挑明了跟朝廷作对,他们就更没把那一家“官”当回事儿。 一个七贝子玉铎,在大内是红人,在官家是皇族亲贵,在“大刀会”这般人眼里,那可是轻得连鸡狗都不如。真惹了他们,他们可毫不犹豫地会一刀落下,真要这样李玉翎他就别想再回到那圈子里头去了。 可是话又说回来了,他固然不能让“大刀会”伤了七贝子玉铎,他更不能为一个七贝子玉铎把自己这有用之身葬送在这儿,偏偏“大刀会”的这两个狡猾诡诈,尤以这柳青琪为甚,他怎么办,该怎么办,能怎么办? 正自作难之间,他突然想到了那先后投来的两个纸团,小秃子既然露了面,现了身,先后投给他两个纸团,必然有用意,对他可能也必然有所帮助,何不看看那两个纸团上写的是什么,事到如今似乎也不必再顾虑什么了。 一念及此,他先展开了手里握着的那个纸团儿,这张宽约两指的小纸条,上面写着六个字:“二弟,三弟,放人。”下面画了一根铁拐。 这是什么意思,小秃子怎会投给他这么一张纸条。 他这里刚一怔神,只听赵大海话声问道:“李领班,你手里是……” 李玉翎忙一定神,含笑说道:“锦囊妙计!” 抬手从腰间取出了另一个小纸团,展开一看,又是一张宽约两指的指条,上头写着似真似非的两句话,李玉翎张开一看:“为防调虎离山计,算命先生奔那头,自管放心大胆赴约,即有提报。”没署名,画了颗光头。 李玉翎恍然大悟,一颗心立即定了下来,把这张小纸条一团一揉,立即粉碎,然后他含笑抬眼道:“二位可愿意知道我看的是什么?” 赵大海尚未说话,柳青琪已然含笑说道:“说不说那还在你李领班。”显然他是故示大方。 李玉翎道:“记得刚才二位告诉我,贵会大当家的带着一批贵会的高手去做另一笔生意去了,可是?” 赵大海点头道:“不错,怎么样。” 李玉翎道:“那么现在我告诉二位,贵会那位大当家的这笔生意不但做垮了,而且连老本都贻了进去,二位可信。” 赵大海哈哈大笑道:“三弟,你信不信?” “我信。”柳青琪一点头道:“二哥别忘了,官家有的是好手,倘若把护卫营几百铁骑冲街倾巢调了出来,大哥非糟不可。” 赵大海哈哈大笑道:“说得是,说得是,我怎么忘了,北京城里还养着一窝鹰犬,大哥糟,大哥糟,这可怎么办。” 李玉翎淡然一笑道:“我不敢勉强二位,其实这也勉强不得,二位请看看这个。” 抬手把后一张纸团递了出去。 柳青琪面带笑容伸手把那张纸条接了过去,只一眼,他脸上的笑容立刻云消雾散,没了踪影,转眼望向李玉翎。 “李领班这是那儿来的?” 李玉翎道:“这三当家的就不用管了,只问这纸条上的字迹,是不是贵会大当家的亲笔。” 赵大海一怔愕然说道:“大哥写的……三弟,让我看看。” 伸手向柳青琪要那张纸条儿。 柳青琪抬手把那张纸条递了过去。 赵大海接过一看,脸色倏变,立即松开那两个姑娘,腾身跃了起来,两眼圆睁,望着李玉翎厉声说道:“姓李的,你竟敢跟我兄弟耍这一套。” 李玉翎道:“这一套有什么不好,双方对敌,无所不用其极。贵会如此这般对我,我如此这般对贵会。贵会投我红桃,我以李还贵会,这有什么不可以的。” 赵大海道:“我不信你们那班鹰犬能……” 李玉翎道:“信不信还在二位,只问这纸条儿上的字迹,是不是贵会那位大当家的亲笔,不是自不必说,要是的话我以为这件事就毋庸置疑。” 赵大海还待再说,柳青琪抬手拦住了他,一双锐利目光逼视着李玉翎缓缓说道:“李领班既然高明,有道是:‘棋差一着,全盘受制’,我兄弟甘拜下风,我承认这纸条上的字迹是我大哥的亲笔,可是我要请教,这纸条李领班是那儿弄来的?” 李玉翎道:“纸条上的字迹既是贵会那位大当家的亲笔,三当家的以为我是从那儿弄来这张纸条儿的。” 柳青琪道:“这么说,这张纸条儿李领班是从我大哥手里弄来的?” 李玉翎笑笑没说话。 “放屁!”赵大海道:“姓李的他是神仙不成。” 柳青琪抬手拦住了赵大海,两眼望着李玉翎,一眨不眨。 “这我就不明白了,算算时候你李领班动身到这儿来的时候,我大哥才带着人往‘密云’那方面去,李领班是什么时候见着我大哥的?” 李玉翎笑了笑,仍没说话。 柳青琪接着说道:“再说,李领班既然身上带着这张纸条儿,为什么不早拿出来呢?” 李玉翎道:“三当家的,我现在拿出来也不迟。” 柳青棋道:“李领班慷慨丈夫,别让人说你一声小家子气。” 李玉翎淡然一笑道:“这么说吧!我是能不用它便不用它,要是不用它而能接走七贝子,我岂不白白落下个贵会大当家的。” 柳青琪道:“这不是理由,李领班明知道要想毫无代价地接走那位贝子爷是不可能的。” 李玉翎道:“那么我不再作任何解释。” 柳青琪微微一笑道:“明摆着的事,也用不着李领班解释,我刚才说过,棋差一着,全盘受制,这一局我兄弟是输了,你李领班看该怎么办吧!” 李玉翎道:“我不敢说让二位听我的,我只敢说让二位听听贵会那位大当家的话。” 柳青琪倏然一笑道:“李领班是要我兄弟放人。” 李玉翎道:“二位知道,这话不是我说的。” 柳青琪道:“大哥的手令,我兄弟不敢不遵,奈何我大哥的这纸手令,你李领班拿出来的太迟了。” 李玉翎微微一怔,双眉陡扬,道:“三当家的,这话怎么说。” 柳青琪淡淡说道:“那位七贝子已经不在这座庙里了。” 李玉翎心情一松,冷冷吁了一口气,道:“原来如此,真的了,三当家的。” 柳青琪道:“早在李领班刚才看过他回转到这大殿来之后,我兄弟手下的两个弟兄已经从后门把他带离了这座庙……” 李玉翎道:“带走人的是二位手下的弟兄,那么由二位下个令再把人带回庙里来,应该不是难事。” 柳青琪微微一笑道:“我不妨告诉李领班,我说人现在已经带走了,就是他还在这里,我也不会把他交给你李领班。” 李玉翎道:“这么说三当家的是不听贵会那位……” 柳青琪道:“李领班应该知道这句话,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 李玉翎道:“三当家的能不为贵会那位大当家的安危着想。” 柳青琪笑笑说道:“我所以迟不杀人,就是为我大哥的安危着想。” 李玉翎道:“我明白了,三当家的是想用这位七贝子换贵会那位大当家的。” 柳青琪笑道:“李领班果然是位明白人。” 话声方落,立听神案后传出一声异喝。 这声异喝极其轻微,但赵大海跟柳青琪却不是庸手,自然瞒不过他俩那敏锐听觉,两个人骇然转后,厉声喝道:“什么人!” 就在这当儿,一点白光从殿外射过,直奔李玉翎脑后,其势若电,李玉翎倏然惊觉,猛有所悟,闪电抬手向后一把抓住了,那点白光,那又是个小纸团,他飞快展汗那小纸团一看,脸上立时浮现了笑意,当即一翻脑把那纸条操成一团藏在手里,轻咳一声。 “二位……” 赵大海跟柳青琪没答话,立听赵大海冷笑道:“既然已到这儿来,又何必缩头缩尾,躲躲藏藏。” 神案后当然无声,一点反应也没有。 李玉翎道:“只怕是野鼠编幅一类。” 赵大海闪身扑向了神案后,转眼间他又从神案后闪了出来,向着柳青琪投过一瞥,显然他无所见。 柳青琪眉锋徽皱,目光一紧转过身来道:“李领班确认是野鼠骗幅一类之物了。” 李玉翎道:“那座庙中没有野鼠,蝙幅一类。” 柳青琪淡然一笑道:“就算是野鼠,蝙幅一类之物吧!野鼠,蝙幅一类之物何必放在心上,来,咱们坐,谈咱们的正经事。” 李玉翎道:“谢谢三当家的,既然三当家的要用七贝子换贵会那位大当家的,这件事就已成定局,还有什么好谈的,我不坐了。” 柳青琪道:“莫非李领班要走。” 李玉翎道:“正是。” 柳青填道:“既然李领班要走,我不便坚邀,也好,咱们另约时地换人吧!二哥,走,咱们送李领班出去。” 赵大海没说话。 李玉翎道:“三当家的,不必客气了,好意心领……” 柳青琪道:“李领班来此是客,我迎你入门,理应送你出庙,请吧!” 李玉翎没再多说什么,一抱拳道:“既如此,容我在此先告个辞。” 转身往大殿外行去。 赵大海,柳青琪双双送客送到了大门口,一路毫无异动,到了庙门外柳青琪更扬声传令,任何人不能犯客。 李玉翎抱拳说谢,临走他道:“李玉翎在此有个不情之请。” “好说。”柳青琪道:“李领班有什么话尽管吩咐就是。” 李玉翎道:“不敢,‘大刀会’是个极有份量的组织,二位在江湖上也都是名重一时的人物……” 赵大海冷冷说道:“李领班有什么话请直说了吧!别绕圈子了。” 李玉翎淡然一笑道:“请二位高抬贵手,放了那两位姑娘。” 赵大海浓眉一耸,还没有说话。 柳青琪陡然一声轻喝:“来人!” 一名拔刀壮汉应声走了过来。 柳青琪一科手道:“找两个弟兄送那两位姑娘回去,让她们一个人带一百两银子回去。” 那拔刀汉子应声进了庙。 李玉翎冲着柳青琪一抱拳道:“多谢三当家的。”转背离去。 赵大海跨前一步,似乎要动。 柳青琪抬手拦住了他,望着夜色中李玉翎那条颀长背影,张嘴髯嗡着一丝令人难以意会的笑意低低说道:“二哥,别急,他跟咱们有缘,待会儿还会再见面的。” 赵大海望了一望。 李玉翎离开那座庙十几丈后,立即施展轻功身法折向东,夜色中他像脱弩之箭,一个起落便是十几丈地往东纵掠而去。 李玉翎的轻功造诣高绝,没一刻工夫他已走了一里多路,一片黑黝黝的树林横在眼前。 李玉翎停身收势,只一打量眼前这片树林,随又闪身挨了进去,他视力超人,虽然在墨黑的树林里也能清晰地看见事物,进林不到十丈,他已看见一棵合围的大树下静静地,头倚手坐地靠着个人,这个人是七贝子玉铎。 他上前一指落在七贝子玉锋的左乳上,七贝子玉择一震而醒,他的眼力可远不如李玉翎,睁眼只见眼前站着黑影可看不清是谁,他忙惊声问道:“谁?” 李玉翎道:“玉爷受惊了,卑职在此。” 七贝子玉铎叫了一声:“是你……” 挺身站了起来,就近李玉翎一看,一双眼睁得老大:“真是你,李玉翎,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儿。” 李玉翎道:“玉爷,这儿不是说话处所,这片树林距‘大刀会’那班人盘据的那座庙不过里许,以卑职看咱们还是赶快离开这儿吧!您脱难的经过容卑职路上禀告。” 七贝子玉铎的胆子可不怎么大,闻言忙点点头道:“好,好,那咱们赶快走吧!” 李玉翎一欠身道:“容卑职前头带路。” 他转身就要往林外走,只听林外传来一声冷笑:“三弟,我算是服了你。” 李玉翎一震停步,七贝子玉铎惊声说道:“李玉翎,他,他们赶来了。” 光亮一闪,四面八方却透进了灯光,李玉翎眉锋一皱,七贝子玉铎在他身后惊慌地道: “糟了,糟了,咱们让他们围上了。” 李玉翎道:“您别着急,只有卑职在,绝不会让他们得逞的。” 七贝子玉铎道:“可是他们人多……” 李玉翎道:“您放心,卑职就是拚了这条命,也要平安护送您回京。” 只听林外响起柳青琪话声:“李领班,你应该看得见,这片树林已经被包围了,既然走不了,既然不能避免再见面,就请出来吧!” 李玉翎道:“玉爷请跟随卑职身后。”他迈步就要往外走。 七贝子玉铎忙道:“慢着,怎么能出去,咱们躲在这树林里不出去,敌明我暗,他们是不敢冒然行动,再说万一他们投箭或者用什么暗器,咱们也有个躲处。” 李玉翎道:“玉爷,区区一片树林里不是什么安全处所,以卑职看待在这树林里倒不如站在外头。” 只听赵大海冷然叫道:“姓李的,你要再缩着脑袋不出来,我兄弟可要放火烧树林子去了。” 李玉翎道:“玉爷,您听见了。” 七贝子玉铎白了脸,道:“这还得了,这还得了,他们眼里还有朝廷,还有王法么?这不简直是要造反么?” 李玉翎道:“在他们眼里根本就没有朝廷跟王法,他们本来就是要造反。” 只听林外赵大海喝道:“放火,烧他妈的龟孙。” 李玉翎沉声喝道:“慢点儿,谁敢放火可别怪我出手伤人,我这就出来。” 顿了顿道:“玉爷……” 七贝子玉铎催促地道:“咱们快出去吧!快出去吧!快……” 李玉翎没再说话,迈步当先向树林外行去。 七贝子玉铎如今把李玉翎视为靠山,视为护身符,自是不敢远离,忙紧一步跟了上去。 李玉翎出林便停了步,把七贝子玉铎挡在了身后,抬眼一扫林前依背站着赵大海跟柳青琪,赵大海提着一具既宽又厚,看上去相当重的革囊,柳青琪倒提着一把带鞘的长剑,鲨鱼皮鞘,切嵌玉珠,看上去不同凡响。 在他两个身后,排列着一圈背插大刀的黑衣壮汉,每几个人便是一盏马灯,弯弯曲曲地从两边伸向树林后头。 打量过后,他转回目光说道:“二位当家的,我李某人出来了。” 柳青琪笑道:“我看见了,一个活生生的大人站在眼前,我还能看不见么?李领班,咱们又碰头了,可见咱们是多么地有缘。” 李玉翎看了他一眼道:“三当家的怎么知道……” 柳青棋微微一笑道:“李领班,柳青棋不是糊涂人,你明白这一点也就够了,别的我懒得多说,此时此地不宜多说这些。” 顿了顿,接道:“咱们毕竟又碰头了,现在李领班怎么说?” 李玉翎道:“三当家的要问我怎么说,那很简单,我一定要护送七贝子回京,而贵会却是绝不轻易的放行。” 柳青琪冷冷一笑道:“李领班的确是位明白人,这位皇族亲贵对本会有大用,李领班只说声一个人走,我马上撤人放行。” 李玉翎道:“我刚才说的话三当家的该听见了,我一定要平安护送七贝子回京。” 柳青琪笑问道:“这是大功一桩,是不是?” 李玉翎道:“李某人不求功,职责所在。” 柳青琪笑容一敛,寒着脸冷笑说道:“好一个职责所在不求功,姓李的。你卖身投靠,卖力卖命,忘了祖宗是谁了。” 李玉翎淡然一笑道:“当着七贝子敢说这种话,柳三当家的,你的胆子不小。” 赵大海冷然说道:“这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兄弟连你们的主子都敢骂。” 李玉翎道:“骂不得,赵二当家的,那是大罪一条,按律家灭九族。” 赵大海哈哈一笑道:“姓李的,用不着你替赵二爷操心,你赵二爷只这么一个人,生死命一条,谁有本领谁拿去。” 一挥手,喝道:“弟兄们,上!” 眼前那一排黑衣壮汉,除了那提马灯的之外,全都迈步逼了过来,一个个步履沉重异常,行家一看就知道他们已凝足了劲儿,只一动便是雷霆万钧,猛不可当之势。 七贝子玉铎白了脸,吓得往后便退。 李玉翎道:“玉爷,退不得,树林现在是进不去了,后面的已经进了树林,请紧随卑职身后,卑职也好护卫……” 七贝子玉择扭头一看,李玉翎没说错,树林里灯光闪动,步伐声沙沙,原在树林后头的那些“大刀会”的人,果然都已进了树林,从树林里逼了过来,他吓得一哆嗦,忙靠近了李玉翎。 李玉翎缓缓抬手,不慌不忙地从腰里掣出了一柄软剑,他这柄软到跟一般常见的软剑不同,宽窄只有一指多一点,但长度却比一般常见的软剑长出半尺。 剑身白里泛青,光芒森寒,身前几尺处就觉得寒意通人,他顺手一抖,软剑笔直,森寒光芒暴长尺余。 这一手震得那数不清的众黑衣壮汉进势顿了一顿,但只是一顿,一顿之后马上就又迈步逼了过来。 李玉翎道:“玉爷身上可有防身兵刃?” 七贝子玉铎说话却发了抖,道:“原有一把匕首,让他们搜走了。” 李玉翎道:“那您只好紧随卑职身后,刀剑无眼,眼前这般人都不是庸手,半步远离不得。” 七贝子玉铎道:“我知道,能冲出去最好赶快冲出去。” 李玉翎道:“这个卑职晓得。” 说话间眼前众黑衣壮汉已然逼近,只听柳青琪道:“李领班,纵然是吃亏,最有势的人也得交几个江湖朋友,你现在点个头说一声一个人走还来得及。” 李玉翎:“柳三当家的,这就是我的答复。” 软剑一抖,带起了一片森寒光芒,直向眼前几个黑衣壮汉当胸扫去。 那几个黑衣壮汉大喝一声,像是一条线串的一样,一起举刀封架,他们想用那既宽又厚更沉重的大刀,震飞李玉翎掌中这极软兵刃。 李玉翎不硬碰,一觉腕一抖,软剑二次递出,这一剑远较前一剑为快,快似电光石火,根本令人无从封架。 眼前那几个黑衣壮汉来不及撤刀,只听黑衣壮汉“噗”“噗’连声,胸前如刮了一片片子,都见了肉,那几个黑衣壮汉一惊暴退。 李玉翎疾剑说道:“这只是表示警告,各位若再逼近,刀枪无眼,下一剑很可能就是要害了。” 只听七贝子玉铎一声惊叫:“李玉翎,后头!” 李玉翎双眉一扬,旋身出剑,一阵“当”,“当”连响,惊叫四起,五柄大刀掉在了地,五个黑衣壮汉抱腕踉跄而退。 这两剑阻住了进势,震得那些黑衣壮汉没人敢再逼近,那前进之势立时为之一顿。 李玉翎道:“二位当家的,我也要说一句,现在下令撤人还来得及,我只求早早离此,不愿伤人。” 赵大海怒喝说道:“你可是痴人说梦,没用的东西,都给我闪开。” 众黑衣壮汉立即潮水一般地往后退去。 赵大海一抖手中革囊,寒光暴现,手里已多了一把大刀,他这把大刀,跟眼前这些黑衣壮汉用的又是不同。 宽背、薄刃、刀头微微向上翘着,刀背上还多了七个铜环,刀一动叮当乱响,那刀柄长近一尺,柄端系着一块红绸迎风飘动,“波”“波”有声。 只见他一抡大刀,虎虎生风,就要上前。 柳青琪横剑一拦道:“有事兄弟服其劳,杀鸡何用宰牛刀,二哥,还是让我来吧!” 赵大海冷然一摇头道:“三弟,你给我押阵。”大步逼了过去。 李玉翎知道赵大海这种人难有一身横练功夫,擅长于力斗硬挤,一动起来勇猛不可当,他不敢轻忽大意,一紧软剑,功凝右臂站在那儿等上了。 两下里距离本就没多远,赵大海几大步便已逼到,一横掌中大刀,两眼暴睁望着李玉翎道:“姓李的,你二爷掌中这刀宰鹰着刀,不知几凡,今天晚上你二爷,拿你试试锐锋。” 话落,出刀,飞快,拦腰扫到,身子往后一凹,掌中软剑一问递出,森寒光芒灵蛇般直卷赵大海右手臂。 赵大海居然不躲不闪,冷哼一声左手突出,飞向那剑身卷出。 李玉翎睹状一愕,只当他练有“鹰爪功”,“铁砂掌”一类功夫,但自己掌中这柄软剑行家一看就知道不是凡铁,即使是“鹰爪功”,“铁砂掌”一类功夫也不敢轻揽锐锋,赵大海可说是大行家,怎么会这般糊涂。 就在这微一怔神间,赵大海左手已然搭上剑身,只听“叮”地一声,金铁交鸣之声,李玉翎恍然大悟,赵大海左手不是血肉真手,而是装了“铁手”一类之物。 果然不错,赵大海那只左手黑黝黝的,顺那一搭之势,滑过剑身直向李玉翎执剑右碗袭去。 李玉翎一惊沉腕撤招,但仍嫌稍迟了些,“嘶”地一声袖口让赵大海那只铁手划破了一块,再差分毫就伤及了腕脉。 柳青琪笑了:“还是二哥行。” 赵大海这一手得手在出敌不意,李玉翎这一下吃亏在那一怔神没想到赵大海那只手不是血肉真手。 李玉翎不敢大意了,提气,出剑,抖起剑花朵朵。唰,唰,唰,一连三剑把赵大海逼退了数尺之远。 赵大海刚得手马上又被逼退,不免有点羞怒,怒喝一声大刀抡起一片寒光,钢环叮当,雷霆万钧,威力无匹一连也是三刀。 李玉翎聚精会神,未敢一丝大意,又挥出三剑他躲了赵大海狂风急浪般三刀,第四剑跟着挥出,一气呵成,剑夹起一片光华闪电般点向赵大海右肘。 他这第四剑出手极快,毕直点出,快得让人无法闪躲。 赵大海一口气劈出三刀,就要换气变招,李玉翎第四剑已然点到,眼看他就要伤在李玉翎这第四剑之下,匆忙间只见他那高大身躯陡然横移,同时蛮力一封,“当”地一声,火星四射,恰好封住了李玉翎这一剑,不但封住了李玉翎这一剑,而且把李玉翎的短剑震得向外荡开了半尺,他趁势后撤退了回去。 李玉翎不知是没想到赵大海能躲过他这一剑,还是惊于赵大海能躲开这一剑,当场站在那儿呆呆地,既没进袭也没再发第二剑。 赵大海大概是剑下逃生,惊魂未定,站在丈余外也在那儿发楞。 柳青琪闪身掠了过来,道:“二哥,怎么样,伤着了么?” 赵大海倏然而醒,微一摇头:“没事,他伤不了我的。” 李玉翎两眼忽射奇光,凝望着赵大海震声说道:“赵二当家的,你适才封我那一剑所用的招式是什么招式,看上去大异武学常规,但却恰到好处” 赵大海道:“这你就别管了,我会的还能都告诉你么!” 李玉翎道:“你不必都告诉我,双方敌对问人家的招式也没这个道理,只请二当家的把这一招告诉我就够了。” 赵大海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李玉翎道:“赵二当家的自然没有义务非告诉我不可,我只是觉得这一招奇奥博大,高绝异常,几乎能封住任何方位攻来的一招。” 赵大海道:“你既然知道我那一招这般奇奥博大高绝,就该知道我更不会轻易告诉别人了。” 李玉翎道:“赵二当家的既然不肯说,我无法勉强,那么眼前这敌对之势……” 赵大海道:“一句话,‘大刀会’就是拚到最后一人,这个人也是非留下不可。” 李玉翎双眉一扬,道:“我本来是只求早早离开,不愿伤人的,如今赵二当家的既然这么说,说不得我只好全力一拚了,躲我者生,挡我者死……” 沉喝声中,他刚要抖剑。 暮地里,远处里一片光华直冲夜空,到了夜空里突然化为一蓬激射然后冉冉飘落不见。 赵大海跟柳青琪双双一怔,齐声叫道:“大哥!” 二人互祝一眼,赵大海挥手一声:“走!” 偕同柳青琪,带着那一众黑衣壮汉,往那烟火状物射起处纵探而去,只见灯光点点,渐去渐远,转眼不见。 七贝子玉铎诧声说道:“他们怎么突然走了?” 李玉翎定了定神道:“卑职也不清楚。” 嘴里虽然这么说,心里却忍不住暗暗诧异,看小秀子送来的纸条,分明“大刀会”那位总瓢把子已然失陷被擒,刚才听赵大海、柳青琪一声“大哥”,分明那烟火般物又是“大刀会”那位总瓢把子放的,难道说纸条上那字迹是小秃子弄的鬼。 他这里正自心念转动,远处夜色里突然传来一个犹带童音的话声:“笨鸟儿飞了,咱们还等什么,脚底下抹油,快走吧!” 七贝子玉铎道:“这是谁在说话?” 李玉翎听出那是小秃子的话声,当然他不能说,他道:“大概是过路的江湖人,王爷,这儿不能待,您也请起驾吧!” 七贝子玉铎巴不得插翅离这块地儿,听李玉翎这么说他也没多问,匆忙地点头答应了一声。 ------------ 第二十四章 黑夜难不倒李玉翎,虽然从“古北口”到这儿来的时候他是坐在马车里没看见路,但他能就星斗辨别方向。 李玉翎前行带路,护着这位七贝子玉铎,整整费了一整天工夫才到了“燕云”附近那处驿站。 到了驿站再看,站里面好好的,根本没有一点发生过事的迹象,李玉翎明白了,那纸条是小秃子弄的鬼没错。 七贝子玉铎受了惊吓,靠两条腿走了一整天的路也够累了,到了驿站便被那些拍马屁的官儿拥了进去,把这个救驾有功的李玉翎抛在外头,没人过问,连看也没人看他一眼。 李玉翎站在那儿,心里好不是味儿,他也不是铁打的金刚。铜铸的罗汉,虽然不会比处尊优惯的七贝子窝囊,可也够累的,加上那一身的风尘,他那付模样也够瞧的。 七贝子玉铎一定是沐浴更衣,好好歇歇,在那些官儿们奴欢婢膝的相慰下压压惊。 突然,一个清脆话声起自身后:“回来了!” 李玉翎扭头一看,只见是多伦格格身边那美丫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到了他身后,他忙笑说道:“是的,格格安好!” 大姑娘眨动了一下大眼睛道:“格格在您走后的当天晚上,就起驾回京了,这儿的人多事讨好,派快马上京报了信儿,京里派了人到这儿来接的,格格本来不肯走的,可是经不起这个催,那个劝,格格临上车的时候交待我留下来等您,告诉您一声。” 李玉翎这时有一种怅然若失之感,“哦”地一声道:“格格是该先走的,虽然在驿站里也不见得平安,我的意思原先是请格格先回京的。” 大姑娘道:“您太辛苦了!” 李玉翎道:“谢谢姑娘,也没什么,倒是玉爷……” 大姑娘截口说道:“我没想到您会这么快回来,现在天晚了,您请歇息一夜,咱们明天一早就走,格格临走交待我好好侍候您,您要不要先……换换衣裳?” 大姑娘的意思是问李玉翎要不要先洗个澡,可是一个大姑娘面对一个大男人,这洗澡二字不便出口。 李玉翎忙道:“谢谢姑娘,我怎么敢当……” 大姑娘嫣然一笑道,笑得神秘,道:“有什么不敢当,格格说侍候您就跟侍候她一样!” 李玉翎心头一震,沉默了一下后点头说道:“格格待人好。” 大姑娘道:“格格待人是好,可是待您更好!” 李玉翎一时说不上话来,半晌才道:“我感激格格的德意。” 大姑娘道:“格格可没让您感激,您请跟我来吧!” 转身走了。 李玉翎迈步要跟,突然一个意念掠上心头,他忙道:“姑娘。” 大姑娘停步回身,含笑说道:“李爷,我叫德玉,您叫我阿玉好了,格格都是这么叫我的。” 李玉翎道:“德玉姑娘……” 大姑娘德玉睁着一双明眸,一眨不眨地望着李玉翎。 李玉翎有点不安,迟疑了一下道:“我有件事想请姑娘帮个忙……” 德玉道:“您这么说我怎么敢当,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就是。” 李玉翎道:“姑娘这么说我就更不敢当了,是这样的,我临时有一点小事要办,得迟一两天才到京里去,麻烦姑娘代我向格格禀报一声。” “怎么?”德玉圆睁一双明眸道:“您不跟我一块儿走?” 李玉翎道:“我恐怕得迟一两天才能到京里去。” 竒_書_網 _W_w_w_._q ǐ_S_u_W_α_N_G_._C_ò_M 德玉娇靥上浮现了一丝难色,道:“那……我一个人怎么走啊!格格让我留下来等您,就是要我跟您一块儿走的。” 李玉翎道:“这个我想过了,要不然我不敢让姑娘先走,我看七贝子在这儿待不了多久的,姑娘可以跟七贝子一块儿走。” 德玉哼了一声道:“让我跟他一块儿走,我宁愿一个人走也不愿意跟他一块儿走,我瞧见他就讨厌。” 这就麻烦了,李玉翎皱了眉。 他这里眉锋才皱起,德玉那里又开了口:“冲着您了,冲着您也只有委曲我自己一点儿了,您什么时候到京里去,有个准日子么?” 李玉翎道:“我不会迟过三天动身。” 德玉道:“路上走两天足够了,那么我跟格格说五天,您看怎么样?” 李玉翎道:“麻烦姑娘,我很不安,姑娘本来是等我的,我却不能跟姑娘一块儿走,心里觉得十分抱歉……” “哎呀!”德玉皱了眉,瞧模样儿她恨不得堵耳朵,道:“瞧您,您怎么这样说话呀! 您这不是折我么?我没拿您当外人,您干嘛跟我这么客气呀!” 顿了顿,接道:“别在这儿站了,您赶快换换衣裳歇息吧!” 说完了话,她要转身。 李玉翎忙道:“别麻烦了,姑娘,我这就走。” 德玉圆睁美目道:“您这就走么?上那儿去呀?” 李玉翎道:“我刚才不是跟姑娘说了么,我有点私事。” 德玉道:“您要去办事没人拦您,总得换换衣裳,歇歇再去呀!什么事儿您这么急。” 李玉翎笑笑说道:“谢谢姑娘,姑娘别照顾我了。” “那怎么行!”德玉道:“格格交待要我侍候您的,您累了半天回来,连衣裳也没换,要让格格知道了,我会挨骂的。” 李玉翎道:“格格跟姑娘的好意我心领了,这件事很急,去迟了怕耽误,姑娘请忙吧! 我走了。” 他是怕德玉侍候他,说走就走,转身往外行去。 德玉急了,在后头直叫,李玉翎扭头打了个招呼,脚下却连停也没停,德玉没奈何地跺了脚。 “真是,怎么是这么个人……” 李玉翎出了驿站踏上往“古北口”的大路,他走得很快。 天都黑了,路上没行人,只见夜色一片。 可是刚走没几步,身旁突然传来一声叫唤:“大叔。” 李玉翎闻声一怔,扭头左看,路旁一棵合围大树后闪出一个人来,一颗光头,两道黄鼻涕,冲着他直傻笑。 李玉翎道:“小秀子,是你。” 小秃子挤了挤眼道:“您当是谁,驿站里那位美里又带三分俏的丫头。” 李玉翎道:“小秃子,你真好眼力。” 小秃子抬眼往上看了看,一咧嘴道:“我不是千里眼,全是这棵大树下帮忙。” 李玉翎道:“小秃子,天都黑了,你一个人躲在这儿干什么?” 小秀子道:“等您哪!” 李玉翎道:“等我,有事儿么?” 小秀子道:“讨赏呀!” 李玉翎道:“对了,小秃子,我还没谢谢你。” 小秃子走了过来,笑着说道:“说着玩儿的,我那敢当真向您讨赏,要让我那算命的师父知道,不打烂我这双手才怪,大叔,我是来给您送信儿的。” 李玉翎道:“给我送信儿的,送什么信儿?” 小秃子道:“我师爷爷交待了我师父,我师父让我告诉您。” 李玉翎心里一跳,忙道:“赖大爷。” 小秃子道:“您可以这么叫,我可不能这么叫,我师爷爷!” 李玉翎道:“干脆说你师祖不就成了么,干什么绕这么大圈儿。” “是,大叔。”小秃子一咧嘴道:“我师爷爷说:‘大刀会’里没一个好东西,往后再碰上你尽管放手去做。” 小秃子道:“是我师爷爷说的。” 李玉翎道:“这我知道,我是问他老人家是听谁说……” 小秃子道:“干吗听谁呀!这您就不知道了,前些日子我师爷爷跟我师姑跑了一趟‘大刀会’,我师爷爷的原意嘛,彼此既然全是一条路上的,就应该大伙儿携手起来,谁知道‘大刀会’那个一条腿的一口拒绝了!” 李玉翎道:“有这种事,他们不是……” 小秀子一摇头道:“您不知道,那个一条腿挂的是羊头,卖的却是狗肉,那老小子想当皇上,想一个人席卷天下,我师爷爷说更坏的是他那两个拜把兄弟,一个险,一个狠,这两个您见过了,那个姓赵的够狠,您瞧见他那只手么?就是前些日子跟我师爷爷斗硬,在油锅里废了,我师爷爷吃了多少年饭了,可没上他的当。” 李玉翎忙道:“怎么回事儿,小秃子?” 小秃子把古大先生跟古芸“大刀会”之行,概要地说了一遍,听毕,李玉翎点了点头道:“原来赵大海的那只左手是……此人果然够狠的!” 小秃子道:“那姓柳的更险,您可别瞧他脸上老挂着笑容,那小子一肚子坏水,杀人不见血。” 李玉翎微一点头道:“这我看得出。” 小秃子道:“大叔,您想,要是正正经经的忠义豪雄,会抢人家的闺女么?” 李玉翎道:“说得是,小秃子……” 小秃子道:“我师爷爷说,再碰上您就别客气,要您先除去独腿荣奇的那两个把兄弟,那两个东西是最坏不过的了。” 李玉翎道:“小秃于,谢谢你跑这一趟。” 小秃子道:“您干吗还跟我客气,您这不是折我了,听我师父说,您保不定还是我的师叔呢!我想起这话心里就乐。” 李玉翎道:“现在你不就叫我大叔么?” 小秃子摇头道:“那不一样,您要真是我的师叔的话,那咱们的关系就更深一层了。” 李玉翎道:“我看咱们现在的关系也不浅。” 小秃子还待再说。 李玉翎话锋忽转,道:“小秃子,你师祖如今在……” 小秃子摇头说道:“我不知道,我师爷爷这个人很怪,很少跟小辈在一块儿,没事儿的时候我都找不着他,有事儿的时候不找自来,怎么,您有事儿。” 李玉翎忙道:“没事儿,我随便问问。” 小秃子看了李玉翎一眼,嘴一咧道:“大叔,我看您不是惦记我师爷爷,大半是惦记我那位师姑吧!” 李玉翎脸上一阵奇热,他绝没想到小秃子会冒出这么一句,窘了半天他才说了这么一句:“小秃子,好规矩,跟长辈开玩笑,这是你师父教的么?下回碰上,我得当面问问他。” 小秃子一伸舌头道:“老天爷,好厉害,您明知道我最怕这个,大叔,您饶我这一回,下回再敢您打烂我的秃头。” 李玉翎没说话。 小秃子忙又说道:“大叔,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您好胸襟,好气度!” 李玉翎突然说道:“小秃子,告诉我,那张纸条是不是你搞的鬼。” 小秃子乐了,忙道:“谢谢您,大叔,我那有那么大的本事,那是我那位算命的师父的杰作,您可不知道,我那位算命的师父有一手独步当今,傲夸天下的绝活儿,无论谁的笔迹,他只要看一服,拿起笔就能学,而且学得维妙维肖,就是本人也看不出来。” 李玉翎动容说道:“我还真不知道你师父有这种才智。” 小秃子道:“这就叫人不可貌相。” “好话。”李玉翎道:“这我得告诉你师父去。” 小秃子伸伸舌头,咧嘴笑了笑,没说话。 李玉翎道:“这么说,你师父根本就没跟‘大刀会’的那位瓢把子碰过面。” “那也不是。”小秃子道:“那独脚荣奇当真是带着他那五堂高手趁虚到这儿来了,要不然我躲在马车底下辛苦这一趟岂不多余,可是那一条腿的还没到驿站就被我师父拦上了,好一场龙争虎斗,我师父却挂了彩。” 李玉翎神情一紧,忙道:“伤着那儿了,碍事么?” 小秃子摇头说道:“谢谢您,大叔,不碍事,只不过是一点皮肉伤,在大胯上让那独腿的一根哭丧棒划了一下。” 李玉翎道:“想不到那独腿荣奇有这么好的身手。” 小秃子“哈”地一声道:“您可别小看这个一条腿的,江湖上响当当的,黑白二道提起独腿荣奇来没一个不怕的,要不然他那‘大刀会’会那么安稳,别说那一条腿的,就是那两把兄弟也都有一身不含糊的好功夫,好能耐,我是没领教过,听我师父说他那两个兄弟,一个是胡子出身,一个是南七省绿林中顶尖儿人物,全都是当今的一流好手,尤其那姓柳的小子,不知道有多少白道人物伤在他那口丧门剑下呢!” 李玉翎扬了扬眉道:“小秃子,你可知道他兄弟三个现在何处?” 小秃子眨了眨眼道:“您要干什么?” 李玉翎道:“我要找他三个。” 小秃子道:“是听了我师爷爷的话要下手,还是要替我师父找回来么?” 李玉翎道:“你看该不该。” 小秃子道:“我师爷爷的意思是说下回碰上,可没让您现在找上门去,至于后者,那您更要让我师父知道是我多嘴,好家伙,我吃不完兜着走,一对三,‘大刀会’还有不少高手,万一您再出点差错,大叔,您是要小秃子这条小命。” 李玉翎笑了,道:“小秃子,有这么严重么?” “怎么不。”小秃子道:“我们那几口子一天到晚嘴上挂着您,连做梦都能梦见您,不说别人,单说我那位八叔爷,他就老板着脸这么说,你们都给我听着,那小子不是等闲人物,干的不是等闲事儿,说不定还有咱们这一窝的,谁要让他出点差错,谁就干脆死在外头别回来,您听听这话,说句话您别不高兴,好像我们这几口子专是为您而去,为您而活似的。” 李玉翎着实的很感动,道:“小秃子,他这几位的心意让我感激,不管我是不是他几位的师侄,这份情,我会永远记住,这份交情,也会永远存在的,而且比一个门里的还深厚。” 微一抬头道:“小秃子,你放心,我找那弟兄三个不是为的这两件事,我自己有点私事要找他三个弄个明白。” 小秃子道:“什么私事,大叔,能说给小秃子听听么?” 李玉翎道:“小秃子,这是我的私事。” 小秃子道:“您是让我别问,是么?” 李玉翎笑笑,没说话。 小秃子道:“大叔,信息我送到了,我该回去交差了。” 李玉翎淡然一笑道:“小秀子,你好厉害,我不说,你也不说,是么?” 小秃子脸一红道:“大叔,那我可不敢,您想,我那来那么大胆子呀!” 李玉翎道:“小秃子,难道你信不过我。” 小秃子道:“没有呀!大叔,我也不敢。” 李玉翎道:“小秃子,难道我会害你?” 小秃于道:“瞧您说的,那怎么会。” 李玉翎道:“那就告诉我荣奇弟兄三个现在何处。” 小秃子面有难色,迟疑了一下道:“大叔,您告诉我,您找那独腿的弟兄三个,用不着挑斗。” 李玉翎道:“那很难说,也许不必,不过照目前的敌对情势看,只怕拚斗在所难免。” 小秃子道:“这就是了,我刚说过,您以一对三,‘大刀会’还有别的好手,‘大刀会’分日蓝黄黑青五堂,五个堂主个个了得,这样您已成了以一对八,有道是:‘双掌难敌四手,好汉不敌人多’,万一您出点差错……” 李玉翎道:“小秃子,说不说在你,你要知道,你告诉我他们在何处,我只是找起来容易一些快一点,迟早我总会找到他三个的,在这一带,我只要亮出李玉翎这三个字,我不信他三个会不自己送到我面前来。” 小秃子目光一转道:“听您的口气,是势必要找到他三个不可!” 李玉翎微一点头道:“不错,正是这样。” 小秃子道:“既然这样,告诉您我也愁心,不告诉您我也愁心,大叔,他三个还没回张家集?” 李玉翎道:“张家集?” 小秃子道:“‘大刀会’的总舵,他三个的窝在‘张家集’的‘锡儿山’上。” 李玉翎道:“那么他三个现在在……” 小秃子道:“从这儿往西南走,十里路,那儿有个小林子叫‘李家集’。” 李玉翎道:“谢谢你了,小秃子,天不早了,你回去吧!路上小心。” 小秃子嘴张了几张才道:“那些贼占了个林子,有些事是可以想像得到的,能别管闲事您最好别管闲事。” 李玉翎双眉一场,还没有说话。 小秃子欠身施礼,腾身纵起,快得像一溜烟般,转眼间消失在夜色里……李玉翎照小秃子的说法,往西南走了十里,十里过后,天已经快二更了,夜色里不远处黑压压一片,灯光几点,他心知这准是小秀子所说的“李家集”。 城镇外的人睡得早,这时候这“李家集”已然是寂静一片了。 边走边打量,这“李家集”不算大,也不算小,近百户人家,全是平房,只有近村处有几间茅舍。 夜这么深了,“李家集”的人早就入了梦乡,荣奇三兄弟究竟住在那一家,那一个角落。 他这里心念正自转动,突然身前不远处响起了一阵犬吠,紧接着一处草堆后窜出一条大黑狗拦在路中央,望着他翘着尾巴直吠。 乡村里就怕这个,只一只狗吠,马上就会惊动全村的狗,果然不错,“李家集”每个角落马上响起了狗吠。 一阵一阵的,此起彼落,把原有的宁静吵得一丝儿不剩。 李玉翎不耽心惊动人,他也没把这长尾巴的畜牲放在眼里,迈着步往里走他的。 他往里走,那条黑狗往里退,狗就是这样,你不怕它怕你,走着走着,突然一声咆哮,另一条狗从村口暗阳里窜了出来,直奔李玉翎小腿。 李玉翎一抬腿,那条狗扑了个空,腿往下一落,那条狗飞出了丈余,夹着尾巴带着一阵低吠转眼没了影儿。 蓦地,村口里起了人声。 “朋友好身手,可以停步了。” 随着话声从村口里闪出一个背插大刀的黑衣壮汉来,李玉翎眼力好,一眼就认出这黑衣壮汉正是“古北口”送信儿那个人,当下他道:“阁下别来无恙。” 那黑衣壮汉一怔,愕然问道:“朋友是……” 李玉翎带笑说道:“分别不到两天,阁下就不认识我了么了” 那黑衣壮汉往前探身子,凝目一细看,旋即“哦”,地一声道:“原来是你,姓李的,我们三位当家的正愁找你不着。” 李玉翎道:“我这不是送上门来了么?” 那黑衣壮汉又一怔,道:“你怎么说!” 李玉翎道:“我送上门来了。” 那黑衣壮汉道:“姓李的,你知道我们三位当家的找你。” 李玉翎淡淡说道:“接走了七贝子,他三位要找我那是一定的。” 那黑衣壮汉疑惑地看了看李玉翎道:“姓李的,你真是……” 李玉翎道:“我不正站在阁下眼前了!” 那黑衣壮汉道:“你怎么知道我们三位当家的在这儿。” 李玉翎道:“不知道我会找到李家集来么?” 那黑衣壮汉道:“我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李玉翎淡然一笑道:“我非告诉你不可么?” 那黑衣壮汉往李玉翎身后,村外夜色中望去。 李玉翎道:“不用找,只我一个人。” “好。”那黑衣壮汉一点头道:“你等着。” 他伸两个指头往嘴里一放,就要吹。 李玉翎抬手一拦道:“慢着,别跟我来通报那一套,你们当家的那兄弟住在那一家住宅里,你带我去就是。” 那黑衣壮汉冷笑一声道:“这是‘大刀会’的规矩,别说你‘神武营’一个小小的领班,是你们少主要见我们瓢把子,也非等通报不可。” 他手指头往嘴里一放,又要吹。 李玉翎道:“我不信。” 一停步已到了那黑衣壮汉眼前,出手如风,一把抓住了那黑衣壮汉放在嘴里那只手的腕脉,沉腕往下一扯,然后五指一用力,道:“没有你我也可以找到他三个,你信不信。” 那黑衣壮汉脸色大变,道:“姓李的,你要干什么?” 李玉翎淡然说道:“不干什么,找他三个谈谈,给我带路。” 一抖腕,那黑衣壮汉踉跄冲出好几步去,他刚站稳,李玉翎冷然又是一句:“你敢有一点异动,我就先毁了你。” 那黑衣壮汉一句话没说,转身往里行去。 走了没多久,那黑衣壮汉停在一户住宅之前,回过身来冷冷说道:“就是这一家,你叫门吧!” 李玉翎看得很清楚,这一户住宅瓦房五六间,那气势一看就知道是这小小‘李家集’的大户。 他问了一句:“没错么?” 那黑衣壮汉冷冷说道:“错不了的,我在你眼前,错了你找我就是。” 李玉翎道:“现在你可以为我通报了。” 那黑衣壮汉呆了一呆道:“姓李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玉翎道:“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明白么!” 那黑衣壮汉盯了李玉翎一眼,转过头去迈步就要往那户宅门口走,李玉翎突然说道: “用不着你了,里头已经有人来开门了。” 话声方落,“砰”然一声,那住宅两扇门大开,赵大海当门而立,衣裳都还没穿,他寒着脸,瞪着眼道:“我一听就知道是你。” 李玉翎淡然一笑道:“赵二当家的好敏锐的听觉。” 那黑衣壮汉一欠身道:“禀二当家的……” 赵大海转脸怒喝说道:“没用的东西,再带你就把他带到我房里去了,给我滚一边去。 那黑衣壮汉一句话没说,头一伸退向后去。 李玉翎笑笑说道:“赵二当家的好不威风。” 赵大海转过脸来冷然说道:“姓李的,你少废话,深夜找到‘李家集’来,你的神通不小,有什么事,说吧!” 李玉翎缓缓说道:“听说三位正愁找不着我。” 赵大海浓眉一耸,道:“不错,正愁要踏破铁鞋,不想来得全不费工夫!” 李玉翎道:“那么赵二当家的就不该再问我有什么事,是么?” 赵大海一怔道:“这么说你是自己送上门来的。” 李玉翎道:“事实上并没有人拿刀架在我脖子上。” 赵大海阴森森的一笑,点点头说道:“好吧,我接下了!” 转眼向那黑衣壮汉喝道:“你还站在这儿干什么,还不进去取我兵刃去。” 那黑衣壮汉忙答应一声迈步就往住宅走,赵大海却堵在门口,那黑衣壮汉迟疑了一下又停了步。 赵大海冷哼一声,抬腿迈了出来。 那黑衣壮汉一溜烟般奔了进去。 李玉翎笑笑说道:“二当家的,有道是:‘仇人见面,份外眼红’,你我既然见了面,拚斗那是在所难免,不过在你我还没动手之前,我想请教二当家的一件事,还望二当家的据实相告。” 赵大海一翻眼,冷然说道:“什么事?” 李玉翎道:“二当家的还记得树林前那一场拚斗么?” 赵大海道:“忘不了的。” 李玉翎道:“那最好不过,请问二当家的。二当家的那高绝的一招刀法,是那儿学来的,是那位高人教的。” 赵大海一怔道:“你问这个?” 李玉翎道:“是的,二当家的。” 赵大海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李玉翎道:“自然有我的道理。” 赵大海道:“你有什么道理,我记得那天你也问过我,现在你又问我,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李玉翎迟疑了一下道:“不瞒二当家的说,二当家的所施那招刀法,跟我一个朋友的师门绝艺极为神似,我怀疑二当家的跟我那位朋友是同师习武,艺出一门。” 赵大海哈哈大笑道:“姓李的,你别想套交情吧!你尽管放心,咱们套不上交情,我那招刀法是无师自通。” 李玉翎道:“二当家的,我无意跟谁套什么交情,我只是……” 步履响动,那黑衣壮汉捧着赵大海那口大刀走了出来。 赵大海劈手夺了过来,把革囊一褪一抛,然后把大刀往身前一横,望着李玉翎冷然说道:“姓李的,弄鬼施诈只有那么一次,绝不会再有第二次了,今晚上你要能走出‘李家集’,赵某人从此江湖除名,亮你的兵刃吧!” 李玉翎道:“赵二当家的,你我之间并没山仇海恨。” “谁说的。”赵大海冷笑说道:“你弃祖忘宗,卖身投靠,咱们之间仇比山高,恨比海深,姓李的,废话少说,你亮兵刃吧!” 李玉翎扬了扬眉,从腰间解下了他那柄软剑,道:“赵二当家的,在动手之前我再问一句,二当家的所施那招刀法,是……” 赵大海暗暗一笑道:“你只能把剑抵在我的喉咙上,还怕我不说么!” 掌中大刀抡起一个大刀花,由上而下。当头劈了下来,刀还没到,那森寒劲道的刀风已然通人。 李玉翎跟赵大海动过手,知道这位“大刀会”的二当家在他这口刀上确有不凡的造诣。 李玉翎他未敢轻忽大意,凝神、提气、滑步、侧身、出剑,一气呵成,软剑灵蛇般指向赵大海右肩。 赵大海冷哼一声刀锋走偏,带着一片劲风反削李玉翎持剑右臂,应变之快令人咋舌。 别看他这刀上去极其笨重,可是在赵大海手里却施得上下翻飞,刀光闪闪,轻若无物。 高手过招,如捷如电,转眼又是十招过去。 赵大海突然大喝一声大刀飞舞,但见刀光闪闪,森寒逼人不见人,一团雪亮的刀光直向李玉翎罩去。 乍看之下他这一刀没什么出奇处,但李玉翎却觉得这一刀施得势如惊涛骇浪,排山倒海,那刀风明阴令人有窒息之感,确有摄魂夺魄之力。 李玉翎猛提一口真气,右臂功凝十成,软剑毒蛇出洞,闪电一般往那迎面而来的刀光中点去。 赵大海刀法特异,造诣不浅,但他内功修为究竟比一身集几十年修为的李玉翎差了一大截。 只听“当”地一声,那圈刀光顿时不见,赵大海一柄大刀被震斜斜飞起,人也踉跄退了几步。 李玉翎得理不让人,如影附形,跨步欺到,软剑一抖,三朵剑花飞向赵大海胸前三处重穴。 赵大海陡然一惊,他体大人不灵,猛提一口真气,一式“雪里翻身”飞快向后翻了出去。 李玉翎沉腕变招,“翻云覆雨”,软剑飞递,“唉”地一声血光崩现,赵大海左大腿添了一道口子,血丝立即顺腿流下,他立足不稳,高大身躯一晃,往后便倒,只见他大刀往后一插,刀尖柱地硬把那高大身躯撑住。 撑住了身躯是撑住了身躯,然而李玉翎一柄软剑闪电递到,那锋利剑尖正抵在赵大海那咽喉上。 那黑衣壮汉大惊失色,闪身就要动。 李玉翎冷然说道:“你不要他的命了。” 那黑衣壮汉被这句话震住,硬没敢动。 赵大海肩头一晃,提起了大刀,但那柄大刀离地还不到半尺却又落了下去,他眼一闭,半句话没说。 李玉翎淡然一笑道:“二当家的,我遵嘱把剑抵在了二当家的咽喉上,请告诉我那招刀法的出处。” 赵大海听若无闻,闭着眼没说话。 李玉翎冷笑一声道:“赵二当家的不愧是条硬汉子,我要看看赵二当家的究竟硬到什么程度。” 软剑一翻,往赵大海左耳削去。 摹地一声霹雳大喝划破夜空。 “阁下,手下留情。” 忽地一道黑光从那住宅敞开的两扇门中射出,势若闪电,带着一股劲风袭向李玉翎石肋。 这道黑光攻人所必救,来势既快又猛,李玉翎若不回剑封架,右肋非伤在这道黑光下不可。 没奈何,李玉翎回剑一格“当”地一声,火星四射,李玉翎只觉虎口一震软剑立时向上荡起。 赵大海趁人之危,抬手出刀,大刀由下而上捺向李玉翎“下阴”。 这一招十分狠毒,出人不意,攻人无备,趁人之危,李玉翎被这一刀捺中,非被劈成两半不可。 而匆忙间李玉翎确实来不及躲闪,重回剑格封架,那是绝对来不及的,没奈何之时,他暗暗一横心,一咬牙就要走险出腿去踢。 一条人影从那民室敞开的两扇门中射出,一把抓住李玉翎格飞的那道黑光,沉腕一横,“当”地一声,火星四射,赵大海哼了一声,刀尖顿时落空。 李玉翎根据这一霎良机,抽身飘退,一下纵出了近丈,躲是躲开了,却出了一身冷汗。 定神凝目再看,赵大海身边多了个人,耳目铜髯,魁伟高大-一条独腿,右手一根铁拐正压在赵入海的大刀上。 李玉翎忙道:“莫非荣大当家的当面。” 荣奇一点头道:“不错,正是莱奇” 李玉翎重剑一抱拳道:“多谢大当家的。” 荣奇道:“阁下不必客气,我也该谢谢阁下手下留情。” 李玉翎道:“大当家的这话让我汗颜。” 荣奇道:“阁下就是那位‘神武营’的李领班么?” 李玉翎道:“李玉翎特来探望大当家的。”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好说。”荣奇深深一眼,道:“难道秦天祥命丧‘承德’,连脑袋都丢了,今夜你我初会,荣奇顿感荣幸。” 李玉翎没说话,荣奇已接着说道:“听说李领班凭腔中一颗铁胆,掌中一柄软剑,单枪会荣某人两位兄弟于古庙之中,接走了那位皇族亲贵,荣某人未能赶上这场盛会,也见识此班的绝世身手,也深觉遗憾。” 李玉翎道:“大当家的的当知道,李玉翎是取了巧。” 赵大海冷哼一声道:“你怎么不说你卑鄙施诈。” 荣奇道:“二弟还能走么?” 赵大海道:“一点皮肉伤算得了什么,别说走,就是跑又何妨。” 荣奇道:“那么别等我让他们搀扶你,进去歇息吧!” 赵大海道:“大哥,我刚说过,一点皮肉伤,算不了什么。” 荣奇浓眉一耸,道:“来人,扶二当家的进去。” 那黑衣壮汉恭应了一声过来。 赵大海道:“我自己能走,用不着人扶。” 转身就往住宅走去,他走得还算平稳,但任何人一看就知道是强撑的,这赵大海的确硬得可以。 等赵大海那高大身影陷入住宅敞开的两扇门里不见,莱奇望着李玉翎缓缓开口说道: “赵二弟学艺不精,阁下不必耿耿于怀。” 李玉翎道:“我一时失手,这在拚斗中在所难免,还望大当家的包涵。” “好说。”荣奇话锋忽转道:“阁下一再追问我赵二弟的刀法来处,不知是何缘故。” 李玉翎道:“我刚才对二当家的说过,我有位朋友……” 荣奇截口说道:“阁下这话我听见了,但不知阁下这话是否属实。” 李玉翎道:“我没有必要欺瞒几位。” 荣奇一点头道:“那就好,看阁下也不是那擅长谎言欺人的人物。” 李玉翎只觉脸上一热。 荣奇道:“阁下那几位朋友今在何处?” 李玉翎道:“大当家的问这……” 荣奇道:“既然是阁下的朋友,必然也是位不凡的人物,有道是:‘英雄惜英雄’,荣奇那有不想认识的道理。” 李玉翎道:“他跟我一样,也是个让诸位痛恨的人。” 荣奇“哦”地一声道:“这么说阁下那位朋友,也是个吃官粮,拿官俸的人。” 李玉翎道:“不错。” 荣奇道:“人各有志,相强不得,阁下怎么说痛恨,阁下那位朋友,如今是在‘承德’,还是在那‘北京’城里?” 李玉翎道:“他跟我一样,原供职‘承德’‘神武营’,前不久奉调京里……” 荣奇道:“这么说阁下那位朋友如今是在那‘北京’城里了?’李玉翎道:“正是。” 荣奇道:“京去禁旅八旗,但不知阁下那位朋友奉调那一营。” 李玉翎道:“听说是‘亲军营’。” 荣奇道:“听说。” 李玉翎道:“大当家的该知道,这一类的事列为机密。” “说得是。”荣奇一点头道:“阁下那位朋友的师爷是……” 李玉翎脑中电旋,微一摇头道:“这个我不太清楚,只知道他从关外来。” 荣奇目光一凝,道:“关外。” 李玉翎道:“东北。” 荣责脸色陡然一变,很快时间又恢复平静,淡然一笑道:“那么我可以告诉阁下,阁下弄错了,我那赵二弟出身大西南一带。” 李玉翎道:“大当家的,我听说赵二当家的出身东北,在东北一带是位叱咤纵横一时的人物。” 荣奇两眼一睁道:“阁下是听谁说的。” 李玉翎道:“大当家的不必问我是听谁说,只请大当家的告诉我,我听说的正确不正确。” 荣奇道:“阁下要知道,赵大海是我的兄弟,他是什么出身,该不会有人比我清楚。” 李玉翎淡然一笑道:“说得是,我看大当家的也不是属于谎言欺人的人物。” 不知道荣奇是世故,老练,还是他说的是实情,他神色如常,看不出一点异状。 李玉翎话锋一转,道:“这么说,赵二当家的师爷也在西南了。” 荣奇微一点头道:“不错,确是如此。” 李玉翎道:“大当家的,世上有这么相似的两种武学么?” 荣奇道:“只怕是阁下看走了眼。” 李玉翎道:“我可以告诉大当家的,我心里明白。” 荣奇道:“阁下既然这么说,我就不便再说什么了,只是,阁下,那又如何?” 李玉翎道:“大当家的问得好,我既然有位来自东北的朋友,假如赵二当家的跟我那位朋友是同师学武,艺出同门的话,赵二当家的岂非也是我的朋友。” 荣奇倏然一笑道:“阁下这话说得更好,只是阁下该知道,我兄弟没有吃官粮,拿官俸的朋友,即便是同门又如何,再说一个门里出来的人,也不可能走两条路的。” 李玉翎道:“那可不一定,正如大当家的所说,人各有志。” 荣奇哈哈大笑道:“阁下这话说得好,说得好,不错,人各有忐,相强不得。” 李玉翎道:“一母能生九子,何况一个同门里出来的人。” 荣奇再度哈哈大笑道:“阁下这话深刻我心,简直跟我的想法一样。” 话落忽然一顿,凝目问道:“夜深雾重,阁下可愿进去坐坐。’李玉翎淡然一笑道:“大当家的显然是把我当成了朋友。” 荣奇道:“阁下跟‘大刀会’之间是教是友,现在还难下断,要等阁下进去坐坐,跟荣某人作一席会谈之后才能肯定。” 李玉翎道:“大当家的这话令人难懂,我吃的是官粮,拿的是官俸,尤其是我放倒大当家的一位得力臂膀。” 荣奇道:“这可以暂搁一边,只要阁下点个头,这些都可以撤过不提。” 李玉翎道:“只要我点个头,大当家的明教。” 荣奇道:“我既然暂时把阁下当朋友看待,便不敢失礼。” 李玉翎道:“大当家的不必客气,凡事都要退一步想,作退一步的打算与其万一话不投机谈不拢,让大当家的几位把我赶出来,倒不如就站在这儿别动,大当家的以为然否。” 荣奇浓眉一耸,哈哈大笑道:“阁下是个趣人,想得也真够周到,既如此,我不便强邀。” 顿了顿,脸色一变,接着说道:“‘大刀会’求才若渴,荣某人更爱才如命,凡我辈有志书,有血性的忠义豪雄,‘大刀会’一概欢迎,绝不怕多,荣某人一片诚恳,请阁下留下共图大事,荣某人愿在总舵之上多添一把椅子,他日倘有所成,仰与阁下同学共尝。” 李玉翎绝没想到荣奇会有这种打算,会有这么一句,呆了一呆,旋即抱拳说道:“大当家的看重,让我感动也感激,只是……” 荣奇道:“阁下,我要直说一句,是教是友全在阁下一句,倘若阁下跟‘大刀会’是敌非友,只怕今夜阁下走不出这‘李家集’。” 李玉翎道:“大当家的刚才说得好,人之有志,相强不得。 荣奇道:“我毫不勉强,是敌是友,全在阁下抉择,‘大刀会’虽然爱才,求才,但那也要两厢情愿。” 李玉翎道:“大当家的好意……” 荣奇道:“好意我不敢说,本一片诚恳,丝毫不假,只有阁下的答复如何了,我无意胁迫阁下,但‘大刀会’从今后绝不放过一个是敌非友的人。” 一顿铁拐,四周住宅后立即闪出无数人影,一个个全是背插大刀的黑衣壮汉,柳青琪为首,团团地围个水泄不通。 李玉翎倏然一笑道:“我说怎么迟迟未见三当家的出来,原来三当家的另有任务。” 荣奇道:“事关阁下,阁下幸勿玩笑视之。” 李玉翎淡然一笑道:“我可以告诉大当家的,在找到‘李家集’来的当初我就定了心意,‘大刀会’三个当家的只有一个在,我绝不离开‘李家集’。” 荣奇脸色陡然一变,仰头哈哈大笑,裂帛穿云,震天慑人,他似乎有意炫他那惊人的内功修为。 “好,好,好,阁下快人快语,算得上干脆二字,令我荣某轻佩服佩服,我倒要看看是你阁下躺在这‘李家集’,还是荣某人三兄弟躺在这‘李家集’。” 铁拐一挥,喝道:“大伙儿跟这位李领班亲热亲热。” 叱喝声中,柳青琪跟五个壮汉正闪身拣了过来,离李玉翎一丈一起落了地,十二道锐利目光密集一点,虎视眈眈,跃跃欲动。 李玉翎抬眼一扫那五个汉子道:“想必这就是大当家的五位堂主。” 荣奇冷然说道:“阁下知道得不少,荣某人爱才、惜才,在此再给阁下一个……” 李玉翎截口说道:“李玉翎倘若弃明投暗,放着官儿不干向投身所在叛逆一伙,岂非世上一等愚人,大当家的不必再……” 柳青淇阴阴一笑道:“好话,李玉翎,你到阴间地府当官儿去吧!” 他首先发难,掌中长剑一抖,跨步欺到,长剑斜指李玉翎小腹,上手就是狠招辣着。 李玉翎挥出一剑格开了柳青琪的长剑,道:“六对一,这在江湖上倒是少见。” 柳青琪阴笑道:“对于鹰爪狗腿子,‘大刀会’向来是深痛恶绝,杀之务尽,还讲什么江湖道义,江湖规矩。” 挺碗一剑刺了过来。 他这第二剑一发,那五个汉子也闪身而动,两柄长剑,三把大刀,一起从四下里向李玉翎要害招呼。 李玉翎一见这情势,心知‘大刀会’今夜是非把他留在这‘李家集’不可,眼前七位高手当面,他若不全力一拚,只怕真难出这‘李家集’。 心中念转,一提气,正要发招出剑。 忽听几缕破风之声带着轻微异哨向斗场打到。 这几缕破风之声来势极快极猛,李玉翎刚自惊觉,一阵“当”,“当”连响,柳青琪跟那五个汉子的掌中兵刃全被击中,震得一斜一荡,与此同时,几个黑忽忽之物掉在地上,今夜微有月色,可以看得很清楚,那是六个麦穗。 以麦穗当暗器,这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稀奇事。 六个小小的麦穗竟能震斜六名高手的掌中兵刃,那发暗器之人的心眼,手法,腕力内力吓人,更令人咋舌。 李玉翎这里心神震动,适时荣奇跟柳青琪也都看清楚了散落在地上的“暗器”,也都震惊得不可言状,只听柳青琪厉声喝问道:“那位高人架这段梁子,趟这场浑水。” 只听一声冷笑,夜空中传下一个话声:“大胆叛逆,竟敢纠众行凶,杀害官差,还不给我缚手就擒,听候发落。” 李玉翎听觉敏锐,略一辨别,立即听出这话声是来自附近一处民住宅上,而且听这口气,也居然一派“官腔”,这是谁。 他这里心念转动,暗暗诧异,柳青琪霍然转过脸来望向了他,冷笑说道:“姓李的,你真是个汉子。” 李玉翎心中一动,道:“对你们这种莠民、叛逆,就更没有以江湖道义的必要了,柳三当家的,你说是不是。” 荣奇怒喝一声,独腿跳动,抡拐划向李玉翎。 李玉翎横剑一封,“当”地一声,拐剑拍出,荣奇的铁拐向上荡开李玉翎的虎口一震,热辣辣的,掌中软剑险些把握不住,李玉翎心中不禁暗暗震惊,小秃子没说错,这独腿荣高不愧是一方霸主,他的一身修为较诸赵大海跟柳青琪又不知高出多少,“大刀会”能这么安稳,果然有它的道理。 只听荣奇喝道:“三弟对付屋上那个,这个我来收拾。” 话落他刚要再扑,适时那住宅屋上传下适才那话声:“荣奇,你怎么不往上看看。” 荣奇没有回头,却听柳青琪惊声说道:“大哥,糟了,二哥……” 荣奇一听柳青琪这声二哥,身躯一震,震然转了过去,一看之下,他怔住了,也傻了眼。 赵大海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一看就知道是让人制了穴道。 李玉翎不禁暗暗惊异!这是谁?竟然这般轻易制住赵大海,是了,以他刚才所露那手麦穗震兵刃的惊人功力,制一个赵大海自是轻而易举。 荣奇一顿铁拐,大喝声中腾身而起,直上夜空。 柳青琪大惊失色,他要拦可惜为时已晚。 隐身在住宅那人冷喝道:“荣奇,你是要你这把兄弟的命了。” 荣奇听若无闻,人似行空天马,铁拐挟千钧之威直向那住宅扑了过去。 只听一声冷哼,震得人耳鼓嗡嗡作响:“不知死活的东西,你不要他的命我还要呢!下去。” 挺立不动的赵大海身后突然闪出一人,双掌一翻猛向荣奇劈去,荣奇的一身修为李玉翎刚才试过了,可是如今的荣奇当然抵不住那人双掌排空的一击,闷哼一声一个滚翻摔了下来,果觉他身手不弱,半空里一个“鹞子翻身”四平八稳地落了地上。 荣奇腿站实地,须发贲张,望之吓人,一顿铁拐,就要二次腾扑,柳青琪如飞掠到,一把抓住了他:“大哥,冷静点,使不得。” 荣奇如遭电殛,机伶一颤,威态倏敛,面如死灰,木然不语。 只听屋面上那人冷哼说道:“就凭你这点道行也想造反,简直是痴心妄想,不自量力。” 李玉翎凝目打量现身那人,李玉翎的站立处离那座宅屋正稍微远了些,而且那人的站立处恰好背着偏斜的目光,不容易看清楚。 纵然李玉翎有上好的目光,也只能隐隐约约看出那人是个身穿黑衣,年纪大约五十多岁的瘦老头儿。 他这里站在低处打量那瘦老头儿,适时那站在高处的瘦老头儿一双精光四射的锐利目光也望向了他。 “老弟台就是来自行宫‘神武营’的李领班么?” 李玉翎扬声说道:“不错,我就是李玉翎,尊驾是……” 那瘦老头几道:“老朽从职‘犊策营’,奉格格之命特来迎接。” 李玉翎“哦”地一声道:“原来尊驾是‘犊策营’的,格格平安抵京了。” 那瘦老头儿道:“格格早就抵京了,老朽等前来‘密云’迎接格格,护送格格到了‘北苑’就奉格格之命回了头。” 李玉翎一抱拳道:“有劳尊驾了。” 那瘦老头儿道:“往后还要共事,老弟台不必客气,老弟台如果方便的话,请往我立身这民宅下站一站。” 李玉翎不知道瘦老头儿为什么让他站过去,却明白瘦老头儿必有用意,答应一声迈步走了过去。 一名施剑汉子一横长剑想拦他,李玉翎抖手一剑把那名施剑汉子逼退了几尺。 他到了那民宅下,只听上面瘦老头儿沉声道:“荣奇,你们还不缚手就擒么!” “匹夫住口。”荣奇怒叱说道:“我姓荣的从不懂得这四个字,要我姓荣的缚手就擒,你那是痴人说梦。” 瘦老头儿冷笑一声道:“我看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流泪,孩子们,站出来让他们看看。” 话声方落,四下里几处民宅屋面现出几个黑衣人来,算算共是四个,每个人手里拿着一根黑忽忽的棒状物,不知是何物。 荣奇冷笑一声道:“老匹夫,你就凭这四个人么?” 瘦老头儿冷冷说道:“我带的人不多,可是他们个个能以一当十,你可知道他们手里拿着那是什么?” 荣奇冷笑说道:“无非是什么歹毒的兵刃……” 瘦老头儿冷然说道:“兵刃两字不要,歹毒两字你算是用对了,说出来也好让你见识见识,站稳了,别让我吓瘫你,这是我临出京的时候,向‘火枪营’借来的火器,只要我一声令下,你这‘大刀会’的人转眼就要躺一地,你要自信是铁打金刚,铜烧的罗汉就强硬到底。” 李玉翎听得心神一震,心想:敢情这就是那歹毒霸道,当众披靡,捍卫京畿令人不敢轻越雷池一步的火器。 忍不住向四个黑衣人手上多看了两眼,看来看去仍只见是一根黑色的棒状物,看不出有什么奇特之处。 荣奇没说话,想必他也震慑于火器之威。 只听柳青琪高声说道:“老人家怎么说好。” 那瘦老头儿冷然说道:“老夫的姓名你还不配问,对你这姓柳的老夫是久仰,‘大刀会’三大叛逆之中,论狡猾诡诈数你为最,你少在老夫面前弄鬼,老夫过的桥比你走的路都多。” 柳青琪毫不在意,居然还含笑点头。 “那是,看老人家的年纪跟刚才显露那一手绝世功力,可知老人家定然是位成名多年的武林前辈。” 瘦老头儿冷哼一声道:“你算是说对了。” 柳青琪道:“老人家既然是位成名多年的武林前辈,怎么跟我们这些少不经事的年轻后辈一般见识。” “好话。”瘦老头儿冷笑一声道:“你果然是够狡猾诡诈的,你少在老夫面前,玩心眼儿,老夫不妨告诉你,老夫若如今身在武林,那是连看也懒得看你们一眼,如今老夫身在官家,吃官粮,拿官俸那就另当别论,如今老夫软硬都不吃,你明白么!” 柳青琪脸色变了变,轻笑一声道:“听老人家这话,就可知老人家是位何等英雄的人物。” 只听一声冷笑,正东屋面上那黑衣人开口说道:“姓柳的,你祖上开过帽子铺么?” 这话够粗薄的,然而柳青琪当没在意,道:“柳某人说的是实情实话,并不是给谁戴高帽子,在柳某人的眼里,软硬都不吃的才是真正的英雄人物。” 瘦老头儿冷冷一笑道:“谢了,老夫懒得多说,你也可以少废话了,老夫任职‘亲军营’多年,对你们这些莠民,叛逆是向不容情的,你可以四下里打听打听问一问,凡是被朝廷里列为莠民、叛逆的,那一个不恨老夫,又那一个不怕老夫,今夜你这‘大刀会’的精锐都在这儿,老头儿正好来个一网打尽,孩子们……” 他那余话尚未出口,柳青琪抖起“丧门剑”,一挥,厉声喝道:“弟兄们,冲出去,走!” 有他这一声厉喝,“大刀会”的五个堂主与那些黑衣壮汉立即纵身腾掠,从四下里往“李家集”冲去。 荣奇眼见赵大海受制,似乎不愿舍了这位把兄弟,柳青琪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道: “大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难道你要让“大刀会”的精锐全毁在这儿。” 荣奇须发贲张,一顿铁拐厉声叫道:“荣某人那二弟暂时交给你们了,他要是少一根汗毛,荣某誓必杀尽你们这些‘狗腿子’。” 一抡铁拐独腿,直跃外冲去。 ------------ 第二十五章 只听那瘦老头儿大喝说道:“休要放走了叛逆,孩子们,进!” 这一声“进”是凝足了内功真力而发,震得人心跳耳鸣,四下屋面上那些黑衣人当然听见了,他四个人也人人一阵叱喝呐,然而,听见归听见,呐喊归呐喊,却都站在多处民宅屋面上没动一动。 李玉翎看在眼里,正觉纳闷,只听那瘦老头儿哈哈一笑道:“兔崽子们走远了,孩子们,过来见见李领班吧!” 瘦老头儿伸手挟起赵大海,跃落李玉翎身边,别看他挟着个身材魁伟高大的赵大海,落在地上仍跟四两棉花一样,半尘未染,这瘦老头儿的一身轻功造诣! 四个黑衣人相继纵落李玉翎身前。 李玉翎跨前一步冲着瘦老头儿欠欠身说道:“卑职李玉翎,见过……” 瘦老头儿骨架子颇足,“嗯”了一声援手说边:“老弟少礼。” 最左一名黑衣人“哈哈”地两声道:“你老人家也不怕折了他。” 瘦老头儿一怔瞪眼说道:“我还没说呢!你倒先泄了底,好快的嘴。” 李玉翎一听这话不由呆了一呆,他诧异地转望着最左那名黑衣人,最左那名黑衣人伸手拉下了覆面物,嘴一例道:“大爷,不认得算卦的了么?” 可不是么,狠琐的长像,残眉小眼,大黄板牙朝天鼻,不是那位算卦先生,铁嘴落拓生是谁? 李玉翎猛然就是一怔。 落拓生又一咧嘴开了口道:“行了,大伙儿把脸上的‘尿片子’拿下来透透气儿吧!” 那另三个黑衣人相继取下覆面物,这三个,在李玉翎眼里都很陌生,年纪都在三十以上,落拓生身边那个大光头,圆胖脸儿,长眉细目,脸上似乎永远堆着笑意。 再过去那个长得很壮,黑黑的脸,浓眉大眼,可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瞎了,只见他那只独眼之内精光闪烁,异常慑人。 最右边一个长得好看点儿,白净脸儿,鼻正口方,颇为英武,眉心里有一颗豆大的黑痣。 “李大领班,您发的哪门子楞呀!”落拓生开了口。 李玉翎定了定神道:“原来是诸位……” “你当真是‘亲军营’的爷儿们不成?”落拓生笑道:“京里离这儿不远,可也不能算近,远水救不了近火,从那儿派人往这儿来,那儿赶得及呀!再说谁又知道你单枪匹马独个儿来斗‘大刀会’来了。” 李玉翎有点啼笑皆非,一抱拳道:“多谢诸位伸手。” “别谢了。”落拓生道:“您在我们这一伙儿人里可是大红人儿一个,我几个能伸手帮帮您,那是我几个的造化。” 瘦老头儿突然轻轻地咳了一声。 落拓生一咧嘴道:“瞧,我三师叔等得不耐烦了,上前见个礼吧!” 敢情是“八异”中的三先生,怪不得他一身功力这么高绝深厚。 李玉翎“哦”地一声道:“原来是‘神州八异’中的第三位前辈。” 躬身施了一礼。 瘦老头儿一双老眼精光闪耀,上下直打量李玉翎。 “你这一礼我受得,小伙子,他们都说你是我们赵二的徒弟,我特来看看你。” 李玉翎道:“不敢当,晚辈学艺五年,不知道家师的名讳,所以无法肯定家师究竟是不是‘八异’中人。” 瘦老头儿深深看了李玉翎一眼道:“以我看去有点像,只有你才配列入我们老二门下了,也只有我们老二才配收你这种徒弟。” 李玉翎道:“谢谢前辈夸奖,不管我是不是八异中二先生的传人,我都把诸位当成我的师门长辈。” 瘦老头儿一点点头道:“我说是这一趟,小伙子这话听得我心里舒服,别说是这一趟,就是再跑个几趟我也心甘情愿。” “好嘛!”落拓生笑道:“我三师叔的一颗心又让你弄去了,阁下,你可得留心我们这几个晚一辈的捻酸吃醋啊!” 李玉翎道:“诸位前辈抬举我,诸位连对我施援手,让我感激,尤其阁下更为我拦截荣奇而受了伤,更让我不安……” 落拓生笑道:“我比三叔还要舒服,混身三万六千个毛孔大张,连骨节儿都酥了,谢谢阁下,皮肉破了点儿,在刀口甜血的江湖生涯里,算得了什么?” 李玉翎道:“大先生安好。” “谢谢。”落拓生神色一肃,道:“他老人家安好。” 话落,一咧嘴,又道:“我那位妹子更好。” 李玉翎脸一红,直觉脸上好烫好烫。 瘦老头儿轻咳一声道:“小伙子,我姓董,两个字无忌。” 李玉翎忙道:“懂三先生。” 董无忌道:“你倒不如叫我一声前辈。” 李玉翎道:“是,三前辈。” 童无忌一指那圆胖脸汉子道:“这是我的徒弟,姓黄,叫百川,比你大几岁。” 李玉翎一抱拳道:“黄大哥。” 黄百川忙抱拳答了一礼道:“不敢当。” 落拓生道:“他有个浑号叫‘胖子’,你不如叫他一声胖哥。” 董无忌接着为李玉翎介绍另两个,那黑眼浓眉独眼大汉叫龙飞,是“八异”老四的传人,那白净脸年轻汉子叫岳填,是“八异”老五的徒弟。 李玉翎-一见过之后道:“三前辈见过那位多伦格格么?” 董无忌摇头道:“没有。” 李玉翎道:“那么前辈说那格格早安抵京……” 董无忌道:“我是听小秃子那小鼻涕鬼儿叫的。” 李玉翎四下看了看道:“小秃子没来呀!” 只听不远处夜色中有人接口说道:“小秃子在这儿呢!我师父交待过,不许我往大人跟前凑。” “好嘛!”落拓生笑道:“敢情给我抖出来,还真不耐跟你说话,你大叔是自己人,不要紧给我滚过来吧!” “滚?”远处夜色中小秃子道:“你没教过我。” 落拓生道:“你小子要不怕挨打就再说一句。” 小秃子道:“我这怯木匠,就那么一句(锯),第二句杀了我都不敢再说了。” 矮小人影一闪,小秃子已笑嘻嘻地到了跟前。 李玉翎道:“小秃子,谢谢你。” “您别谢。”小秃子道:“就仗着这点功才敢跟我师父耍了句贫嘴,罪已抵功,您用不着再谢了。” 落拓生眼一瞪道:“鬼脸,给我往后站,鼻涕鬼儿似的,瞧着就讨厌。” 小秃子两眼又一瞪,扬手就往秃头上拍。 小秃于机灵,秃脑袋一缩人已到了董无忌身后:“三叔祖,您可最疼小秃子的?” 董无忌轻笑一声道:“别闹了,谈正经事要紧。” 目光一凝,注着李玉翎道:“小伙子找‘大刀会’这三个,究竞为了什么?” 李玉翎迟疑了一下道:“不敢瞒您,这赵大海几招刀法像是从家师绝学里演化出来的!” 童无忌“哦”地一声道:“你师父除了你之外,还另收的有徒弟么?” 李玉翎道:“我上头还有八位师兄,家师花了四十年心血造就了他们,只希望他们兼师门绝艺能为我汉胄尽点心力,谁知他们八个一离开家师就全没了音讯,全迷失在满虏的名利诱惑之下,家师命我出来找他们,替他老人家清理门户。” 董无忌为之动容,点头说道:“原来如此,四十年心血非同小可,师恩深厚,一离师门便全部忘了,断了志,白白糟塌你师父四十年心血,这种人还留着他干什么?” 一脚把赵大海踢了过来。 落拓生突然说道:“兄弟,这赵大海是个胡子出身,没错么?” 李玉翎道:“他那几招刀法瞒不了我,我会问个清楚的。” 扬掌就要去拍赵大海的穴道。 “慢着。”量无忌伸手一拦道:“小伙子,还用问么?难道你不知道你那八个不肖的师兄姓什么,叫什么?” 李玉翎苦笑说道:“正是,前辈,家师没有交待,也许是家师认为他们已改名换姓。” 董无忌呆了一呆道:“这倒是,他们那里还敢用真名实姓,天底下也没有这么傻的人,小伙子,那就问他吧!” 李玉翎答应一声拍开了赵大海的受制穴道。 赵大海两眼一睁,震地站了起来,这猛一站牵动大腿上的创伤,疼得他闷哼一声,身躯也为之一晃。 李玉翎道:“赵二当家的……” 赵大海两眼一环扫,立即叫道:“这么多个问我姓赵的一个。” 李玉翎道:“你尽可以放心,找你说话的只我一个。” 赵大海道:“刚才我姓赵的穴道可是那一个制的?” 董无忌冷冷说道:“老夫。” 赵大海破着腿转身一看,道:“您老儿是……” 董无忌道:“老夫供职‘亲军营’!” 李玉翎听得一怔,但转念一想,这位董三先生到如今还冒充‘亲军营’的人必然有他的用意。 只听赵大海道:“好啊!连营里的都出来了。” “姓赵的,你给我住嘴!”龙飞冷喝一声,掌中那黑布包着的“火器”抡起,当头抽了下去。 龙飞这一抽非招式,可是相当快,赵大海没能躲过关,肩头上硬生生的挨了一下,闷哼起处,身躯一晃倒了下去,赵大海挨了一下没说话,可是地瞪着龙飞的那一双目光怕人。 龙飞冷然说道:“看什么,不认识了么!留神我挖出你一对眼珠儿来当炮踩,告诉你,我们老爷子专整你们这些人,犯在我们老爷子手里就没好受的,李领班现在要问你话,问你一句你最好实说一句,要不然我会整得你死去活来。” 赵大海咬牙说道:“没想到我姓赵的今儿栽在你们这些鹰爪孙子手里。” 龙飞道:“你他妈的还狠。”抡起那一根又要抽。 落拓生一伸手,道:“死了他李领班就没办法问话了。” 龙飞收手冷哼:“便宜这狗养的。” 这是个浑人,当着长辈嘴里还带这个。 落拓生望向李玉翎道:“李领班,您请吧!” 李玉翎望着赵大海道:“赵二当家的,我还是那句话,你那招刀法的出处。” 赵大海倏然而笑道:“这倒好,又是那一句,敢情你非打破砂锅问到底不可,我不想说,你拿我怎么样!” 龙飞怒喝说道:“我他姐娘摘了你的瓢儿。” 抡起那一根向着赵大海当头抽下。 他这一下好猛,要真让他抽着脑袋非开花不可,赵大海可不敢让他抽着,身子一翻往在躲去。 龙飞可不是庸手,也冷笑说道:“摘了你的飘儿李领班就没法子问话了,我让你吃点苦头。” 掌中那一根走偏,一下碰在赵大海的左胳膊上,赵大海一条左胳膊硬生生地被碰断了,大叫一声昏了过去。 龙飞道:“少跟我装死。” 起手又一下敲在赵大海的脚脖子上,赵大海又大叫了一声醒了起来,他望着龙飞恶狠狠地道:“狗娘养的狗腿子,你就别死在赵二爷手里,有一天你要死在赵二爷手里,你家赵二爷要十倍偿还。” 龙飞道:“你他娘的投机会了,连你那两个把兄弟都把你撇下跑了,你还有什么机会。” 赵大海道:“你们哥们就别放你家赵二爷。” “放你?”龙飞“哈哈”地笑了道:“做你娘的清秋大梦,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们会放你,你等着吧!你不是骂了我一句么?行,我再砸断你一条膀子,再有第二句就小心你的狗腿子。” 说着,扬起那一根当真又要砸下去。 赵大海怕?不,他还真怕,左胳膊已经完了,要是右胳膊再毁在龙飞手下,这辈子他就是废人一个。 赵大海就算能侥幸保住一命也没用了,还想报仇,还想干别的,当即他忙道:“你打吧!打死了我还想问话,屁你都别想闻一个。” 龙飞道:“我手下有分寸,你死不了的。” 掌中那一根连顿都没顿地落了下去。 落拓生突然伸手了,他手里的那一根,“膨”地一声架住了龙飞手里那一根,别看花飞劲大力猛,他手里那一根便被落拓生手里那一根震了上去。 李玉翎入耳那一声“嗡”,为之一怔。 落拓生一咧嘴道:“木棍四根拿来充充壳子,没想到还真管用,会吓得魂飞魄散只恨爹娘少去两条腿。” 李玉翎听了这话又是一怔。 落拓生随即转眼望赵大海道:“不想挨打那么就自己说。” 赵大海道:“说了怎么样,能救我么?” 落拓生道:“那可难说,李领班心里一高兴,说不定他会杀了你。” 赵大海一咬牙,一点头道:“好吧!我认栽了,那几招刀法是我那位把兄教的,我大哥说那几招刀法用来救命,万无一失。” 落拓生道:“一条腿的荣奇他没说错,那几招刀法真管用,连李领班问的话都挡了回去,荣奇的师承!” 赵大海道:“不知道,你何不当面问他去。” 落拓生道:“实话。” 赵大海道:“我说都说了,还留个什么?” 落拓生一点头道:“说得是,好吧!我听你的,让李领班留着问那一条腿的荣奇了吧!” 话落棍落,一棍又闭了赵大海的穴道,然后,他抬眼望着李玉翎道:“兄弟,听见了么?” 李玉翎点了点头道:“没想到他那几招刀法是荣奇教的,早知道我刚才当面问荣奇多好。” 董无忌说道:“用不着问了,以我看那独腿荣奇准是你那八个不肖的同门师兄里的一个。” 李玉翎眉锋微皱,没说话。 “兄弟。”落拓生道:“您愁没机会碰见荣奇么,我教你个法子,准让荣奇自己找上门来。” 李玉翎抬眼望向落拓生,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落拓生道:“兄弟,我这个姓怪一点,姓池,两个字乐无,是偷那白居易的。” 李玉翎道:“池兄明教。” “好说。”落拓生道:“兄弟要这么说就见外了,兄弟你押着这个叛逆党魁往京里去邀功领赏去,以我看这桩功不小,再加上那位美格格替你说上一两句话,包管他们会在那功劳簿上大大记你一笔,你只管带了你的,用不着张扬喧嚷一通,这‘李家集’准有人马上盯住你。” 李玉翎抬眼向四下望去,道:“多谢池兄指点!” 落拓生道:“不用看,兄弟,荣奇跟那柳老三是跑远了,可是干他们这一行的有个习惯,尤其赵大海落在咱们手里,他们一定会留个人躲在暗处看个究竟,你只管走你的,在你到京之前荣奇不自己送上门来,你砸我的卦摊儿。” 李玉翎看了地上赵大海一眼道:“他兄让我扛着他走么?” 落拓生笑道:“那怎么行,瞧他这个头儿,扛着他走不了几里路准能累趴那儿,怎么说也得弄辆马车。” 李玉翎道:“这时候,这地方上那儿雇车去。” 落拓生笑笑说道:“我有,兄弟,这用不着你操心。” 转过脸去道:“小秃子,办你的事儿去。” 小秃子答应一声转身如飞而去,一闪没入了夜色中,没多久,蹄声响动车声起,小秀子赶着一辆车套高蓬马车笑嘻嘻地到了。 李玉翎由衷的佩服,道:“多谢池兄。” 落拓生一摆手道:“兄弟,你怎么老见外,说不定咱们还是一家人呢!” 小秀子跳下马车接口说道:“瞧你说的,现在不就是一家人么!” 落拓生道:“小秃子,你跟师父我当了这么多年徒弟,只有今儿个这句话让我听得很舒服。” 小秃子乐了,咧着嘴直笑。 落拓生转望董无忌,道:“三叔,您还有什么事儿么?” 董无忌道:“我想的都让你说了,我还有什么事儿,让他走吧!” 落拓生一咧嘴,转回来望着李玉翎道:“兄弟,我们不能送你了,你知道我几个手里是黑布包着的木棍,荣奇可以拿它当火器,要是有我几个送你,荣奇他连近都不敢近,别说来找你了。” 李玉翎道:“我知道,大先生处还请代我问候。” 落拓生道:“你放心,这个好,我一定带到,还有我那位妹子,要不要我顺便问一声!” 李玉翎又脸红了。 只听董无忌道:“人家的脸皮可没你那么厚,少逗了,把人弄上车吧!” 落拓生答应了一声,动手的是龙飞,他俯身抓起赵大海碰然一声硬摔在了车里,这位劲大得惊人。 只听落拓生带笑说道:“大个子,轻点儿,摔死了可就没人要了。” 向着李玉翎一抬手道:“请吧!兄弟。” 李玉翎向着董无忌欠身施了一礼,又跟黄百川,龙飞,岳琪三个打了个招呼随即登上了车辕。 李玉翎这里抽鞭控缰,下头落拓生笑问道:“兄弟,赶车行么?” 李玉翎笑道:“山窝子里长大的,怎么不行。” 左手抖缓,右手挥起一鞭抽了下去,马车箭一般地冲破夜色驰出了“李家集”。 刚出“李家集”,李玉翎就想起了一件事。 现在他又落单了,他可得一个人对付荣奇,柳青琪,还有“大刀会”那五位堂主共是七名一流好手。 董无忌率落拓生等几个赶来“李家集”,怕的就是李玉翎双拳难敌四手,好汉不敌人多吃了亏,怎么如今却叫他一个人落单,难到现在就不怕他吃亏了。 但转念一想,董无忌等不会那么糊涂,绝不会! 落拓生头一个就不是糊涂人,他所以让自己一个人赶车上路,必然有他的道理,必然有他的打算。 李玉翎想到这里,心里也就松坦了,定神收心赶着马车顺大路往前驰去。 ------------ 第二十六章 半夜折腾天已过四更,几里过后东方天边已现鱼肚,晨间微有薄雾,但这薄雾要比那黝黑的夜色好。 黝黑的夜色里,像李玉翎这么好的目力,也只能看出个十丈远近,而在这种薄雾里,李玉翎却能看出几十丈去。 走着,走着,他看见几十丈外路中间有一样东西在随风飘动,红红的一块,一时还看不清楚那是什么东西。 又进了十丈,看清楚了,那是一柄大刀硬生生地让人插在路中央,随风飘动的是刀柄上那块红绸。 这时候李玉翎更是佩服落拓生料事如神了,该来的已经近在眼前,刀插在路中央,怎么个过法? 就是打从上绕过去都不行,“大刀会”的大刀既然出现在眼前,附近就绝不会没有人在。 事实上李玉翎没料错,马车刚进大刀插处十丈内,从那大刀插处路边上抬合围大树后闪出一个人。 是个黑衣壮汉,背后没刀,两手也空空,只见他老远地一抱拳高声说道:“李爷请停车。”挺客气的。 李玉翎没理他,赶着马车直驰到大刀插处三丈内他才开始收缰,马车恰好到大刀前停住,没多一尺,也没少一尺。 李玉翎目光一凝,望着车前黑衣壮汉道:“阁下是……” 那黑衣壮汉含笑说道:“李爷何必明知故问。” 李玉翎淡然一笑道:“阁下人刀拦路,这是什么意思。” 那黑衣壮汉一抱拳道:“奉敝会总瓢把子之命,特来请李爷驾到一会。” 李玉翎道:“贵会大当家的要见我。” 那黑衣壮汉道:“正是。” 李玉翎道:“贵会怎么知道我走这条路。” 那黑衣壮汉抬手往车后一指道:“不瞒李爷说,李爷一出‘李家集’敝会就有弟兄盯在车后了。” 李玉翎扭头一看,只见车后十丈外站着个身背大刀的黑衣壮汉,他回过头来微微一笑道:“贵会高明。” 其实高明的是落拓生。 那黑衣壮汉道:“事非得已,还请李爷海涵。” 李玉翎道:“阁下不必客气了,贵会大当家的现在何处。” 那黑衣壮汉道:“就在这边不远处,容我带路。” 一抱拳,拔起地上那柄大刀往腰后一插,转身驰离大路,往来路那一片荒郊旷野中驰去。 李玉翎没迟疑,抖缰挥鞭赶着马车跟了过去。 马车跟在那黑衣壮汉之后驰动,李玉翎抬眼打量眼前这片荒郊旷野,只见这片荒郊旷野颇为空旷。 除了远近几片树林之外就是一望无垠的半人高野草,根本看不见人烟,他心想,大概荣奇等藏身在那片树林里……他这心念转动,果然,前面奔驰中的那黑衣壮汉已然掉转方向,往最近处一片树林奔去。 这片树林立在五十丈外,转眼工夫已然驰到,而那黑衣壮汉并没进入这片树林,却从这片树林边上绕过去往树林后奔去。 李玉翎心中诧异却没开口问,转眼间绕过这片树林,他立即明白了,敢情这片树林后座落着一座残破不堪的土地庙,这片树林恰好把它挡的死死的,站在大路上往这边看,是绝对看不见这座残破土地庙的。 只见这片残破土地庙四周,隔十步一个,站了一圈身背大刀的黑衣壮汉,却不见荣奇,柳青琪跟“大刀会”那五位堂主的人影儿,想必是在土地庙里。 果然不错,马车刚驰到,“土地庙”里首先快步走出了柳青琪。 柳青琪很快地向着马车一瞥,然后冲李玉翎一笑抱拳:“李领班请稍候,我大哥马上出来迎接。” 李玉翎暗暗一怔,心想,这柳青琪怎么这么客气。 心中念转,当即也抱拳答了一礼,道:“不敢。” 说话间,“土地庙”里柱着铁拐走出了独腿荣奇,他身后还跟着“大刀会”的五个堂主。 荣奇出庙门抱起双拳:“李领班,荣某人迎接来迟。” 李玉翎高立车辕答了一礼,道:“岂敢,总瓢把子言重了。” 荣奇道:“这地方不是谈话处所,李领班请庙里坐坐如何。” 李玉翎心中思忖,这座土地庙不大,马车进不去,自己若是进庙里去岂不得把马车跟赵大海留在外头,那就等于把赵大海交在荣奇兄弟手里了。 一念及此,他当即说道:“我要事在身,不敢过于打扰,大当家的有什么教言,在这儿赐告也一样。” 莱奇微微一笑道:“李领班太客气了,既然这样荣某人不便相强,三弟。” 柳青琪答应一声喝道:“拿过来。” 一声答应“土地庙”里步出两名黑衣壮汉,两个人拉着一捆毛毡出庙,把那个毛毡打开了铺在庙门口。 荣奇向着车辕上一抬手道:“李领班请下来坐坐吧!” 李玉看看距离,铺毡处离马车不过丈余远近,万一“大刀会’有什么行动,自己腾起阻拦绝对来得及,当即他一抱拳道:“多谢大当家的。” 双方在那张毛毡对面坐下,荣奇跟柳青琪依肩而坐,那五个堂主站立在荣奇身后。 坐定,莱奇迟疑了一下,抬眼凝目开了口:“李领班,你我都是明白人,看你们两个的年岁,荣某人我叫李领班你一声师弟应该没有错。” 李玉翎心中猛然一跳,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荣奇会开门见山,单刀直入的说这么一句,他心中念转,久久未能答话。 只听荣奇又道:“李领班可是艺归老爷岭那位老人家。” 李玉翎心中又一阵猛跳,他笑了笑:“不错。” 莱奇道:“赵二弟大概已经告诉李领班了他那几招刀法是我教的。” 李玉翎道:“不错。” 荣奇道:“那么我叫你一声师弟就没有错了,当师弟你问赵二弟之当初,我就怀疑咱们是同门,后来你一再追问,我更断定咱们是艺归一门了,老人家安好。” 李玉翎神色一肃道:“老人家安好。” 荣奇道:“师弟是什么时候下山的?” 李玉翎道:“有不少日子了,算算该有半年多了。” 荣奇轻轻一叹道:“我拜别老人家已经二十多年了,这二十多年来,老人家的慈颜,以及‘老爷岭’上的一草一木无不时刻在我眼前,老人家的教诲我一刻也未敢或忘,只是这二十多年来一事无成,深感有负师恩对老人家五年心血栽培,如今见着师弟,对老人家及‘老爷岭’上的一草一木也倍增思念。” 李玉翎不由暗暗诧异,荣奇怎么会说这种话,是真是假,看来他得小心应付。 有此一念,他立即提高了警觉,道:“师兄创立‘大刀会’,打的是反清复明旗号,怎么说一事无成。” “不错。”荣奇微一点头道:“‘大刀会’是我手创的,我也花了不少年心血,而且赔上了一条腿,可是到现在我做了些什么了?有什么成就,‘大刀会’仍是‘大刀会’,我也只不过是‘大刀会’的总瓢把子而已。” 李玉翎道:“匡复大业并不是一天可就的。” 荣奇强笑摇头道:“那是师弟你安慰我,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二十多年来我都做了些什么?究竟有些什么成就。” 李玉翎没说话。 只听荣奇又道:“师弟,我是老人家第四个徒弟,你呢?” 李玉翎道:“我是老人家第九个徒弟,也是老人家的关门弟子。” 荣奇道:“做爹娘的最疼么儿,做师父的也是一样,据我所知,老人家授徒只授十之七八,想必对师弟你,是一身绝学倾囊相授吧!” 李玉翎道:“惭愧得很,我天资有限,也只学了老人家十之八九。” 荣奇道:“师弟客气了,以我看怎么着师弟也比我几个要强。” 李玉翎突然问道:“四师兄可知道大师兄他们七位现在何处么?” 荣奇道:“老人家没有告诉师弟么?” 李玉翎道:“八位师兄自拜别老人家之后就全没了音讯,老人家怎么知道八位师兄的所在。” 荣奇道:“师弟是奉老人家之命,找寻我八个么?” 李玉翎道:“不敢瞒师兄,正是。” 荣奇道:“老人家的意思,是让师弟代他老人家清理门户的吧!” 李玉翎道:“并不尽然,那也得看八位师兄的作为怎么样。” 荣奇道:“不瞒师弟,大师兄、二师兄跟三师兄三位一下‘老爷岭’就迷失在满虏的名利诱惑之下,我下山的时候,老人家也接我大责重任,要我代师行诛,可是二十多年来我一直没能找着三位,甚至于连他三位的一点音讯也没有,到现在为止,我只碰上了九师弟你一人。” 李玉翎道:“老人家可曾把大师兄三位的姓名面貌告诉四师兄。” 荣奇摇头说道:“没有,就是告诉我也没用,他们不会再用真实姓名的,老人家想必也知道这一点。” 李玉翎道:“四师兄这两字姓名是真是假。” 荣奇倏然一笑道:“四师兄我一来不为名利所诱,二来不做愧对师门之事,为什么要改名换姓,师弟你呢?” 李玉翎微微一笑道:“我是老人家最后一个关门弟子,无论作为如何都用不着改名换姓,我并不怕再有人代师行诛。” 荣奇哈哈一笑道:“说得是,说得是,没想到九师弟你是颇为风趣之人。” 李玉翎道:“四师兄,我说的是实情实话。” 荣奇沉默了一下,话锋忽转,问道:“师弟可知道我为什么跟师弟你开诚相见么?” 李玉翎道:“请四师兄明示。” 荣奇道:“九师弟客气了,那一来是为表示我所行无愧,二来为免得咱们师兄之间同室操戈,同时也为便于向九师弟你进言几句逆耳忠言。” 李玉翎道:“四师兄对我有什么指示。” 荣奇道:“好说,师弟言重了,师弟该知道,师弟你是奉命代师行诛,清理不肖,而四师兄我除了奉帅命找寻三位师兄外,对师弟们不肖的也该有权处置。” 李玉翎道:“四师兄说得是。” 荣奇轻咳了一声道:“所以我要劝劝九师弟你……” 李玉翎心里一跳,道:“我明白了,四师兄是指我的身份。” 荣奇微一点头道:“不错。” 李玉翎道:“四师兄是要我……” 荣奇说道:“我要九师弟你跟你四师兄并肩站在一处。” 李玉翎道:“我若是不听四师兄的,不答应,四师兄就要不念同门之谊,代师行诛?” 荣奇浓眉双扬,猛一点头道:“事实如此,四师兄我不愿否认,就是这个意思。” 这倒好,敢情他摇身一变,反宾为主了。 李玉翎心里暗暗冷笑,他没说话,就他所见所闻,不说别的,单这强夺民女一事就知道“大刀会”不是什么正派帮派。 也足见荣奇这是对他的弟兄有纵容之罪,要不然赵大海跟柳青琪绝不敢明目张胆,胡作非为。 由这一点,也足证“大刀会”挂的是羊头,卖的却是狗肉,八异的说法并不是无中生有,血口相喷。 现在荣奇虽然反宾为主这么一招,足证他是受了高明指点,在玩心眼儿,而且显然是有什么意图。 好在李玉翎早就把警觉提得高高地,肠子里盘旋了一阵之后,他道:“四师兄的好意我很感激……” 柳青琪突然站了起来。 荣奇仍坐着没动,缓缓说道:“九师弟,记得在‘李家集’我对你说过,我爱才、惜才,如今咱们之间更多了一层同门之谊……” 李玉翎道:“我记得,四师兄,只是四师兄也应该记得,我是这么答复四师兄的,人各有志。” 荣奇微一挥手,含笑说道:“那是在‘李家集’时你给我答复,如今我并不要你即刻作答,四师兄我愿意给你一个长时间考虑,把我赵二弟留下,你可以就此上京里去,我等你一个月!” 李玉翎道:“多谢四师兄宽容,只是把赵大海留下一事,我不能答应。” 荣奇道:“九师弟,我是你的四师兄,而赵大海是我的把兄弟。” 李玉翎道:“这个我清楚。” 荣奇道:“那么九师弟就该把我赵兄弟留下。” 李玉翎道:“四师兄原谅,我不能从命。” 荣奇道:“九师弟,你四师兄的把兄弟,也是你的兄弟。” 李玉翎微微一笑道:“四师兄,有道是:“君子不挡人财路’。” 荣奇道:“九师弟是说四师兄我挡你的财路。” 李玉翎道:“四师兄要知道,我若带赵大海进京,把他往上一送,可是我的大功一桩。” 荣奇道:“难道九师弟要踩着自己兄长的背脊往上爬。” 李玉翎道:“四师兄,人各有志,我既然选中了这条路,我就顾不得别的了,常言说得好,人不自私天诛地灭,我不得不为自已打算。” 荣奇脸色不变,微一点头道:“那么好吧!九师弟既然这么说,我只有任凭九师弟了。” 李玉翎也站了起来,柳青琪突然含笑伸手一拦,道:“李领班可愿听我说几句话。” 李玉翎道:“三当家的只管说,我洗耳恭听。” 柳青琪淡然一笑道:“言重了,李领班你既然这么绝情,可就不能怪我这位把兄无义了。” 李玉翎道:“三当家的这话……” 柳青琪含笑说道:“记得我这位把兄弟刚才说过,李领班是个明白人,而我这位身为‘大刀会’总瓢把子的把兄也不是糊涂人,李领班你要是不肯留下我赵二哥,‘大刀会’随便派个人把你李领班的底往‘北京城’里一送,到那时候恐怕你李领班不但无功,反而会……” 嘿嘿一笑,接道:“我不说李领班你谅必知道那不堪设想的后果。” 李玉翎道:“三当家的这话我不懂。” 柳青琪笑了笑道:“不管李领班是不是真懂,我愿意为李领班作一番解说,我这么说吧!有人说‘大刀会’挂的是羊头,卖的是狗肉,我却说李领班你挂的是狗头,卖的是羊肉。” 李玉翎道:“我仍不明白三当家的何指。” 柳青琪哈哈一笑道:“李领班,你太客气了,李领班你表面上吃的是官粮,拿的是官俸,当的是让汉族世胄,先朝遗民切齿痛恨的差,暗地里干的事却跟‘大刀会’一样,这,李领班明白了吧!” 李玉翎心神震动,道:“我明白了,只问三当家的把握是……” 柳青滇道:“这个你李领班就不必管了。” 李玉翎道:“三当家的该知道,凡事都要个证据。” 柳青琪抬头说道:“李领班你做的高明,‘大刀会’拿不出证据,但这证据就让官家去找去。” 李玉翎道:“三当家的,真金不怕火。” “那是。”柳青琪点点头道:“怕火的不是真金。” 李玉翎说道:“三当家的,我立得稳,站得稳,并不怕谁来恶意中伤,血口诬害。” 柳青琪道:“我是不是恶意中伤,血口诬害,李领班你自己心里明白,李领班要是不怕的话,那是最好不过。” 李玉翎道:“有一件事恐怕三当家的还不知道。” 柳青填道:“什么事?” 李玉翎道:“我不但不受恐吓、威胁,不吃这一套地把赵大海留下,我反而要把大当家跟你三当家的两位一并带走。” 柳青琪“哦”地一声道:“是么?” 李玉翎道:“是真是假,三当家的可以证诸稍时。” 柳青琪道:“这不是灭了呢?” 李玉翎道:“随三当家的怎么说都可以,不过我要把‘大刀会’的三魁首带到‘北京城’里去,这是一桩天大的功劳是可想而知的,我平步青云,飞黄腾达,也该是意想中的事。” 柳青琪道:“算起来我三个都是你的兄长。” 李玉翎道:“我刚才说过,人不自私,天诛地灭,我既然擒得一个,自然也就舍不得三个。” 柳青琪哼地一笑道:“我常以为自己是够高明的,没想到李领班你比我还高明,这才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话锋顿了一顿,接着又问道:“只是,就凭你李领班一个人么?” 李玉翎道:“应该足够的,不过为防万一我还是把‘李家集’那几位不速之客也带来了。” 柳青棋神情一震,连忙抬眼四下搜索,施即他笑着道:“没想到李领班也会玩这吓人的一套,现买现卖,李领班可真快啊!李领班可知道我大哥为什么挑在这儿跟李领班你会面么?那是这儿地方空旷,视野辽阔。” “不错。”李玉翎道:“任何人都比不过此处的视线。” 柳青琪道:“这就是了,这‘土地庙’周围遍布树林,四面空旷,视野辽阔,任何人想近这座‘土地庙’都瞒不过他们那一双眼,而到现在为止,我还没见有那一个?” 趁柳青琪说话工夫,李玉翎也目光扫射四下里看了一遍,的确,他也没发现一个不属于‘大刀会’的人,他暗暗地皱了眉。 就在这时候,荣奇忽然拉着一双铁拐站了起来,道:“我看九师弟还是把我那位赵二弟留下吧!免伤咱们同门之谊。” 李玉翎道:“四师兄,咱们这同门之谊是非伤不可的,因为我要把四师兄跟柳青琪一齐带走。” 荣奇浓眉一轩道:“既然这样,九师弟你就别怪我这做师兄的翻脸无情了。” 掌中铁拐一顿,柳青琪欺身而至,“丧门剑”出鞘,灵蛇般当胸卷到。 李玉翎未摘锐锋,闪身往马车边上退去,就在这时候两名黑衣壮汉扑向了马车,这也许是‘大刀会’的安排,柳青琪出手缠住李玉翎,让李玉翎无法分身兼顾,然后再以两个黑衣壮汉上车救人。 竒*書*蛧*w*W*W*.*q*Ι*s*ú*W*ǎ*Й*G*.*℃*O*m 可是李玉翎赶了个巧,正好比两个黑衣壮汉早一步地退到马车边上,连腰抖腕,直剑递出,匹练般袭向两名黑衣壮汉。 两个黑衣壮汉那里提防,李玉翎这里闪身出剑,迎个正着,两个黑衣壮汉就像是往剑尖上碰一样,被李玉翎一剑一个点倒了。 柳青琪冷叱一声,“丧门剑”抖起朵朵剑花,连人带剑横了过来。 柳青琪在剑上造诣本不凡,他这一含怒出手更见威力,剑花朵朵满天花雨般向李玉翎当头洒下。 无奈他究竟比不上李玉翎一身集几十年内力真力,李玉翎软剑轻挥,只一震便逼退了柳青琪。 荣奇火了,须发贲张,一顿铁拐领着五个堂主扑到,刹时间一柄丧门剑,一对铁拐,五柄红绸飘扬的大刀围住了马车。 李玉翎倒没把柳青琪那柄“丧门剑”跟五柄大刀放在眼里,让他耽心的只有荣奇那对铁拐。 在“李家集”,李玉翎试过荣奇这对铁拐的威力,荣奇天生神力,一双铁拐在他手里有泰山压顶之势,可以说是李玉翎自出道以来的唯一劲敌。 当然,这并不是说荣奇功力最高,而是在跟李玉翎动过手的人当中,该以荣奇一身功力为最。 单刀独斗,他绝不会在乎荣奇,可是如今除了荣奇,一双铁拐之外,只听荣奇说过还有一柄“丧门剑”跟着大刀。 “九师弟,毕竟咱们是同门,我最后再劝你一句。” 李玉翎暗一咬牙道:“我仍是那句话。” 荣奇脸色一变,怒顿铁拐。 铁拐顿处,攻势发动,荣音一双铁拐跟柳青琪一柄“丧门剑’招呼李玉翎,那五个“大刀会”堂主则照顾了马车。 多了荣奇这双铁拐,威力又自不同,一招攻出使得李玉翎立即无法兼顾身后的马车。 眼看着那五个“大刀会”堂主就要登上马车,就在这个时候,两声闷哼传来,卟通连响! “大刀会”的五个堂主,不知受到了什么袭击,突然躺下一对了。 这一来,荣奇、柳青琪,跟“大刀会”的另三个堂主立即被震住,也就在这时候,李玉翎身后那辆马车底下人影一闪钻出个中年身材的黑衣人,只听他道:“李领班,弟兄都到了,休教叛逆走脱一个。” 李玉翎一听就听出是落拓生池乐天,心里一松道:“那当然,这是我的天大功劳呢!” 人影连闪,“土地庙”竞相继窜出三个黑衣人来! 李玉翎一怔之后立即明白是黄百川,龙飞、岳琪到了,但他一时没法想通这三位怎么会从“土地庙”里出来。 事实上情势也不容他多想,荣奇须发贲张,霹雳般一声大喝。 “姓李的,我姓荣的跟你拚了!” 抡动铁拐,当头砸下。 人影一闪,上空天马般来了龙飞,只听他叫道:“李领班,把这个使剑的三贼头让给我了。” 他照顾了柳青琪,黄百川跟岳琪刚掠向落拓生。 李玉翎终于有机会跟荣奇单打独斗了,闪身避开那威力千钧的当头一击,抖手一剑递了出去。 落拓生、黄百川、岳琪对付“大刀会”的三个堂主,那是轻而易举,转眼工夫三招不到,“大刀会”的三个堂主躺下了一对。 那些黑衣壮汉一个个都是机伶人,树要倒时,自然得赶快散,一个个脚底下抹油落荒逃去。 偌大一个实力雄厚,让江湖侧目的“大刀会”就在这片刻工夫中只剩下荣奇跟柳青琪两个。 柳青琪一柄丧门剑造诣不凡,可惜他碰上的是臂力惊人,手使单脚铜人,“八异”四先生的传人龙飞。 十招刚过,柳青琪掌中丧门剑被龙飞那重有几百斤的独脚铜人磕飞,化成一道青光飞上了半天。 龙飞跨步欺近抡起钢人就要砸下,谁吃得住这一个,就是泰山也有崩手不及。 落拓生及时一声。 “别让李领班的功劳毁在你手里。” 龙飞冷哼一声道:“便宜了他。” 掌中铜人走偏,一下落在柳青淇的左膀上,龙飞这一下有分寸,柳青棋左肩粉碎,别处无伤,也绝要不了命,大叫一声倒了下去。 这一来慌的是荣奇,他没忘了柳青琪那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二十招大喝出手,猛力攻出一拐,逼得李玉翎脚下退一退,他转身腾起。 无奈龙飞就在左近,他冷哼一声道:“今儿个要是走得了你,我姓龙的就铜人击项,目击天灵。” 大步奔至,抡起钢人横扫千军。 荣奇沉哼一声递出铁拐,“当”地一声大响,震得在场几人无不心跳耳鸣,力对力,硬碰硬,岂非小可。 荣奇毕竟力比龙飞雄浑,他不过身躯落地。 龙飞却踉跄暴退,掌中铜人脱手欲飞,荣奇他得理不饶人,右掌铁拐一递直往龙飞当胸点去。 龙飞身在退中无法躲闪,铜人高高扬起,也无法四手招架,眼看就要伤在荣奇这把铁拐之下。 李玉翎人剑合一,如飞而至,直取荣奇左肋。 荣奇果不等闲,独脚立地,左拐横出硬截李玉翎手中软剑。 李玉翎不跟他硬缠,一沉腕,手中软剑闪电划下,正点在荣奇那条独腿上,立即皮开肉绽,血流如注。 莱奇只这么一条腿,吃这么一剑击中如何还站得住,身躯一晃,推金山,倒玉柱,碎然一声倒了下去。 他右掌铁拐仅差毫发便点中龙飞胸口重穴,好险,龙飞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适时,李玉翎掌中软剑已抵在荣奇咽喉上。 荣奇两眼一闭,没动,也没说话。 龙飞定过神来陡然一喝道:“让我砸断他那条独腿。”抡铜人欺上。 落拓生闪身而至,抬手一拦道:“人不是你的,往后站。” 龙飞听落拓生的,乖乖地收住铜人往后退去。 落拓生转望李玉翎道:“行了,李领班,即刻解他们上京吧!” 李玉翎还没说话。 荣奇突然睁开了两眼,道:“九师弟,我荣奇也只是让两个把兄弟说动了心,实际上我的所作所为仍然是对付满虏。” 李玉翎一怔,一时没说上话来。 的确,荣苛没说错,不管他是不是私心太重,自己想登上九王,当当皇帝,他的作为的确仍没离对付满虏。 要照这么看,他罪不该死。 只听荣奇又道:“九师弟,我可以告诉你大师兄跟二师兄的所在,这是不是可以抵我一点过错。” 李玉翎心里一跳道:“你说吧!” 荣奇道:“荣奇并不怕死,可是我罪不该死,我要听九师弟你一句。” 李玉翎道:“我留你一命就是。” 荣奇吁了一口气,道:“多谢九师弟,荣奇永志不忘。” 顿了顿接道:“九师弟,大师兄跟二师兄你都见过。” 李玉翎“哦”他一声忙道:“怎么说,大师兄跟二师兄我都见过。” 荣奇道:“是的。” 李玉翎急道:“他两个是……” 荣奇道:“他两个现在都在热河。” 李玉翎遍寻记忆,他想不出在热河见过的人里,那一个是他的大师兄,那一个又是他的二师兄。 李玉翎道:“想不出来。” 荣奇道:“我这么说九师弟就明白了,大师兄在‘天威牧场’,二师兄现任职承德行宫‘神武营’。” “无威牧场”,“神武营”,那是……” “天威牧场”是他的出身处,“神武营”是他“红”的地方,这两个地方他都待过不少日子,居然当面错过,失之交臂。 李玉翎心里一阵猛跳。 李玉翎道:“但不知在‘天威牧场’的是谁,在‘承德’行宫‘神武营’里的又是谁?” 荣奇道:“在‘无威牧场’的是大师兄吕良沧,在‘承德’行宫‘神武营’里的是二师兄师九洲。” 李玉翎呆了一呆道:“‘天威牧场’跟‘神武营’里,我没听说过这两人。” 荣奇道:“九师弟忘了,他们不会用真名实姓。” 李玉翎道:“那么他们所化用的姓名是……” 荣奇道:“九师弟,吕良沧就是那‘天威牧场’的场主宫天鹤,师九洲就是那‘神武营’里的两大领班黄和。” 李玉翎猛然一怔,道:“这么说,宫天鹤跟黄和就是大师兄跟二师兄。” 荣奇道:“是的,九师弟。” 李玉翎道:“据我所知,宫天鹤出身少林苏海宗,那黄和则原是‘金陵镖局’的总镖头。” 荣奇道:“他们不这么说怎么说,难道说是艺出‘老爷岭’不成?” 李玉翎道:“没有错么?” 荣奇道:“不会错的,九师弟迟早总会找上他们的,只有动手逼一逼,试一试,立即就知道真假,要是我所言不实,九师弟随时找我就是。” 李玉翎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荣奇道:“老人家收徒为求速成,找的都是已然在江湖上成名了的人物,既然都是成了名的人物,谁都还不认识谁了。” 李玉翎没说话,半晌之后他说了声:“谢谢四师兄。” 突然一指点了下去,荣奇两眼一闭,寂然不动。 落拓生一旁抬了头,道:“没想到‘天威牧场’的场主宫天鹤.“神武营’的两营大领班黄和,竟是兄弟你的两个师兄,怪不得他两个一个能位居‘神武营’的两营大领班,一个能掌‘天威牧场’。” 李玉翎道:“我当面错过失之交臂,要是就此折回‘热河’去。只怕会误了上京报到的日期。” 落拓生咧嘴一笑道:“兄弟,要不要算卦的代你想个主意。” 李玉翎忙道:“请池兄指教。” 落拓生微微一笑道:“兄弟你不必折回热河去,且带着这三个上京邀功去,只要你在京里得了势,一纸下去还怕他两个不乖乖地到你跟前来。” 李玉翎呆了一呆,旋即抱拳说道:“多谢他兄指点。” 落拓生道:“兄弟你这是见外,‘大刀会’至此已经完全瓦解了,树倒猢狲散,他们的徒众也完全跑得没了影儿,据我所知在那‘锡儿山’上的‘大刀会’总舵里还有一部份残余在,那就不用兄弟你操心费神了,时候不早了,别误了上京报到,我几个帮忙抬人,兄弟你上车吧!” 李玉翎迟疑了一下道:“池兄,要带我预备带赵大海跟柳青琪两个。” 落拓生道:“这个一条腿的呢?当地废了他?” 李玉翎道:“以他的所作所为,罪不该死,同时我刚才也答应了他将功抵过,留他一命。” 落拓生道:“那么兄弟打算把他怎么办?” 李玉翎道:“池兄已经知道我艺出‘老爷岭’了,是么!” 落拓生一咧嘴道:“不差,我刚才躲在马车底下就已经都听见了,兄弟你瞒得人好苦呢!” 李玉翎道:“事非得已,还要请诸位兄长原谅!” 顿了顿接道:“如果我没有料错的话,几位已经知道我艺出老爷岭,必然会远赴老爷岭去探个究竟,看看家师究竟是不是八异中的那位二先生,是不。” 落拓生笑道:“兄弟料事如神,那是一定要去的,兄弟莫非有意把荣奇寄托给我几个押到老爷岭去?”李玉翎点头说道:“是的,他罪不该死,我不敢擅做主张,只有请家师明判作裁了。” 落拓生点了点头说道:“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兄弟,你的事那是一句话,别说是顺便,就是专程给你跑趟腿也义不容辞。” 李玉翎一抱拳道:“那就偏劳诸位兄长了。” 落拓生道:“兄弟怎么老是这么客气。” 向着龙飞一摆手道:“兄弟,伸个手把姓柳的弄上车去。” 龙飞答应一声,纵身大步走向柳青琪。 李玉翎忙道:“这点小事怎么好麻烦龙兄,我自己来。” 他就要赶过去。 落拓生伸手拦住了他道:“自己弟兄客气什么!瞧他那个头儿,弄个人上车还能累着他,我还有话要跟你说。” 李玉翎道:“他兄请吩咐,我洗耳恭听。” 落拓生看了他一眼道:“怎么了,兄弟,老这么见外。” 李玉翎赧然笑了笑,没说话。 落拓生神色一肃追:“老人家要我转告兄弟。” 李玉翎心里一跳,忙也一肃神色道:“老人家有什么吩咐?” 落拓生道:“别以他老人家跟芸妹为念,好好儿干,这里事要想有所作为,非爬上高技掌握重权不可……” 李玉翎脸上为之一热,他心里明白,赖大爷别以他为念是假,别以芸姑为念是真,也就要他别以念儿女私情误了正经大事,他红着脸道:“谢谢地兄,我知道,也会记住。” 落拓生道:“老人家说,兄弟只管放心干你的,我们这几个,连同七位老人家在内,随时为你的后盾,随时听从兄弟你的差遣调度。” 李玉翎道:“池兄,这我不敢当。” 落拓生正色道:“兄弟,这不是客气的事。” 李玉翎道:“那么请代我谢谢老人家。” 落拓生道:“这才是,我几个要走了,兄弟也请上车吧!兄弟多保重。” 李玉翎谢了一声,跟龙飞、黄百川、岳琪三个告个别之后登上车辕,抖缰把鞭赶车而去。 他赶着车走了,落拓生几个也没停留,带着荣奇随后也走了。 好快,李玉翎赶着马车在第三天日暮时分已然驰抵了“北京城”外。 这时候的“北京城”已然上了灯了,望着那雄厚的地池,望着那满城的灯火,李玉翎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受。 “北京城”他听说过不少次,可是他却是头一遭儿到“北京城”来,可以说是人生地不熟。 不过他是到“亲军营”来报到的,而且身上带的有“神武营”调职的公文,他不愁找不到地方。 守城的是步军统领辖下的步军,另外还有两个穿着长袍的汉子跟守城的步军站在一起,李玉翎何等服力,一看就知道那两个便服汉子是身手不俗的练家子。 马车刚抵城门口,两名穿长袍的汉子低低说了几句,然后双双走了过来,往马车前一拦,一名汉子开了口。 “尊驾可是姓李。” 李玉翎忙道:“不错,二位是……” 那名汉子道:“‘承德’行宫‘神武营’的李领班。” 李玉翎道:“正是李玉翎。” 两名汉子双双跳上车辕,那跟李玉翎说话的汉子伸手要过缰绳跟皮鞭,道:“我两个是奉命来接李领班的,咱们这就进城吧!” 拉缰挥鞭,赶着马车往城里驰去。 李玉翎道:“恕我眼拙。” 那赶车的汉子道:“我在七贝子跟前当差,在‘万树园’里见过您,这位是‘亲军营’的。” 李玉翎“哦”地一声忙转过脸去问道:“贵姓?” 那汉子脸上堆着笑,道:“姓赵。” 李玉翎道:“我初到京里来,人生地不熟,往后不论营里营外还望赵兄多照顾。” 那姓赵汉子道:“好说,对李领班您,我是久仰了,您人还没到大名已然传遍了‘亲军营’。” 那赶车汉子也接上捧了李玉翎几句。 车辕上说着话,马车已经驰抵了“正阳门”。 忽听有人叫道:“李领班。” 一名身穿长袍的汉子从城门边跑过来拦住了马车,李玉轻记得,是多伦格格身边的一名亲随。 只听他道:“小的奉格格之命等在这儿接您.小的在这儿等了好几天了。” “不敢当。”李玉翎道:“让你受累了,请归禀格格,我到‘亲军营’报了到之后马上就去看格格。” 那汉子站在车边在望望,右望望道:“两位是……” 李玉翎道:“这两位一位是玉爷身边的,一位是‘亲军营’的。” 那汉子道:“格格有说,让您先见过格格后再去‘亲军营’报到。” 那赶车汉子道:“这怎么行,眼看就要到‘亲军营’了,报到的手续很快,报到过再去见格格不也一样么!” 那汉子道:“格格是这么交待的,你要是让李领班先去‘亲军营’报到,你去跟格格说一声去。” 那赶车的汉子道:“老兄,报到是公事,误了报到不是闹着玩儿的。” 那汉子道:“我知道,当了这么多年的差.找还能不知道报到是公事,只是格格让李领班先去见她,要有什么事自然是格格把待。” 那赶车汉子还待再说,李玉翎已然开了口:“请归禀格格,我一报到定马上就来,万一格格要有什么责怪,有我担待就是。” 只听赶车汉子冷笑说道:“这不就是了么,你老兄请吧!” 猛然一鞭赶马车驰进了“正阳门”。 李玉翎一见那赶车汉于没客套说话便赶车硬跑了,他心里开始有点不安,可是他也没好说。马车进“正阳门”左拐,在那平坦干净的石板路上一阵疾驰之后,没多久到了一处,李玉翎抬眼一看,只见一个宏伟高大的门头座落在眼前,两扇巨大铁门大开着,守着的是四名服饰鲜明,腰里挂佩刀的亲军。 门口两盏大灯好亮,照耀得门前十丈方圆里纤细景况,里头一根旗杆高可摩天,顶端也挑着一盏灯,在夜空里直摇晃。 这地方车马进进出出大概是常事,大门旁边另有一处敞门供车马进出,那赶车汉子说了一句: “李领班,这就是‘亲军营’。” 赶着马车从那处敞门里弛了进去。 马车驰进一个空旷的大院子,大院子里停放着不少马车,还有几十匹健马,马车停稳后,那姓赵汉子跳下车辕道:“走吧!李领班,我带你报到去。” 李玉翎道:“我车里还有……” 那赶车汉子截口说道:“李领班,您只管放心报到去,车里无论有什么,在这儿绝丢不了的。” 李玉翎道:“车里是我在任上缉获的两个叛逆。” 那赶车汉子忙揭开车蓬一看,回过头来就扬了拇指。 “真有您的,带着功劳报到,这只一报上去怕不马上就是大功一桩,您只管报到去,我在这儿给您看看。” 李玉翎不便再说什么,一声“有劳”跳下车辕跟那姓赵的汉子走了。 ------------ 第二十七章 这个院院子似乎是专用来停放马车的,姓赵的汉子带着李玉翎过了一扇半掩着的门来到另一个院子里。 这个院子更大,像个大广场似的,到处是灯光,却很难得看见几个人,那姓赵的汉子带路,东弯西拐地走了好一阵之后到了一间小矮屋前,这间小矮屋门是开着的,黑黑的两扇,看上去给人一种沉重的感觉。 姓赵的汉子把李玉翎让了进去,点上灯。 这间小矮屋布置得很简单,可是挺干净的,一张小茶几,两把椅子,那盏灯就放在小茶几上。 李玉翎正打量这间屋,姓赵的汉子满脸堆笑开了口。 “李领班先请这儿坐会,我去往上报一声去。” 李玉翎忙道:“有劳了。” 那姓赵的汉干道:“李领班到了‘亲军营’,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何用客气,请坐坐。” 扭头往外行去,刚出小矮屋,他一个转身砰然一声关上了两扇门,紧接着外头“卡”地一声像是上了锁。 李玉翎一怔,一个箭步到了门边,道:“赵兄这是什么意思。” “卡”他又一声,那两扇门上开了一个半尺宽窄的小洞,李玉翎只能看见那姓赵的汉子的一张脸。 只听那姓赵的汉子在外头说道:“对不起,别怨我,我这是奉命行事,你在这儿等候吧!待会儿自有人来告诉你个明白。” “卡!”地一声那扇小门关了,随听一阵步履由近而远。 李玉翎怔在了那儿,定过神来之后,他抬手推那两扇门,很沉重,一动也没动,同时他发现这两扇门是镔铁的。 回身再四顾看看,这间小屋连扇窗户都没有。 这间屋未必出得住他,可是他不能莫名其妙,糊里糊涂地乱动手,他明白,只他一冲出这间屋,那罪名可就大了。 他倒不怕谁判他什么罪,至少他不能在“北京城”再待下去了,同时也更别谈什么爬高位,掌重权了。 他退向后坐了下去.他开始想这是怎么一回事。 怪不得七贝子玉铎身边的人会同“亲军营”的人在城门口接他,怪不得不让他去见多伦格格,敢情是连哄带骗地把他弄进“亲军营”来关了起未。 这是谁的主意,难道是毛病出在七贝子玉铎身上。 不该,自己冒杀身之险救过他,他怎么会以怨报德,恩将仇报。 先把他骗到这儿来关在这间小矮屋里,而不派人埋伏着拿他,大概是知道他有一身不俗的能耐,怕他反抗,怕他拒捕.更怕他跑了。 正思忖间,忽听杂乱步履响动,由远而近,他忙站了起来,转眼间那杂乱步履已到门口,来的似乎远不只一人二“卡!”地一声.那扇小门又开了,姓赵的汉子一张脸堵住了那扇小门。 “李领班,我们领班来看你来了。” 他退向一旁,李玉翎看见门外远远地有张脸,那是个中年人,长眉细目,唇上还留着两撇小胡子。 只听那中年小胡子轻咳一声,哈哈地开了口。 “你就是‘承德’行宫‘神武营’来的李玉翎么?” 李玉翎应道:“是的。” 那中年小胡子道:“你知道你为什么一进‘亲军营’就被扣了起来么?” 李玉翎道:“我不知道,还请领班明示。” 那中年小胡子微微点了点头道:“我自然会给你明白,听清楚了,有人告你在来京报到途中勾结莠民,私通匪类,你明白么!” 李玉翎呆了一呆,讶然说道:“我在来京途中勾结莠民,私通匪类,这是谁……” 那中年小胡子道:“你别管告你的是谁,我只问你有没有这回事?” 李玉翎道:“领班要这么问我的话,我只能说没有。” 那中年小胡子道:“冤枉么?” 李玉翎道:“可以这么说。” 那中年小胡子冷笑一声,道:“你嘴还挺硬的。” 李玉翎道:“领班,我说的是实情实话,无关嘴软嘴硬。” 那中年小胡子沉声说道:“你敢跟我顶嘴。” 李玉翎道:“我不敢,只是我无罪。” 那中年小胡子道:“这儿是京里‘亲军营’,不是‘承德’行宫‘神武营’,你要放明白点儿。” 李玉翎道:“领班,只要我无罪,在那儿该都一样。” 那中年小胡子怒声说道:“你没罪,难道是人家诬告你不成。” 李玉翎道:“诬告我不敢说,只是领班要知道,凡事得有个证据。” “证据?”那中年小胡子冷笑一声道:“有人亲眼看见你跟个什么‘大刀会’的莠民在一起。” 李玉翎一怔,道:“领班提的是大刀会。” 那中年小胡子道:“不错。” 李玉翎倏然一笑道:“那就好办了,七贝子遭‘大刀会’人劫掳,我冒杀身之险把七贝子要了回来,领班只要去问问七贝子。” “问七贝子。”那中年小胡子冷笑道:“那告你的人就是七贝子跟前的亲随,他告你勾结莠民,私通匪类,劫掳七贝子,你知道,说起罪来这是要杀头的。” 李玉翎呆了一呆道:“怎么说,告我的是七贝子的亲随。” 那中年小胡子道:“不错,就是刚才在城门口接你的那个。” 李玉翎又复一怔道:“原来是他。” 那中年小胡子道:“你认识他么?” 李玉翎道:“不认识,他说他在‘承德’行宫‘万树园’里见过我,可是我不记得什么时候见过他。” 那中年小胡子道:“他认识也就够了,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李玉翎道:“七贝子知道这件事么?” 那中年小胡子道:“这个我不清楚,我也不管那么多,我只问你认罪不认罪。” 李玉翎道:“领班,我是赶着一辆马车来的,那辆马车停放在那边院子里,马车里有两个人,是我在路上缉获带到京里来交到上头法办的,这两个人一个是‘大刀会’二当家,一个是‘大刀会’的三当家的,我要是勾结‘大刀会’劫掳七贝子的话,断无把他俩带到京里来的道理。” 那中年小胡子“哦”地一声道:“真的么?” 李玉翎道:“领班派个人到那边院子去看看就知道了。” 只见那中年小胡子股转向一旁,说道:“去一个。” “喳”他一声答应,一人飞步而去。 从这间小矮屋前到那个大院子并不远,只一会儿工夫,去的那个人就飞步奔了回来,李玉翎人在小矮屋里,外头的话声他听得清清楚楚。 “禀领班,马车倒是有一辆,只是没见车里有人。” 那中年小胡子一双细目里暴射两道厉芒喝道:“李玉翎,马车近在咫尺你竟然还敢骗我?” 李玉翎刹时已明白了几分,他暗暗咬了咬牙道:“领班,有位赵兄也知道这件事。” 以听中年小胡子又喝问道:“赵龙标,你看见过那两个人了么?” 陡然那姓赵的汉子恭声应道:“四领班,属下听李领班说车里有两个人,可是属下并没有掀开车蓬往里看看。” 这是不折不扣的实情实话。 中年小胡子道:“李玉翎这就是你的人证。” 李玉翎道:“但不知七贝子那位亲随是不是还在马车上?” 只听一人说道:“在,还在那儿。” 那中年小胡子冷笑一声说道:“既然马车里没有人,你还有什么好说的,我想也不必了。” 只听一阵步履声如飞而至,陡见有一个人附在那中年小胡子耳朵边上低低地说了几句话。 那中年小胡子脸色一变,掉头走去。 随即“卡”地一声,那扇小门又关上了。 李玉翎听得清清楚楚,步履声由近而走远了。 怎么那中年小胡子突然脸上变色,匆匆忙忙地走了。 李玉翎知道那是附在那中年小胡子耳朵边上报信那人报的信使然,至于那个人报的究竟是什么信,他不清楚。 可是有一点李玉翎他清楚,他是钻进了一个预设的圈套里,被扣得死死的,想挣都挣不开。 他没有请求中年小胡子让他出去,让他自己到那院子里看看去,因为他明知那中年小胡子绝不会放他出去。 就算那中年小胡子点头答应,放他出去,让他自己去看看,在开门之前,可以派个人去移走赵大海跟柳青琪,那是很容易的一件事。当然,也有可能那赵大海跟柳青琪早就被人移走了,那院子里放着的只是一辆空马车。 这是谁设的圈套,李玉翎心里明白,一个亲随没那么大胆.这种事也不会出在亲随的头上。 这样七贝子未免太阴、太狠、太卑鄙了。 李玉翎在脑海里正在寻思着,只听又是一阵杂乱步履声由远而近的走了过来,他听得出,这回来的人比刚才还要多。 在这阵步履声之中,他隐隐约约地听见一个熟悉的话声,这熟悉的话声使得他精神为之一振! 没一会儿,步履声已到了门口。 只听那熟悉的话声在外头冷冷说道:“把门打开。” 紧接着是中年小胡子带着迟疑的话声:“禀格格,这人是个重犯。” “我知道。”多伦格伦冰冷地说道:“只要跑了他李玉翎,你拿我多伦格格抵罪就是。” 多伦格格为他,大黑夜里来到了“亲军营”,李玉翎心里一阵感动。 没听到中年小胡子再说话,却听见门上“卡”地一声,两扇门立时打开了。 多伦格格身上披着一件斗篷大氅就站在门外,娇靥上笼罩着一层寒霜。她身后.紧贴着刚才拦车的那汉子。 李玉翎迈步行出矮屋,躬身礼道:“叩见格格。” 多伦格格娇靥上的寒霜没见消散,可是话声立转轻柔:“他们有没有怎么样?” 李玉翎淡然一笑道:“谢谢您,卑职刚到,这位领班对卑职也十分客气。” 多伦格格目光扫向中年小胡子,中年小胡子立即低下了头。 李玉翎这回看清楚了他,高高的个子,穿一件袍子,颇有一股潇洒劲儿,也带着点儿官味。 多伦格格随即收回目光,指着身边一个头戴帽子,服饰齐全的中年官儿道:“这位是‘亲军营’的统带,上前见见。” 李玉翎早就看清楚了他,中等身材,胖胖的,一眼就能看穿他,论那一样他也比那位“神武营”的统带高得多。 听多伦格格这么一说,李玉翎立即上前躬下身去。 “卑职李玉翎,见过统带。” 也许是碍于多伦格格的面子,那位胖统带含笑招了招手,可是笑得有点勉强。 李玉翎见过胖统带之后,多伦格格望着他开口说道:“有人告你勾结莠民,私通匪类,劫掳七贝子,你知道么?” 李玉翎道:“回格格,卑职知道,这位领班已经告诉卑职了。” 多伦格格道:“你知道是谁告你的么?” 李玉翎道:“听这位领班说,是七贝子跟前的一名亲随。” 多伦格格道:“你怎么说,有什么辩解么?” 李玉翎道:“回格格,卑职冤枉呀!” 多伦格格道:“这个我清楚,你独自一个深入龙潭虎穴把七贝子救了出来,可是别人以怨报德,恩将仇报硬要诬告你,陷害你。” 李玉翎道:“谢谢格格。” 多伦格格道:“我这个人生平就看不惯这种事,也最痛恨最不齿,你放心好了,这场官司自有我给你做主,把这件官司打到底,到时候看看是谁倒霉。” 转望那统带道:“哈善。” 那位胖统带哈善一欠身忙道:“格格。” 多伦格格道:“咱们公事公办,我不要你这个人,可是我想把他保出去,我负完全责任,要是跑了李玉翎,你拿我抵罪,可以么?” 胖统带哈善忙道:“您要保他有什么不行的,卑职遵命就是。” 多伦格格道:“那好,就凭这一句话了,在这件官司还没定之前,你可以先停他的职,他就住在我那儿,有什么事要传他李玉翎,你只管派个人到我那里去,我包管他会随传随到。” 胖统带哈善微一欠身道:“禀格格,这件案子可以说已经定了。” 多伦格格道:“谁说的,你不能只听一面之辞,不让被告有个说话的机会,这么多年的‘亲军营’统带,你就是这么当的么?” 胖统带哈善低着头道:“是,是,格格。” 多伦格格道:“这件官司原告是七贝子府的亲随,如今被告方面我代李玉翎做主,这件官司就不能搁在‘亲军营’自己办,你把这件案子呈到‘宗人府’去,李玉翎是我的人,我该可这么办。” 胖统带哈善忙道:“禀格格,李玉翎是个江湖人出身,这件案子不合呈交‘宗人府’。” 多伦格格道:“我不是说了,李玉翎是我的人。” 胖统带哈善道:“禀格格,李玉翎身让带有调职公文,是从‘承德’行官‘神武营’到京里‘亲军营’来报到的。” 多伦格格道:“可是荣富也交待他护送我来京,他算是我的人。” 胖统带哈善道:“您已经平安抵京,而且李玉翎他已经调了‘亲军营’。” 的确,这是实情实话,胖统带哈善他能站得住脚,这件官司是不合呈交“宗人府”,无论怎么说都该由他“亲军营”自行审判,自行处理多伦格格冷笑一声道:“好啊!哈善.怪不得你们死拉活扯地把他弄进了‘亲军营’来.城门口派专人迎接,你‘亲军营’对那一个这么周到过.我问你,你到底受了人多少好处。” 胖统带哈吴道:“格格明鉴,这个卑职不敢,卑职更不敢跟您作对,这件官司卑职是秉公处理。” 多伦格格道:“这么说你是非把这件案子留在‘亲军营’处理不可了。” 胖统带哈善退:“回格格.卑职是秉公处理,再说这件案子要不在‘亲军营’处理.卑职恐怕将无以服众。” 看不出这位胖统带哈善胆子挺大,也挺会说话的。 “那好。”多伦格格娇靥发白,微一点头道:“你秉公处理,我也公事公办,这件案子就依你留在‘亲军营’处理,不过我话说在前头,将来你要有点徇私,我可头一个不依的!” 胖统带哈善混身肥肉抖了一抖,道:“卑职不敢。” 多伦格格冷笑一声道:“敢不敢那是你的事,别以为你有靠山,我就动不了你,你秉公处理,我没法子,你要是有一点徇私,这件事就是闹到宫里去我也要闹到底。” 胖统带哈善那一身肥肉又科动了一下。 “还有。”多伦格格接着说道:“这件案子到现在为止还不能算是定了,你既然是秉公处理,就该给被告一个辩解的机会,不应该只听一面之辞。” 胖统带哈善道:“格格的意思是……” 多伦格格道:“给他些时日,让他替自己洗刷不白。” 胖统带哈善道:“卑职遵命,格格要多少时日。” 多伦格格道:“我要多少时日,别问了,你是‘亲军营’的统带。” 胖统带哈善适:“那么卑职给他十天。” 多伦格格转眼望向李玉翎。 李玉翎向着哈善一欠身道:“谢统带。” 这意思就是告诉多伦格格,十天够了。 多伦格格转过头道:“那么人我带走了!” 胖统带哈善上前一步道:“格格,假如十天期到,李玉翎他仍无词辩解,提不出有力证据证明他无辜。” 李玉翎双眉一扬道:“卑职愿凭统带处置。” 多伦格格凝注着哈善道:“行了么?” 胖统带哈善道:“卑职不得已,格格恕罪。” 多伦格格冷哼一声道:“玉翎,咱们走。” 抽身向外行去。 李玉翎迈步跟了上去。 胖统带哈善焉敢不动,连忙送了出去,临走,他看了那位小胡子领班一眼,小胡子唰地一耳括子打得赵龙标半边脸立时肿起老高。 “妈的,你真会办事。” 赵龙标脚下一个踉跄,忙俯下头去,连吭一声也没敢。 李玉翎带着多伦格格,来到了那大院子里。 的确,他那辆马车空空的,别说赵大海跟柳青琪,就连七贝于玉铎的那名亲随也不见了。 李玉翎一句话没说,随即跟着多伦格格出了“亲军营”。 多伦格格的那辆豪华马车停放在“亲军营”大门外,多伦格格连理都没理胖统带哈善便上了车。 这回地没让李玉翎扶,也许人正在气头上,忘了。 李玉翎跟着多伦格格带来的那名亲随要上车辕,多伦格格在车里叫住了他,让他上车里去。 这怎么行,李玉翎不肯。 多伦格格很坚持,而且说:“我有事要跟你商量。” 没奈何,李玉翎只得进了车里,多伦格格这辆马车可跟李玉翎赶来的那辆马车大不相同。 车里两个软座并着,车里宽窄也只能容两个人并肩,李玉翎往那儿一坐,多伦格格的粉臂紧挟着他的膀子,他好别扭,连让都没有地方让。 多伦格格倒是落落大方,车行中,她那轻柔的头一句便是:“玉翎,你辛苦了。” 李玉翎忙道:“谢谢格格,江湖人个个跑惯了江湖,算不了什么。” 多伦格格道:“都是他们一再地催促,要不然我不会先回京里来的。” 李玉翎道:“卑职听德玉姑娘说了,江湖风险大,格格是应该先回京里来的。” 多伦格格道:“我留下德玉就是要她跟你一起到京里来的,谁知道她跟玉铎一起回来了,可没把我急死,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儿呢!后来听德玉一说,我急是不急,可又挂起心来了,你也真是,还折回去接他们干什么?” 李玉翎道:“格格对卑职那么爱护,卑职不能让格格脸上没光彩,同时卑职也认为该肃清这股莠民。” 多伦格格一张娇靥娇艳欲滴,白了李玉翎一眼,含嗔地道:“地方上的事自有地方官去管,要你这么多事干什么呀!” 李玉翎笑了笑,没说话。 可巧多伦格格也沉默着没说话,一时间这辆既小又窄的马车里,静得令人不安。 李玉翎不敢让这静默再持续下去,他道:“为卑职的事让您亲自这么跑,卑职很是不安。” “别这么说。”多伦格格微一摇头道:“怎么说你跟过我一段路,从‘承德’到京里,你很辛苦,也冒了大风险,你的事我不管谁管,再说我这个人也最看不惯这种事,而且我最痛恨这种事,最不齿这种事。” 李玉翎笑笑说道:“卑职没想到玉爷身边的人会这样对我。” 多伦格格道:“你以为是玉铎身边的人诬告你么?” 李玉翎道:“格格,别的卑职不敢说。” 多伦格格道:“当着我你有什么不敢说的。” 李玉翎道:“毕竞尊卑有别,卑职不敢逾越。” 多伦格格道:“你这个人太懂礼,也太厚道了。” 李玉翎道:“那是格格夸奖。” 多伦格格道:“我没想到玉铎会是这么个人,以怨报德,恩将仇报,这还叫做人么?” 迟疑了一下接问道:“你知道他为什么陷害你么?” 李玉翎心头跳动了一下道:“卑职也曾想过。可是卑职想不出什么原因。” 多伦格格看了他一眼道:“你真的不知道么?” 李玉翎不敢正视那双目光道:“是的,格格。” 多伦格格道:“你不好说我代你说,那是因为我!” 李玉翎心头一震,没敢接口。 多伦格格接着说道:“我很喜欢你,他不高兴,他嫉恨,这我看得出来,他凭什么嫉恨、嫉恨得着么?” 李玉翎道:“玉爷大概是误会了。” 多伦格格道:“误会,他误会什么?” 李玉翎道:“格格对卑职只是关爱,只是器重……” “不!”多伦格格摇了摇头,只说了这么一个字。 就这么一个字,已使李玉翎心头猛然跳了一跳。 只听多伦格格道:“你真把‘大刀会’的两个首领抓来了。” 她有意转移话题。 李玉翎也暗暗松了一口气道:“是的.格格。” 多伦格格道:“你一定跟他们拚斗好了一阵.是么?” 李玉翎道:“格格,那是难免的,” 多伦格格道:“你以为那两个‘大刀会’的首脑是谁移走的,” 李玉翎道:“除了玉爷的那个亲随,该没有别人。” 多伦格格道:“那么我这就去找他要去。” 李玉翎道:“他不会承认的。” 多伦格格道:“怕他不承认,其实我倒不怕他不承认.我只怕他杀了他们两个。” 李玉翎道:“如果玉爷真要害卑职的话.他应该杀了那两个。” 多伦格格讶然说道:“那是为什么?” 李玉翎道:“留下他两个一命,教唆他们两个到时候反咬卑职一口,卑职就百辞莫辩了。” 多伦格格吃了一惊,着了急,忙道:“玉翎,那怎么办?真要这样那可怎么办,哼玉铎真要敢这样的话,我就进宫见老佛爷去。” 李玉翎道:“这个主意是谁都会想得到的,要是打算害人,也一定会这么做,那两个大刀会的匪首正恨着卑职,要是玉爷愿意饶地两个不死,要他两个到时候反咬我一口,他两个一定愿意,只是恐怕玉爷办不到。” 多伦格格道:“他办不到?为什么。” 李玉翎笑笑说道:“那两个匪首的穴道被制住,制他两个穴道的手法,是卑职的独门手法,别人恐怕解它不开。” 多伦格格道:“穴道不解开,便不能动弹,不能说话是么?” 李玉翎道:“是的,格格。” 多伦格格神色微松,吁了一口气抬玉手抚上心口,道:“可没把我急死。” 忽然扬声说道:“先拐到七贝子那儿去一趟。” 只听车辕上那名亲随答应了一声。 李玉翎道:“格格真要到玉爷那儿去。” 多伦格格理直气壮地道:“为什么不去,找他要人去。” 李玉翎道:“格格,玉爷或许会装作根本不知道这回事儿。” 多伦格格道:“那不要紧,谁告你我找谁,我要玉铎当面听听,看他怎么说。” 李玉翎道:“格格,卑职怕万一弄僵了……” “怕什么?”多伦格格柳眉一扬道:“弄僵了更好,大家一扯破脸,往后就更好说话了。” 石板路平坦,马车走起来轻快异常,没多大会儿,马车停在‘七贝子府’前,李玉翎要下车,多伦格格按住了他。 多伦格格自己掀开了车帘,‘七贝子府’门口那高高的石阶上飞奔下两名亲随,双双跑到车前来。 多伦格格道:“告诉你们爷一声,就说我来了,让他出来接我。” 一名亲随哈腰阴笑道:“回格格,我们爷出京去了。” 多伦格格一怔:“怎么说,你们爷出京去了……” 那名亲随道:“是的,格格。” 多伦格格问道:“你们爷他上那儿去了?” 那名亲随道:“回格格,我们爷他上‘山东’去了。” 多伦格格道:“他上‘山东’去干什么去了。” 那名亲随道:“回格格,奴才不知道。” 多伦格格道:“他什么时候去的。” 那名亲随道:“回格格,是回京的第二天。” 回京的第二天,多伦格格道:“王爷的寿辰不是快到了么,怎么他刚回来又上山东去了。” 那名亲随道:“回格格,奴才不清楚。” 多伦格格沉默了一下道:“柴荣呢?叫他出来一下,我要找他说话。” 那名亲随道:“回格格,柴荣不在府里,一大早就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这两天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每天天一亮就出门了,不到夜深人静不回来。” 多伦格格杨了扬眉道:“真巧。找谁谁不在,告诉柴荣一声,让他有空的时候到我那儿去一趟。” 她放下了车帘,用不着吩咐了,马车立即驰动了。 多伦格格轻皱柳眉转望李玉翎道:“找谁谁不在,你看怎么办?” 李玉翎道:“以卑职看,玉爷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的。” 多伦格格眨动了美目道:“你怎么知道?” 李玉翎道:“格格以为玉爷他上山东去干什么去I。” 多伦格格道:“瞧你问的,他府里的人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李玉翎笑了笑道:“格格,王爷寿辰在即,玉爷如今到山东去,怎么也赶不回来的,卑职记得玉爷所以从‘承德’急着往回赶,就是为了赶回来给王爷拜寿。” 多伦格格道:“对啊.那么你以为……” 李玉翎道:“格格,玉爷不知道受了那位高明指点。” 多伦格格两眼一睁道:“你是说他……” 李玉翎道:“您想看是不是。” 多伦格格根本就没想,猛一点头道:“对,我刚才怎么没想到,与其待在‘北京城’里不好说话,不如干脆装不知道躲出去,这么一来他那亲随就告定了你,好狠啊!” 李玉翎没说话。 多伦格格道:“看来他是非置你于死地不可了。” 李玉翎道:“卑职没想到玉爷的心胸这么狭窄,堂堂一位贝子,对卑职这么一个人,何至于如此。” 多伦格格道:“你太看轻你自己了。” 李玉翎道:“事实上卑职身份卑下,是不敢跟玉爷相比的。” 多伦格格道:“在我眼里你的人格可比玉铎他高得多。” 李玉翎道:“卑职不敢当。” 多伦格格沉默了一下道:“不说这个了,玉铎这么狠,在京里你也斗不过他,为今之计只有我往宫里跑一趟。” 李玉翎道:“格格,这件事您交给卑职自己办可好。” 多伦格格目光一凝道:“你要自己办。” 李玉翎道:“您该知道,您不宜出面。” 多伦格格神色一黯,摇头说:“我也知道我这样是皇律跟家法所不允许,所难容的,别的不说,‘宗人府’那些人就要头一个说话,可是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为恶势力陷害,连个还手之力都没有。” 李玉翎道:“只要格格肯听卑职的,卑职是敢于为自己伸冤的。” 多伦格格两眼猛地一睁道:“你要跟他斗。” 李玉翎道:“卑职不敢言斗,但是卑职不甘于蒙此不白之冤。” 多伦格格道:“那么,你要我怎么做。” 李玉翎道:“卑职只请格格站在卑职的背后,在必要时为卑职说几句话。” 多伦格格道:“这样就行了么?” 李玉翎道:“卑职认为已经很够了。” 多伦格格沉吟了一下,微一点头道:“好吧,我听你的,你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李玉翎道:“卑职认为第一要务得把‘大刀会’的那两个匪首找出来,只要把他两个找回来,卑职就掌握了强而有力的证据,证明自己无辜了,只是……” 多伦格格道:“只是什么?” 李玉翎道:“玉爷的那名亲随若是把那两个藏在玉爷府里,卑职恐怕就只有望墙兴叹无能为力了。” 多伦格格道:“怎么?” 李玉翎道:“擅入七贝子府,非奸即盗,卑职又是一行大罪。” 多伦格格微一皱眉道:“这就是,我没想到,除非有皇上的旨意,要不然谁也不敢擅闯七贝于府翻那两个人去,尤其玉铎是宫里的红人。” 李玉翎道:“那两个是不是被藏在七贝于府,现在还不敢断言,如若那两个果真被藏在贝子府,一下能把那两个翻出来,那还好,要是那两个不是被藏在贝子府,一下扑了个空,卑职的罪可就大了。” 多伦格格道:“那怎么办,总该有个办法啊!” 李玉翎道:“这个卑职会想出办法来的,那两个势必要找回来,那两个不但可以证明卑职无辜,也关系着卑职的一场功劳。” 多伦格格道:“你能想出什么办法来,你根本就不能进贝子府。” 李玉翎道:“格格,天无绝人之路。” 多伦格格玉齿一咬道:“玉择这个人好可恶。” 李玉翎话锋忽转道:“格格可知道玉爷身边都有那些高明人物么?” 多伦格格道:“你是指江湖人。” 李玉翎道:“不一定是江湖人,卑职要知道玉爷是受了那位高明指点,有时候一个高人远比一个武夫来得可怕。” 多伦格格想了一想道:“据我所知,玉锋身边的人都够坏的,尤其他那府里那个总管吴德明,坏点子更多,可以说是一肚子坏水。” 李玉翎道:“吴德明,听起来像是汉人。” 多伦格格道:“谁知道他是什么人,我根本就懒得问,反正他就是个狡猾奸诈的家伙。” 李玉翎沉吟道:“玉爷可能就是受了这位高明指点。” 顿了一顿接问道:“您府里有跟吴德明熟的人么?” 多伦格格道:“你要干什么?” 李玉翎道:“我想先在他身上下些功夫。” 多伦格格摇头道:“我从不准我的人跟这种人来往,别说没有,就是有恐怕也难以奏效。” 李玉翎道:“怎么?” 多伦格格道:“吴德明这个人是狡猾得很!” 李玉翎道:“卑职倒不怕他狡猾,卑职自信有治狡猾的法子。” 多伦格格突然说道:“我府里倒有一个人跟吴德明熟一点。” 李玉翎道:“是那一位?” 多伦格格道:“他叫隆泰,是我府里的总管,也许因为都是总管,他两个较为熟一点。” 李玉翎道:“格格,您这位隆总管,可靠么?” 多伦格格道:“他在我家多少年了,二十多岁的时候就在我家当差了,我哥哥对他非常倚重,所以把府里大大小小的事儿全交给了他。” 李玉翎道:“那是老人了,卑职是怕他口气不够紧,万一让那个吴德明知道了。” 多伦格格道:“那倒不至于,只要交待过他,就绝不会出差错。” 李玉翎道:“稍待到了府里之后,请格格给卑耿介绍一下。” 多伦格格道:“就是你不说我也会让你见见他的。” 没多久之后,马车突然停住,只听急促步履响动,随即有人揭开了车帘,车前站着两名亲随,哈着腰,低着头。 李玉翎先下车,车里多伦格格伸出了皓腕,李玉翎只得伸手把她扶下了车。 李玉翎抬眼,只见眼前一座府邸,门头宏伟,围墙丈高,两扇大铁门,门环一对,黑得发亮。 石阶高高的,石阶下一对巨大的石狮子,两盏大灯照耀得十丈方圆里纤细毕现,门上横匾黑底金字“怡亲三府”。 李玉翎明白,多伦格格是怡亲王的妹妹,也就是一位郡主! 进了“恰亲王府”,多伦格格立即吩咐跟在后头的两名亲随道:“去告诉隆总管一声去,书房里见我。” 一名亲随应声而去。 多伦格格带着李玉翎直往后走。 ------------ 第二十八章 经前院进入了内院,李玉翎他记不清楚穿过多少幢房子,走过多少条画廊,他游目四顾。 但见这“怡亲玉府”里面,富丽堂煌,美仑美奂,夜景美得醉人,亭、台、楼、榭一应俱全。 天上神仙府,人间王侯家,真是一点也不错! 任何一家的内院也不容外人擅进,就别说堂堂的亲王府了,如今这位美格格竟带着李玉翎直入内院,可见多伦格格她对李玉翎是多么地看重,她根本就没有把李玉翎当做外人看待。 多伦格格的书房,就设在水榭那一泓碧水之旁,过了那朱栏小桥,多伦格格吩咐了另一名亲随。 “告诉德玉泡壶茶去。” 另一名亲随答应一声走了。 进了书房一看,多伦格格这间书房布置得雅致已极,而且窗明几净,一尘不染。 一柄长剑挂在东墙上,西墙上的字画没一幅不是出自格格的手笔。 一张小茶几上放着一具玉质古琴,那张紫檀木的书架上,经、诗、子、集,无一不俱备。 显然,这位美格格汉学不但好,而且诗、词、曲、赋、琴、棋、书、画,样样皆精.不但是宦海花英,而巨还是位才女。 李玉翎他正看得两眼发直,只听多伦格格在他耳边说了声:“怎么了,看什么看得这么出神?” 李玉翎定了定神道:“格格应是红粉班中博士,蛾眉队里状元。” 多伦格格的娇靥上有一份喜色,可是她眼儿含嗔地看了李玉翔一眼:“你这是损我还是捧我?” 李玉翎道:“卑职这是由衷的敬佩。” 多伦格格道:“你,我知道,我,我自己更清楚,我承认我的汉学在这个圈子里称得上凤毛麟角,出类拔萃。可是比起你来,我差得多。” 李玉翎道:“那是格格过谦。” 多伦格格摇头说道:“你弄错了,我这个人一向最自负不过了,内城里的这些人谁都说我微,以一个‘谦’字说我的,你是头一个。” 只听外头有人高声说道:“禀格格,奴才晋见。” 多伦格格道:“隆泰来了。” 随即转脸向外道:“进来吧!” 门外那人恭应一声,在门口行了个礼,哈着腰走了进来,然后垂着手站在门边。 多伦格格道:“这位是“‘德’行宫‘神武营’来的李领班、过来见见。” 太凡做总管的人都够精明,也都够机灵,否则的话他就做不到总管了,格格带着这位李领班进内院来到书房。 可见这位李领班在格格心目中的份量就不轻了,隆泰连抬头看都没抬头看,立即上一步行个礼道:“见过李爷。” 李玉翎慌了,忙答一礼上前相扶。 “隆总管这是折我,我怎么当得起,受得住!” 隆泰抬起了头,四十多岁的人,唇上两撇胡子,两眼有神,透着一脸精明相,他没说话先陪笑。 “李爷一路上辛苦了,常听格格说起您来……” 李玉翎道:“对隆总管我也久仰,刚才在路上格格还跟我提起隆总管。” 隆泰道:“您不知道,格格一向爱夸自己人。” 多伦格格笑了。 李玉翎道:“总有值得夸的地方。” “可不。”隆泰道:“自己人怎么看都比别人强,那怕是个癫痢头瞧着都是很顺眼的。” 隆泰是个很风趣的人。 多伦格格笑得更甜,更美了。 李玉翎也难以忍俊。 只听多伦格格道:“咱们都坐下,我有话说。” 格格有了话,李玉翎跟隆泰都坐了下来,按说这是不允许的,可是隆泰在“怡亲王府” 当了二十多年差了,是看着多伦格格长大的,等于是“怡亲王府”的元老了,有些时候,有些地方他是该被宽容些。 坐定了,多伦格格道:“隆泰,最近有没有跟吴德明来往过?” 隆泰道:“奴才好久没见他了,您不是不许……” 多伦格格道:“从今天起,我特派你跟吴德明来往,而且要你多跟他来往。” 隆泰征了一怔,道:“您这是……” 多伦格格转望李玉翎道:“玉翎,你告诉他吧。” 李玉翎还没有说话,一阵香风袭人,书房里进来了美丫头德玉,德玉一双手里捧着刚泡好的一壶茶,进门便叫道:“李爷,您来了。” 李玉翎站了起来道:“几天不见了,姑娘好。” 德玉忙道:“您这不是折我么,快请坐,快请坐,我给您倒茶,这是宫里拿来的贡品,您尝尝。” 她忙着倒茶去了。 多伦格格道:“给隆总管也倒一杯。” 隆泰忙站起来说道:“奴才不敢。” 他说他的,德玉还是给他倒了一杯,贡品的确是不同凡响,三杯清香满室。 德玉奉上三杯茶后,多伦格格道:“有什么话待会儿再说,我们这儿谈正事儿,别打岔。” 知婢莫若主,可让多伦格格说着了,德玉正预备问东问西的。 李玉翎跟隆泰落了座,德玉静静地站在多伦格格身后,李玉翎把该说的全部告诉了隆泰。 隆泰一听马上说道:“李爷,您可不知道,吴德明这个人头顶上长疮,脚底下流脓,是坏透了。” 李玉翎笑了。 多伦格格也笑了。 隆泰接着说道:“这个人一肚子坏水,要说玉爷是受了他的指点,我头一个相信,您说要我怎么效劳,只要能派得上用场,您请只管吩咐。” 李玉翎道:“倒不需要隆总管帮别的忙,我只希望隆总管让我对吴德明这个人多知道一点。” 隆泰说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李爷,您想知道什么?您问就是,我知无不言。” 李玉翎道:“谢谢隆总管。” 沉吟了一下道:“假如我想见这个人的话,除了七贝子府之外,别的还在什么地方可以见到他?” 隆泰眉锋锁了一下,迟疑了一下道:“李爷,我不便出口。” 多伦格格道:“说你的。” 隆泰勉强笑笑说道:“李爷,他这个人有点不正经。” 李玉翎明白了,立即截口说道:“吴德明这个人多大年纪,长得怎么样?” 隆泰道:“五十多岁了,糟老头子一个。” 李玉翎道:“总管能不能说明白点儿,他有什么特征?譬如说是高是矮?脸上有麻子……” 隆泰道:“李爷,他有个外号叫吴单瞪。” 李玉翎道:“吴单瞪。” 多伦格格道:“一只眼睛。” 李玉翎“哦”地一声笑了。 隆泰道:“您听说过吧,瘸毒瞎狠,吴德明就是这么个人,长得鹞眼鹰鼻,耳后见腮,瘦得皮包骨,像个病死鬼似的,有人这么说吴德明准不得好死,总有一天他会死在……”住口不言。 李玉翎心里明白,道:“隆总管,他经常往外跑么?” 隆泰道:“可不,一个月总得往外头跑个七八趟。” 李玉翎道:“隆总管可知道他在外头的交往么?” 隆泰摇头说道:“没听说他外头有什么朋友,这种人不会在外头交朋友的,外头的人他没一个瞧上眼的。知道他的人也懒得理他,就别说跟他交朋友了。” 李玉翎沉默了一下道:“隆总管可知道他的出身?” 隆泰摇摇头说道:“这个我就不怎么清楚了,以我看,他这种人也不会有什么好出身的!” 李玉翎道:“行了,谢谢隆总管。” 隆泰道:“怎么,这些就够了。” 李玉翎道:“够了。” 隆泰站了起来,他还没说话,多伦格格又开口道:“李领班暂时住在府里,你给他安置一个住处。” 隆泰道:“把水榭边上那一间收拾收拾,您看怎么样?” 李玉翎道:“请隆总管在前院随便给我找个地方。” 多伦格格望着隆泰道:“就是那一间吧.你带李领班看看去。” 隆泰一哈腰,冲着李玉翎陪笑说道:“李爷,您请吧!” 李玉翎望着多伦格格道:“格格……” 多伦格格站了起来道:“你跟隆泰去吧!有什么事只管找他,时候不早了,我要歇息去了。” 带着德玉往外去。 李玉翎还待再说,隆泰一边低低说道:“李爷,格格的脾气您不知道,您怎么好拂格格这番心意。” 多伦格格已然带着德玉走出了书房。 李玉翎道:“这怎么行,王府所在.内院禁地。” 隆泰道:“李爷,格格没把您当作外人。” 李玉翎直皱眉,没再说话。 跟隆泰出了书房,隆泰带着他直往水榭另一方走去。 那儿座落着一开精舍,进了精舍,隆泰点上了灯,然后望着李玉翎道:“李爷,您瞧瞧,怎么样?” 李玉翎还能有什么挑剔,摆设考究,布置雅致,立身处是个小厅堂。左首垂帘一间,虽然看不见里头,那考究雅致也在预料中,堂堂的王府.那一处会差,就是柴房怕也比一般人家的住处豪华。 李玉翎还没说话,隆泰接着又是一道。 “您到里头看看。”说着他就要往那一间里让。 李玉翎忙道:“不必了,隆总管,我只觉得不安!” 隆泰道:“您别这么客气,你既然到了这儿,往后就是一家人,大家相处在一块儿,太客气那就显得见外了。” 李玉翎笑了笑,没说话,沉默了一下之后,他道:“隆总管,刚才你没说,我也不便问,什么地方可以见着那个姓吴的。” 隆泰道:“八大胡同。李爷,他年纪一大把了,还这么不正经,整天里寻花问柳,总有一天他会挺尸在窑子里。” 李玉翎道:“他经常去的地方是……” “没一定。”隆泰道:“八大胡同里那些门儿多得很,他那儿都去。” 李玉翎道:“这么说只有碰了。” 隆泰道:“这老不死快倒霉了,要是让您碰上了,他那付德性我刚才告诉您了,只要您碰见他,一眼就能认出是他来。” 李玉翎道:“隆总管,我想出去一下。” 隆泰道:“怎么!您现在就要出去?” 李玉翎道:“这时候不正是时候了。” 隆泰笑了笑说道:“您说的是,只是您初到京里来,人生地不熟的,我找他们给您带路。” 李玉翎道:“隆总管,谢谢,不用了,您只要告诉我怎么个走法,我总可以自己找得到。” 隆泰道:“李爷,您太客气,他们都闲着没事儿,给您带路这是应该的。” 李玉翎道:“隆总管,吴德明并不认得我,可是必定认得‘怡亲王府’里的人。” 隆泰呆了一呆道:“您说得是,我没想到,那……您这么走。” 他把去八大胡同的路告诉了李玉翎。 听毕,李玉翎道:“京里可有宵禁。” 隆泰道:“有是有,不过很迟,您带着这个可通行无阻,也好进正阳门。” 说着,他自腰间解下一物递给李玉翎。 那是一面“怡亲王府”的腰牌,李玉翎称谢接过道:“府里什么时候关门。” 隆泰道:“不要紧,您只管去办您的事儿,我让他们给您等门,其实门里有人守夜,您叫一声就行了。” 李玉翎道:“我预备走后门。” 隆泰道:“您干嘛走后门。” 李玉翎道:“‘亲军营’跟七贝子府很可能派有人在这一带守着,我不愿意让他们知道我的行动。” 隆泰脸色一变,道:“这还得了,我去派人把他们撵走!” “不,隆总管。”李玉翎伸手一拦道:“这样不好。” 隆泰迟疑了一下道:“要是让王爷跟格格知道,恐……” 李玉翎道:“隆总管,我只敢这么臆测,知道的也只有你跟我,真要让王爷跟格格自己发现了,那是他们倒霉。” 隆泰笑了,道:“好吧!我听您的,您去吧!走后门也行,回来时您只管叫门,我叫巡夜的多听着点儿后门就是了。” 李玉翎走了,隆泰送他出了后门。 不到半个时辰,李玉翎照着隆泰告诉他的路线顺刊地找到了八大胡同。这地方,使人一进八大胡同就觉得胡同里跟胡同外的情景大不同。 来往的人不少,耳朵里听进的尽是丝竹管弦之声,有轻歌.有小调,其音靡靡,全是一些不堪入耳的黄色之调。 满眼的五彩灯笼,那朱门一扇扇,送出迎进,忙得很。 李玉翎站在那儿正在观望,突然……“李领班!”一个深沉的话声起自身后。 李玉翎本能地一惊,忙转身后望,眼前站个人。 他借着灯光一看,那是个中年人,中等身材,浓眉大眼,两撇小胡子,穿一身短裤褂,裤腿摇着,袖口卷着,衣领敞开,右手里托着一对铁球,不住的转着,五个指头拨弄,骨碌碌作响,歪着脑袋堆着笑,笑得有点不怀好意。 李玉翎盯着那汉子道:“尊驾是……” 那中年汉子咧嘴一笑道:“怎么?吃了官粮,做了官.就不认识朋友了!” 李玉翎道:“恕我眼拙。” 那汉子笑道:“您往这儿跑,也不怕传到姓古的耳朵里去么?” 李玉翎心头一跳道:“原来是……咱们没见过。” 那汉子道:“不错,今儿晚上是头一遭。” 李玉翎道:“阁下是那一位。” 那汉子道:“家师行六。” 李玉翎道:“原来是六先生门下的兄弟,请教。” “不敢。”那汉子一咧嘴道:“姓铁,单名一个字,奎。” 李玉翎道:“铁兄。” 铁奎道:“别见笑,北京城混字行里算得上个人物,坐的还是头一把椅子。” 李玉翎一抱拳道:“失敬了。” “行了,兄弟。”铁奎一笑走了过来:“别损我了。” 热情而豪迈地一巴掌拍在李玉翎肩头上:“接大师兄传令说你要来,我手下那些小弟兄也看着你进了城,可就没跟你搭腔,正怕你一进去就不出来了,大师兄交待,要我听候差遣,兄弟就算报到了。” 让人觉得心里暖洋洋的,可不是?他那只手就带着热流,刹时间遍入全身。 李玉翎道:“我怎么敢当。” “算了,兄弟。”铁奎道:“一家人还客气个什么劲儿,就算不是一个门里的,凭兄弟你干的这事儿,水里火里我也要先跑上一趟。” 顿了顿道:“闲话少说,言归正传,你怎么一出来就往这儿跑。” 李玉翎道:“我有事儿。” 铁奎道:“你有什么事儿?” 李玉翎道:“我找个人。” 铁奎道:“找个人,谁?” 李玉翎道:“七贝子府的总管吴德明。” 铁奎道:“吴单瞪?” 李玉翎道:“铁兄认识?” 铁奎如果连吴单瞪也不认识,怎能称得上混字号中的大爷。 铁奎笑道:“不敢说认识,人家贵为七贝子府的总管,我老铁只不过是‘北京城’的一个混混儿,那来那么大造化,只能说我知道这个人,‘北京城’里的人,我很少有不知道的。” 李玉翎道:“铁兄可知道今儿晚上那儿能找到他么?” 铁奎未答反问:“据我所知,吴单瞪这个人不怎么样,兄弟你找他干什么?” “我有点私事。” 接着,他把事情全告诉了铁奎。 听毕,铁奎一咧嘴叫了起来:“好啊,今儿见这个就害这个,明儿见那个就害那个,害来害去竟害到我兄弟头上来了,我得好好儿整整他,走,兄弟,咱们找他去。”迈步往里走去。 走没多远,两个人停在两扇朱门门口,一块横匾,两盏大灯笼,上面各写斗大的三个字儿:“迎春院。” 在那“迎春院”门口,抱着胳膊站着几个人,年纪不等,有二十多的,也有三十多的,一个个混家手人物打扮,个头儿都很壮。 铁奎一到“迎春院”门口,那几个汉子马上快步迎了上来,一个个躬身哈腰,恭谨异常。 “大爷。” 铁奎一指李玉翎道:“见见,‘亲军营’的李爷,我一个门儿里的弟兄。” 那几个马上转过来躬下身去。 “李大爷。” 李玉翎怔着道:“不敢当。” 铁奎一旁说道:“兄弟,这是我手下几个弟兄,只要在这京畿一带,要找我随便找一个吩咐他们一声就行了,有什么事也只管找他们,那一个敢慢一点儿,你找我说话。” 转过脸去道:“你们的四下挨门给我问,我找吴单瞪,知道他在那儿回来告诉我一声,别惊动他。” 那几个一应而散。 铁奎笑道:“瞧,兄弟,神气不,‘紫禁城’里有他那么一个皇上,这儿有这么一个皇上,真要说起来他要跟我换我都不换。” 李玉翎点头说道:“‘北京城’卧虎藏龙,能在他们之中称尊,的确不容易。” 铁奎道:“多少年了,全是打出来的,换来的。” “迎春院”里快步走出个人来,那德性一看就知道是个嘴吃软饭的,背顶软盖儿的,近前一哈腰,陪上满脸唯恐不周的笑,“铁爷,今儿个是什么风。” 铁奎道:“吓我一跳,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老王,你好吗?” 那老王忙道:“好,好,谢谢铁爷,托铁爷的福,您请里边儿坐坐,喝杯茶。” 铁奎摇头笑道:“我不敢进去,我怕那些姑娘揪着我不放,上回碰见了荷花,她那股热情劲儿我受不了。” 老王轻笑说道:“您不赏脸?” 铁奎左手一摆道:“忙你的去吧!今儿晚上我有事儿,明儿个我再来叨扰你一杯。” 那老王答应着道:“您这是那儿话,能请到您,那是我们的造化,我们的光彩,铁爷,明儿个一定请您赏脸。”他退着走了。 铁奎望着那老王进了“迎春院”道:“‘迎春院’的王八,姓尤,大伙儿都叫他尤老王,人还不错。” 那几个回来了,近前欠身,一个中年汉于道:“大爷,那老小于轧上了小桂花,在‘万花院’边赁了一间房子。” 铁奎道:“小桂花,小桂花不是老七的人么?” 那汉子道:“是的,铁爷。” 铁奎道:“既是老七的人怎么会姘上了吴单瞪。” 那汉子道:“不知道。” 铁奎浓眉一扬道:“吴单瞪人呢!” 那汉子道:“在那里。” 铁奎道:“老七呢?” 那汉子道:“不知道,有些日子没见他了。” 铁奎:“找他去,让他马上来见我。” 那几个答应一声,转身又走了。 铁奎转过脸来道:“行了,兄弟,他惹上咱们了,咱们抓他的理了。” 李玉翎道:“铁兄预备……” 铁全道:“借这机会好好整他一顿。” 李玉翎道:“方便么,铁兄。” 铁奎倏然一笑道:“兄弟.我铁奎叮不怕官家的人物。” 李玉翎道:“跟他们斗怕是个麻烦。” 铁奎道:“把我姓铁的抬了出去,看他们那个敢正眼瞧我一下,兄弟放心,这种事,他们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谁要是在这种事上闹出事来,谁自己倒霉,我包管姓吴的那老小子连屁都不敢放一个,他只有哆嗦的份儿,就算他敢怎么样也不敢明着来,明来的有他的亏吃的。” 两个人聊了没几句,那几个回来了,另外带着个年轻的,那年轻汉子白净脸,长得挺不错,很俊,也很秀气,只是带着脸的酒意,胡子都长了。 他上前叫了铁奎一声。 铁奎两眼一扫道:“在那儿找着他的。” 那中年汉于道:“王老顺那儿。” 铁奎哼了一声望着眼前那年轻人道:“好些日子没见着你了,你这一阵子跑到那儿去了。” 那年轻汉子道:“没上那儿,我一直待在王老顺那儿。” 铁奎道:“好出息,你怎么没把自己淹死在酒坛子里。” 铁奎又道:“小桂花另外找主儿了,你可知道?” 那年轻汉子微微点了点头道:“我知道,大爷。” “好嘛!”铁奎道:“你知道也不生气。” 那年轻汉子道:“小桂花让我替她赎身,我拿不出那么多。” 铁奎道:“多少?” “五个数儿。” 铁奎道:“她又不是个金打的,值得那么多,你怎么没告诉我。” 那年轻汉子道:“这种事我没敢让大爷知道。” 铁奎道:“那么你就缩着脑袋把她拱手让了人了。” 那年轻汉子低着头没说话。 铁奎道:“那么你就整天喝黄汤。” 那年轻汉子道:“大爷,我……我心里闷得慌。”说着说着他先哭了。 铁奎浓眉一掀,喝道:“不许哭,哭个什么劲,为个娘儿你掉泪,值么?老七,你好窝囊,好大的出息。” 那年轻汉子硬没敢再开口。 铁奎吁了一口气道:“我问你,你还要她么?” 那年轻汉子嗫嚅说道:“大爷,我拿不出那么多。” “呸!”铁奎一吐唾沫道:“风尘里没几个有情有义的,你跟她泡泡我不管,你要打算要她我不许,你这年轻急什么,给我找个正经的,到时候你只管跟我说一声,我给你张罗,听见了么?噢!对了,三姑娘那边的小红是个好姑娘,看你们不是也蛮谈得拢的吗?” 那年轻汉子低与头道:“是,大爷。” 铁奎道:“把眼泪擦擦抬起头来听我说话。” 那年轻汉子举袖擦了擦泪,怯怯地抬起了头。 铁奎喝道:“像个汉子点儿。瞧瞧弟兄们,那一个像你这么窝囊!” 年轻汉子脸上飞红立即挺起了胸脯。 铁奎道:“这还像点样儿。” 顿了顿,道:“小桂花现在住在那儿,你知道吗?” 年轻汉子点头说道:“我知道,就在‘万花院’边儿上。” 铁奎道:“出出气去,别让闷坏了你,吴单瞪那老小子,吓唬吓唬他,可别伤他,我来收拾。” 年轻汉子道:“大爷,他是……” 铁奎道:“他是谁我清楚,他就是天皇老子也一样。” 年轻汉子道:“您让我现在去。” 铁奎道:“问得好,难道等他走了再去。” 年轻汉子双眉一扬,转身而去。 那几个转身跟了去。 铁奎转眼望向李玉翎道:“走,兄弟,瞧热闹,看好戏去,我要把那吴单瞪当狗耍,非把他的尿屎都要出来不可。” 李玉翎忍不住笑了。 那是两扇小窄门儿,就在“万花院”边儿上那条小胡同里,门口没路灯,黑黝黝的。 年轻汉子有人给壮胆,也带着几分酒意,他如今站得很挺,抬手拍了门。 门开了,开门的是一脸麻子脸的老太婆,老太婆脑袋刚探出,猛然就是一惊! “老七!是你!” 年轻汉子冷冷说道:“不错,是你穷七爷,来跟桂花聊聊,怎么?” 老太婆道:“刚出去。” 年轻汉子两眼一瞪道:“怎么说。” 老太婆忙道:“刚回来,睡了。” 年轻汉子哼了一声道:“她还真快,那不要紧,老相好了,跟她被窝里聊去。”抬腿进I门。 老太婆一惊要拦,老七一招胳膊把她碰得踉跟跄跄退出了老远,老太婆要呼,后头响起个低沉话声:“胡二喜,弟兄们全到了,你还想活长点儿不?” 老太婆一哆咳,硬没敢吭声。 几条大汉闯了进去,一个小院于,上房屋里无灯,黑漆漆的,老七肝火冒三丈,一脚就把门踢开了。 “哎哟!谁呀!”房里传出一声娇娇滴滴的惊叫。 老七只不管地闯了进去,惊叫由里向外,房间里灯一亮,老七手里揪着一个,只穿着一片红肚兜,老七“呸”地一声道:“霉气。” 顺手抓起一件长衫走过去。 那娘儿们忙不迭地披上长衫,长得不赖,只是花容变色,粉面没一点血色儿。 “老七,是你……”敢情她现在才看清楚来人。 里头屋又闯出一个,是个男的,糟老头子,瞧他是那吴德明没别人,他往那儿一站,眼一瞪道:“你们是干什么的。” 老七道:“玩命的。” 吴德明独眼睁得老大:“好大的胆子,天子脚下,京畿所在。” 老七刷地一声手抽了过去:“闭上你他娘的臭嘴,少跟你七爷来这一套。” 吴德明往后退了几步,一下子倚在墙上,手捂半边脸,叫道:“你,你敢打人……” 老七道:“打人那叫便宜,七爷,我今儿晚上还要动这个。” 抬腿抽出一柄匕首,砰然一声插在桌上。 明晃晃地,配着老七那满脸的怒气,吓人。 吴德明反了脸,连那被打红的耳边脸都红了,要叫。 老七抬手一扬道:“你敢出一声我先宰了你。” 吴德明一哆嗦,硬没敢张嘴,他毕竟奸滑,也毕竟见过几天世面,强笑一声道:“这位,咱们恐怕是一场误会。” 老七道:“放你娘的屁,捉奸成双我这叫误会。” “捉奸?”吴德明笑了:“这位,小挂花是我花银子赎出来的。” 老七道:“你赎出来的,你知道她是你七爷的什么人!” 吴德明道:“这我不知道。” 老七道:“那你就给我站在一边少开口,我先宰了这臭货咱们再算帐。” 那娘儿们砰然一声跪了下来:“老七,可不是我不跟你,是胡二喜她要银子。” 老七道:“去她娘的,我老七天生的穷命……”猛一把抽起了桌上的匕首。 那娘儿们疯了道:“老七,看在过去那段情份,你饶了我吧!我跟你,我马上跟你走。” 她要抱老七的腿,老七一脚踢得她滚出老远。 吴德明胆子不小,上前伸手一拦,忙点了头,笑得心惊胆战:“这位,有话好说,闹出人命是要赔的。” “滚你一边去凉快!”又是一巴掌,打得吴德明满嘴冒血,退出老远。 “你七爷怕吃官司也就不来了。”迈步向那娘儿们走了过去。 就在这时候,院子里铁奎喝了一声:“老七,站住。” 老七停了步,铁奎一个人进了屋,李玉翎站在暗处,他看得见人,人看不见他。 铁奎进了上房屋,眼一盯吴德明道:“七贝子府的吴总管,可是?” “不敢。”吴德明忙道:“正是吴德明。” 铁奎一抬手道:“请坐。” 吴德明有点失措.忙应一声道:“请教,您这位是……” 铁奎道:“铁奎。” 吴德明“哦”地一声道:“原来是北京城里头一号人物铁大爷.老弟仰名已久,不想今晚上在这八大胡同里幸遇,荣幸之至,荣幸之至。” 说着,他冲铁奎拱了拱手。 铁奎淡然道:“好说,你老请坐。” 吴德明似没动,望了老七一眼道:“这位是铁大爷的弟兄?” 铁奎道:“正是。” 吴德明道:“久仰铁大爷仁义过天……” 铁奎淡然一笑道:“吴老放心,铁奎自会给吴老一个公道。” 吴德明一拱手道:“老朽感激不尽。” 这才走过来坐了下去。 铁奎搬过一把椅子在他对面坐下,道:“吴老……” 吴德明忙一拱手道:“铁大爷有话只管说,老朽洗耳恭听。” 铁奎道:“吴老言重了……” 轻轻咳了一声道:“吴老在七贝子府供职,对铁奎弟兄也有个耳闻,那是铁奎的造化,至于眼前这件事……” 吴德明道:“这是一场误会,老朽纯然不知道小桂花是铁大爷这位弟兄的人!” 铁奎道:“相信吴老是不知道,否则以吴老的为人,断不会不给铁奎面子。” 吴德明顺水推舟,忙道:“那是,那是,老朽这个人生平最喜欢交朋友,虽然没在江湖耽过,交的江湖上朋友可也不少,老朽受了江湖朋友的薰陶,也渐知一个义字,要知道小桂花是铁大爷弟兄的人别说给她赎身,连近也不会近她。” 铁奎道:“事到如今,吴老也不要解释什么了,吴老的为人代清楚不过,我这里有两条路任吴老选一条。” 吴德明道:“铁大爷请说。” 铁奎道:“我们这些人一向是玩命惯了,生就一颗天不怕、地不怕的天胆,吴老请想,连命都不要了,他还怕什么……” 吴德明强笑了笑,没说话。 铁奎道:“还有,我们这种人很少有是非的观念,一言不合,一事不对就动刀子,白进红出,这是家常便饭。” 吴德明道:“铁大爷客气了,据老朽所知,诸位都是‘北京城’的英雄好汉。” 铁奎抬手拦住了他话头,道:“这头一条路,我把吴老留下,‘北京城’有的是埋人的地方,我把吴老掘个坑一埋,谁也不知道。” 吴德明哈哈强笑道:“铁大爷玩笑了,像诸位这种人物,怎么会对老朽一个已然入土一半还多的糟老头子下这种毒手。” 铁奎道:“我们这种人向来是睚眦必报,对谁都是一样。” 吴德明陪上两声干笑,没说话。 铁奎道:“这是第二条路,我请吴老帮个忙……” “帮忙。”吴德明道:“只要是老朽能效劳之处,铁大爷只管吩咐就是,老朽说过,生平最喜欢交朋友,尤其是江湖上的朋友。” 铁奎道:“这么说吴老是选第二条路。” 吴德明呵呵笑道:“任何一条路都比那条死路强,铁大爷逼着老朽往这条路上走,老朽焉敢不急急从命。” 铁奎倏然一笑道:“吴老不愧是个明白人。” 吴德明道:“好说,老朽为人做事还能不糊涂而已。” 铁奎道:“那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吴老,我要个人。” 吴德明一怔,道:“铁大爷要的人是谁?” 铁奎道:“这个人刚到京里来,跟铁奎兄弟有点过节,可是他深居内城里,铁奎兄弟拿他没办法。” 吴德明道:“铁大爷还没告诉老朽,这个人是谁?” 铁奎道:“他是从‘承德’来的。” 吴德明怔了一怔,眉锋一皱道:“‘承德’来的,这是谁?” 铁奎道:“此人姓李,原供“承德’‘神武营’,刚被调到京里“亲军营’来。” 吴德明道:“有这么个人,老朽不知道。” 铁奎道:“吴老回去打听打听就知道了,以吴老的身份。在内城里打听一个人,应该不是难事。” 吴德明道:“容老朽回去派个人打听打听,应该可以问得出来。” 铁奎道:“吴老肯帮这个忙,我这里先谢了。” 吴德明道:“老朽是一定尽心尽力,只是老朽还没摸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铁奎转脸向里道:“老七,把她弄出去。” 老七答应一声,拖着小桂花走了出去。 铁奎转过脸来道:“这件事我本来不愿意说,可是……我这么说吧,这姓李的在‘承德’害了我一个把兄弟,我那位把兄弟原是吃江湖饭的,让那姓李的做公函私割了脑袋领赏邀功去了。” 吴德明独眼一睁道:“原来如此,这姓李的好狠。” 铁奎道:“他是够狠的。” 吴德明道:“铁大爷怎么知道他到京里来了。” 铁奎道:“铁奎在‘承德’有朋友,那姓李的一举一动无不全在铁奎那些朋友耳目之中。” 吴德明道:“铁大爷既然知道他到京里来了,为什么不在半路截他,却等他进了京,进了内城再费事。” 铁奎道:“不瞒吴老说,这姓李的一身好功夫,铁奎弟兄不是他的对手,不敢轻易动他。” 吴德明道:“那么铁大爷现在向老朽要这个人……” 铁奎道:“我是向吴老要这个人,这句话吴老该明白。” 吴德明独眼一睁道:“铁大爷是要老朽先杀了他。” 铁奎道:“也行,要是吴老杀了他,我要他一颗脑袋,要是吴老将他弄得人事不醒交给我,那更好。” 吴德明看了铁奎一眼笑道:“铁大爷这是难为老朽,那姓李的现在是‘亲军营’的人,老朽焉敢动他。” 铁奎淡然一笑道:“吴老太客气了。” 吴德明道:“铁大爷……” 铁奎一摆手道:“吴老贵为七贝子府总管,是七贝子面前的红人,吴老所至也就等于七贝子亲临,对付小小一个‘亲军营’的人,以我看不该是什么难事。” 吴德明摇头说道:“铁大爷不知道,这种事七贝子如何肯听老朽的……” 铁奎道:“他要是看重吴老的话,他该听吴老的,事实上吴老也非自己想办法不可。” 吴德明皱了皱眉道:“铁大爷,老朽一定尽心尽力,行么?” 铁奎摇头说道:“吴老,我志在必得,我若不先下手,等他知道我那惨死的把兄在京里有我这么一个拜弟的时候,我铁奎迟早会步上我把兄之后死在他手里。” 吴德明吁了一口气道:“老朽忘了,老朽只有这一条路是生路,条条是死路,蝼蚁尚且偷生,何况老朽这个血肉之躯的人,好吧!老朽点头就是。” 铁奎道:“我先谢了。” 吴德明独眼一转,笑道:“容老朽大胆直问一句,铁大爷是不是早就盯上了老朽。” 铁奎道:“事非得已,还请吴老原谅。” 吴德明笑呵呵道:“这一下铁大爷算是抓住老朽了。” 铁奎道:“事实上吴老也给了人可乘之机。” 吴德明大笑说道:“不错,不错,谁叫老朽老来风流……” 话锋一顿,接问道:“铁大爷,这个忙老朽若是帮成了呢?” 铁奎道:“从今后小挂花就是吴老的人了,‘北京城’里有谁敢哼一声,吴老尽管找铁奎说话。” 吴德明道:“铁大爷这谢不嫌太轻了么?” 铁奎道:“吴老一条命,加上一个小挂花,我看不轻。” 吴德明脸色一变,站了起来,强笑说道:“铁大爷说得是,那么老朽这就回去打听打听……” 铁奎伸手一拦道:“吴老慢着。” 吴德明道:“铁大爷还有什么吩咐?” “好说。”铁奎道:“”我若放吴老回去,他日何处再找吴老。” 吴德明道:“铁大爷,事一办妥,老朽会立即出城相见。” 铁奎道:“吴老若是永远不再出城,铁奎岂不是偷鸡下着蚀把米了,再找吴老恐怕那要比登天还难。” 吴德明道:“铁大爷玩笑了,小桂花还在这儿。” 铁奎道:“小桂花在吴老的心目中份量固然不轻.可是她不比吴老自己的性命来得重。” 吴德明强笑说道:“没想到铁大爷这么不相信老朽。” 铁奎说道:“记得我说过,吴老的为人我清楚不过。” 吴德明苦笑说道:“铁大爷要是不放老朽回去,老朽如何帮铁大爷这个忙,如何为铁大爷办事。” 铁奎道:“放你自然是要放的.不过先请吴老吃我一颗药丸。” 左手翻起,两指捏着一颗豆大红药丸。 吴德明道:“铁大爷这是……” 铁奎道:“这是我当年行走江湖时所用的独门药物,给它取了个名儿‘搜魂丹’,它是一种慢性毒药,一个对时发作,除了我自己的解药外,还没有别的药物能解它。” 吴德明脸上变色,没说话。 铁奎道:“吴老要是不愿意吃我这颗‘搜魂丹’也可以,请吴老亲笔写封信,我找人带着见七贝子去。” 吴德明道:“铁大爷的弟兄进不了内城的。” 铁奎淡然一笑道:“有吴老的腰牌,何以进不了内城。” 吴德明脸色为之一变,没说话。 铁奎道:“吴老怎么说。” 吴德明迟疑良久方道:“信上说不明白,这件事还得老朽自己走一趟……” 铁奎道:“那最好不过,吴老请张开嘴。” 站起来把手伸了过去。 吴德明只有张开了嘴。 铁奎曲指一弹把那颗赤红药丸弹了进去,随手飞快一指点在吴德明的喉结上,只听“咕”地一声,咽了。 铁奎收手说道:“我把该说的再说一遍,药称独门非我解药不能解,吴老若是不信尽可等毒性微发时再办事,吴老也可以试着遍服解药,只请吴老记住,一个对时毒发,肝肠寸断,七窍冒血,明天晚上这时候我在这儿等吴老,我怕吴老派人来围住这地方通我拿出解药来,我会防着的,言尽于此,吴老请吧!” 吴德明没多说,白着脸一拱手出了上房。 铁奎淡然喝道:“去一个送吴老出去。” 一名汉子应声跟了出去。 ------------ 第二十九章 送走了吴德明,铁奎在院子里跟李玉翎碰了头。 铁奎道:“兄弟,你瞧怎么样?” 李玉翎道:“铁兄以为……” 铁奎道:“这种人最为惜命不过,等他遍服解药无效时,他自会乖乖地替咱们办事,只要他一提,他们马上就会连想到秦天祥,只一连想到秦天祥,他们就会把我当成‘大刀会’的人,接下来就会是一场出出精彩的连台好戏,兄弟且等着瞧吧!” 李玉翎道:“让铁兄费心了。” 铁奎道:“这叫什么话,兄弟再要这样说,我可要不高兴了。” 李玉翎笑了笑道:“那么,铁兄,我该怎么办。” “回去。”铁奎道:“每晚上出来一趟听消息,现在这件事我握着,还没到兄弟你出面的时候,等过一两天兄弟可以出面,我再把它交到兄弟手里。” 李玉翎道:“我道命。” 铁奎笑了,一巴掌拍上李玉翎肩头。 李玉翎回到了“怡亲王府”夜色已经很深了,整个内院里都熄了灯,可是他住的那间精舍里却还透着灯光。 李玉翎一看就知道里头有人,果然进了精舍一看,多伦格格正拿着一本书坐在灯光下看。 他看了一看,还没说话,多伦格格已然抬起了头:“回来了,这么晚,上那儿去了?” 李玉翎道:“您怎么还没安歇?” 多伦格格点头说道:“没有,睡不着,躺下了又起来坐坐。” 李玉翎欠身告罪,坐了下来。 多伦格格看了他一眼道:“你在我这里不是一天两天,别这么拘谨,别这么多礼,要是一天到晚是这么拘谨,那会让我麻烦,要老是这么多礼,等你搬出去的时候恐怕就直不起腰来了。” 李玉翎笑了笑,目光盯在多伦格格手里那本书上,道:“您在看什么?” 多伦格格把书一合道:“维止录。” 李玉翎一怔,也吃了一惊,道:“格格,这是禁书。” 多伦格格道:“你知道!” 李玉翎道:“这是吕留良的著作,吕留良浙江石门人,字任生,又名光纶,字用晦,号晚村,八岁能诣善文,旋通程朱之学,明亡削发为僧,更名耐可,字不昧,号何求山人,能医,故又号医山人,著书立说,多具民族正气,尤以‘维止录’一书对大清朝尤多讽刺,卒后为曾静文字狱所连毁尸骸,所著有‘晚村’文集等,狱发后起均被烧了。” “不错!”多伦格格徽一点头道:“可是我留下了这一本‘维止录’。” 李玉翎道:“卑职大胆,您怎么看禁书?” 多伦格格道:“看看有什么关系,难道我还会受它影响不成?” 李玉翎道:“那倒不是,可是万一让人知道……” 多伦格格道:“让你知道有什么关系,你还会去告发我么?” 李玉翎道:“卑职不敢,也不会。” 多伦格格道:“这不就是了么。” 扬了扬手里那本“维止录”,道:“吕留良不愧是明末一位大儒,这本“维止录”对于清朝虽然极为讽刺,可并不是无的放矢,曾静文字狱连累了他,破墓尸骸,朝廷不依法未免过份了些,我看这样不但不能收到震慑之效,反而更引人反感,增人仇恨,你说是吗?” 李玉翎心中念转,欠了欠身道:“卑职不敢置喙。” 多伦格格道:“跟我说有什么关系?” 李玉翎道:“卑职不敢。” 多伦格格微有嗔意,看了他一眼道:“我都不怕你,难道你还怕我。” 李玉翎道:“那倒不是,格格对卑职恩厚,那怎么会,可是卑职身在官家……” 多伦格格道:“别忘了,我是个‘黄带子’。” 李玉翎迟疑了一下道:“如果格格一定要问,卑职只有这么说,吕晚村身为前民遗民,遭亡国之痛,他说些什么那也是人之常情,不该怪他。” 多伦格格看了他一眼,说道:“这不就是了么,我还会办你不成?你的看法跟我的想法很相近,当然了,任何一个人当同,都不容有反叛存在,罚,无可厚非,可是破人墓.戮人尸,就显得太过了,我担心朝廷这种做法会适得其反,激起更多人的反叛。” 李玉翎道:“事实上朝廷这种做法,已然加深了百姓的仇恨。” 多伦格格“哦”地一声道:“有所见么?” 李玉翎道:“那倒不是,百姓将那仇恨两字深藏于心中,这就够可怕的了,只有江湖上那些人才会付诸于行动。” 多伦格格道:“江湖上那些武夫造反,可比那些读书人秘密行动来得可怕。” 李玉翎摇头说道:“书生谋反,难成大事,曾静、程熊就是个很明显的例子。” 多伦格格看了他一眼道:“看来你对这些事知道得很清楚。” 李玉翎心头一震道:“卑职身在官家,职有专责,对这种事岂能不弄个清楚。” 多伦格格把手中“维止录”往桌上一放,道:“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 李玉翎道:“格格是问我……” “多好的记性。”多伦格格含情地看了他一眼道:“我问你上那儿去了,这么晚才回来,我在这儿等了你半天。” 李玉翎道:“格格等卑职有事么?” 多伦格格道:“难道非有事才能来找你么?” 李玉翎窘迫得低下头来说道:“那倒不是。” 多伦格格道:“别什么是不是,答我问话吧!” 李玉翎道:“卑职出去了一趟。” 多伦格格道:“说得好,难道我还不知道你出去了一趟了,我问你上那儿去了?” 李玉翎道:“卑职找吴德明去了。” 多伦格格“哦”地一声道:“你上那儿去找他去了,你知道他在那儿?” 李玉翎迟疑了一下道:“卑职不便说。” 多伦格格淡然说道:“八大胡同?” 李玉翎一怔,道:“是的。” 多伦格格道:“怪不得隆泰说他不正经,是隆泰告诉你他在那儿?” 李玉翎道:“是的。” 多伦格格道:“找着他了?” 李玉翎道:“找着了。” 多伦格格瞟了他一眼道:“别等我问一句你答一句,怎么个情形,说给我听听。” 李玉翎没奈何,只得把经过告诉了多伦格格,关于铁奎那一部份,他想隐瞒,可是他没法瞒。 他初来京里,人生地不熟,不借重外人他没办法对付吴德明,他只得告诉多伦,说铁奎是他江湖上的朋友。 说毕,多伦笑了道:“整得好,吴德明这种人就怕这个。” 她没多问铁奎那一部份。 话锋一顿,她又说道:“有效么?” 李玉翎道:“卑职以为应该有效,除非吴德明他不怕死,不惜命。” 多伦格格道:“人那有不惜命的,尤其吴德明那种人,你那个朋友要你每晚出去一趟听信儿?” 李玉翎道:“是的!” 多伦格格道:“他可靠么?” 李玉翎道:“卑职跟他是多年的朋友了。” 多伦格格道:“那你就每晚上出去一趟吧!” 这一夜多伦格格在李玉翎房里待得很晚,几乎待了一整夜,因为她是听见外城传来了鸡啼才走的。 临走她交待李玉翎,明天没事儿,他可以多睡一会儿,她不让任何人来打扰他。 她走了,李玉翎也躺下了,可没能睡着。 第二天。 李玉翎上灯时分就出去了。 找铁奎容易,一进八大胡同了就碰上一个人追上了他,是老七,他老远便向李玉翎哈了腰:“李二哥您来了。” 李玉翎含笑打了招呼道:“铁大哥在里头么?” “在。”老七道:“大哥候着您呢!” 他陪着李玉翎往八大胡同里走。 李玉翎问道:“有消息么?” 老七摇头说道:“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以我看不会那么快。” 李玉翎道:“怎么?” 老七道:“那老小子不吃遍解药,求遍名医,不会死心的。” “说得是。”李玉翎点头说道:“照这么看,今儿晚上是不会有什么消息了。” 说话间他们两个人已然来到“迎春院”门口,只见铁奎笑着从“迎春院”门口迎了过来。 “兄弟,来了。” 李玉翎也笑着说道:“铁大哥的将令,我岂敢误卯!” 铁奎哈哈大笑,一巴掌拍在李玉翎肩头上,望着老七道:“老七在这儿等消息,有消息‘王老顺’那儿等我去。” 一推李玉翎道:“走,兄弟,咱俩上王老顺那儿喝两盅去。” 李玉翎忙道:“铁大哥,我吃过了。” 铁奎道:“我知道你吃过了,什么时候,喝两盅又不是当饭吃,走,走,兄弟你可不是硬推着李玉翎走了。 “王老顺”酒馆儿,就座落在“八大胡同”口儿上,店面不大,可却是老招牌,老字号,十几付座头,也挺干净。 这时候坐了七成座儿,生意不错。 铁奎大跨步一进门儿,掌柜的亲自出来招呼上了。 “铁爷,您已经许久没来了,什么事缠身哪,八成儿又是三姑娘吧?” “别瞎扯。”铁奎笑着一挥手道:“我好久没上她那儿去了,是胖了还是瘦了我都不知道,我姓铁为人就跟这姓一样,谁也缠不了我,给我来一斤白干儿,随便凑几样菜,看清楚了么,我身边还有一位,两付杯子。” 掌柜的哈着腰忙笑说道:“这位没见过,是……” 铁奎道:“‘亲军营’的李爷,我的兄弟,见见,一回生,两回熟,往后就是朋友了。” 铁奎跟“亲军营”出来的人,一样的受人巴结,掌柜的忙不迭地见礼奉承。 铁奎在角落拣了一付座头,酒菜上得快,刚坐下就来了,当然,那得看是谁叫的。 掌柜亲自到桌上来:“李爷是头一回光临,有不周的地方,您多包容。” “没说的。”铁奎道:“你这儿不赖,要赖我也不会带着我这位兄弟到这儿来了。” “那是您二位赏脸。”掌柜的道:“您二位要什么,请随时招呼。” 掌柜的走了,铁奎一卷袖子抓起了酒壶,道:“兄弟,王老顺自家酿的酒,北京城里翘起拇指头一个,不说别的,单这酱肉就别比别家好,你尝尝。” 酒是一杯一杯的喝,话是不断的说,铁奎的酒量,半斤下了肚,面不改色。 突然李玉翎问了这么一句:“铁大哥,掌柜说的三姑娘是……” 铁奎一摆手道:“他扯谈,没那回事儿。” 李玉翎笑问道:“是么?” 铁奎脸一红道:“兄弟,不瞒你,那是个小窄门儿里的人儿,可是为人很好,对我也是一颗真心,让我没话说。” 李玉翎道:“这就行了,咱们要的就是一颗真心。” 铁奎一摇头道:“可是我不能要她,你知道,干咱们这一行的,不能有后顾之忧,我怎么能抱这么一个累赘,再说我也不能让人家过没几天就守寡呀!” 李玉翎笑着说道:“铁大哥言之过重了。” “一点也不。”铁奎道:“兄弟你明知我不是夸大其辞。” 老七来了,在门口,张望一会,立即走了过来。 铁奎精神一震,道:“有消息了,我没想到会这么快。” 说话间,老七已到了桌前,铁奎一抬手说道:“有话待会再说,先坐下来喝一杯。” 铁奎能在“北京城”混字号人物里称“最”,兄弟们愿意跟他,愿意为他流血,愿意为他卖命,是有其道理的。 老七坐了下来,铁奎把面前酒杯推了过去,道:“先喝一杯,润润嗓子。” 老七没动,望着铁奎道:“大哥,不是吴单瞪那边来了消息。” 铁奎一怔,道:“那是什么?” 老七迟疑了一下道:“你可别动火儿。” 铁奎脸色一变,道:“又是那兔崽子来磨了?” 老七道:“刚才小红来送信儿了。” “他妈的。”铁奎一拍桌子,狠声说道:“惹火儿了我,我可不管他是谁,这窝囊气我受够了。” 李玉翎愕然说道:“铁大哥,怎么回事儿?” “没事儿,兄弟。”铁奎道:“让老七陪你这儿坐坐,我上去就来。” 霍地站了起来。 李玉翎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道:“铁大哥,你把我当做外人。” 铁奎忙道:“没那回事,兄弟……” 李玉翎道:“那就坐了下来,告诉我个大概再走。” 铁奎道:“兄弟,这是我自己的事。” 李玉翎道:“你叫我一声兄弟,是么?” 铁奎沉默一下,坐了不来,抓起一杯酒,一仰而干,刚才他没酒意,可是现在两眼都泛了血丝。 “兄弟,‘北京城’里卧虎藏龙,什么人都有,除我这一帮外还有一个‘斧头会’龙头有个亲兄弟,这小子一天到晚跑到三姑娘那儿去缠,全不把我放在眼里,我为了顾全大局也忍了不少日子,就这么回事。” 李玉翎道:“铁大哥不是不打算要人家么?既然这样,干吗动这么大的火儿呀!” 铁奎强笑道:“行了,兄弟别损我了。” 李玉翎转望老七道:“老七,三姑娘住那儿?” 老七道:“就在胡同西头儿。” 李玉翎道:“带我去一趟。” 铁奎忙道:“兄弟,你要干什么?” 李玉翎转过脸去道:“我的事铁大哥管,铁大哥的事儿我管,挺公平的,是么?” 铁奎道:“不行,兄弟,这是我自己的事儿。” 李玉翎道:“那么找吴单瞪又是谁的事儿?” 铁奎道:“兄弟,那不同……” 李玉翎道:“没什么两样,铁大哥不让我管这件事可以,我马上回内城去。” 说罢,他站了起来。 铁奎苦着脸道:“兄弟,你犯不着。” 李玉翎道:“谁犯得着,你要拿我当兄弟,就少说一句。” 铁奎苦笑一声道:“好吧,兄弟,咱们走。” 李玉翎微一摇头道:“没你的事儿,你坐在这儿喝你的酒。” 铁奎道:“怎么!不让我去!” 李玉翎没理他,望着老七道:“老七,咱们走。” 老七答应一声站起来往外行去。 李玉翎回望铁奎一笑说道:“酒给我留点儿,别都喝光了。” 转身跟了出去。 出了“王老顺”,老七带路拐进了“八大胡同”笔直往西,走得很快,李玉翎跟他走个并肩,道:“老七,这位三姑娘是干什么的?” 老七道:“原也是那个门儿里的,自遇见大哥后就不干了,人挺好,待兄弟们就跟自己的兄弟一样,对大哥那更没话说,一腔鲜血全喷在大哥身上了,可是大哥不知道怎么回事,老这么拖着不肯说点痛快话,人家是为了大哥不干的,至今还是个清白人儿,单借大哥说句话,正了名份,也就没那么多事了,我不知劝过大哥多少次,可是大哥老含含混混的。” 李玉翎心里明白,遂说道:“铁大哥有他的打算,‘斧头会’的那位呢?” “您问那小子!”老七道:“别提有多讨人厌了,仗着一张小白脸,以为人家都迷他,每次到三姑娘那儿去都赖着不肯走,弟兄们多少次要放倒他,可是都让大哥拦了,大哥说大局为重,犯不着鹞蚌相争,让他人坐收渔人之利,日子一久那小子就以为大哥怕他,咱们这帮人好欺负,仗着身后有‘斧头会’撑腰,就更了不得了。” 李玉翎道:“‘斧头会’有多少人?” 老七道:“恐怕有好几百。” 李玉翎道:“经常闹事?” “可不经常闹事。”老七道:“谁要是惹了他们,当天就没了影儿,过几天找着,曝尸荒郊,半个脑袋没了,狠一点儿的,手脚都被砍了,以往他们还不敢到西城来,自从大哥一忍之后,他们就把地盘儿扩展到西城来了。” 李玉翎道:“他们的地盘儿是在……” 老七道:“东城,以‘承定门’大街为界,可是他们早就过界了。” 李玉翎道:“他们这样动不动杀人,官家没人过问么?” 老七一怔道:“对了,您不提我倒没留意,人命没了十几条了,可就没见那个露过面,那个说句话,八成儿是他们手眼通天,跟官家有来往,要不就是苦主不敢报官。” 李玉翎道:“简直是无法无天,跟官家有来往,他们的龙头。” 老七道:“不知道呀!谁也没见过。” 他突然停了步,道:“二哥,门口有人。” 李玉翎抬眼往前一看,只见前面不远处两扇朱红窄门之前,抱着胳膊站着两个穿裤褂中年汉子,个头儿挺壮,借着胡同的灯光看,两个人腰里鼓鼓的,想必是藏着钝钢利斧。 李玉翎道:“那儿就是三姑娘的住处?” 老七“嗯”了一声道:“这两个八成儿是那小子带来的。” 李玉翎道:“要想进去,恐怕非闯过他两个这一关不可。” 老七道:“那么您看……” 李玉翎道:“咱们过去,你别插手。” 带着老七走了过去。 在十几步外,那两个就盯上李玉翎跟老七了,可是李玉翎没看他们一眼,到了跟前就要敲门。 “朋友,慢点儿。”一名汉子上来拦住了李玉翎,瞅着李玉翎道:“你要干什么?” 李玉翎道:“找三姑娘,不行么?” 那汉子道:“你是干什么的?” 李玉翎道:“西城混饭吃的,怎么啦?” 那汉子道:“没什么,三姑娘有客,你从那儿来回那儿去吧!” 李玉翎道:“你两个要拦我?” 那汉子道:“不错。” 李玉翎道:“三姑娘是我们铁大哥的人,你两个凭什么拦我?” 另一个汉子移步走了过来道:“拦你这是客气,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恼了我两个就让你爬了回去。” 李玉翎“哦”地一声笑道:“你倒挺和气的,我试试看。” 抬手就要去敲门后一名汉子冷哼一声,挥掌便抓李玉翎的胳膊,李玉翎没留情,反手一掌直拍在他嘴上,嘴破血流,踉跄后退,差点儿便坐在地上。 前一名汉子一怔,脸色大变,抬手就要探腰。 李玉翎比他快,飞起一脚正踢在他小肚子上,他“哎哟”一声,抱着肚子叫,李玉翎一掌又拍在他脖子上,他没吭一声,趴下来了。 适时,那满嘴是血的另一名,手挥利斧扑到,雪亮的钢斧,黑柄,挺亮的。 李玉翎闪身让开了一斧头,五指已留在那汉子手碗上,微一用力,淡然喝道:“撒手!” 那汉子还真听话,“砰”地一声斧头落了地,李玉翎左手一抬,“叭”地一声,满口开花往后躺了下去。 李玉翎没看他一眼,抬手拍了门。 老七在身后说道:“二爷,干净,俐落,我长这么大,头一回儿见这么好的身手。” 李玉翎笑了笑,没说话。 门开了,一个十八九的俏姑娘探出了头,看到了老七她先笑。 老七道:“小红,这是李二爷,大家一个门儿里的。” 俏姑娘一看门外情景,马上就明白了,两扇门一开,她往里让去。 李玉翎带着老七进了门,老七道:“姑娘呢?” 小红道:“在里头,陪着那小子喝酒呢!” 老七双眉一扬,道:“好小子,今儿碰上有你好受的。”迈步就要往里闯。 李玉翎一把拉住了他道:“老七,跟在我后头。”迈步往里去。 小四合院儿,堂屋里亮着灯,看得清清楚楚,上首坐着个年轻人,白净脸儿,挺俊,可又透着邪气,长跑马褂,挺讲究,也够气派。 右边儿坐着位姑娘,二十多,很标致,瓜子脸,一排刘海儿,弯弯的两道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悬胆鼻,樱桃小口,丽质天生,脂未施,美出于自然。 上身是件翠绿小袄,下身是件八幅罗裙,难怪上首坐的那位不肯走。 李玉翎、老七、小红三个一进院子,上首坐的那位震动了一下,可是他坐着没动,很快地就恢复了平静。 小红人在院子里先叫了一声:“姑娘,七爷来了。” 那位姑娘站了起来,老七快步上前,头一个进门,欠了身道:“大嫂。” 那位姑娘毫无忸怩之态,含笑说道:“来了,你大哥呢?” 老七道:“大哥有事儿,我跟二哥来看看你。” 姑娘一双美目转向李玉翎。 李玉翎微欠了欠身道:“三姑娘。” 三姑娘还了一礼,落落大方,一派大家风范。 “不敢当,以前没见过您。” 老七道:“二哥刚到这里来,跟大哥亲兄弟一样。” 三姑娘道:“那就不是外人,二弟请坐。” 李玉翎没客气坐了下去。 三姑娘请着老七道:“老七你也坐。” 老七应了一声,可没动。 三姑娘落了座,望着李玉翎道:“兄弟贵姓啊?” “李,木子李。” 三姑娘道:“兄弟以前在……” 李玉翎道:“我刚从承德来,以前在行宫‘神武营’当差,奉调到京里‘亲军营’来。” 三姑娘道:“这么说兄弟现在‘亲军营’当差?” 李玉翎道:“是的。” 那年轻汉子忽然站了起身,道:“你们聊聊吧!我改天再来。” 李玉翎没看他,一抬手道:“慢着。” 年轻汉子脸上堆着笑道:“阁下有什么事?” 李玉翎道:“你坐着,没我的话不许走。” 年轻汉子脸上仍堆着笑道:“不许!为什么?” 李玉翎道:“三姑娘这儿不是任人要来便来,要走便走的。” 年轻汉干道:“阁下,这个门儿我进过不少次了。” 李玉翎道:“那是以前,现在不行了!” 年轻汉子道:“这是你的意思,还是铁奎的意思?” 李玉翎道:“都一样。” 年轻汉子道:“铁奎什么时候学硬了。” 李玉翎抬手一扬道:“我告诉你,说话留神点儿,要不然,我让你跟门口那两个一样趴在地上。” 年轻汉子脸色一变,笑道:“朋友,我比门口那两个要硬些。” 李玉翎道:“你试试。” 桌底下出腿,一脚端在年轻汉子的膝盖上,年轻汉子如何受得住这一脚,砰然一声,连人带椅翻了下去。 李玉翎冷笑一声道:“你不比门口那两个硬多少嘛!” 年轻汉子支撑着站了起来,脸色铁青道:“莫非你是来替铁奎争面子的。” 李玉翎道:“你要知道姓铁的他怕谁,那你就错了,姓铁的是为了顾全大局,奈何你不知道,欺人太甚。” 年轻汉子道:“铁奎呢?” 李玉翎道:“他没空,有事找我说也是一样。” 年轻汉子哈哈笑道:“他没种。” 李玉翎一挥手,一只酒杯飞了过去,正打在年轻汉子的嘴上,“叭”地一声,杯子碎了,年轻汉子的嘴也破了。 年轻汉子抬手一摸,满手是血,道:“好身手,好功夫。” 李玉翎道:“夸奖了,我还有,你要不要再试试?” 年轻汉子道:“只要你是铁奎的人,那就好办。” 李玉翎道:“你只管来就是,铁奎的人随时恭候。” 年轻汉子一点头:“好,姓李的,就冲着你这句话了。” 脚下一动,就要走。 李玉翎道:“要走可以,把腰间的斧头留下。” 年轻汉子两眼一睁道:“姓李的,你可别……” 李玉翎道:“可别什么?你要不留下斧头,我让你拖着一条腿爬回去,在我那是举手之劳,不信你试试。” 年轻汉子脸色由青转白,他没试,从腰间抽出斧头,砰然一声扔在了桌上,差点就砸碎杯盘,然后他肢着一拐一拐地走了出去。 老七道:“您好走,不送了。” 年轻汉子装没听见,也不敢回头看一眼。 年轻汉子走了,老七道:“二哥,痛快。” 三姑娘站起来福了一福道:“李爷,谢谢您!” 李玉翎忙答一礼道:“三姑娘,我不敢当。” 老七道:“大嫂,二哥真跟大哥是一个门儿里的。” 三姑娘凝目望着李玉翎道:“真的!” 李玉翎道:“是的,三姑娘。” 三姑娘道:“我还当是……” 她坐了下去,目光一凝,道:“兄弟可知道,他们身后有个强有力的靠山。” 老七道:“大嫂,是谁?” 三姑娘道:“九门提督。” 老七脸色一变,叫道:“九门提督!大嫂怎么知道?” 三姑娘道:“我听他说过,可不知道他是唬人还是真个。” 老七皱了眉道:“要是真的,那可就糟了。” 李玉翎淡然说道:“不要紧,我能应付。” 老七怔了一怔道:“怎么了!二哥,您能应付?” 李玉翎道:“三姑娘放心就是,我包管‘九门提督’不敢说一句话。” 老七倏然一笑道:“对了,我忘了二哥在‘亲军营’当差的。” 他可不知道“亲军营”里当差的人,也碰不过权势显赫的“九门提督”。 李玉翎站了起来,道:“三姑娘,我走了。” 三姑娘顿道:“兄弟头一回来,多坐会儿嘛!” 李玉翎道:“不坐了,铁大哥还在‘王老顺’等着我。” “怎么!”三姑娘道:“还有事儿?” 李玉翎道:“是的,我有点事儿。” 一听李玉翎有公事,三姑娘不便再留了,一边往外送,一边叮咛常来玩儿。 送到了院子里,李玉翎挡了驾,带着老七走了。 出了门再看,三个“斧头会”的,全没了影儿。 “二哥。”老七咧着嘴笑道:“什么叫痛快,今儿这才痛快,总算出了一口气?” 李玉翎笑笑,没说话。 到了“王老顺”,铁奎一斤白干儿喝完了,又叫了一斤,他一半儿下了肚,仍没见他有酒意,好海量。 李玉翎跟老七落了座,没等李玉翎开口,老七就抢着把经过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听毕,铁奎哈哈大笑,道:“行了,兄弟,从今后咱们得留神挨斧头了,砍着别的地方那还不碍事,要是欲着脑袋,今后就别想坐在这儿喝白干了。”转过脸去望老七,道:“老七,记住也告诉弟兄们一声,随时自己留神。” 老七答应了一声。 铁奎忽然窘迫一笑道:“兄弟,见着了吧!怎么样?不赖吧!” 李玉翎道:“我只有两字难得,同时也告诉铁大哥,这世上没有第二个三姑娘,不该让人家久候。” 铁奎赧然笑笑说道:“兄弟你在那边儿拿人出气,我在这儿拿白干儿出气,斤半白干儿下了肚,我想通了,等跟‘斧头会’这件事儿平息了之后再说吧!” 李玉翎笑了,道:“我这一趟没白跑,铁大哥这斤半白干儿也没白喝。” 铁奎拍了他一巴掌,道:“行了,兄弟,别损我了。” 又坐了一会儿,看看时候不早了,不可能有什么消息了,李玉翎推杯而起,要走。 铁奎道:“时候不早了,我不留你,明儿咱们再聚。” 李玉翎走了,临走还关照铁奎别忘了在三姑娘那儿作一番布署。 跟铁奎分手,离开“王老顺”没走多远,李玉翎瞥见前面夜色里站着两个穿裤褂的汉子,由于夜色太黑,看不清面貌,可是李玉翎只一想便知道是“斧头会”的截上了自己了。 艺高人胆大,他不在乎,别说两个,再来几个他也不放在眼里,他停步都没停地笔直往前走。 看看来近,一名汉子突然冲着他抱着拳,道:“尊驾可是‘亲军营’的李爷?” 李玉翎停步说道:“不错,正是李某人,二位有何见教?” 那汉子道:“候驾多时,在下兄弟是‘斧头会’的。” 李玉翎道:“我看出来了。” 那汉子道:“李爷要是方便的话,请借一步说话。” 李玉翎道:“什么地方?” 那汉子道:“东城。” 李玉翎道:“夜太深了,我不能耽误太久。” 那汉子倏然一笑道:“李爷要是不方便的话,也可以不去,在下兄弟不敢勉强。” 李玉翎淡然一笑道:“二位带路就是。” 那汉子两眼一睁道:“李爷是位爽快的人,佩服。” 一抱拳,偕同同伴转身前行而去。 李玉翎毫不犹豫,迈步跟了上去。 那两个汉子在前带路,大街小巷一阵拐弯,越走越偏僻,越走离市区越远。 李玉翎看看四周已知来到城郊,可是他不知道眼前是什么地方,但他也明白,两个“斧头会”的汉子带他到这里来,用心不善,可是他一点没在意。 突然,前面夜色中传来一声沉喝:“什么人,站住。” 前行两汉子中一个立即停步答道:“斧头,报龙头一声,客人到了。” 龙头,敢情“斧头会”的龙头在这儿。 随朝前向夜色中那人喝道:“叫他候等。” 好大的架子,李玉翎没在意,抬眼打量,立见前面二三十丈外是一片树林,紧靠城墙儿,矮树旁里透着几点灯光,由于矮树丛挡着,无法看见里头的情形。 正打量间,前面话传过来了:“龙头有请。” 两名汉子答应一声,立即又迈步了。 刚进矮树丛,李玉翎看清楚了,前面几丈外有一座残破的“八角亭”,小亭前悬着一只灯笼,亭里坐着几个人,是个女的,看上去挺年轻,一身墨绿色衣裙,脸上却蒙着块黑纱,让人无法看见她的庐山真面目。 那三姑娘家挨揍的年轻汉子,就站在她身边儿。 亭子外边儿,紧挨着亭子,一边儿各地站着六个四十多岁的汉子,高矮胖瘦不等,穿的却是一式黑色裤褂。 另外,离亭子的地方,也就是六名中年汉子之前,雁翅也似排列着十名年纪不等的壮汉子,个个抱着胳膊,人人腰里露着一段黑色的斧柄,最外边两个手里还各提着一只灯笼,人不少,但鸦雀无声,这阵仗挺慑人。 李玉翎没把这阵仗看在眼里,可是对那亭子里的女子却留了意,心中讶然暗道:原来这“斧头会”的龙头是个女的,一个女的能号令群雄,领导这么一帮动辄玩命儿的凶徒,足见不简单,此女若不是心智过人,便是所学出众,她有那一套。 心念能动间,前面两汉子又行近小亭,深深一躬身,恭声说道:“禀龙头,客人到了。” 亭中女子,一挥手,两名汉了躬身退往两旁,只听她道:“没想到你这么年轻,还这么俊,我还当你是三头六臂的凶神呢!” 接着是一阵银铃般哆笑,清脆甜美,煞是好听。 李玉翎昂然卓立亭前,没说话。 随听那亭中女子问道:“尊驾就是在‘亲军营’里当差,那个姓李的。” 李玉翎道:“不错,我就是李某人。” 那亭中女子道:“我身边这个人,你认识了。” 李玉翎道:“刚在西城握别,怎么会不认识。” 那亭中女子道:“你那一脚踢得不轻啊!差点儿便废他一条腿。” “好说。”李玉翎道:“我要是有意毁他一条腿的话,他现在不会站在那儿了。” 那亭中女子“哦”地一声道:“这么说你脚下留了情。” 李玉翎道:“事实如此。” 那亭中女干道:“好说,事实如此,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 李玉翎道:“姑娘在江湖,该知道江湖规矩,像令弟这种行为,要走撞在别人手里,绝没这么便宜。” “好说。”亭中女子娇笑一声道:“那我就好好谢谢你。” 话声方落,雁翅般排列着的十名汉子齐动,团团地把李玉翎围了起来,个个手里握着一柄利斧。 李玉翎连眉头都没皱一皱,淡然说道:“这就是姑娘派人把我带到这荒郊旷野来的真正目的么!” 亭中女子道:“以你看呢?” 李玉翎道:“我既然敢来,我就没把这阵仗放在眼里。” 亭中女子道:“让我来试试你的身手。” 她那里话落,十柄利斧同时砍落,齐集中间李玉翎一身,然而,十柄利斧落了空,李玉翎不知何时已脱出包围,站在了小亭前,仍然而对亭中女子站着。 亭前那六名四十多岁汉子大吃一惊,立即排成一字挡住了李玉翎,显然他们怕李玉翎挨进小亭。 李玉翎淡然一笑道:“六位,我要进去早就进去了。” 亭中女子黑纱覆面,让人看不见她有什么表情,只听她道:“他说的是实情,你们让开。” 那六名中年汉子一齐闪向两旁。 适时,两柄利斧悄无声息地从李玉翎身后递到,一袭李玉翎后脑,一挨李玉翎右肩,都是狠毒杀着。 李玉翎像背后长了眼,一个旋身,一拳一脚飞起而出,两声闷哼,利斧垂了两柄,人躺下了两个。 剩下那八名汉子挥斧就要再挨。 亭中女子抬起了手,那只手欺霜赛雪,根根似玉。 “行了,你们退回去。” 八名汉子抽身而退,地上那两个也支撑着爬起来退了回去。 李玉翎这才缓缓转过了身。 亭中女子开了口:“长这么大,我还是头一回看见这么好的身手,大名是……” 李玉翎道:“岂敢,玉翎。” 亭中女子道:“那两个字儿。” 李玉翎沉默了一下道:“玉石的玉,雕翎的翎。” 亭中女子微一点头道:“李玉翎,好名字,人长得这么俊,难怪要占个玉宇,你刚到京里来的。” 李玉翎道:“不错。” 争中女子道:“以前在那儿得意呀!” 李玉翎道:“‘承德’行宫,‘神武营’。” 亭中女子身躯一震,道:“你是从‘承德’来的。” 李玉翎道:“不错。” 亭中女子道:“我听说,‘大刀会’让‘承德’行宫‘神武营’一个姓李的挑了,难不成那个姓李的就是你!” 李玉翎道:“贵会的消息很灵通。” 亭中女子道:“真是你。” 李玉翎道:“不错,是我。” 亭中女子没说话,沉默了良久始遣:“难怪你敢一个人来赴我的约,艺高人胆大,是不,可是我要告诉你,‘斧头会’不比‘大刀’。” 李玉翎道:“我看不出贵会跟‘大刀会’有什么两样。” 亭中女子微一点头道:“你错了,往后你就知道了!” 李玉翎道:“希望如此,姑娘要没有别的事,我要告辞了。” “别忙。”亭中女子抬起了玉手,道:“你请亭里坐坐,我跟你打个商量,好不?” 李玉翎道:“我一直都是站在这儿,现在我站在这儿说话也是一样” 亭中女子笑笑说道:“你有单挑‘大刀会’,独闯‘斧头会’的万丈豪气,如今难道怕我一个弱女子吃了你不成?” 李玉翎淡然一笑道:“姑娘,这一着算是用对了,我生平最怕激。” 迈步走了过去。 进小亭跟那蒙面女子对面坐下,那站在蒙面女子身边的年轻人,恶狠狠的直盯着李玉翎,李玉翎装没看见。 刚才在亭外,站得远,倒不觉得什么,如今跟这位蒙面女子对面而坐,近在咫尺,李玉翎只觉得一阵阵兰庸异香从鼻子里钻,同时,他也看得清楚,对面这位姑娘冰肌玉骨,十分动人。 虽然她蒙着面,让人无法看见她的庐山真面目,可是从她那美好的身材,以及凝脂般肌肤看,这位姑娘应是位神仙中人。 他这里正自心念转动,只听蒙面姑娘轻笑开口说道:“你的胆子比别人大点儿,你我的立场虽属敌对,可是我现在竞有心折之感了。” 李玉翎淡然说道:“谢谢姑娘,姑娘有什么话,还是早说吧!” 蒙面姑娘道:“你这么急着回去了?” 李玉翎道:“身在官家,总不能那么随便。” 蒙面姑娘微一点头道:“说得也是,好吧!让我自己再试过你。” 轻抬皓腕,缓伸玉手,隔着桌子向李玉翎抓了过去。 乍看,这绝不像出招制敌,而像情侣亭中对坐,她情不自禁要握情郎的手。 实际上,行家一看便知,蒙面姑娘这一只玉手已然攻向了李玉翎前身十二处大穴,威力无匹。 李玉翎心头暗暗一震,道:“我没想到姑娘有这么好的一身所学。” 他也抬起了左掌,五指微曲,欲迎还拒,隐隐向蒙面姑娘一段欺雪赛霜,晶莹如玉的皓腕挥去。 蒙面姑娘娇躯一震,道:“好功夫,你再试试。” 玉手往回一收,水葱般一扣食指伸出,手停在胸前,尖尖玉指径径指着李玉翎的胸口,一动不动。 李玉翎淡然一笑,也收回了手,往面前石桌上一放,两眼凝注蒙面姑娘那尖尖玉指,岳峙渊停,跟尊石像一般。 行家眼里,一动一静,蒙面姑娘着劲待发,在找遍李玉翎的空隙,随时可作闪电一击。 而李玉翎处在防守地位,右手放在石桌上,准备随时拒敌。 一时之间这荒郊旷野中好静,那些“斧头会”的人个个瞪大了眼注视着亭中的变化,那站在蒙面姑娘身边的年轻汉子,更是连气也不敢喘一口。 半晌过去,蒙面姑娘那根尖尖王指泛起了轻微颤抖,像是玉指上挑着千斤重物,不胜负荷。 李玉翎仍然像尊石像般,凝望着那根玉指,两眼不眨一眨。 又片刻过去,蒙面姑娘那水葱般玉指颤抖得越发厉害,就在这时候,李玉翎放在石桌上的那只右掌,也微微动了一下。 突然,蒙面姑娘皓腕前探,直直前伸的那根五指闪电点出,李玉翎抬起了右掌,直立,恰好封住蒙面姑娘这一指。 眼看这一指一掌就要碰上,蒙面姑娘皓腕倏沉,又飞快地把手收了回去,李玉翎那只右掌也跟着落在石桌上。 李玉翎说:“多谢姑娘手下留情。” 蒙面姑娘没说话,半晌之后才开口,说话有气无力:“你为什么不趁虚跟进,在这种情形下,你只要轻轻一掌便可置我于死地。” 李玉翎缓缓说道:“我跟姑娘无怨无仇。” 蒙面姑娘摇头道:“你错过机会,你不知道:“斧头会”的人向来是睚眦必报的,不到你躺下,绝不甘休。 李玉翎道:“那任凭姑娘了。” 蒙面姑娘沉默了一下,摇头说道:“因小故树强敌,那是大不智,我不愿意跟你为敌!” 李玉翎道:“多谢姑娘。” 蒙面姑娘道:“我还有后话,我不跟你为敌,可是我有条件,二者任你选一。” 李玉翎微微一笑道:“姑娘,你没有提条件的权利。” 蒙面姑娘听若无闻,道:“第一,你加盟‘斧头会’,但可以不离开官家,‘斧头会’总堂之上,我让你坐在我的下首;第二,你放手别管铁奎的事,这样你我可以化干戈为玉帛。” 李玉翎道:“谢谢姑娘好意,这两个条件我都不能接受。” 蒙面姑娘道:“有理由么?” 李玉翎道:“本不需任何理由,可是我仍愿意说说,前者,我身在官家,吃的是官粮,拿的是官俸,不容私自参加民间帮派,后者,铁奎是我的朋友,这件事我虽然插了手,便不能虎头蛇尾,有始有终,而且我更不能背弃朋友。” 蒙面姑娘道:“你让我对铁奎有点嫉妒,为什么你是他的朋友,而不是我。” 李玉翎道:“谢谢姑娘。” 蒙面女子道:“你要知道,今天是咱们初会,而且是我邀你来的,我不便为己太甚,错过今日,你我就是生死大敌,我会不惜一切,也会不择手段,非置你于死地不可‘斧头会’不容有威胁存在。” 李玉翎双眉微扬,淡然一笑道:“我仍是那句话,任凭姑娘了。” 他站了起来。 蒙面姑娘跟着站起来,道:“你为什么也非跟我为敌不可。” 李玉翎道:“并不是我非跟姑娘为敌不可,而是姑娘要跟我为敌,姑娘请想想看,三姑娘本是铁奎的人,两个人心许情悦,已论婚嫁,令弟不但超越了地盘,犯了江湖大忌,而且缠住三姑娘不放,假如反过来令弟是铁奎,令弟又会怎么样,会像铁奎这样一忍再忍么?姑娘居长,不思管束令弟,反而助令弟寻衅,这不等于助长令弟的气焰,鼓厉他去寻衅欺人么? 姑娘非世俗女子,这一点应该明白,也应能思及后果利害,为贵我双方都好,还请姑娘三思而后行,告辞。” 一抱拳,转身出亭而去。 那六名中年汉子与十名持斧壮汉,行动如风,立即围上来拦住了李玉翎的去路。 李玉翎停了步,卓立不动。 只听亭中女子道:“让路,送客。” 一十六名“斧头会”人马上闪向两旁,李玉翎迈步行去,两名壮汉提灯跟在他身后。 蒙面女子站在小亭中,一动不动,隔着那层蒙面纱直望着李玉翎出了那片矮树丛,这时候那年轻汉子开了口,口气一派不满意。 蒙面女子霍地转过身子冷冷说道:“不放他走怎么办,是你能把他留下,还是我能?” 年轻汉子扬着眉道:“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就不信偌大一个‘斧头会’对付不了一个人。” 蒙面女子冰冷冷说道:“你有办法你去,我管不了,都是你惹出来的,你还……告诉你,在这个姓李的没除去之前,我不许你再到那女人那儿去,你要不听我的你可会吃大亏,跟我回去。” ------------ 第三十章 李玉翎回到“怡亲王府”,天已经很晚了,比昨晚上还要晚。 可是一进后院李玉翎便为之一怔。 他住的那间精舍里,跟昨晚上一样。 又亮着灯,在这黝黑一片的后院,觉得特别显眼。 这是谁? 难不成又是……推门进去看,可不,又是多伦格格。 她,一身晚装,正坐在灯下,俯在桌上写字儿,满桌是素笺。 只不知道她在写什么? 李玉翎心中一阵不安,道:“格格,您怎么还没睡?” 多伦格格放下笔,含笑说道:“等你呀,白天我忙,难得跟你见一面,见了面也说不了几句话,想晚上跟你聊聊,偏你一去就这么晚回来。” 李玉翎更不安了,搓着手道:“这怎么好,每晚上都让格格等这么晚。” 多伦格格嫣然一笑道:“跟我还客气?这是我自己愿意的,又没人强迫我。” 顿了顿道:“反正也睡不着,坐啊!” 李玉翎落了座,目光落在书桌上道:“格格在写什么?” 多伦格格浅浅一笑道:“夜深人静,独坐灯下,该是找寻诗料最好的时候,偏偏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句,只有写写李易安的佳句聊以排遣了。” 李玉翎看的清楚,多伦格格也没加掩盖。 她写的是李清照的“一剪梅”与“酥花阴”。 李清照这两阙词都是情有所寄,备陈相思的,李玉翎心中正觉得有点震动,只听多伦格格道:“我对这两阙有偏爱,尤其这两句‘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又上心头,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李玉翎心头又是猛地一震,他没说话。 多伦格格道:“你怎么不说话呀?” 李玉翎忙道:“是,格格,这两句是好。” 多伦格格浅浅一笑道:“李清照这两阙词是情有所寄,备道相思的,读之真会泣然泪下,为之销魂。” 李玉翎又没说话。 多伦格格话锋忽转,道:“怎么样,今儿晚上这一趟,有消息么?” 李玉翎强笑摇头道:“今儿晚上白跑了一趟,还惹了祸了。” 多伦格格神色一紧,道:“怎么了,惹了什么祸了?” 李玉翎遂把经过说了一遍。 听毕,多伦格格吁了一口气,美目微瞟,尽是少女妩媚,动人已极。 “瞧你,吓我一跳,我当是什么事呢!你可真爱管闲事啊。” 李玉翎道:“有道是:“为朋友两胁插刀’,人家对卑职的事这么尽心,他有了事,卑职怎的能不管。” 多伦格格含笑问道:“那位‘斧头会’的女龙头,美吗?” 李玉翎心头一跳道:“她蒙着面,卑职没看见。” 多伦格格道:“你没看见她,她可看见你了,放心,这件事闹不起来。” 李玉翎道:“怎么?格格!” 多伦格格道:“那位‘斧头会’的女龙头,纵不冲着别人也得冲着你呀!” 李玉翎脸上一热,道:“格格开卑职的玩笑了,卑职怎么会……” 多伦格格道:“你或许不会,可是你怎么知道人家也不会?” 李玉翎勉强笑笑说道:“彼此敌对,‘斧头会’恨不得置卑职于死地。” 多伦格格道:“他们敢动你一指头,我非把他们都抓起来不可,其实,我很放心,他们那动得了你呀!” 李玉翎道:“您夸奖了。” 多伦格格目光一凝,道:“说正经的,这件事把个‘九门提督’都牵连了进去,你打算怎么办?” 李玉翎笑笑说道:“卑职有格格这么一个靠山,难道还怕个‘九门提督’不成。” “好哇!”多伦格格笑道:“你可真会找靠山呀!谁告诉你我要替你撑腰了。” 李玉翎道:“这还用谁告诉我呀!格格一向是爱护卑职的。” 多伦格格道:“你也知道?” 李玉翎心头一震,道:“格格对卑职恩厚,卑职永铭五内。” 多伦格格道:“那倒不必,只要你知道就行了。” 李玉翎没说话,他怎么说。 多伦格格眉锋忽地一皱,道:“我怎么不知道京里何时出了个‘斧头会’。” 李玉翎道:“格格尊贵,平日深居内城,怎么会知道这种事,再说他们也不敢让这种事传到内城里来。” 多伦格格道:“桂荣跟他们必然有来往,堂堂一个‘九门提督’,哼,我倒要问问他这个‘九门提督’是怎么当的,玉翎。” 李玉翎道:“您请吩咐。” 多伦格格道:“明儿个你带着我的信到桂荣那儿去一趟。来个先发制人,看他怎么说。” 李玉翎道:“妥当么?格格。” 多伦格格道:“没什么不妥当的,你只管去你的,信我今儿晚上写好。” 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她突然站了起来。 刚站起,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哎哟”一声,娇躯忽然一晃。 李玉翎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扶住了她,就在这一刹那间,两个人离得好近,多伦格格等于整个人投进了李玉翎的怀里,两张脸近在咫尺间,四目交投,那一刹那……两个人都没动,一动没动。 格格叫了他一声。 “玉翎……”声音很低,还带着颤抖。 李玉翎一震而醒,忙挪开了些,道:“您……您怎么了?” “没什么,坐得腿都麻了,你歇着吧!我回去写信去。” 头一低,转身往外行去。 李玉翎没动,也没说话,他说不出什么感受,良久,他缓缓地坐了下去。 呆呆地。 不知道多伦格格怎么样,李玉翎一晚上没睡,他睡不看。 第二天,送信的来了,是德玉,不是多伦格格自己。 德玉把信交往了李玉翎手里,深深看了他一眼道:“你有没有发觉,格格这两天瘦了不少,您知道格格是怎么了么?” 李玉翎心里一阵跳动道:“我没发觉,不清楚,怕是太累了吧!” 德玉眨动了一下美目道:“李爷,这句话我不该说,可是我不得不说,连大内都来人为格格跟玉爷撮合,可是格格没答应,你可别辜负了格格这番心意!” 头一低,转身走了。 李玉翎只觉得猛然被人打了一拳头,心弦震颤,怔在那儿。 良久,良久,他才定过神来,皱皱眉,缓缓坐了下去,两眼直视,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九门提督”衙门头够威严,够气派的高高的石阶,一对巨大石狮子,两扇既厚又重的大门,门前旗竿老高,都快摩着天了。 那石阶上,两边各四,站着八名穿戴整齐,跨着腰刀的亲兵,还有一个头戴绿顶的武官带着。 “九门提督”掌管内城九门钥匙,负责京畿治安,权势两重,难怪这么大的气派。 李玉翎到了门前,把信往上一递,道:“我是‘怡亲王府’来的,麻烦把这封信送进去。” 那武官一听李玉翎是“怡亲王府”来的,可不敢摆他那身架子,哈着腰双手把信接了过去。 李玉翎跟着他进了门房,那武官问清了李玉翎姓名之后,捧着那封信急急忙忙地往里去了。 信是写给“九门提督”桂荣的,而且写这封信的是多伦格格,谁有那个胆,敢代拆。 没一会儿,那名武官出来了,一欠身道:“大人有请,请跟我来。” 带着李玉翎出门房往后行去。 “九门提督”桂荣在前厅接见了李玉翎。 显然“恰亲王府”的来人,他这个“九门提督”也不敢待慢。 桂荣穿一身便服,是个五十多岁的瘦老儿,高高的个子,长眉细目直鼻梁,挺有威仪的桂荣身后站着个人,三十多近四十年纪,颀长的身材,白净脸,唇上还留着两撮小胡子,算得上是个少见的英挺人物,看他那一双眼神,一眼就可看出是个好手,在这时候能站立在桂荣身后,分明也是“九门提督”的亲信护卫之流。 按规矩要打个进儿,李玉翎只欠了身:“见过大人。” 桂荣没怎么样,不给他留面子,也得仰看多伦格格,他盯了李玉翎一眼,捋着胡子慢条斯理地道:“你就是格格的护卫李玉翎?” 李玉翎道:“回大人,是的。” 桂荣道:“听说你以前在荣富那儿当差?” 李玉翎道:“承统带提拔,卑职刚由‘神武营’调到京里来。” 桂荣道:“你的案子还没有结,是不是?” 李玉翎道:“卑职不知大人何指。” 桂荣道:“七贝子府有个下人告了你,说你勾结莠民,劫掳七贝子,有这回事么?” 李玉翎道:“回大人,那是诬告。” 桂荣“嗯”了一声道:“案子在‘亲军营’,是非曲直,我这个‘九门提督’不愿意断,不过你到了京里之后就不该再惹事生非。” 李玉翎道:“大人明示。” 桂荣一扬手里那封信道:“格格在这封信上说得很清楚,你在外招惹了一般江湖莠民……” “大人。”李玉翎截口说道:“天子脚下,京畿重地,是不容有江湖莠民存在的,肃清莠民,人人有责,大人怎说招惹?” 桂荣脸色一沉道:“你这是教训我。” 李玉翎道:“卑职不敢,卑职奉命送信,格格在信上写了些什么,卑职全然不晓,大人如果认为卑职无端在外惹事生非的话,请大人亲自向格格问话。” 桂荣怎么敢,除非他不想戴这顶帽子。 只见他脸上一阵红,一阵青,最后转白,道:“我身为‘九门提督’,职身京畿治安,固然不容莠民猖撅,也由不得内城王府的人在外惹事生非。” 李玉翎道:“卑职回去之后,定把大人的意思转禀格格。” 桂荣的脸色更白了,道:“其实,外城有‘斧头会’这么一个莠民组织,我并不知道。” 李玉翎道:“那么请大人查明见教。” 桂荣道:“你回去禀知格格一声,我马上派人去查,只要属实,缉获之后一定严办,他们居然敢找官家人的麻烦,也太以无法无天了。” 显然,他口气已经转变了。 李玉翎道:“谢大人。” 桂荣抬手向后一招,他身后那中年小胡子跨步而出,两锭银子递到了李玉翎面前。 李玉翎微微一愕道:“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那中年小胡子淡然一笑道:“这是大人赏你的,拿着买酒喝。” 李玉翎这才明白了,忽而一笑道:“多谢大人恩赐,卑职不敢收受。” 桂荣道:“为什么?” 李玉翎道:“大人不知道,格格一再严谕府里下人等不许在外擅自收受馈赠,所以卑职不敢领受大人的赏赐。” 桂荣道:“这是我给的,跟一般馈赠不同,拿着吧!” 李玉翎道:“卑职不敢,卑职心领就是。” 桂荣好不尴尬,轻咳了声道:“既然这样,我就不便勉强了,子仪,代我送李护卫。” 那中年小胡子答应了一声,往外一摆手道:“请。” 李玉翎一声:“卑职告辞。” 向桂荣欠了欠身,往外行去。 出了前厅,那中年小胡子紧跨一步,含笑说道:“李兄在‘承德’独挑‘大刀会’,神威远震,小弟仰慕已久,不想今日才得拜识。” “好说。”李玉翎道:“兄台夸奖了,请教。” 那中年小胡子道:“不敢,小弟姓万,草字子仪,也是江湖出身,蒙大人赏识收在身边充任护卫领班,以后还要请李兄多照顾。” 李玉翎一抱拳道:“原来是万领班,失敬了,以后还要请万领班多照顾倒是真的。” 万子仪笑道:“小弟这小衙门领班,可不敢跟亲王府的护卫比。” 说话间已到大门,万子仪忽然压低了话声道:“李兄,提督大人心直口快,常得罪人,李兄可别介意啊!” 李玉翎有何不明白,淡然一笑道:“岂敢,我有几个脑袋,敢把提督大人的话往心里放。” 万子仪笑笑说道:“李兄,咱们是一见如故,有什么话小弟就直说了,格格面前,还要请李兄保留一点儿。” 李玉翎微微一笑道:“冲着万领班,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只是提督大人最好能赶快把这件事查明,要不然的话,格格面前不是我能挡得住的。” 万子仪忙道:“自然,自然,李兄放心,我马上就催下人去查,小弟会亲自跑一趟,不出三天,准有回话。” 李玉翎道:“那我就好说了,就这么办了,我静候万领班的佳音了。” 微一抱拳,告辞而去。 他一边下台阶,心里一边暗笑。 可是他没看见。 高站在台阶上的万子仪也在笑,那是泛在唇边的一抹冷笑。 李玉翎走得不见了,万子仪转身走了进去,在前厅门口,他向桂荣回了话:“大人,人走了。” 桂荣忙问道:“怎么样。” 万子仪含笑说道:“您不看是谁办的事,还会错得了么?” 桂荣神色一松道:“跟我进来。” 背着手转身进了前厅,他落了座,万子仪居然坐在他下首,坐定之后,桂荣望着他道: “子仪,这件事你知道不知道。” 万子仪道:“大人是指……” 桂荣道:“‘斧头会’啊!” 万子仪沉吟了一下道:“关于这个‘斧头会’,卑职倒是曾有耳闻……” 桂荣两眼一瞪道:“怎么,真有这么一个莠民组织。” 万子仪道:“北京城里卧虎藏龙,什么没有。” 桂荣道:“我怎么没听你提过。” 万子仪道:“您贵为‘九门提督’,他们只是些江湖莠民。这些琐碎小事值得跟您提,真要天天跟您提这些事的话,您会不胜其烦,再说‘斧头会’一向也很安份,要没人去惹他们,他们是不会闹事的。” 桂荣道:“这么说还是那个姓李的惹了他们。” “恐怕是。”万子仪道:“他仗着多伦格格,跟您都敢那么说话,眼里还会有别人么? 在外头胡作非为,作威作福,那是显而易见的。” 桂荣的脸色有点难看,道:“谁叫他是皇族亲贵的人,不管怎么说,天子脚下,京畿重地,我身为‘九门提督’,也不能任这种江湖莠民滋事。” 万子仪徽一摇头道:“大人,以卑职看,这件事能不管最好别管。” 桂荣微愕说道:“为什么?” 万子仪摇头说道:“大人不知道,卑职很清楚。这些江湖上的人个个是亡命之徒,凶残毒辣,一无家室之累,二无后顾之忧,而且他们个个是高来高去的能手,尤其徒众甚多,拿不胜拿,抓不胜抓。要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来个一网打尽。要不然走脱一个就是大麻烦,但一网打尽谈何容易。大人身为‘九门提督’,何等尊贵,禄位日正中天,前途未可限量,家大小也十分美满,犯不着跟这些江湖亡命之徒斗。” 他顿了顿又说:“大人睿智,卑职这话大人该懂。” 桂荣皱皱眉,半晌才道:“他们不惹事,我可以降一只眼,闭一只眼,不闻不问,可是他们招惹上了格格之人,而且格格也把这件事交下来了,我怎么能不办?” 万子仪道:“容易,大人,只要大人肯听卑职的。” 桂荣目光一凝道:“你有什么好主意?” 万子仪缓缓说道:“只不知道大人肯不肯听卑职的。” 桂荣道:“对你,我那一回不是言必听,计必从。你是我的心腹,我怎么会不听,快说啊!” 万子仪微微一笑道:“大人只有一条路可走。” 桂荣道:“那一条路。” 万子仪道:“往七贝子府走走。” 桂荣道:“往七贝子府走走,什么意思?” 万子仪道:“卑职请问,那个姓李的是谁的人?” 桂荣道:“多伦格格的人,怎么?” 万子仪道:“那么,告那个姓李的勾结反叛,劫掳七贝子的,又是谁的人?” 桂荣道:“七贝子的亲随啊!你问这个……” 万子仪笑笑说道:“这不就是么,七贝子的人告多伦格格的人,那么七贝子跟多伦格格交恶这是一定的,众所周知七贝子是大红人,您只要能得着七贝子的庇护,还怕多伦格格能拿您怎么办?” 桂荣静静听毕,微微点头道:“话是不错,主意也是好主意,只是这两位都是皇族亲贵,大内方面总不会任他们这么交恶下去。” 他犹豫了一下,又道:“一旦出面斡旋,使得他两家言归于好。” 万子仪笑道:“到了那时候,您更不必担心多伦格格会拿您怎么样,您想想看,对不?” 桂荣两道细眉往起一轩,旋即又皱皱眉。 “子仪,你是知道的,我从来不喜欢参与这些是非……” “卑职知道。”万子仪道:“跟了您这么多年了,您的为人卑职还不清楚,只是,现在由不得您了。” 桂荣眉条深了三分,没说话。 上灯时候,李玉翎又去了“八大胡同”,刚到“八大胡同”,老七便急步迎了上来。 “二哥,你怎么现在才来,都快把人给急死了。” 李玉翎道:“怎么,有消息了。” 老七道:“可不,大哥等了您老半天了,快走。” 转身快步进了“八大胡同”。 在“迎春院”门口,李玉翎见了铁奎,铁奎劈头便道:“兄弟,你可来了。” 李玉翎道:“铁大哥,消息怎么样?” 铁奎道:“想必是吴单瞪求遍了名医,吃遍了解药没用,天一黑就来了,他没把你交给我,他还没那神通,不过他有个办法整你,能把你送上断头台去。” 李玉翎道:“是那回事?” 铁奎点了点头道:“不过,他说了,但有两个‘大刀会’的人在他那儿,人让你制了穴道,解不开,让我带个信给那两个,只要解了那两个的穴道,兄弟,你就死定了。” 李玉翎心头跳动,双眉一轩道:“等的是这个,铁大哥,他要你上他那儿替那两个解穴?” 铁奎道:“一个时辰之后,在‘南下洼’,‘陶然亭’里见。” 李玉翎一沉吟道:“一个时辰之后,时间足够了,铁大哥,我回去搬人去,准时赶约,只要在那两个脑后力旋之间,各点一指,穴道自解。” 铁奎道:“怎么,兄弟,真解他们的穴。” 李玉翎道:“脑后一指,只能让他们说话而已,铁大哥明白我的用意?” 铁奎两眼一睁,道:“我明白了,好主意,兄弟,咱们就这么办,你快回去吧!待会儿咱们‘陶然亭’里见。” 李玉翎唯恐耽误,答应一声转身走了。 “陶然亭”在“右安门”内的“南下洼”,原址为辽金传代的“慈悲庵”,康熙乙亥郎中江薄在此设亭,探乐天句:“更待菊黄家酿熟,分君一酿一陶然”,而命名为“陶然亭”。 “陶然亭”很高,木木明瑟,与‘黑窑台’相对。 亭下数亩均为沼泽之地,遍植芦苇,为京里平素消暑大好去处。 铁奎带着老七老五,准时赴约,他到了“陶然亭”,吴德明带着两名亲随驾着一辆马车也到了。 马车车蓬遮得密密的,没一点缝隙,显然吴德明是在极其神秘的情形下来的。马车直驰到铁奎跟前,铁奎拦住马车一抱拳道:“吴老真是个信人。” 吴德明自车辕上跳下道:“那当然,老朽并不是江湖豪客,可也懂一带千金,尤其是跟铁大哥您约好了,岂敢稍迟。” 铁奎抬首一看道:“人带来了?” 吴德明道:“就在车里,铁大哥是进车里动手还是……” 铁奎道:“车里嫌小,吴兄,能抬出来还是把他们抬出来吧!” 吴德明立即招呼两个亲随把人抬了出来,人抬出了两个,铁奎并没见过赵大海跟柳青琪,可是照李玉翎的描述仔细打量,并没有错。 只听吴德明道:“铁大兄,您快动手吧!” 铁奎咧嘴一笑道:“动手是可以,铁奎既然来了,自然是要动手的,不过咱们先小人后君子,我要看一看吴老有没有带着人来。” 冲着老五,老七一摆手,老五,老七立即向两边夜色中纵去。 吴德明道:“铁大哥,您可把老朽瞧扁了,老朽一条命还握在铁大哥手里,敢跟铁大哥您耍花招儿么?老朽可是诚心诚意找钱大哥你合作。” 铁奎道:“对了,提起这回事儿,我想起来了,吴老现在那儿疼的,那儿不舒服?” 吴德明强笑道:“铁大哥别提了,您告诉我那毒一个对时发一回,昨儿晚上我正在屋里想对付那姓李的办法,只觉头猛然一晕,就不省人事,直到今儿个晌午才醒了过来,,醒了之后跟常人一样。” 铁奎道:“我这毒妙就妙在这儿,头三天只晕要不了命,到了第四个对时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肚子疼,想吐吐不出来,片刻之后,肠子断,七窍冒血,那就没救了,吴老,您可冒了大险了!” 吴德明脸一红,头上见了汗,道:“昨儿晚上老朽是要出来了,可是人事不醒怎么个出来法。” 老五,老七如飞折回,各向铁奎递了个眼色。 铁奎笑了。 吴德明趁势说道:“怎么样,铁大哥,老朽木是那种人吧!您可以把解药给了我了吧?” 铁奎微微一笑,一探手,掌心里抓着一粒黑色药丸道:“看在吴老重诺守信份上。” 吴德明不愧老好巨滑,他没接,两眼瞅着铁奎掌心那粒黑色药丸,道:“铁大哥,这是解药么?” 铁奎倏然一笑道:“吴老,我铁奎是个怎么样的人,连你吴老都那么重守信诺,我铁奎岂会食言背信?” 吴德明犹豫着接过那粒药丸,看了铁奎好几眼,才犹豫着放进了嘴里。 铁奎笑了,摇头说道:“吴老真是个小心人。” 吴德明老脸为之一变,干笑说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老朽是不得不小心。” 铁奎道:“吴老毕竟还是把药吃了下去。” 吴德明一怔一惊,旋即笑了,笑得有点心惊胆战道:“可不是么,不过老朽相信铁大哥是个英雄。” 铁奎没再多说,伸手在赵大海跟柳青琪脑后各点了一指,赵大海跟柳青琪倏然而醒,醒是醒了,由于不少日子没进滴水粒米,显得很虚弱,连眼都没神,两个人嘴张了几张却没能说出话来。 吴德明道:“铁大哥,就这么一指头就行了?” 铁奎道:“吴老没看见么,人已经醒过来了。” 吴德明脸上那神色,大有“早知道那么容易何必求他之概”,他望了望赵柳二人道: “他两个怎么不说话呀?” 铁奎道:“一顿不吃还饿得慌呢!何况他两个有好几日没吃没喝了。” 吴德明道:“那怎么办,先让他两个修养两天。” 铁奎道:“不忙,那要等地两个答应帮忙之后再说,他们两个要是不答应帮忙。干脆就地把这两个扔进这一片沼泽里,要那样也就用不着养了,我现在用真气帮他们两个一下,吴老最好把话说在前头,让他们两个听明白了。” 把赵大海扶着坐起,一掌抵在赵大海后心上,道:“吴老把该说的告诉他们吧!” 转眼之间赵大海有了精神,他却先开了口:“这是怎么回事?” 吴德明忙道:“这位壮士,是这样的,老朽是七贝子的人,两位不是被那个姓李的送进京里来的么!是老朽施计把二位从那姓李的手里抢过来的,我们七贝子对那个姓李的深恶痛绝,想安个罪名把他给整了,可是没人证,想让二位做个人证,不知二位愿意不愿意。” 赵大海翻了翻两只凶眼道:“你让我两个做什么人证?” 吴德明道:“我们七贝子想给那姓李的扣个私通叛逆,劫掳亲贵的罪名,只要二位咬住那姓李的不就行了!” 赵大海面泛狐疑之色,道:“真的么?” 吴德明道:“要不为这,二位这两条命留不到今天。” 赵大海两眼一睁道:“我两个跟那姓李的恨比山高,仇比海深,当然愿意帮这个忙,而且是求之不得,不过我要弄清楚,我两个帮了你们七贝子这个忙后,你们七贝子拿我两个怎么办?” 吴德明拍了胸脯,道:“一句话,老朽作主,马上放二位走,事实上二位也将功抵罪了。” 赵大海面泛煞气,咬牙点头:“好吧!咱们一言为定。” 铁奎手掌一收,赵大海像个泄了气的皮球,马上萎作一堆,铁奎站起来道:“行了,吴老,功德圆满,您请回吧!” 吴德明道:“铁大哥,这两位怎么还不能动。” 铁奎施了个眼色,笑道:“吴老要的是嘴,手脚急什么?” 吴德明何等聪明,一点就透,一拱手道:“多谢铁大哥了,铁大哥,八大胡同里静候佳音吧!” 转过身就要吩咐两名亲随抬人,突然,他一怔。 两名亲随之后,那辆马车边儿上不知何时多了个人,是个很英挺,很英挺的年轻人。 吴德明定了定神,忙道:“铁大哥,这位是……” 铁奎道:“吴老不认识么?李玉翎李爷。” 吴德明大吃一惊:“怎么,他……他是李玉翎。” 李玉翎点头说道:“不错,吴老,我就是李玉翎。” 吴德明后退了几步叫道:“铁大哥,这……这是怎么回事?!” 铁奎笑笑说道:“吴老今儿个冤这个,明儿个冤那个,总该让别人冤一回才公平。” 吴德明脸色如土,拔腿要跑。 铁奎一把抓住他道:“吴老,在我们眼皮底下,你还想跑么?怕你就是多长两条腿也不行。” 话落垂手两指闭上了赵、柳二人的穴道。 吴德明叫道:“好啊,李玉翎,这回你总是勾结莠民。” 李玉翎截口说道:“是非曲直,自有格格跟统带下判。” 夜色中走过来三个人,前面是身披风毫的多伦格格,后头是“亲军营”的胖统带哈善,哈善身边还带着那便衣领班宁世春。 吴德明顿时面无人色,机伶一颤垂下头去。 铁奎道:“二弟,我见不得官,我先走一步了。” 把吴德明往前一推,带着老五老七飞跃而去。 转眼间多伦格格等三人到了跟前,多伦格格道:“他怎么走了?” 李玉翎笑笑说道:“他怕见官。” 多伦格格笑笑说道:“这个人真是……” 转望吴德明,马上沉下脸道:“吴德明,你可知罪?” 吴德明爬俯在地上,混身发颤道:“格格开恩,奴才该死。” 多伦格格道:“你帮着玉铎今儿个冤这个,明儿个冤那个,冤来冤去,居然冤到我的头上来了,按说我可以就地把你毙了,可是咱们公事公办,你们状纸递到‘亲军营’,我就把你们交给哈善办,至于玉铎,我会在‘宗人府’找他说话。” 转过脸去望着胖统带哈善道:“哈善,这两个就是玉翎押到京里来的‘大刀会’叛逆,我没骗你吧!你还认为玉翎他勾结叛逆,劫掳亲贵吗?” 到了这时候,哈善只有连声唯唯,哈着腰道:“卑职糊涂,卑职糊涂。” 多伦格格冷笑一声道:“我要拧断你的颈子,不为过吧!” 哈善混身一哆嗦,两腿软了,就要往下跪:“格格开恩……” 多伦格格冷然说道:“起来,你告诉我.吴德明你预备怎么办?” 哈善迟疑着道:“回格格,他是七贝子的人……” “算了?”多伦格格道:“我的人刚进京你就把他扣起来,玉铎的人就不敢扣?” 哈善忙道:“卑职这就把他带走,卑职这就把他带走。”抬眼望向宁世春,喝道:“把他抓起来!” 宁世春“喳”地一声伸手揪起吴德明,可怜吴德明这时候再想叫也叫不出来了。 多伦格格道:“这两个人怎么办?我把他们交给你,可是你得给我打个字据,以往我很相信你,现在我不敢相信你了。” 哈善苦着脸道:“卑职没带纸笔,可否……” 多伦格格道:“不要紧,我带着呢!玉翎,给他。” 李玉翎当即从袖里取出一管笔,一张纸递给了哈善,没奈何,哈善只得写了,写好了一张字据,画了个花押,恭恭敬敬地双手递给了多伦格格。 多伦格格接过来看了看,往风氅里一藏道:“玉翎,咱们走。” 她还没迈步,蓦地夜色中有人喊吴德明。 多伦格格停了步,道:“这是谁!” 只见夜色中奔来一人影,刚近十丈,一怔停步,忽然又转身奔了回去。 李玉翎眼力好,已然认出是那天接他进城,偷走赵柳二人,七贝子府那名亲随,他可不容他跑了,一个起落已追上了他,将他给揪了回来了。 到了近前,多伦格格立即叫道:“是柴荣,你来干什么?你刚到这儿怎么又跑回去?” 柴荣吓得面无人免,抖着说道:“回格格,奴才来叫吴老回去,奴才……奴才怕……” 多伦格格冷笑一声道:“你也知道怕?你叫吴德明回去干什么,说!” 柴荣道:“吴老出来太久了,奴才怕出事!” 多伦格格道:“胡说,你还不说实话么?你要不说实话,我马上就毙了你。” 柴荣突然跪了下道:“格格开恩,奴才说,奴才这就说……”顿了顿,接道:“府里知道这是个圈套,让奴才来告诉吴老一声,没想到仍是迟了一步。” 多伦格格“哦”地一声道:“你们知道这是个圈套,怎么知道的?” 柴荣道:“桂提督刚才来见玉爷,奴才在旁边侍候,听了个大概。” 多伦格格微微一怔道:“玉铎不是出京去了么?” 柴荣猛觉说漏了嘴,可是再遮已经来不及了,说道:“爷!刚,刚回来。” 多伦格格冷哼一声道:“恐怕是根本就一直躲在家里吧!好一个玉铎,你说下去。” 柴荣道:“奴才听桂大人说,您府里这位李爷,今儿个拿了一封信去见他,说外城有个‘斧头会’莠民组织滋事,让他赶快查明究办,可是他认为那帮莠民不好办,又怕没办法向您回话,所以求庇护。” 多伦格格气得脸色发白,咬着银牙道:“好一个桂荣……” 李玉翎突然说道:“这跟知道圈套有什么关系?” 荣桂看了李玉翎一眼道:“桂大人身边带着个人,听说是桂大人的护卫领班,他说您是为西城另一帮莠民头儿,爷一听这话,马上明白您跟西城那帮人有关系,所以,所以……” 李玉翎一摆手道:“我明白,你不用说了。” 转眼望向多伦格格道:“格格,时候不早了,您请回去安歇吧!” 多伦格格望着柴荣道:“柴荣,你告诉我,当初偷走两个‘大刀会’叛逆的,是不是你?” 柴荣道:“格格开恩,奴才是奉命……” 多伦格格霍地望向胖统带哈善道:“你听见了?” 哈善忙道:“卑职听见了。” 多伦格格道:“我把柴荣跟吴德明一块交给你了。”转身往外走去。 李玉翎紧边一步跟了上去。 ------------ 第三十一章 在几丈外一片芦苇丛后,李玉翎扶着多伦格格上了马车,马车很狭小,多伦格格整个人等于偎在李玉翎怀里,李玉翎想挪离些,可是没地方挪。 多伦格格道:“玉翎,咱们到桂荣那儿去一趟。” 李玉翎道:“您这是何必,看他怎么办不挺好么?” 多伦格格沉默了一下道:“气死我了……” 回到府里,已经近三更了,多伦格格没往后走,随李玉翎一块儿进了李玉翎住的那间精舍,她坐在书桌前,往书桌上一靠,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李玉翎道:“您累了。” 多伦格格微微摇了摇头:“心里闷得慌……”一仰脸又问道:“饿不?” 李玉翎道:“卑职不饿,您饿了?卑职去让厨房给您弄点儿吃的……” “别!”多伦格格皓腕一扬道:“你告诉德玉一声,去让她办,弄点酒菜,咱们也好庆庆功。” 李玉翎答应一声出去了。 过不一会,他回来了,多伦格格道:“德玉回来了?” 李玉翎道:“正等着您呢!” 多伦格格道:“你坐啊!” 李玉翎坐了下来,多伦格格余怒未息,哼了一声道:“桂荣这东西,我非整他不可。” 李玉翎道:“以卑职看,错不在桂大人” 多伦格格道:“不在他,在谁?” 李玉翎道:“以卑职推断,桂大人那位护卫领班大有问题,他怎么会知道卑职是代西城那帮人出头,当然是‘斧头会’那帮人告诉他的,显然他跟‘斧头会’那帮人有关连了。” 多伦格格道:“可是桂荣他不该找玉铎去啊!” 李玉翎道:“桂大人曾经告诉过卑职,外城有‘斧头会’这么一个组织,他一点儿也不知道,现在连这个组织都不知道,何来不好对付之语,必然是他那个护卫领班的高明指点,因为他既然跟‘斧头会’有关连,断不会让官家查办这个组织。” 多伦格格道:“他那个护卫领班你见过,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你应该看得出来。” 李玉翎道:“高手,而且是个高明的人物。” 多伦格格冷笑一声道:“他的护卫领班勾结江湖莠民,有这么一个罪名该够他受的。” 德玉进来了,把酒菜放在了桌子上。 多伦格格道:“你去睡吧!别等我了。” 德玉答应一声走了。 德玉走了,多伦格格跟李玉翎小桌对坐,多伦格格亲自斟上了两杯酒,一举杯,含笑说道:“玉翎,这头一杯算咱们庆功。” 头一杯算是庆功,第二杯多伦格格敬李玉翎,第三杯李玉翎回敬多伦格格。 一连干了三杯,多伦格格娇靥上泛起了酡红,灯下看,益显得艳丽动人,娇艳欲滴。 放下空杯儿多伦格格嘘了一口气,旋即一笑道:“原想借酒消消这口气,谁知道适得其反,心里闷得慌,借酒浇愁愁更愁,看来这句话不错。” 李玉翎道:“那您就少喝点儿……” “谁说的?”多伦格格美目一睁道:“你没听人说,一醉解千愁,今儿晚上我就要尝尝醉滋味,看看它能不能解千种愁,你得陪我喝个酩酊。” 她又斟满了两杯,一举杯儿道:“来,喝!” 李玉翎皱皱眉道:“格格……” “喝啊!”多伦格格道:“难道你这个男子汉,还不如我这个女儿家吗?” 她先干了,李玉翎岂能不喝。 多伦格格一张娇靥越来越红,酒意盎然含笑。李玉翎也觉得头晕晕的。 三更过了,夜更深,人更静了。桌上酒没剩一滴,菜也残了,多伦格格醉态可掬,一推空杯儿,道:“行了,玉翎,我不能再喝了,咱们聊聊……” 一顿,接道:“你还记得李清照那两句佳句么?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又上心头。还有,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李玉翎缓缓地点了点头道:“卑职记得。” 多伦格格玉手摸上秀颊,哼地一笑道:“我只觉瘦了不少,非因病酒,不是悲秋,谁知道为什么?你知道么?你知道么?” 李玉翎心头一震道:“格格……” “你听听这句。”多伦格格凝睇含笑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叫郎比并看。” 李玉翎心头又是一颤道:“格格,你醉了!” 多伦格格娇笑一声道:“我醉了?人家说人醉心不醉,不错,我心里也明白得很,玉翎,你告诉我,为什么我会生为皇族,生为亲贵,使我不能说出我想说的话,做我想做的事呢?” 李玉翎道:“格格尊贵……” 多伦格格道:“我讨厌这两字尊贵,甚至痛恨它,我有什么尊贵的,得人先荫而已,尊贵有什么用,心里想说的不能说,心里想做的不能做,我宁可是个平凡的民间女子。” 李玉翎道:“格格,人生际遇不同,格格的身份,也是天下人民钦慕的,梦寐以求不可得,恨不生在官宦家。” 多伦格格哼地一笑道:“谁要有这种想法,谁就是天下第一等愚人。” 李玉翎道:“格格,话不能这么说,人总是难以满足的……” 多伦格格道:“你说呢?你说你的现在满足么?” 李玉翎道:“卑职不求闻达。” 多伦格格道:“好一个不求闻达,那你图的是什么?” 李玉翎道:“卑职无所图。” “无所图?”多伦格格抬手一指道:“试问这些身在官家的,不惜逢迎,不惜钻营,那一个不求飞黄腾达,荣华富贵心?” 李玉翎道:“卑职一不求飞黄腾达,二不求荣华富贵……” 多伦格格道:“那你求的是什么?一辈子就这么下去?” 李玉翎道:“做得头顶天,脚立地,又何求其他。” “好。”多伦格格一拍桌子道:“好一个做得头顶天,脚立地,又何求其他,该浮一大白……” 拿起酒壶就倒,倒不出点滴。 “咦!”多伦格格笑了:“酒没了……” 一丢手中酒壶,摇晃着站了起来道:“我已不胜酒力,玉翎扶我一把。” 李玉翎忙起来伸手,可是他也头晕目眩,脚下踉跄。 两个人倒下了一对,相拥着倒在床上。 刹时间,两个人都静默了……突然,多伦格格颤抖着一声:“玉翎……” 李玉翎本在震颤,这颤抖一声,他无法控制自己,只因为那害人的酒……桌上,灯焰摇动着,一伸一缩的……外头,似是那么黑那么静……人定后,酒醒了,多伦格格娇靥酡红已退,如今是苍白的一大片,泪说无声地滑落那绣花枕湿了一大片:“玉翎,怎么办,咱们怎么办?” 李玉翎手颤、心颤,浑身俱颤。 “卑职该死……” 多伦格格道:“这句话无补于事,只要让别人知道,家法难容,我就是死路一条……” 李玉翎双眉突扬,道:“格格,卑职……”扬手抓向自己天灵。 多伦格格不知那儿来的快捷,不知那儿来的神力,伸手一把抓住了李玉翎的手:“生在皇家已经够可怜的,你还要我更可怜么?” 李玉翎道:“可是格格……” 多伦格格道:“到了这时候,你还格格,卑职的么?” 李玉翎没说话。 多伦格格道:“告诉你,我自己取了个名字,连我哥哥都不知道,叫雁霜,可是不许当着人叫我……” 李玉翎道:“是,格格。” 多伦格格眼圈儿一红,道:“玉翎,你要是心里没我,你就不该…” 泪珠儿成串地落了下来。 李玉翎忙道:“雁霜……” 多伦格格娇躯一歪,一颗蓬松的乌云玉首埋进了李玉翎的怀里,道:“玉翎,我刚才说过,咱们俩间的事,为家法所不容,万一要让人知道了,摆在我面前的,就只有死路一条,你说咱们该怎么办?” 李玉翎两眼发红,缓缓说道:“我绝不会辜负你……” 多伦格格道:“这是不够的,玉翎,带我走,天涯海角,那儿我都跟你去,什么苦我都能吃,只要能跟你长相厮守,虽苦也甜,带我走,玉翎,咱们马上走。” 李玉翎没说话。 多伦格格猛然抬头道:“你怎么不说话呀?你不要我么?” 李玉翎摇摇头说道:“不是的,格格,既使是我心里没你,事情发生了,我也应负起责任,何况我心里也有你。” 多伦格格道:“那你就带我走呀!你知道,咱们不能再在京里待下去……” 李玉翎点点头说道:“我知道,可是我暂时不能走。” 多伦格格道:“你暂时不能走,为什么?” 李玉翎正感难以作答,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来,便道:“你知道‘天威牧场’宫天鹤的女儿?” 多伦格格道:“你是说宫无双,我知道,怎么?” 李玉翎道:“她对我不错,我曾经答应一旦进京,要替她办一件事。” 多伦格格眨动了一下美目道:“你答应替她办什么事?” 李玉翎道:“营救她的父亲。” 多伦格格怔了一怔道:“营救她的父亲?怎么回事?宫天鹤怎么了?” 李玉翎摇头说道:“她不是宫天鹤的女儿?宫天鹤也不是她的生身父亲。” 多伦格格讶然说道:“怎么说,她不是宫天鹤的女儿,那么她是……” 李玉翎道:“她的身世够悲惨,也够可怜,她本姓严,叫玉华,父亲原是吴三桂麾下的一员副将,因不愿随吴三桂降清被执,囚在京里某处,就在这时候宫天鹤找上了她,告诉她说他可以救她的父亲,但是,必须以她的姿色为朝廷延揽人才上百人,否则他也有权杀死她的父亲。 她是个孝女,为救自己的父亲牺牲了自己,先失身于宫天鹤,后又跟宫天鹤扮做父女,赴‘天威牧场’为朝廷延揽江湖上可用之才,到现在为止,她为朝廷招揽的人才也不止百名了,可是宫天鹤仍不放她父亲……” 多伦格格听红了眼,怒声说道:“这宫天鹤简直该死!” 李玉翎道:“宫天鹤是该死,可是官家之中有那一个肯替一个罪犯之女说话,又有谁敢为一个罪犯之女主持正义?” 多伦格格道:“我。” 李玉翎说道:“也只有你了,也只有你肯、你敢、你能!” 多伦格格恨声说道:“我非杀了宫天鹤不可,他原属‘侍卫营’的,明天我叫他们调他回京……” 李玉翎摇了一下头,说道:“雁霜,他个人的作为,那只是他个人的作为,对朝廷,他有大功,你要动他,恐怕不容易,以我看,目前不是动他的时候,真要说起来,你也不该动他。” 多伦格格道:“你的意思我懂,可是难道就任他欺凌一个弱女子不成?” 李玉翎道:“难得你有这份正义之心,可是,雁霜,在这宦海之中,并不是事事都行得通的,你只要帮忙救出她的父亲来,也就够了。” 多伦格格沉默了一下道:“她的父亲叫什么名字,囚在那儿?” 李玉翎道:“她的父亲叫严重威,囚在那儿就不知道了,据她听宫天鹤说是囚在天牢,以我看不可能,她父亲只是吴三桂麾下的一员副将。” “不错。”多伦格格点头说道:“这种人多半是囚在一些秘密处所,像‘九门提督’辕下的‘五城巡捕营’,或是‘侍卫营’、‘亲军营’……” 李玉翎道:“能不能帮忙打听一下?” 多伦格格道:“她这个忙我是要帮的,明天我就去问。” 李玉翎道:“事隔不少年了,怕只怕她父亲已不在了。” 多伦格格一怔道:“真要那样,怎么办?” 李玉翎叹了一口气,才道:“也只好实话实说了,让她早一天挣脱宫天鹤的胁迫也是好的。” 多伦格格道:“严姑娘真是太可怜了,玉翎,你心里也有她么?” 李玉翎道:“这个?…雁霜,这是不可能的。” 多伦格格道:“她心里有你,这一点我看得出,也早就多多少少的听说过一点儿,只要你心里有她,这有什么不可能的。” 李玉翎道:“我刚才说过,她先失身于宫天鹤……” 多伦格格道:“别说了,我知道,就为这你不愿意。” 李玉翎道:“雁霜,你知我不是那种人。” 多伦格格道:“是她自觉羞惭,不愿跟你?” 李玉翎点点头。 多伦格格扬了扬眉道:“一个女儿家爱一个人,却因某种原因不能跟他结合,不能跟他长相厮守,这是最断人肠的……” 她缓缓地低下了头,旋即又扬起了头,道:“玉翎,严姑娘的父亲还在,就救他出来,要不在,就把消息原原本本的送给严姑娘,然后咱们就能走了是不是?” 李玉翎暗一咬牙道:“是的。” 多伦格格道:“那我明天就去办,玉翎,你知道,我怕……” 李玉翎唇边掠过一丝抽搐,道:“我知道……雁霜。” 多伦格格轻轻地“嗯”了一声道:“怎么?” 李玉翎道:“有件事我得告诉你,你知道我是‘藏龙沟’的人。” 多伦格格道:“我那儿都愿意去,只要能跟你厮守在一起……” 李玉翎道:“雁霜,我不是这意思。” 多伦格格眨动了一下美目,道:“你不是这意思,那你是什么意思?” 李玉翎道:“我是孤儿,‘藏龙沟’的人没人瞧得起我,只有一个赖大爷,他视我为己出,待我跟一家人一样……” 多伦格格道:“这位老人家是个好人。” 李玉翎道:“他有个女儿,叫芸姑,从小跟我一起长大……” 多伦格格道:“我明白了,你心里有她,是不是?” 李玉翎道:“赖大爷当面跟我提过亲,我答应了,这门亲事就凭一句话定了,我不能不让你知道一下。” 多伦格格仰着娇靥道:“现在我知道了,怎么样?” 李玉翎道:“雁霜,我是说……我是说……” “你不用再说了!”多伦格格道:“你的意思我懂,谁叫她在我之先,我愿意居小就是了。” 李玉翎摇头道:“我不是这意思,芸姑也不是那种人,我只是担心你不愿意?” 多伦格格道:“事到如今,不愿意又有什么法子。” 李玉翎双眉一扬道:“雁霜……” 多伦格格白了他一眼,嚏道:“偏你在这时候傻,逗着你玩儿的……” 李玉翎神色一松道:“雁霜,谢谢你……” 多伦格格微微低下了头道:“你放心,只要她能容我,我会和她处得很好的。” 李玉翎道:“这你放心,雁霜,芸姑不是世俗女儿。” 多伦格格道:“我呢?我就是么,这时候就偏心么?” 望着那娇态,再想想刚才情景,李玉翎心头怦然,情不自禁伸手握住了多伦。 这时候的多伦更温顺,紧紧的偎在李玉翎怀里。 良久,良久,多伦轻轻地挪离了娇躯,仰脸说道:“玉翎,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再不回去怕德玉……” 脸一红,闭上了小口。 李玉翎神情一震,忙收回了手。 多伦格格红着脸站了起来,理理秀发,整整衣衫,道:“我走了,别忘了,人前不许叫我雁霜。” 李玉翎站了起来,道:“是,格格。” 多伦格格含嗅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要走,突然一皱眉,轻轻地哎哟了一声。 李玉翎忙一步道:“怎么了?” 多伦格格娇靥飞红,害羞地望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李玉翎一怔,心弦为之震颤。 就在他发怔的时候,多伦格格轻轻开了门走出去。 天亮了,李玉翎还在睡梦中。 昨儿晚上他睡得很迟,一直睡不着,后来也不知道是怎么睡着的。 敲门声惊醒了他,睁眼一问,门外是德玉,他连忙披衣下床开了门。 德玉进来了,看样子她是早就起来了,浑身上下干干净净的,她一进门就拿眼盯上了李玉翎。 李玉翎“做贼心虚”,心里刚泛起一丝不安。 德玉那里已矮身请了安,这是下人对主人的礼,这一礼施得李玉翎心又一跳。 德玉开了口:“爷,格格在前厅里,九门提督府来了人,请您走一趟。” 连“李”字都免去了,这还不明白么?李玉翎心头猛一阵跳道:“谢谢你,我马上就来。” 德玉走了,李玉翎忙着漱洗,他脑子没想是谁来了,干什么来了,只想德玉刚才那神情,那一礼,那一声称呼。 进了前厅,“九门提督”桂荣赫然在座。 多伦格格赏他个座儿,面子不小。 李玉翎上前先给多伦格格见了一礼,多伦格格受了,接着一抬皓腕说道:“见过桂提督。” 李玉翎转身就是一礼,桂荣连忙离座站起,连称不敢当,一付诚惶诚恐,禁受不住的模样。 容得李玉翎往边上一站,多伦格格开了口:“玉翎,桂提督是来请罪的,你说咱们怎么当得起呀?” 桂荣那里哈下了腰:“卑职该死,格格开恩!” 李玉翎向着多伦格格递了个眼色。 多伦格格轻抬皓腕,淡然说道:“你坐。” 桂荣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坐了下去。 多伦格格又开了口:“桂荣,过去的事我不再提了……” 有这一句话,桂荣如逢大赦,忙又站起哈腰:“谢格格开恩,谢格格开恩!” 多伦格格道:“你坐。” 桂荣又是恭恭敬敬一声坐了下去,不过转眼工夫,他已是三起三落了。 桂荣刚坐定,多伦格格那里开了口:“桂荣,我托你件事儿。” 桂荣忙欠身说道:“卑职不敢当,格格吩咐。” 多伦格格道:“你帮我查一查,你辖下的那个‘五城巡捕营’里,可有囚着个叫严重威的人。” 桂荣道:“是,卑职回去后马上查,只不知格格查这个人是……” 多伦格格道:“这你就不用管了,查明之后给我回话就是。” 桂荣又应了声:“是。” 多伦格格道:“真难为你起得这么早,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吧!” 桂荣离座而起,行了个大礼就要退。 李玉翎开了口:“大人,我直说一句,还望大人见谅。” 桂荣忙道:“李护卫有话只管说。” 李玉翎道:“西城那帮人,都是我的朋友,这回办案也替格格出了不少的力,还请大人严饬所属,别再让他们纵容‘斧头会’侵犯了人家的地盘儿,要不然的话,格格可不便不管。” 桂荣也不知道这是冲着多伦格格,还是冲着李玉翎,忙一哈腰,连声应道:“是,是……” 李玉翎道:“多谢大人了,我送大人出去。” 李玉翎代多伦格格送出了桂荣从前厅到大门这段路上,桂荣拣好听的说,极力巴结,十分热络的邀李玉翎常到他那儿去坐。 李玉翎含笑称谢,然后说道:“大人既然今儿个到格格这儿来了一趟,今后就是一家人了,往后大人要有什么事,只管亲自来见格格,或者对我说一声都行。” 桂荣乐了,感激得不得了,连声称谢。 出了大门,门外就是一顶四抬软轿,两名武官抬轿杠,那护卫班领万子仪就负手站在软轿前。 李玉翎偕桂荣一出去,万子仪连忙迎上来含笑问好。 寒喧几句之后,桂荣上轿走了。 当着万子仪,李玉翎什么话都没说,可是有他在前厅里对桂荣说那句话就够了。 桂荣走了,李玉翎转身进了门。 一白天李玉翎都没出门一步,整天陪着多伦格格,下下棋,作作画,俨然燕尔新婚,画眉之乐。 上灯时候,李玉翎出了“怡亲王府”,多伦格格说得好,人家帮帮忙,不能不谢谢人家的。 在那八大胡同里,李玉翎轻易地找到了铁奎,李玉翎见面便谢,铁奎瞪了眼,一巴掌落在李玉翎肩上。 “这是干什么?自己哥们儿还来这一套。” 接着铁奎问了情形,李玉翎概略他说了一遍。 闲聊了几句之后,李玉翎道:“铁大哥,有地儿么?咱们喝两杯儿去。” “好啊!”铁奎道:“‘王老顺’不就是现成的地儿么?” 李玉翎摇头道:“那地方嫌小了些。” 铁奎目光一凝道:“那地方嫌小了些,兄弟,你想干什么?” 李玉翎道:“弟兄们我不一定每个都见过,我邀大伙儿喝两杯,借这机会彼此也好见见面。” 铁奎一咧嘴,道:“兄弟,会说话,自己哥儿们,咱们可别来这一套,要嘛咱们哥儿俩去王老顺喝一杯儿……” 李玉翎笑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弟兄们跟着你上过刀山,下过油锅,现在有酒有肉,你怎么的一个儿独享?” 铁奎笑了,道:“吃独食会长毒疮。” 话虽这么说,他仍是不肯。 他不肯他的,李玉翎是非请不可,铁奎拗不过李玉翎,最后他只得点了点。 地方决定在老七相爱的小红姑娘那儿,小红原是跟三姑娘使唤的。这阵子铁爷点了头,三姑娘欢欢喜喜的回乡下去,要陪老妈妈住些日子再回来。三姑娘原住的那儿地儿大些,在自己人家里也可以尽情热闹热闹,酒菜在“王老顺”叫。 决定了,铁奎偕李玉翎先到小红姑娘那儿,没多大工夫,酒菜送来了,弟兄们也到齐了,把李玉翎跟铁奎往上座一按,大伙儿掳胳膊卷袖吃喝了起来。 酒过三巡,老七红着脸到了铁奎跟前,嗫嚅着道:“大哥,小红她要嫁我,我想请大哥说几句话。” 看小红姑娘,忸怩的站在一边儿,低着头直捏衣角儿,不胜娇羞。 铁奎眉锋为之一皱,还没说话。 那里李玉翎轻咳了一声,道:“好哇!今儿个不正是机会么,兄弟们都在,干脆,今儿个这一顿就算大伙儿叨扰你两个一杯喜酒了!” 铁奎看了李玉翎一眼,李玉翎直笑:“拆散人婚姻,是会打入阿鼻地狱的,既是五百年前注定事,你又何必,我是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 铁奎道:“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好姻缘。” 李玉翎一把拿起面前碗道:“铁大哥,我敬你一碗。” 一碗仰头干了,铁奎转过脸去,对老七正色道:“今后你是个有家的人了,少惹事,听见么?” 老七马上双膝跪地,小红她伶俐乖巧,走过来也跪下了,两个人齐声说道:“谢大哥成全。” 铁奎道:“别谢我,谢大媒。” 两个人站起来要谢李玉翎,让李玉翎及时拦住了。 这一顿吃喝变成了喜宴,大伙儿举杯称贺,正热闹间,门口来了人,席前一欠身道: “大哥,东城有人下帖子来了。” 铁奎一怔道:“下帖子,这是干什么?让他进来。” 那弟兄应声而去,转眼工夫带着四十多岁的壮汉子来到席前,那壮汉子冲上座一抱拳,道:“铁大哥,恕兄弟闹席。” 铁奎站起答礼,道:“好说,有劳兄弟跑这一趟,坐下来喝一杯。” 那壮汉子道:“多谢铁大哥仁义,敝令主还等着兄弟回话。” 探怀取出两张大红帖双手递上,道:“有一张是李爷的,还请铁大哥转交……” 铁奎接过两张帖子道:“李爷人在这儿。” 李玉翎含笑说道:“咱们没见过。” 那壮汉子“哦”地一声,立即转冲李玉翎抱卷欠身:“恕兄弟眼拙,上回没能瞻仰李爷的风采。” 铁奎打开帖子一看,皱眉说道:“就是今儿个嘛!” “正是。”那汉子道:“敝令主请二位一定赏光。” 铁奎把李玉翎的帖子递给了李玉翎,李玉翎一看,可不就是今儿个了,他抬眼凝目,刚要说话。 铁奎那里开了口:“蒙贵瓢把子宠邀,那是看得起铁奎兄弟,铁奎兄弟不敢不识抬举,请兄弟先行一步,铁奎兄弟随后就到。” 那壮汉子一抱拳道:“敝令主的马车现在胡同口儿,专为接二位的。” 铁奎道:“贵瓢把子太看得起铁奎兄弟了,请门外稍候片刻,铁奎兄弟马上就去。” 那壮汉子很通江湖礼数,冲上座施一礼,然后又冲大伙儿一抱拳,转身走了。 另一桌站起了老五,道:“大哥真要去?” 铁奎道:“我点了头还能当玩笑么?” 老五道:“大哥,会无好会,宴无好宴,要去咱们都去……” 铁奎道:“胡闹,你们热闹你们的,我跟李二哥去去就来,听着,不管我们俩什么时候回来,不许有人踏进人家的地盘儿一步,今几个是老七的好日子,别招我动火儿。” 转身离了桌。 一名兄弟伸手递过来一把叉子。 铁奎伸手挡了回去,道:“用不着。” 偕同李玉翎双双行了出去。 一出门便看见了,果然,胡同口儿,那灯光下,停着一辆双套黑马车,铁奎道:我这辈子还没坐过马车呢!过过瘾去。” 哥儿俩大步行了过去。 下帖那壮汉子迎了上来,把两人护进马车,自己跳上车辕,那另一名赶车汉子“叭”地一声脆响挥起了鞭。 车辕上坐的有人,哥儿俩也没话好说。 车抵东城,在一座大宅院前停下,丈高的围墙,朱红的大门一对石狮子,一对大灯,四个站门壮汉。 铁奎一下车便道:“比我那破瓦房气派多了。” 那下帖壮汉子,一声客气往里让客,随即高声喊道:“西城贵客到。” 震天的吆喝,一声声传了进去。 李玉翎跟铁奎在下帖壮汉子前导下直往里去。 李玉翎耽过“承德”行宫,住过亲王府,还没觉得怎么样,铁奎却只觉得这“斧头会” 所在,简直是一等一的大户。 转眼间到了大厅,大厅前那位“斧头会”的令主,站在石阶上等着呢!从头到脚一身墨绿,今儿个她没蒙面,柳眉杏眼,樱口桃腮,一双大眼睛好不水灵。 刚健中带着婀娜,美艳中还带着几分俏意,看年纪不过二十多,李玉翎没怎么样,铁奎却猛觉得眼前一亮。 她身后除了她那位兄弟外没别人。 她含着笑,笑得美而且甜,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然后轻轻地开了口说:“恕我没远迎。” “好说。”铁奎一抱拳道:“令主派车往接,铁奎兄弟已经受不起。” 她凝睇望向铁奎道:“铁大哥,今儿晚上咱们是初会。” 铁奎道:“铁奎仰名已久。” 她道:“我只恨无缘拜识。” 那一双清澈深邃目光停在李玉翎脸上:“二位请!” 进大厅看,席仅一桌,俱银杯银著,极是气派。 高悬四盏琉璃灯,四壁尽是名家字画,琳琅满目,美不胜收,李玉翎暗暗叹道:“不想她是这么一位姑娘……” 铁奎显然也有同感,两眼四下观望,微微为了动容。 主人是她,陪客等于是她那胞弟,一桌四个人,再没第五个,不,一边儿还站着专门侍候的壮汉子。 入席坐定,她皓腕轻抬,尖尖玉指拿起眼前银杯,微微含笑说道:“水酒粗肴,不敢言请,也不成敬意,只是想借这个机会向李爷赔个罪,一方面也好拜识铁大哥,还请二位尽量。” 铁奎道:“我是美酒只嫌少,佳肴不怕多,铁奎借花献佛,先敬主人一杯。” 银杯、银著,不怕做什么手脚。 人家也为表示坦诚,杯奢交错之间,宾主颇为融洽。 几杯酒之后,她娇靥微酡益显娇艳,含笑说道:“铁大哥在城西,我据东城,一向井河不犯,相安无事,都是我这个不听话的兄弟惹事,但愿能借这一杯酒尽释前嫌。” 铁奎道:“好说,铁奎也有不是之处,今后如何,自然全凭令主一句话。” 她道:“那我就谢谢了,愿贵我双方今后能成一家人,没什么东西城之分……” 一名壮汉子行了进来,席前一欠身道:“禀姑娘,爷来了!” 她眉锋一皱,望着二人道:“容我失陪片刻……” 转望乃弟道:“你陪李爷跟铁大哥喝两杯。” 站起来往厅外行去。 她那里出了厅,这里年轻汉子举起了杯:“李爷跟铁大哥,请!” 喝了一杯,铁奎望着年轻汉子道:“铁奎还没有请教……” 年轻汉子道:“不敢,我姐弟姓查,我叫查玉文。” 铁奎道:“原来是查兄弟,府上原就在京里?” “不。”查玉文道:“我姐弟是‘辽东’人氏。” 铁奎目光一凝道:“辽东姓查的不多,我提个人兄弟可认识?” 查玉文道:“铁大哥提那一位?” 铁奎凝注着他道:“昔日辽东‘长山岛’上,有个‘天地帮’,帮主‘四海龙王’查老爷子……” 查玉文神情一黯,强笑说道:“我姐弟听说过辽东‘长山岛,上,有这么一位雄霸四海的老英雄,可是没见过,也不认识。” 铁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哦”了一声,旋即叹口气道:“兄弟说的不错,查老爷子的确雄霸四海,他所率领的‘天地帮’尽是高手能人,能战之士,拥有战船百艘,快艇无数,自查老爷子在‘长山岛’高挂起‘天地帮’的旗帜之后,休说四海宁静,海盗绝迹,就是辽东陆路上的绿林宵小,也为之闻风胆落,敛迹远扬,无如树大招风,势大招忌,曾几何时‘天地帮’让江湖宵小勾结……” 一顿接道:“总而言之一句话,‘天地帮’是毁了,‘长山岛’上,查老爷子那创之不易的基业成一堆废墟,那上百艘战船,无数的快艇都沉人了海底,帮毁人亡,那些江湖豪雄,忠义之士全都……” 叹了口气,住口不言。 查玉文脸色发白,举杯强笑,道:“铁大哥何必为他人之事伤感,来,咱们干。” 铁奎举起了面前杯,道:“兄弟可知道江湖上多少人为‘天地帮’扼腕,多少人为‘大地帮’悲愤填膺,多少人………查玉文举杯的手发颤,道:“铁大哥……” 有人进了厅,前头是她,后头是那位‘九门提督’桂荣的护卫班领万子仪。查玉文酒杯往桌上一放,低低说道:“铁大哥别再提‘天地帮’事……”他站起来迎上去,叫了万子仪一声大哥。 铁奎跟李玉翎互望一眼也站了起来。 刚站起,万子仪笑着走了过来:“我还当‘斧头会’今儿晚上宴请那两位贵宾呢?原来是李兄跟铁兄,小弟来迟,应该罚酒,自罚三杯陪酒。” 说什么来迟,分明她没邀他,也是赶巧了碰上的。 万子仪走过来径自喝了三杯。 李玉翎为他介绍铁奎,万子仪表现得相当热络,热络得感人。 他手搭在她香肩上,望着两人含笑说道:“李兄,铁兄,这是小弟的未婚妻,她这儿以后还望二位多照顾。” 李玉翎暗道:“原来如此,那就难怪他这么照顾‘斧头会’了,这位姑娘倒是找对了主儿……” 铁奎呆了一呆,抱拳说道:“原来姑娘是……铁奎失敬,铁奎失敬!” 她浅浅一笑,笑得有点勉强,什么都没说。 重新入席,多了一个人。 万子仪谈笑风生,神采飞扬。 她反倒静默,只在说笑的时候陪着笑笑。 这一席酒,直吃到初更,才终席。 铁奎跟李玉翎便起身告辞,铁奎说家里还有事。 又是那辆马车送回了他们两个,回到小红姑娘那儿,弟兄们犹在兴头上,正热闹着呢! 坐下来又热闹了一阵子,李玉翎走了。 这一顿吃喝虽算喜酒,但仍归他请客。 李玉翎一走,铁奎说话了,他要大伙儿散。 大伙儿在闹笑戏谑之中散了。 铁奎带了几分酒意去小红姑娘家,陪着他的只有老五,老五海量,喝了近二十碗,丁点事儿都没有。 正走着,蹄声得得车声辘辘,那刚才送回他们已折了回去的马车又来了。 铁奎一怔,跟老五停了步。 转眼间马车驰到,车里探出个人来,赫然是她。 “我正要找铁大哥,没想到在这儿碰见了铁大哥。” 铁奎上前一步道:“姑娘有什么事么?” 她道:“铁大哥有空吗?” 铁奎道:“我随时都有空。” 她道:“我有件事儿想跟铁大哥谈谈,请上车来吧!” 铁奎迟疑了一下,他让老五先回去,然后上了车。 马车驰动了起来。 刚才他跟李玉翎同坐,没觉得什么,如今跟她坐在这辆马车里,心里好不自在。 她,落落大方,一路上都没说话。 没多久,车停了,铁奎有点急不可待地下了车,下车一看,他也一怔,在“北京城” 里,铁奎没有不熟的地方,他一眼就瞧出眼前是南城根儿。 荒凉的一片,有座小亭子,夜色迷-而静寂。 她往小亭子里走,铁奎一肚子纳闷也跟在身后。 进了小亭子,坐定了之后,她从袖底取出一柄解腕尖刀,往石几上面一投,刀光蓝汪汪的。 铁奎又复一怔道:“姑娘这是……” 她浅浅一笑开了口:“铁大哥,我孤注一掷,赌赌自己的运气指了指石几上的解腕尖刀,道:“这把刀淬过毒的,见血封喉。” 铁奎道:“我看得出。” 她道:“我赌赢了,这把刀就收起来不用,我要是输了,铁大哥,咱们之中将有一个出不了这亭子。” 铁奎笑了:“这阵仗倒是铁奎生平首见,姑娘亮牌吧!” 她道:“铁大哥,我姓查……” 铁奎道:“令弟告诉我了。” 她道:“我叫查韫玉。” 铁奎道:“这令弟没说。” 查韫玉说:“今儿晚上铁大哥跟我三弟提起过‘辽东’‘长山岛,上的‘天地帮’。” 铁奎点头说道:“不错,我是提过。” 查韫玉道:“铁大哥认识查老爷子?” 铁奎摇头说道:“不认识,但久仰。” 查韫玉道:“铁大哥见过查老爷子么?” 铁奎摇头说道:“也没见过,我连‘辽东’都没到过。” 查温玉道:“铁大哥知道‘天地帮’是怎么毁的么?” 铁奎道:“我知道,可以说很清楚。” 查韫玉道:“铁大哥是怎么知道的?” 铁奎道:“听家师说的。” 查韫玉道:“令师是……” 铁奎道:“等见个输赢再说不迟。” 查韫玉微微一笑道:“铁大哥可以说说看,‘天地帮’是怎么毁的么?” 铁奎道:“树大招风,势大招忌,‘天地帮’是毁在江湖宵小勾结虏贼鹰犬血腥手掌之下。” 查韫玉目光一凝道:“虏贼鹰犬?” 铁奎点点头道:“不错,虏贼鹰犬。” 查韫玉道:“铁大哥不怕招灾惹祸?” 铁奎倏然笑道:“那么我改一改……” 查韫玉道:“改什么?” 铁奎道:“改成狗腿子。” 查韫玉脸色一整,道:“铁大哥,‘天地帮,全毁了,除了查老爷子的一子一女之外,什么都没留。” 铁奎道:“姑娘跟令弟能够逃出来,那是不幸中的大幸。” 查韫玉道:“只怕铁大哥在席间已经明白了。” 铁奎道:“令弟年轻,不擅掩饰。” 查韫玉目光一凝,道:“铁大哥如今总该知道,我找上万子仪那么一个护身,是别有所图。” 铁奎道:“姑娘的牺牲太大了。” 查韫玉一摇头道:“不,至今我没让他碰过我一指头。” 铁奎一怔道:“姑娘原谅,我冒失。” 查韫玉道:“不敢,谁都会这么想的。” 铁奎道:“姑娘是要找那些当年去过‘长山岛’的那些狗腿子?” 查韫玉道:“江湖上的我都找到了,只有他们,铁大哥知道,那不容易……恐怕铁大哥也跟我一样,对么?” 铁奎道:“姑娘是指……” 查韫玉道:“那位供职‘亲军营’的李爷。” 铁奎笑笑,没说话。 查韫玉脸色一整,话锋忽转,道:“我有万丈雄心,毕竟是个女流,有很多地方力不从心,我想请铁大哥赐我一臂之力。” 铁奎道:“姑娘先把这把刀收起来吧!蓝汪汪的,让人瞧着别扭。” 查韫玉道:“我遵命,铁大哥。” 伸玉手拿起那把淬毒解腕刀,又藏进袖子里。 铁奎道:“姑娘找对,也可以说姑娘找错了人。” 查韫玉讶然说道:“铁大哥这话……” 铁奎道:“姑娘,我只是个摇旗呐喊的马前小卒。” 查韫玉道:“铁大哥客气!” 铁奎道:“这不是别的事,姑娘,这种事只有当仁不让,而没有客气一说。” 查韫玉道:“那么那挂帅的是……” 铁奎道:“虎帐之中运筹帷幄,掌帅印的是我那位兄弟。” 查韫玉道:“铁大哥的兄弟,铁大哥指的是那一位?” 铁奎正色说道:“就是那位刚从‘承德’行宫‘神武营’调来京里‘亲军营’的那位李爷。” 查韫玉猛然一怔道:“是他……” 铁奎道:“是的,姑娘,他才是正主儿,他的一身所学姑娘见过了,只有他才配掌帅印做正主儿。” 查韫玉道:“我没想到,真没想到……” 目光一凝,望着铁奎道:“铁大哥跟他是……” 铁奎道:“师兄弟,他是我二师伯的衣钵传人,得意高足。” 查韫玉呆了一呆道:“原来铁大哥跟李爷是艺出一门。” 铁奎道:“我们俩艺出‘神州八异,,姑娘听说过么?” 查韫玉美目一睁道:“原来是那八位老神仙,我只听说过,家父在世的时候就常提起几位老神仙,看来对铁大哥跟李爷,我是大大的失敬了。” 铁奎道:“我这个八异传人不怎么样,我二师伯这位高足那可了不得,一身所学不但在我们小一辈里称雄,就是几位老人家恐怕也不是对手。” 查韫玉迟疑了一下道:“铁大哥,这我就不懂了,李爷既然是八位老神仙的传人,怎么挑了‘大刀会’……” 铁奎道:“姑娘,‘大刀会’挂的是羊头,卖的是狗肉。” 查韫玉点头道:“那就难怪了。” 铁奎忽然凝目问道:“姑娘对那万子仪知道多少?” 查韫玉道:“铁大哥问这……” 铁奎道:“以我看这个人不是庸手,而且狡猾诡诈,极具心智,姑娘跟他交往,可要小心一二。” 查韫玉感激地看了铁奎一眼道:“谢谢铁大哥,我会小心的,据我所知,他是经由‘热河’‘天威牧场’到京里来,艺出‘老爷岭’一个不知名的瞎老人。” 铁奎神情一震道:“怎么说,姑娘,万子仪他艺出‘老爷岭’瞎老人?” 查韫玉道:“是的,怎么,铁大哥你知道这位瞎老人么?” 铁奎没答,问道:“姑娘怎么知道万子仪他艺出‘老爷岭’瞎老人?” 查韫玉道:“他自己说的,有一回我夸他所学高绝,他借着几分酒意告诉我他艺出‘老爷岭’瞎老人。” 铁奎双眉高扬,点点头道:“好,又找着一个了。” 查韫玉道:“怎么回事?铁大哥。” 铁奎道:“姑娘不知道,‘老爷岭’上那位瞎老人,就是我那二师伯了……” 查韫玉一怔道:“这么说,他跟李爷还是师兄弟……” 铁奎道:“他不配,他是我二师伯的不肖叛徒。” 他把事情没隐瞒地告诉了查韫玉。 听完了铁奎的说明,查韫玉明白了,道:“怪不得他一身所学高绝,原来他也是‘八异传人’……” 目光一凝道:“这么说李爷非杀他不可了?” 铁奎摇头说道:“那倒不一定。” 查韫玉道:“怎么说?” 铁奎道:“要看他陷得有多深……” 查韫玉道:“据我所知,他在没任‘九门提督’护卫班领之前,供职于‘五城巡捕营’,在他手底下,有不少江湖忠义之士罹了难,都是受不了他的折磨死的。” 铁奎扬了扬眉道:“那么,姑娘的这一句话就是他的催命符。” 查韫玉道:“铁大哥,万子仪这个人不是好对付的。” 铁奎道:“我知道,刚才我还提醒过姑娘。” 查韫玉道:“我是指‘五城巡捕营’那些人,他在‘五城巡捕营’待过,也带过他们,尽管他现在已不在‘五城巡捕营’,毕竟‘五城巡捕营’仍在‘九门提督’辖下,他是桂荣面前的红人,仍可调用‘五城巡捕营’的人手。” 铁奎道:“这个我知道,姑娘放心,我有办法对付他,管教那‘九门提督’桂荣都救不了他。” 手一伸,又道:“姑娘可有当年踩过‘长山岛’那班狗腿子的名单,请给我一份。” 查韫玉笑道:“有,我早预备好了,没来的时候,我有八分把握赌赢,另两分因铁大哥有李爷那么一个朋友,我不敢确定。” 说着,便从袖里取出一张素笺递给了铁奎。 铁奎摊开素笺一看,怔了一怔道:“十个?” 查韫玉点点头道:“而且在他们之中都是一等的好手。” 铁奎道:“这是必然的,要不然他们也不敢踩‘长山岛’。” 把素笺一招,揣进了怀里道:“明天我就把它交给我那兄弟。” 查韫玉站了起来道:“我这儿先谢谢铁大哥了!” 说着就要施礼。 铁奎伸手就拦,恰好碰着人家姑娘的玉手,铁奎连忙收回了手,红着脸儿道:“铁奎冒失。” 查韫玉头一低,轻轻说道:“没关系。” 铁奎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道:“时候不早了,姑娘请回吧,有什么我会通知姑娘。” 查韫玉抬起了头,娇靥上犹带着三分娇羞,煞是动人,那双眸子显得更水灵,看了铁奎一眼:“我送铁大哥回去。” 铁奎不敢正视那双目光,道:“谢谢姑娘,不用了。” 查韫玉道:“不……” 铁奎道:“我不是不让姑娘送,我认为姑娘少跑一趟西城,对姑娘会多一分好处。” 查韫玉懂了,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转身袅袅行出了小亭。 铁奎望着她出亭,望着她登车,脸上浮现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异样表情。 ------------ 第三十二章 第二天一早,桂荣轻车简从又进了“抬亲王府”。 多伦格格照例在前厅接见,当然,李玉翎也在。 见过礼后,桂荣便道:“卑职给格格回话来了!” “辛苦你了。”多伦格格脸色比昨天好得多,语气也柔和得多。 “你坐下说。”多伦格格又加了句。 桂荣称谢落了座,道:“卑职昨天从您这儿转回去后,马上就开始查,一直到昨儿晚上才查出来。” 多伦格格忙道:“怎么样,在‘五城巡捕营’么?” 桂荣道:“回格格,严重威这个人是前明‘山海关’的一员副将,当日‘平西王’吴归降,他不肯。” 多伦格格道:“这些我都知道。” 桂荣话锋一转,马上说道:“这个人原在‘五城巡捕营’。” 多伦格格道:“现在呢?” 桂荣道:“一年多以前让‘侍卫营’提走了,卑职马上又进‘侍卫营’打听了一下。” 多伦格格道:“怎么样?” 桂荣道:“回格格,这个人早在一年多以前,也就是‘侍卫营’提过去之后就解决掉了。” 多伦格格陡然一怔,她转过头去看了看李玉翎,李玉翎的一双眉锋已经皱了起来,而且皱得老深。 严重威已被处决,他为宫无双感到难过。 同时,他也担心,当多伦格格再度催他带她走的时候,他拿什么理由对她。 送走了桂荣,李玉翎折回前厅,多伦格格在前厅里等着他,两个人之间有着一段短暂的静默,然后多伦开了口。 “玉翎,给严姑娘的信,是你写还是我写。” 李玉翎道:“信由谁写都无关紧要,要紧的是怎么把信交到严姑娘手里去。” 多伦格格点点头道:“这确是个难题,还有一点你要注意,严姑娘知道了这噩耗之后,在没有顾虑的情形下,她一定会不顾一切的刺杀宫天鹤。” 李玉翎道:“这一点我想到了,最好的办法是我自己去一趟,可是这儿我又离不开。” 多伦格格道:“怎么离不开,不正好么,反正咱们是要走的。” 要来的终于来了,李玉翎心里一跳道:“格格……” 多伦格格哄道:“这儿是人前么?” 李玉翎道:“雁霜,一时半会儿恐怕我还不能走。” 多伦格格微微一怔道:“一时半会儿你还不能走,为什么?” 李玉翎沉默了一下道:“雁霜,你要知道,要是咱们就这么一走了之,官家既不会放过我,也不会放过你的,那种逃难的日子不好过,我不能让你一天到晚东躲西藏的,没个安定日子过。” 多伦格格道:“我不在乎,我愿意。” 李玉翎道:“别孩子气,雁霜,那种日子不是你所能想像的。” 多伦格格道:“你信不信,我早想过了。” 李玉翎道:“雁霜……” 多伦格格截口说道:“你不知道我的想法,你也该替我想想,万一我有了身孕,那是怎么也隐瞒不了的,真要到那时候,玉铎第一个就不会放过我,即或没有,你不能在这儿久待,马上就要到‘亲军营’去了,朝又不能见面,你让我备尝相思之苦。” 李玉翎道:“雁霜,我会常来的。” “你来干什么?”多伦格格道:“来了招人生疑,招人说闲话去,玉翎,你总该为我想想。” 李玉翎心如刀割,好不痛苦,道:“雁霜,我不是不为你着想,只是我……我……” 一咬牙道:“我不能走。” 多伦格格讶然说道:“你不能走,为了什么?” 李玉翎道:“这样好不,雁霜,要是你真要走,我有个办法……” 多伦格格忙道:“什么办法?” 李玉翎道:“我托铁大哥护送你先到一个地方去,你在那儿等我。” 多伦格格道:“让我先到那儿去?” 李玉翎道:“你先别问,到时候你就知道。” 多伦格格道:“为什么你不能跟我一块儿走?” 李玉翎苦笑道:“雁霜,我要能跟你一块走,不就跟你一块儿走了么!” 多伦格格道:“话是不错,可是我要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跟我一块儿走?” 李玉翎口齿启动了一下,没说话。 多伦格格道:“玉翎,你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我的人都是你的了,你还有什么怕我知道的。” 李玉翎道:“雁霜,我无意瞒着你,只是……我不愿意让你知道这种血腥事,多担一份心。” 多伦格格站起来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道:“玉翎,我如今已经是你的妻子了,你是我的丈夫,你的事也就是我的事,别怕我担心,那是人之常情在所难免,无论什么事,让我为你分担些。” 李玉翎暗暗很感动,道:“谢谢你,雁霜,你既是一定要问,那我就告诉你,我要找几个人……” 多伦格格道:“你要找几个人?” 李玉翎道:“也就是说,我要杀几个人。” 多伦格格吃了一惊,怔道:“你要杀谁?” 李玉翎道:“我的师兄,他们是我师门的叛徒。” 多伦格格诧声说道:“究竟怎么回事?玉翎。” 李玉翎道:“雁霜,你知道我要杀的是我几个师兄,他们是我师门的叛徒也就够了。” 多伦格格道:“那……他们都在什么地方。” 李玉翎道:“我一共有八个师兄,我已经找到了三个,还有五个我还在找。” 多伦格格道:“还在找?那你怎么知道他们一定在这儿。” 李玉翎道:“我不敢说他们都在这儿,但至少该有一两个。” 多伦格格道:“他们姓什么叫说什么,都是些干什么的?” 李玉翎摇头说道:“说了你也不相信,我根本不知道他们姓什么,叫什么!” 多伦格格叫道:“什么?你根本不知道他们姓什么,叫什么,这怎么会,他们是你的师兄啊!” 李玉翎道:“是这样的,雁霜,他们几个艺成下山时,我还没有列入先师门墙,等我艺成下山时,先师已然不久人世,没来得及告诉我,所以我根本不知道他们几个姓什么,叫什么,甚至连长得什么样都不知道。” 多伦格格有点啼笑皆非,道:“这才是稀罕事儿呢!那你怎么找他们去。” 李玉翎道:“我可以从他们所学上看出来。” 多伦格格道:“那难呀!要找到什么时候?” 李玉翎道:“难是难了些,可是毕竟让我找着了三个,雁霜,先师的遗命,就是找到死,我也要找到他们!” 多伦格格道:“话是不错,可是咱们怎么办?” 李玉翎道:“雁霜,你是个不平凡的奇女子,你该有所体谅。” 多伦格格道:“玉翎,别说一年两年,就是一辈子我也能等,只怕我……” 她住口不言,缓缓低下头去。 李玉翎道:“那就这样,我请铁大哥先送你走。” “不。”多伦格格微微摇头,道:“我要伴着你,我是你的妻子,无论什么事,我都要替你分担,我受不了那份担心,也受不了那相思的折磨。” 李玉翎道:“雁霜,万一你有了身孕……” 多伦格格道:“到那时候再说吧!反正一两个月还看不出来,希望在这未来的一两个月内,你能找齐他们。” 李玉翎叹了口气道:“但愿如此了,雁霜,谢谢你!” 伸手握住了她的玉手……“王老顺”晚上的卖座都不差,今儿晚上又上了八成。 李玉翎跟铁奎坐在角落里,桌上一壶酒,几样小菜。 铁奎把查韫玉的事告诉了李玉翎,并且把查韫玉给他的那张名单交给李玉翎。 李玉翎一看就皱了眉道:“怎么,十个?” 铁奎道:“兄弟你想,‘天地帮’实力何等庞大,人少时能对付得了么?” 李玉翎道:“没想到头一个竟会是宁世春。” 铁奎道:“兄弟知道这个人。” 李玉翎点点头道:“‘亲军营’的便衣领班。” “天爷!”铁奎道:“来头不小嘛!” 李玉翎道:“我知道的几个,没一个来头小的,沈复西是‘承德’‘神武营’东营二班的领班,井桧是‘承德武术馆’的馆主,乐逵是井桧的左右手,龚桐是‘神武营’东营大领班,其中井桧跟乐逵已经没在了。” 铁奎道:“那就只剩八个了。” 李玉翎道:“知道的三个之中,有两个远在‘承德,……” 铁奎道:“宁世春,都在这个圆圈儿里,干脆先把这几个收拾了再说。” 李玉翎沉吟了一下道:“怎么下手,铁大哥有腹案?” 铁奎咧嘴笑笑道:“兄弟,我教你个一石两鸟的法子怎么样?” 李玉翎道:“铁大哥指教,我洗耳恭听。” 铁奎道:“内城我是难以进去,这几个由你一个个地把他们弄出来,交给我下手,到时候往‘斧头会’身上一栽,瞧着吧!好戏上场了。” 李玉翎笑道:“这么一来,万子仪他就吃不完兜着走了。” “可不。”铁奎咧咧嘴道:“谁叫那小子当着你的面说过‘斧头会’的瓢把子是他的未婚娇妻呀!” 李玉翎笑着举杯,道:“来,铁大哥,咱们浮一大白。” 一杯仰干,点滴没剩。 放下酒杯,李玉翎话锋忽转道:“铁大哥,我打听件事。” 铁奎道:“什么事?兄弟。” 李玉翎道:“古老人家跟芸姑……” 铁奎笑道:“怎么,兄弟,想了?” 李玉翎脸上一热道:“那倒不是,我只是问问。” 铁奎哈哈大笑道:“算了,兄弟,自己哥儿,干嘛隐隐瞒瞒的,上回听说他老人家带头上‘老爷岭’去了,最近没有消息,不知道回来没有。” 李玉翎皱了皱眉,轻轻地“哦”了一声。 铁奎瞅着他笑问道:“要送个信儿催催吗?” 李玉翎忙道:“那倒不用,有封信我确要托大哥派个弟兄送一送,可不是送给芸姑。” 铁奎“哦”地一声道:“那是……” 李玉翎道:“‘天威牧场’场主宫天鹤的女儿宫无双……” 接着他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刚说完,铁奎砰然一声拍了桌子:“该杀的东西!” 这一声引得满座酒客注目,一看是铁奎,马上又把目光收了回去。 李玉翎掏出一封信,跟一面腰牌递了过去道:“信是我写的,腰牌是‘怡亲王府’护卫的腰牌,凭着这个可以轻易进入‘天威牧场’,不过怎么交信那还要送信的弟兄自己拿主意,告诉送信的弟兄一句,千万别让严姑娘轻举妄动。” 铁奎接过东西往腰里一揣道:“放心交给我就是,绝错不了,严姑娘要有半点差错,你唯我是问。” “不错,我现在就要唯你是问。” 身后突然有人接了口,接着钢钩般五指落在肩上。 铁奎一惊回头,一怔叫道:“大师兄……” 身后不知何时站个人,连李玉翎都没有留意,不是那算卦先生落拓生是谁? 李玉翎霍然站了起来。 落拓生伸手把他按了下去,拉过一把椅子坐在旁边,含笑招呼道:“你两个什么都别说,先把这儿的情形给我报告报告。” 铁奎告诉他了个大概,落拓生笑了:“来,二位,你两个干的有声有色,我代表老人家敬你两个一杯。” 三个干了一杯之后,没容二人开口,落拓生又说话,一只手伸到铁奎面前,道:“把那封信跟东西交给我,我找人送去。” 铁奎毫不犹豫地把信跟那腰牌掏出来交给落拓生,落拓生收下信,把腰牌推还给李玉翎道:“小秃子用不着这个,穿上龙袍他也不像皇帝,冒充‘恰亲王府’的护卫,那不是出他洋相,到那儿非露底不可。” 他把信揣进了怀里。 铁奎这才找机会说了话:“大师兄,老人家都回来了。” 落拓生道:“不错,都回来了,可是进城的只有我一个,他们几位都过于碍眼,全住在‘六里屯’。” 李玉翎要往起站,可是动了动,他又坐了下去。 铁奎嘴一嘟道:“咱们这位元戎正在惦念呢!这一下好了,相思之苦可以消除了。” 落拓生转望李玉翎笑问道:“兄弟想与她见见面?” 李玉翎脸上发热,一咬牙道:“是的。” “麻烦,兄弟。”落拓生摇了一摇头道:“老人家怕你分心,现在不打算让你两个碰头。” 李玉翎道:“我有要紧事,非见芸姑不可。” 落拓生眉锋一皱道:“兄弟,什么事儿这么要紧,能说说么?’李玉翎正感难以作答,铁奎那里笑了,道:“大师兄真是,这种事何足为外人道呢!要能跟咱们说,还用得着见她么?” 李玉翎暗暗松了一口气。 落拓生沉吟了一下道:“好吧!兄弟待会儿跟我跑一趟‘六里屯’好了。” 李玉翎道:“谢谢池兄。” 铁奎一咧嘴。 李玉翎脸上发烫。 落拓生望了望李玉翎道:“兄弟,该改改口了,你得叫我一声大师兄。” 铁奎忙道:怎么,大师兄,‘老爷岭上那位……” 落拓生道:“从山上的和尚们那儿证实的,那位确是二老人家。” 铁奎乐了,一把抓住了李玉翎道:“兄弟,怎么样,没错吧!咱们现在是一家人定了……” 李玉翎勉强笑笑道:“大师兄,老人家安葬了么?” 落拓生神情一黯,点点头道:“安葬了,和尚们把老人家葬在那座小亭下,正对着这方向,老人家望的是蒙尘河山,崇帧爷殉国处,还是盼望你……” 李玉翎两眼微湿,道:“我连能回去磕个头都不能……” 落拓生道:“有这份心就行了,兄弟,把你这份孝心放在大业上不也一样么?” 李玉翎道:“谢谢大师兄明教。” 落拓生抬手拍了拍他道:“如今咱们是一家人了,我要站在大师兄的立场告诫你两句,在咱们这一辈中,你虽然排行最后,可是对大业来说,挂帅的是你,任重而道远,你要好好儿干,别辜负老人家一番心意。” 李玉翎扬了扬眉道:“多谢大师兄明教恩高比天,我虽粉身碎骨不足言报。” 落拓生点了点头道:“兄弟,我知道你是个怎么样的人,差一点老人家不会把几十年所学全给了你,几位老人家也就不会让你挂帅了。” 他站了起来道:“走吧!咱们现在就跑趟‘六里屯,去。” 铁奎也站了起来道:“我也去给我几位老人家请个安去。” “六里屯”在“北京城”北,顾名思义,它离“北京城”没多远。 以这三位的脚程,没多大工夫已然望见了“六里屯”那一片闪动着的灯光。 李玉翎只觉自己一颗心跳得很厉害。 “六里屯”是个小村落,全村不过百十户人家,九成乃是以农为生的庄稼人,全是清一色的瓦房,找不着一个像样的大宅门儿。 离“六里屯”越近,李玉翎的心跳得越厉害。 进了村,东拐,落拓生在一座小庙前停下。 铁奎忍不住说道:“几位老人家怎么在这儿落脚?” 落拓生笑道:,‘能让他几位去打扰人家么?他几位才不干呢!” 一个瘦小人影窜了出来,是小秃子,他是先一怔,随而大叫道:“大叔,咦!怎么六叔也来了?” 铁奎笑道::‘不行么?小秃子人长大了,怎么那两条鼻涕还小秃子两眼一翻道:“六叔真行,一见面就揭人的短。” 他到了李玉翎的面前恭恭敬敬一礼。 铁奎道:“我呢?” 小秃子道:“您揭我的短,跟这一礼抵消了。” 铁奎眼一瞪,小秃子闪身扑进了庙里,飞快。 铁奎笑了。 落拓生道:“走吧!快嘴的进去报信儿去了。”他带头进了小庙。 小庙那正殿里,点着几根蜡烛,神案上流洒了蜡泪。 古大先生、董三先生跟纪八先生高坐在正殿地上,芸姑就站在古震天身后,瞧上去消瘦了不少。 迎出来的是黄百川,龙飞跟岳琪,哥儿几个见面,亲热得不得了。 见三位老一辈的时候,李玉翎显然地有点不安。芸姑倒落落大方,没一点忸怩态,可是那一双美目直在李玉翎身上打量。 古震天看了落拓生一眼。落拓生笑了笑道:“你别看我,是他自己要来的,我可不愿做歹人。” 古震天皱皱眉,笑了,望着李玉翎道:“壮子,咱爷俩可有好久不见了。” 这一声“壮子”显得特别亲切,李玉翎难言感受,龈然笑笑说道:“在‘藏龙沟’里,我想到您老人家就是……” 老八纪明接口笑着道:“要让你想到了还行,没你大师怕你能有今天,多磕两个头都不为过。” 古震天道:“近来好吧?” 李玉翎道:“谢谢您。” 古震天道:“‘老爷岭’上的事,乐天告诉你了吧?” 李玉翎道:“是的,大师兄已对我说过了。” 古震天点点头道:“那件事不提了,好在现在已经确实是一家人了,把近来的情况说说。” 李玉翎答应了一声,把来京后的情形说了个大概。 静静听毕,纪老八竖起拇指直叫好,董无忌也含笑点头,独古震天没什么反应,是既没褒也没贬。 容得纪老八听完了话,古震天点点头说道:“对付万子仪,跟帮那位查姑娘,就照阿奎的办法去做,这一着很不错。” 纪明一咧嘴道:“阿奎,你大师伯是难得夸人的,还不快谢过。” 铁奎连忙上前谢过。 古震天跟铁奎说了几句之后,突然站起身来道:“走,壮子,跟我到外头去,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谈谈。” 他放步先向外行去。 李玉翎向三、四二老告了个罪,瞅了芸姑一眼,跟着行了出去。 小庙外夜色迷漾而寂静,爷儿俩找块干净地儿一坐。 古震天一双锐利目光盯在了李玉翎脸上,好半天他神动一动开了口:“玉翎,告诉我,你什么时候破了身?” 李玉翎心头猛地一震,道:“大师伯,您……” 古震天道:“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所以叫你到外头来说话,告诉我,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李玉翎不敢隐瞒,他也没打算隐瞒,头一低道:“前两天。” 古震天道:“是谁?” 李玉翎道:“多伦。” 古震天道:“那个格格?” 李玉翎点点头。 古震天脸上变了色道:“玉翎,怎么回事儿?” 李玉翎原原本本地把经过说了一遍。 听毕,古震天已恢复了平静,道:“所以你要来见芸姑?” 李玉翎道:“我认为我该把这件事告诉芸姑。” “好,很好。”古震天点点头说道:“待会儿我叫她出来,你自己跟她说,玉翎,‘情爱’两个字人所难免,我也不会怪你的,但是有一样你一定要做到才行,别让她影响了你。” 李玉翎道:“谢谢大师伯,我知道。” 古震天道:“多伦这个姑娘我听说过,是个很不错的姑娘,称得上是宦海中的奇女子,她既然愿意跟你走,足见她不平凡,足见她对你用情之深,也是一片真心,为一个情字,她舍弃了爵位,舍弃了荣华富贵,可以说她的选择是对的。不过对一个自幼生长宦海的女儿家,也至为难得,你要好好待人家。” 李玉翎道:“谢谢大师伯,我知道,只是她还不知道我……” 古震天道:“你担心这个?” 李玉翎点了点头。 古震天道:“玉翎,你要明白,她知道之后即使她不肯再跟你,那也无可厚非,不能怪人家,可是她若是愿跟你,你就更应该好好待人家,因为那不容易。” 李玉翎道:“大师伯,万一她不肯……” 古震大神色凝重道:“要真这样,那也只有你自己拿定主意了,大师伯我不便多说什么,更不便教你怎么做。” 李玉翎没说话,他沉默了一下之后拾眼说道:“大师伯,还有芸姑……” 古震天摇头说道:“这你不用担心,芸姑是怎么一个女儿家我清楚。她不会计较,也能容人,不过话我不能不说在前头,万一她计较了,我这个做爹的可也不便勉强她,你明白么?” 李玉翎牙关暗咬,微一点头道:“大师伯,我明白。” 古震天没再多说什么,拍了拍他站起来转身往小庙行去,李玉翎跟着站了起来,心跳得好厉害。 他可以说是个久经大敌的人物,也从没怕过什么,可是,这一刹那间的紧张是从未有过的。 小庙门口,古震天的身影进去了,不过转眼工夫,芸姑那婀娜的身影出现在庙门口,微一停顿,就向这边行了过来。 李玉翎只觉两个手掌心都渗出了汗。 芸姑近了,停身在几步外,美目一凝,望着他轻声说道:“听爹说你有话跟我说?” 李玉翎咬咬牙,点点头,他只觉嘴唇抖了抖,他弄不清楚那是不是笑,他“嗯”了一声。 芸姑道:“坐下来说吧!” 李玉翎又点点头,他觉得在这时候想说一句话,居然难得很。 两个人坐定了,芸姑就坐在刚才乃父坐的那位置,一双美目紧紧盯在李玉翎的脸上,连眨都不眨。 李玉翎好生不安,他不敢接触到那一双目光,静默了老半天,才憋足了劲儿嘘了一声: “芸姑……” 芸姑轻轻地“嗯”了一声,柔得很,在这时候,每一个女孩子都会这么柔的。 李玉翎在衣裳上擦了擦两个手心的汗,道:“有件事我不能不告诉你一声。” 芸姑细声细气地道:“什么事?” 李玉翎一咬牙,一横心,原原本本地把事情说了出来,在这时候他没考虑后果,可是把话说完之后,他的心情马上跟个罪犯在等候宣判一样。 芸姑没说话,脸上也没看出什么表情,老半天她才轻轻说了这么一句:“我头一眼就看出来了。” 李玉翎心头猛然一跳,没敢答腔。 芸姑沉默了一下,接着说道:“我只当是宫无双,没想到原来是位尊贵的娇格格。” 这话像带点刺儿。 李玉翎更不敢说话了。 芸姑目光一凝,问道:“你告诉我这个干什么?” 李玉翎不得不说话了,他道:“我认为应该让你知道。” 芸姑道:“为什么你认为应该让我知道?” 李玉翎道:“老人家做的主,咱们俩是未婚夫妻。” 芸姑摇了摇头,说道:“这个你不用担心,你要是愿意,这口头上的婚姻随时随地可以取消。” 李玉翎出了一身汗,忙道:“芸姑,我不是这个意思。” 芸姑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李玉翎道:“我希望你能原谅我,而且容她。” 芸姑脸一仰,娇靥上刹时罩上一层寒霜,道:“事情到了这地步,我不得不说几句话,你可知道你是个订了亲的人?” 李玉翎道:“我知道……” 芸姑道:“那你怎么还能作他想?” 李玉翎道:“芸姑,我……” “你什么?”芸姑道:“我知道,人非草木,朝夕相处,耳鬓厮磨,日子一久难免生情,何况对方又是那么个娇滴滴的美格格,可是话又说回来了,你是个怎么样的人,你是个干什么的,要是连这种事都把持不住,你还能干什么?” 好厉害,这一顿训得李玉翎红云满面,羞愧难当,哑口无言。 “还有。”芸姑道:“她是个旗人家的姑娘,对大业,在咱们这些人中你挂帅,你这样儿跟阵前招亲有什么两样,元戎都这样,你何以对别人,要是人人都像你这样,咱们这仗还打不打了?” 李玉翎低下了头,一句话没说。 芸姑也没说话,半晌之后才听她开了口,语气已显着柔和了不少:“她愿意跟着你么?” 似乎多此一问。 李玉翎低着头道:“愿意。” 芸姑道:“把头抬起来,男子汉大丈夫,敢做就敢当,干什么这么畏畏缩缩的?” 李玉翎只觉一股热血往上一冲,猛然抬头。 芸姑道:“还不如小时候呢!小时候你做错了事,眼一瞪,胸脯一挺,蛮像回事儿的,怎么越来越窝囊!” 李玉翎毅然说道:“你错了,芸姑,我并不是怕什么,我只是愧……” 芸姑像没听见,道:“你愿意要她么?” 李玉翎道:“我原不敢接受她这份情意,无如事到如今,我不能不负起责任。” 芸姑道:“她知道你真正身份么?” 李玉翎道:“不知道,我还没告诉她。” 芸姑道:“万一她知道了你的真正身份之后,她不再跟你了,而且把你给出卖了,你怎么办?” 李玉翎道:“她或许会不跟我,但绝不会出卖我。” 芸姑道:“那可是很难说的啊!可别忘了,人家是皇族的亲贵呀!胳膊肘儿还有往外弯的么?” 李玉翎道:“不会的,她绝不会出卖我。” 芸姑看了他一眼,道:“你挺有把握的,要是她不跟你了,你怎么办?” “那也不要紧。”李玉翎道:“等我事毕之后,我自会对她有所报偿。” “说得好。”芸姑道:“我怎么办啊!还要不要?” 李玉翎一怔,刹时无言以对,尽管无言以对,他心里可踏实了一大半,这种口气只要不是一等傻子谁都听得出来。 芸姑道:“你要报偿她也可以,先把咱们俩的婚约解除了。” 李玉翎苦笑一声道:“芸姑,那么你说我该怎么办?” 芸姑看了他一眼,道:“我能教你怎么办呀!祸是你自己惹出来的,当然还得你自己拿主意。” 突然之间,李玉翎福至心灵,他道:“芸姑,事情已到了这地步,好歹咱们俩总是未婚夫妻,你总该教我个法子。” 芸姑冷笑一声道:“什么时候你变得机灵起来,你倒会说话啊!你心里要是还有我,就不该背着我惹这麻烦。” 李玉翎苦笑一声道:“芸姑,你这是何苦,你又不是不知道当时的情形。” 芸姑道:“就是因为知道当时的情形,我才不计较了呢!要不然哪!哼!看我还理你……” 顿了一顿,冷笑一声接道:“这才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笑话呢!你背我惹上这种麻烦,我还得面授机宜,教你法子消灾解祸……” 李玉翎苦笑一声,没说话。 芸姑目光一凝道:“你跪过人么?” 李玉翎怔了一怔道:“你问这……” 芸姑道:“别管我问什么,你只告诉我,你跪过人没有?” 李玉翎道:“跪过老人家。” 芸姑道:“那不算,别人呢?” 李玉翎道:“没有。” 芸姑道:“那好,到时候就跪一回试试。” 李玉翎一怔皱眉,道:“芸姑,你这是……” 芸姑道:“怎么,不肯?男儿膝下有黄金?” 李玉翎道:“那倒不是,只是……” “只是什么?”芸姑道:“人家让你欺负了,到时候你还能跟人挺不成,为今之计只有这么一个法子,人家一旦知道了你的真正身份有个难处这是必然的,原也无可厚非,你既然欺负了人家,就应该对人家作软求,人心是肉做的,人都给了你,还有什么好争的,只你一软求,她一定不忍会点头,我只有这么一个法子,听不听还在你,你要是不听我的,两下里弄僵了,这辈子的内疚够你受的。” 站起来就要走。 李玉翎忙伸手抓住了芸姑的皓腕,叫道:“芸姑。” 芸姑回过身,娇靥酡红,嗔道:“放手,让人家看见成什么样子!” 李玉翎心头一震,忙松了手。 芸姑娇靥上酡红未退道:“往后别跟人动手动脚的,还没到耳鬓厮磨那时候呢!” 这话,带着不少酸味儿。 李玉翎听得出,他那有听不出的道理,他没敢说话。 芸姑道:“你拦住我,不让我走,还有什么事呀?” 李玉翎迟疑了一下,道:“芸姑,咱们是一块儿长大的,这情感应比跟任何人来得深厚,咱们俩多少日子不见了……” 芸姑道:“怎么样?” 李玉翎道:“难道见面就为谈这件事吗?” 芸姑倏地一声道:“这才是稀奇事儿呢!你不是要告诉我这件事么?” 李玉翎道:“不错,我是要告诉你这件事,可是总该还有别的话。” 芸姑道:“我没别的什么话。” 李玉翎道:“芸姑,你这是何苦?” 芸姑道:“别以为我跟你赌气,我犯不着,我说的是实话。” 李玉翎双眉突地一扬道:“那就算了。” 芸姑美目一睁道:“怎么说?你再说一句。” 李玉翎淡然说道:“事实上是这样,你没什么话说,我也无法勉强。” 芸姑一跺脚道:“你还硬,好嘛!咱们一辈子就别说话。”扭身就走。 李玉翎腾身而起,一闪挡在芸姑前面,正好,芸姑一下子撞在人家怀里,芸姑猛然一惊,哎哟一声往后就走。 李玉翎多快,手早已落在了她腕上,芸姑一挣叱道:“放手,别再理我,一辈子别再跟我说话。” 李玉翎没说话,就是不放手。 芸姑似乎恼了,眉头儿一扬,另一只手出指就点,那水葱般玉手直点心口。 李玉翎不闪不躲,一动没动。 眼看就要点上,芸姑突然收手,寒着脸道:“我刚才怎么跟你说的,还不放开手。” 李玉翎道:“不管你怎么说,我不放手就是不放手。” 芸姑道:“你怎么那么死皮赖脸,没羞没臊。” 李玉翎道:“那也没什么,从小就是这样。” 芸姑忽然往李玉翎身后一凝,急道:“快放手,八叔出来了!” 李玉翎当成了真,连忙松手。 芸姑往后一退,“叶嗤”笑了,好美好动人。 李玉翎也笑了。笑着,笑着,两个人收敛了笑容,四目互相凝视着,没一个动,没一个眨眼。 突然,一朵红云掠上了芸姑娇靥,她慎道:“不害臊,谁跟你笑了。” 李玉翎道:“没人跟我笑,可有人跟我说话了。” 芸姑跺脚叱道:“哎哟,你……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么贫嘴!” 李玉翎道:“忘了,小时候不就这样么?” 芸姑道:“你那时候才不是这样呢!你小时候要是这样,我才不会喜欢……” 娇靥猛然一红。 李玉翎笑了。 “死壮子。”芸姑红着脸跺了脚道:“都是你害的,你还敢笑!” 李玉翎收敛了笑容,缓缓说道:“芸姑,时候不早了,我在‘六里屯’来的时候不多,彼此都惦念着,见面也不容易,好好说说话不好么?” 芸姑看了他一眼,低下了头,轻轻说道:“说什么?” 李玉翎道:“你说你想说的,我说我想说的,相信你我都想听,也爱听。” 芸姑猛然抬头道:“怪不得那个格格那么迷你……” 应该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李玉翎装没听见,道:“芸姑,你瘦了!” 芸姑眼圈儿一红道:“谁知道我是为了什么,自己折磨自己。” 李玉翎上前一步抓住了玉手,这回芸姑没躲也没挣,温顺地低下了头,泪珠直落。 李玉翎叫道:“芸姑……” 芸姑低着头道:“可知道我耽心死了。” 李玉翎手紧了紧道:“芸姑,我不是傻子,你也知道,我不是那般粗心的人。” 芸姑道:“我恨不能在你身边,你知道,爹不许,爹怕会让你分心,老人家为的是大局,是一番好意,我能说什么,只有放在心里折磨自己了,你不知道,我这么想,任何人跟在你身边都不比我自己能让我放心。” 李玉翎一阵激动道:“我知道,芸姑,谢谢你。” 芸姑道:“我不要你谢,只要你心里有我就行了!” 李玉翎道:“芸姑,你知道我……” 芸姑道:“那件事……别因为我冷落了人家,能早一天把人家接出来,就早一天把人家接出来,你知道,这种事他们的家法所难容,万一掩饰不了,你就害了人家。” 李玉翎道:“我知道,她也这么说过,可是……” 芸姑道:“爹让我跟你说,不妨告诉她实情实话,这种事总是瞒不住的,你自己说出来总比让她看破好些,刚才让你跪求那是假的,可是你也得对人家说些好听的,再怎么人家是女人家,人都给你了,以我看她不会争什么的。” 李玉翎刚要说话,摹地一声轻咳传了过来:“大哥有话,时候不早了,玉翎回去了。” 芸姑忙收回手道:“八叔最讨厌了……’望着李玉翎道:“听我的,多保重,凡事也多小心,别让我老挂着心。” 李玉翎感动地点头:“我知道,你也善视自己的身子。” 芸姑道:“我会的,你走吧!”她先走了。 两个人刚到庙门口,铁奎出来了,道:“兄弟,大师伯不让你进去了,没什么事了,进去辞行那多耽误时间,咱们走吧!” 李玉翎心里明白,赖大爷是个有心人,怕他进去受窘,当即点点头,没说话。 铁奎转望芸姑,咧嘴道:“小妹,他交给我了,我会照顾他的,如有些微差错,唯你六哥是问就是。” 芸姑“啐”地一声,拧身进了庙。 铁奎哈哈一笑,一招李玉翎道:“来日方长,小别而已,走吧!兄弟。” 两个人脚下飞快离开了小庙。 庙门口那暗影里,一双含雾的眸子直送那颀长的身影远去。 ------------ 第三十三章 回到了“怡亲王府”,天色已然三更。 “怡亲王府”中到处一片黑暗,只有李玉翎那住处还亮着灯,不过灯焰挑得很小,跟个豆似的。 不用说,多情的多伦格格灯下等他呢! 果然,进了屋,多伦一袭晚妆从书桌前站了起来,手中书往桌上一放道:“怎么这么晚?上那儿去了?令人挂心死了。”又一个挂心。 李玉翎歉然一笑道:“雁霜,你干嘛等我!” 多伦道:“你不回来我没办法安枕。这是在这儿,将来你出门去了,没回来之前我还能不等你么?” 李玉翎走过去拉着多伦坐下,多伦望着他道:“跟铁大哥都聊些什么?” 李玉翎道:“我跟铁大哥到‘六里屯’去了一趟……” 多伦一怔道:“你到‘六里屯’去了,大黑夜里到‘六里屯’去干什么?” 李玉翎道:“师门几位长辈来,我去看看。” 多伦“哦”地一声道:“几位老人家既然到了京里,为什么不进城?” 李玉翎道:“这不方便,你知道,几位老人家都是江湖中人。黑夜里往城里走,怕人动疑。” 多伦道:“那我什么时候见见几位老人家?” 李玉翎没说。 “对了!”多伦又道:“咱们的事,你告诉老人家了么?” 李玉翎点了点头。 多伦脸一红,道:“也真是,怎么好意思说!” 李玉翎道:“迟早要几位老人家做主,不说怎么行!” 多伦有点担心地问道:“几位老人家怎么说?” 李玉翎沉默了一下道:“雁霜,我打算让你先走。” 多伦怔了一怔,道:“这是几位老人家的意思。” 李玉翎道:“是几位老人家的意思,也是芸姑的意思。” 多伦又复一怔道:“芸姑,你什么时候见着芸姑了?” 李玉翎道:“刚才,赖大爷就是我的大师伯,在‘藏龙沟’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一直到今儿晚上才证实。” 多伦道:“芸姑也在‘六里屯’么?” 李玉翎点头。 多伦一下子变得很紧张,道:“芸姑她……她怎么说?” 李玉翎道:“她让我先接你出去,这你还不明白么?” 多伦神情松了,接着一阵激动道:“这位姐姐有容人之量,应是人间奇女子,让人感激……” 目光一凝道:“很顺利么?” 李玉翎笑了笑道:“她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 多伦也笑了,道:“该。” 头一低,娇靥一红道:“我怎么见她呀!羞死人!” 李玉翎道:“雁霜,总是要见面的。”多伦道:“那……那我什么时候走,非得先走不可么?” 李玉翎道:“雁霜。光别问我什么时候走,我告诉你一件事。” 多伦凝目问道:“什么事?” 李玉翎道:“我的真正身份。” 多伦讶然说道:“你的真正身份,什么意思?” 李玉翎道:“我师父跟现在‘六里屯’的几位老人家,是把兄弟,一共八位,武林人称‘神州八异’,他们都是以先明遗民自居的忠义之士,尤其师父,他老人家更是先明崇帧皇帝驾下的一位大将军,崇帧皇帝煤山殉国归天,他老人家焚战袍,北转之后孤剑单骑投入了江湖,雁霜,你明白么?” 多伦睁大了一双美目,脸色发白,道:“玉翎,这么说,你……你是……” 李玉翎道:“官家眼中的叛逆。” 多伦道:“你,你进‘天威牧场’,又从‘天威牧场’进‘承德’行宫‘神武营’,最后又到了京里,这一切都是……” 李玉翎道:“我是为匡复大业。” 多伦道:“你所说的几个师门叛逆是……” 李玉翎道:“他们经不起色利之诱,变了节,移了志。” 多伦道:“那你为什么在‘承德’杀秦天祥,灭‘大刀会’。” 李玉翎道:“你们只想席卷天下,为的不是汉族世胄,先朝遗民跟蒙尘的神州。” 他说的义正词严。 多伦脸色煞白,混身颤抖,久久方道:“玉铎看对了你,我看错了你,玉翎,你,你害苦了我,你为什么不早说,你为什么不早说……” 头一低,伤心的哭了,哭得好伤心。 李玉翎道:“雁霜,你要原谅我。” 多伦猛然抬头道:“我不怪你,这件事的发生错不在你,要不是我自己动情在先,这种事绝不会发生,事既然发生了,反正我对你是一片真心,是一片痴情,跟了你也就行了,谁知道你竟是……我怎么办?叫我怎么办……” 话说到这儿,她又低下头伤心的哭了。 “雁霜。”李玉翎扬了扬眉,道:“事已至今,我不愿勉强你什么,你要还愿意跟我,我就先把你接出去,否则的话……” 多伦猛抬头道:“怎么样?” 李玉翎道:“李玉翎不是无情无义的人,等我任务完成事毕之后,我自会对你有所报偿。” 多伦泪如泉涌,道:“玉翎,你,你,不管你参与什么江湖恩怨,我可以不管,可是现在你……不管怎么说,我总是满旗的女儿,总是皇族,我怎么能……我怎么办,叫我怎么办呢?” 李玉翎道:“雁霜,你可以告发我,我绝不怨你,因为各人有各人的立场。” 多伦道:“玉翎,事到如今,你还说这话,你忍心么?” 李玉翎唇边闪过一丝抽搐,叹道:“雁霜,我知道你的难处,可是我也是不得已。” 多伦忽然一抹泪,道:“别再提了,让我冷静想想,想想我该怎么办?” 站起来她要走。 李玉翎跟着站起,道:“雁霜。” 多伦泪往外一涌道:“你还要说什么?” 李玉翎道:“我只有一句话,恨只恨你我为什么生在两个不同的……” 多伦道:“我也这么想,我的命已经够苦了,现在……” 头一低,转身要走。 李玉翎忙伸手一拦道:“雁霜……” 多伦含泪说道:“让我冷静冷静多想想不好么?” 李玉翎没说话,缓缓把手垂了下去。 多伦香唇启动,欲言又止,转头行了出去。 李玉翎就呆呆地站在门口。 一连三天,多伦没动静。 德玉也没见来。 李玉翎也没去。 他没防多伦告发他,他固然不怕,可是他一点也没防。 第三天夜里,李玉翎无限愁苦,灯下独坐。 一阵轻盈步履声由远而近,李玉翎身躯为之一震步履声停在门口,门口响起了轻微的剥落声。 李玉翎忙问道:“那一位?” “玉翎,是我。” 话声虽沙哑无力,可一听就知道是多伦。 李玉翎只觉泪儿轻轻一涌,站起来开了门。 门开了,多伦走了进来,前后不过三天,她已经不成样儿了,脸苍白,没有一点血色,眼红肿,跟两个杏似的,瘦了不少,也憔悴了不少,像害着大病,走起路来摇摇欲坠。 李玉翎心如刀割,连忙扶住了她。 多伦娇躯一歪,倒进了李玉翎怀里,痛哭:“玉翎,我想你,三天如三年,我好想你,我要你,我不能没有你……” 李玉翎松了一口气,三天来他心里像有块金铅,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搂得多伦紧紧的,很激动:“雁霜,谢谢你,我好感动。” 他任多伦在怀里哭,哭个够。 半晌之后,多伦住了声,道:“三天来,我试着想咬牙,可是我很不放心,我舍不得,玉翎,我是你的人了,不但这辈子是,也愿生生世世都是,玉翎,带我走,现在就带我走吧!” 情,使她忘却了尊贵,忘却了矜持。 情,也使她舍弃了一切。 李玉翎道:“雁霜,你先坐下歇歇。” 他把多伦扶坐在床沿儿,然后说:“雁霜,现在就走?” 多伦道:“现在就走,我要马上离开这儿,看不见我心里会好受些。” 李玉翎道:“你的身子……” 多伦摇头说道:“不要紧,德玉会照顾我。” 李玉翎道:“怎么,德玉也走?” 多伦道:“她愿意跟着我,舍不得离开我。” 李玉翎沉默了一下道:“雁霜,你现在不能走。” 多伦道:“不,我要现在走。” 李玉翎道:“雁霜,你等我到‘亲军营’报了到之后。” 多伦呆了一呆道:“这我倒没想到,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报到?” 李玉翎道:“那件案子已经了了,我随时可以去报到,只是你没说话,哈善也不敢要我,我现在去跟铁大哥连络明天一早上‘亲军营’报到,明早你就带着德玉出城,我让铁大哥在外头等你,好么?” 多伦点了点头道:“那你就走吧,快回来,我等你。” 李玉翎匆匆的去了,不到半个时辰他又匆匆地赶了回来,他回来的时候,多伦正倒在床上歇息,一见他回来就坐了起来。 李玉翎赶一步到了床边,又把她按了下去道:“躺着,雁霜,多歇会儿。” 多伦温顺地听了他的,接着道:“怎么样,跟铁大哥说好了么?” 李玉翎道:“说好了,明儿晚上他在‘正阳门,前等着。” 多伦眼圈儿一红道:“玉翎,我又不想走了,我舍不得你。” 李玉翎两手捧着粉颊,道:“来日方长,雁霜,这只是小别。” 多伦道:“小别已经够人受的了,能不离开不更好吗?” 李玉翎道:“你可以暂时不走,也许能跟我一块儿走,可是离开了也对。” 多伦没说话,半晌之后才道“玉翎,京里不乏能人,常言说得好,明枪好躲,暗箭难防,你可千万小心。” 李玉翎道:“我知道。” 伊人情重千叮咛,万嘱咐,似是嫌少。 看看夜已深,人已静。 李玉翎道:“雁霜,时候不早了,回去歇息吧!” “不!”多伦道:“今儿晚上我要在这儿呆一夜。” 李玉翎忙道:“那怎么好?” 多伦道:“有什么不好的,反正咱俩已经是夫妻了,这后院里只有德玉一个人,有什么关系。” 李玉翎道:“可是……” “可是什么?”多伦道:“明儿个我就走了,分离在即,我要多跟你在一起耽会儿,你忍心让我走么?舍得让我走么?” 李玉翎道:“雁霜,你身子已经够虚弱了,再一夜不睡……” “谁说我不睡了?”多伦咳道:“傻子,还让我怎么玩?” 李玉翎明白了,他为之一怔,心里一阵激荡。 多伦推了推他道:“灯刺我眼难受,熄了它吧!” 李玉翎迟疑了一下,抬起手。 刹时,房里一片黝黑……多伦走了。 是由铁奎亲自护的车。 好在去处是“六里坪”,铁奎一个来回,有半夜工夫就够了。 多伦轻车简从,只带着德玉一个人儿又是在黑夜里,所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出了“正阳门”。 多伦的走,是在李玉翎到“亲军营”报到之后,将来让人发现多伦失了踪,他可以不负任何责任。 就在李玉翎到‘亲军营’报到的当夜,也就是铁奎护车送走了多伦之后,“亲军营”里就出了事儿李玉翎到‘亲军营’报了到,由于大伙儿都知道李玉翎是多伦格格的人,有多伦格格这么个面子,所以“亲军营”的那位胖统带哈善对李玉翎特别客气,一进“亲军营”他就赏给了李玉翎一个“便衣领班”跟宁世春在一个营里。 到了晚上,李玉翎刚安置好,宁世春到他屋里来了,进门四下一打量,打着哈哈说道: “怎么样,老弟,都安置好了?” 李玉翎两手一摊道:“没什么好整的,我就这么一个人儿,几件换洗的衣裳,别的什么也没有……” 宁世春挪身坐好了下来,拨拨灯蕊,带笑说道:“老弟呀,我看这个‘便衣领班’是委屈你了。” 李玉翎知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心里早就防着他了,闻言看了他一眼,笑道:“宁兄这是抬举我,刚进‘亲军营’,统带马上就赏了个领班,我已经很知足了,还能干什么,当统带不成?” 宁世春道:“老弟当初在‘神武营’不也是个领班么,到亲军营,来还是个领班,这是递调,可没护擢升。” 李玉翎道:“‘神武营’跟‘亲军营’不同,神武营在外,亲军营’在内,能从‘神武营’内调京畿,已经算是爬了一级了。” 宁世春笑笑说道:“老弟你是个老实人,挺知足的。” 李玉翎道:“没听人说么,知足常乐。” 宁世春笑了笑,没说话。 李玉翎看了他一眼,道:“宁兄今儿晚上怎么有空到我这儿来坐了。” 宁世春道:“来瞧瞧,老弟你刚进营,一切都还生疏,怎么说我是老‘亲军’了,对老弟,总该照顾照顾,老弟有什么需要我伸个手的,尽管说,我这个人别无长处,只有一付热心肠。” 李玉翎道:“谢谢宁兄了,这年头儿有热心的人不多,宁兄能有这么一付心肠,那可是极为难得的。” 宁世春微一点头道:“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我见过的多了,可是我就是这么个人,改不了。” 李玉翎淡然一笑道:“在这个年头儿能有这么一付热心肠,是极为难能可贵的,何必要改。” 宁世春没说话,沉默了一下忽然笑着说道:“怎么样,老弟,一切都收拾就绪了,不出去逛逛么?” 李玉翎心里动了一下,摇头道:“不了,没地方好去,等睡觉了。” 宁世春笑道:“没处去?” 李玉翎道:“是呀……” 宁世春道:“老弟,‘北京城’的好去处多着呢!” 李玉翎道:我明白宁兄的意思,只是那个调调儿我没兴趣。” “那调调儿没兴趣?”宁世春瞅着他邪笑说道:“你这才叫老虎带掌珠,假充善人呢! 老弟呀!别在我面前头装老实了,都是单身的光棍儿谁还不知道谁么!寻花、问柳,风流一番那也算不了什么?” 李玉翎笑笑,没说话。 宁世春目光一凝,道“老弟,听说八大胡同你很熟,不假吧?” 李玉翎心里一跳,道:“宁兄听谁说的?” 宁世春道:“你常往八大胡同里跑,没这回事么?” “行了!”李玉翎笑着道:“还好我还没成家,要不然就冲着宁兄你这一句,我就非吃不完兜着走不可。” 他往床上一坐,抬腿就要脱鞋。 宁世春道:“怎么,老弟,真要等睡觉了?” 李玉翎道:“这还假得了么?也用不着假呀!” 宁世春道:“算了吧!老弟,你别整我了。” 李玉翎抬眼道:“整你?这话从何说起?” 宁世春走了过来,往他身边一坐,先涎脸一笑,然后低低说道:“老弟,八大胡同儿里你熟,那个院子里有好货色,你明白。” 李玉翎道:“怎么样?” 宁世春道:“给介绍一个怎么样?” 李玉翎看了他一眼道:“宁兄就这么一付热心肠么?” 宁世春嘿嘿直笑道:“老弟,我生平无他好,就好这调调儿。” 李玉翎微一摇头道:“八大胡同里我不熟。” 宁世春急了,忙说道:“老弟,这又何必,行行好嘛!有道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李玉翎“哦”地一声道:“这么严重,不去会死么?” 宁世春摇头晃脑地道:“老弟,你不知道,我爱美成瘾,隔两天要不去一趟,可是坐立不安,食不甘味,寝不安枕。” 李玉翎道:“还不至于死,是不?” 宁世春道:“一旦犯了痛,那跟死差不多了!” 李玉翎道:“这倒是头一回听说。” 宁世春道:“老弟,千万帮个忙……” 李玉翎微微一笑道:“你何以谢我?” 宁世春精神来了,一瞪眼,一拍胸脯,急道:“那天咱们‘顺来楼’吃它一顿去,怎么样?” 李玉翎微一摇头道:“吃喝我没多大兴趣。” 宁世春道:“那老弟你自个儿说吧!” 李玉翎道:“我初来,一切生疏,今后你多照顾!” 宁世春忙道:“一句话,自己兄弟,这还有什么话说。” 李玉翎道:“可别到了时候冷眼旁观瞧着啊!” “瞧你说的。”宁世春道:“要这么说我成了什么人了,老弟,咱们刚认识,我这个人怎么样你还不清楚,等日子久了,你就知道我是个热心的人了。” 李玉翎沉默了一下道:“东城倒有个大宅院儿……” 宁世春道:“东城?” 李玉翎摇头说道:“八大胡同里的姑娘虽然标致的不少,可是那算不得好货色,人人都去得,那也不稀罕,是不?” “是,是,是。”宁世春急急他说道:“老弟说的是,八大胡同里的姑娘虽然标致的不少,可是那算不得好货色,人人都去得,那也不稀罕,这就跟一锅粥一样,你也喝,他也喝,到最后就成了剩粥了。” 李玉翎点点头。 宁世春又道:“老弟,东城那大宅院儿是……” 李玉翎道:“人家儿其实也就是人家儿,姑娘嘛是好人家的姑娘,人家这是暗的,知道么?” “明白,明白……”宁世春忙点头说道:“只有这种货色才够味儿,老弟,在东城那儿?” 李玉翎摇头说道:“告诉你也没用,那地方不是熟人儿,或者没熟人儿带着,绝进不了那两扇门儿。” 宁世春道:“那么老弟,咱们一块儿去,我请客。” 李玉翎道:“那倒不必,只是,宁兄,那地方可不比八大胡同,贵得很哪!去一趟恐怕你这一个月的官俸……” 宁世春毫不在乎的急道:“使得,就是把两个月的官俸都花进去也值得,想玩么还怕花钱,真是。” 李玉翎一点头道::‘行,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天,我就陪你去一趟吧!话说在前头,可只这一回……” “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宁世春忙陪笑说道:“其实,老弟,只有这一回,下回再去,我是熟人儿了。” 李玉翎倏然而笑道:“说得是。” 宁世春霍地站了起来道:“走吧!” 李玉翎微一摇头,慢条斯理地道:“让我先问你一句……” 宁世春一怔,道:“什么?” 李玉翎道:“你到这儿来可有人知道?” 宁世春道:“没人知道啊!怎么?” “怎么?”李玉翎道:“要是有人知道我就不去了,万一让统带知道了,好家伙,刚进‘亲军营’就勾着人往窑子里跑,今后我还想往上爬不?” 宁世春笑了,道:“老弟放心,绝没人知道,你想嘛!我上那儿去还得跟班里的弟兄报个信儿不成?” 李玉翎似乎放下心来了,抬手熄了灯,道:“你先走,在外头那株大树下等我,我随后就到。” 宁世春应声就走,临走还不放心地道:“老弟,你可别冤我啊!” 李玉翎心想:绝不会的,我恨不得马上送你到东城去……让宁世春在‘亲军营’外头那株大桧树下等了一盏茶工夫,李玉翎到了,宁世春劈头就道:“老弟,怎么这么久?” 李玉翎道:‘我不愿意让人瞧见咱们是一块儿去的,才等一会儿就不耐烦了么?以我看就是等上三天三夜也值得。” 宁世春忙陪笑脸道:“别在这儿站了,老弟,这儿来往的人多,万一让人瞧见,今儿晚上我这乐子就泡汤了,走吧!” 李玉翎笑了,迈了步。 两个人从“朝阳门”出去,到了东城。 李玉翎带路,直达查韫玉那大宅院门前。 宁世春抬眼一打量,道:“就是这儿么?” 李玉翎道:“瞧瞧怎么样,不是有熟人带路,试问谁敢往这门儿里闯?” 宁世春道:“乖乖,好高的门头儿,论气派可不比内城里那些府帮差,上去敲门吧!老弟。” 李玉翎倏然一笑,上台阶敲了门。 宁世春跟在身后,低低说道:“老弟,我怎么心直跳?” 李玉翎道:“初来,再来就不会这样儿了。” 门里步履响动,紧接着一个低沉的声音问道:“谁呀?” 李玉翎道:“姓李的,西城来的。” 一听西城来的,两扇朱门豁然而开,开门的是个黑衣壮汉,冲着李玉翎一欠身,道: “李爷今儿个怎么有空?” 李玉翎道:“来看看,姑娘在么?” 那黑衣壮汉忙道:“在,在里头!” 看了宁世春一眼,道:“这位是……没见过。” “朋友。”李玉翎道:“带这位朋友来跟姑娘认识认识。” 黑衣壮汉没再多说,一摆手道:“您二位请!” 把李玉翎跟宁世春让迸门,一声:“我进去通报一声去。” 步履飞快地走了。 宁世春道:“老弟,怎么这儿还有练家子?” 李玉翎道:“宁兄好眼力,‘北京城,里卧虎藏龙,什么人都有,人家要不养两个练家子行么?” 宁世春一点头道:“说得是,要让什么人都往里闯,那还行?” 说话间,已进了院子。 查韫玉已然迎出来了,薄施脂粉,美艳动人。 宁世春一见,就瞧直了眼。 一阵香风拂面,查韫玉已到了近前,微微含笑说道:“您今儿个怎么有空儿?” 李玉翎笑笑道:“给姑娘带了位朋友来,这位是‘亲军营’的便衣领班,宁世春宁爷。” 查韫玉两眼猛地一睁,旋即娇笑说道:“原来是‘亲军营’的宁领班,久仰了,请屋里坐吧!” 她拧身先往堂屋行去。 李玉翎低低说道:“宁兄,怎么样?” 宁世春两眼死命地盯在查韫玉那腰肢上,两眼要喷火,差点没垂涎,直道:“没话说,没话说……” 进了堂屋,落了座,宁世春两眼仍不离查韫玉那张吹弹得破的娇靥,查韫玉看了他一眼,含笑先开了口:“宁爷今儿个怎么有空哪!” 宁世春定了定神,忙道:“听李老弟说,这儿地熟,对姑娘,我是仰慕已久,只恨一向福薄缘浅……” 李玉翎轻咳声道:“宁兄现在可不能说福薄缘浅了。” 宁世春忙道:“是,是,是,现在我是福厚缘深,福厚缘深。” 李玉翎笑笑说道:“姑娘是知道宁兄了,宁兄还不知道姑娘,是么?现在让我来给宁兄介绍介绍,姑娘姓查……” 宁世春忙道:“查姑娘。” 李玉翎道:“提起查姑娘的身世,那可是威名显赫,大有来头的……” 宁世春连道:“当然,当然,我瞧得出!” 李玉翎道:“宁兄可知道‘辽东’有个‘长山岛’?” 宁世春一怔道:“‘长山岛’?” “不错!”李玉翎点头说道:“当年‘长山岛’上有个天地帮主‘四海龙王’查老爷子,这位‘天地帮’的帮主查老爷子,就是查姑娘的令尊。” 宁世春脸色刷地一变,但他旋即又恢复了平静,若无其事地“哦”了一声,笑着抱拳说道:“原来姑娘是当年‘长山岛’‘天地帮’查老爷子的掌珠,宁世春失敬,对查老爷子我是久仰……” 李玉翎道:“宁兄见过查老爷子么?” 宁世春忙摇头说道:“福薄缘浅,福薄缘浅!” 查韫玉笑道:“宁爷太客气了!” “真的!”宁世春忙道:“当年我久仰查老爷子的威名,想见见,可是一直没机会见着老爷子。” 李玉翎道:“那太可惜了!” “可不是么?”宁世春道:“一直没有机会见着,我也一直恨自己福薄缘浅!” 查韫玉道:“宁爷客气。” 李玉翎道:“宁兄没去过‘长山岛’?” 宁世春道:“李老弟你说的,我要是去过‘长山岛’,不就见着了查老爷子么?” “说的是。”李玉翎点了点头,忽地一皱眉道:“只是,怎么有人说在‘长山岛’见过宁兄?” 宁世春一怔忙道:“老弟你这是开玩笑!” “不。”李玉翎摇头说道:“我说的是实话,查姑娘在座,宁兄要是不信,尽可以当面问问查姑娘。” 查韫玉含笑点头道:“真的,李爷说的是实话,确实有人在‘长山岛’见过宁爷,而且是宁爷您两手血腥。” 宁世春坐不住了,霍地站了起来,冷笑说道:“好哇!李玉翎,你把我引到这贼窝儿里来了,不错,当年剿灭‘天地帮’,有我宁世春一份儿,怎么样?” 李玉翎淡笑道:“宁兄这是干什么,不嫌煞风景么?” 宁世春冷笑说道:“姓李的,你别装蒜了,没错,姓宁的现在是进了这个门儿了,京畿重地,你们能拿我怎么样?” “哟!”查韫玉道:“瞧宁爷您跟个凶神似的,我们是升斗小民,谁敢把您这位‘亲军营’当差的爷们怎么样呀?我们不过是想跟宁爷您聊聊当年……” 宁世春冷笑一声道:“聊聊?宁爷没那心情,也没那工夫,要聊你们俩聊吧!宁爷我要告辞了。” 迈步就要走。 查韫玉一个娇躯离座平起,正落在堂屋门口儿,望着宁世春笑哈哈地道:“宁爷干吗这么急呀?椅子还没坐热呢!” 宁世春双眉一扬道:“怎么,要留你宁爷?” 查韫玉嫣然一笑道:“那我们可不敢,只是走了宁爷您,这北京城,今后我们还怎么呆呀?” 宁世春脸色一变,道:“好嘛!行,你宁爷今儿个就陪你玩玩儿……” 查韫玉的脸色一寒道:“宁世春,死到临头还敢轻薄……” “轻薄?”宁世春冷笑一声道:“你宁爷没真刀真枪就算是便宜,要你宁爷留下也可以,陪宁爷玩玩,然后你宁爷自缚双手任你。” 查韫玉跨步而至,抖手一掌拍了过来。 宁世春冷笑道:“丫头,你还差点儿。” 举手一掌,砰然把查韫玉震了回去。 宁世春得意的又笑了,道:”丫头,玩别儿的也许你比我强些,可是玩这个,你得重拜师学几年去。” 李玉翎站起来道:“不错,查姑娘歇歇吧!” 他跨步欺到了查韫玉身边。 宁世春道:“怎么?李玉翎,你也要动手?” 李玉翎道:“查姑娘得重拜名师,那么我试试。” 宁世春道:“姓李的,你是‘天地帮’当年漏网的那一个?” 李玉翎摇了摇头,淡淡地说道:“你错了,我不是‘天地帮’的人,我是‘神州八异’的门下。” 宁世春一怔,恨恨的道:“好,姓李的,今儿个你宁爷只出了这个门儿,咱们走着瞧了!” 李玉翎道:“那么今儿个绝出不了这个门儿。” 宁世春冷笑道:“你宁爷不信。” 抖手一掌攻了过去。 李玉翎挺立没动,容得宁世春掌力沾衣,突然一侧身,宁世春招式用老,身子一倾,往前冲去,他知道不妙了,就要收势变招,李玉翎一只铁掌已按在脖子后头,只觉眼一黑,气一闭,接着什么也不知道。 “来人。”查韫玉一声娇喝。 两个黑衣大汉应声跑了进来。 查韫玉一指趴在门里的宁世春道:“先把他拖出去。” 两名黑衣壮汉应声抬起了宁世春,李玉翎垂手在宁世春腰眼上点了一指,道:“查姑娘放心,他绝跑不了。” 查韫玉望着他道:“我不知该怎么谢您?” 李玉翎道:“都是一条路上的,查姑娘何必客气。” 查韫玉道:“李爷,你是怎么把他哄来的?” 李玉翎迟疑了一下道:“此人有断袖之癖。” 查韫玉娇靥猛地一红。 李玉翎道:“姑娘原谅!” 查韫玉脸上红晕未退,忙道:“您千万别这么说,无论如何您是为了我……” 李玉翎道:“姑娘,当年十个之中,有两个已然伏诛,有两个远在承德,如今这儿可能还有五个,容我慢慢的找,一个一个的来!” 查韫玉感激的说道:“多少年来我都等了,不急在这一时半刻,只是偏劳您了,我也不言谢了。” 李玉翎道:“姑娘别客气,时候不早,我该回去了!” 查韫玉忙道:“您不多坐会儿。” 李玉翎道:“不了,我初到亲军营,报到,回去迟了不大好。” 查韫玉道:“你哄他出来的时候,有人瞧见么?” 李玉翎微摇头道:“姑娘放心,这点我会小心的。” 他转身要往外走,这时大门口传来了敲门声。 查韫玉讶然道:“这又是谁?” 只听门声响动,一个清朗的话声传了过来:“会主在么?” 查韫玉美目一睁道:“是铁大哥!” 李玉翎看了她一眼道:“姑娘好听觉,是他。” 说着院子里大步走进一个人,正是铁奎,他一眼便瞧见站在堂屋里的李玉翎,一怔说道:“兄弟,你在这儿?” 李玉翎笑笑道:“我是来公干的。” 铁奎进了屋,道:“人给你送到了,你何以谢我?” 李玉翎笑笑道:“她还好么?我是说……” “你别说!”铁奎一抬手,道:“我明白,芸姑跟她热络得跟什么似的,没一会儿工夫,两个人就揉成一团了,跟蜜糖似的。” 李玉翎心里踏实了,道:“你坐坐吧!我要走了!” 铁奎一怔道:“怎么要走?我来了你要走,这叫什么话?” 查韫玉一旁把李玉翎的来意经过说了一遍。 听毕,铁奎乐了,直叫好:“敢情是他自己送上门来的,人呢?” 李玉翎道:“查姑娘命弟兄们抬出去了。” 铁奎道:“那好,你回去吧!我不留你了,雁霜让我给你带封信……” 从怀里掏出了信封递过去,道:“雁霜说万一有什么难应付的事儿,让你上‘西直门’里找‘恭亲王’去,恭王是她的干爹,她跟纪荣提过你,详情都在这里头,你自己看吧,在路上几次我想拆开来瞧瞧,可是我没敢看,怕害眼。” 李玉翎赦然而笑,把信揣进怀里。 查韫玉一旁也笑了。 李玉翎目光从查韫玉脸上扫过,道:“铁大哥,现在由你,可是有一天,你得留神我以牙还牙。” 不知怎地,查韫玉娇靥突然一红。 铁奎则怔了一怔,旋即赦然而笑。 ------------ 第三十四章 李玉翎和衣趟在床上,眼前是铁奎带回来的那封信,那封信满纸都是情意,满纸都是千叮咛万嘱咐。 李玉翎心里的感受,可以从他脸上的神色看得出来,很清晰。 这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那封信始终在他手里,在他胸前。 第二天一早,便衣营便出事了,领班宁世春一夜没回营,这还得了,胖统带哈善好发了一顿脾气。 这顿脾气很快地就过去了。 当然并不是没事了,而是等宁世春回来领罚。 天知道宁世春会不会再回来了? 当天下午,“九门提督”衙门送过来消息,“东便门”“一闸”水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百姓报的案,经过验尸背心有伤,似是什么利器砍的,致命就这一下。尸体的脸让血腋啮啃了,难以分辨出面目,可是尸体的腰里有张腰牌,是“亲军营”有的。 胖统带哈善又发了脾气,这一回不同于上一回,上一回冲的是宁世春,这一回是冲着凶手,大大的震怒。 本来是,京畿重地,闹出这种人命,而且被害的是“亲军营’的领班,这还得了。 按说,这种案子应该由“九门提督”辖下的“五城巡捕营”侦办,可是李玉翎一手把案子要了过来。 只因为宁世春是“亲军营”的人,也是李玉翎的同僚。 这,于情于理都说得过。 于是,这件案子就落在李玉翎身上了。 李玉翎上午接下这件案子,下午“怡亲王府”就来了人,说“怡亲王”要见李玉翎。 李玉翎一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怎么对付,他心里早有了谱儿。 “怡亲王”长得挺体面,也很年轻,看样子不过卅刚出头。 对李玉翎也很客气,直把李玉翎叫到了他的书房里,还赏了李玉翎个座儿,只见他眉锋轻锁,面带轻愁。 李玉翎坐定,怡亲王望着他道:“你就是李玉翎?” 李玉翎道:“回王爷,是的,卑职就是李玉翎。” 跟大舅子见面得这样,这是从何说起。 怡亲王道:“我常听多伦提你,可是我一直公忙,没工夫见你。” 李玉翎道:“卑职不敢当,王爷跟格格看重。” 抬亲王沉默了一下道:“今儿个我找你来,是想问你一件……” 李玉翎道:“王爷只管垂询,卑职知无不言。” 怡亲王皱着眉头道:“格格昨儿晚上带着德玉出去,到现在还没见回来,你知道她上那儿去了么?” 李玉翎一怔道:“怎么?王爷,格格昨儿晚上出去,到现在还没回来?” 怡亲王点点头道:“你不知道么?” 李玉翎道:“卑职昨天一早离别格格到‘亲军营’报到去了,卑职走的时候没听格格说要出去。” 怡亲王道:“这就怪了!” “王爷!”李玉翎道:“是那位跟格格出去的?” 怡亲王道:“德玉。” 李玉翎道:“卑职的意思是说护卫……” 怡亲王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只有德玉一个,别的没带人,她就是这个脾气,从来不带人。” 李玉翎道:“王爷,京畿一带,格格可有什么去处?” 怡亲王摇头说道:“据我所知是没有,她经常往‘热河’去,不过每回她都是告诉过我才去的,这回没听她说。” 李玉翎道:“以卑职看,格格不会到‘热河’去,她刚从‘热河’回来。” 怡亲王道:“是啊!我也这么想……” 顿了顿道:“其实她就是出去玩两天也不要紧,我就是怕她出了什么差错,听说这两天京里不太安宁。” “是的。”李玉翎道:“‘亲军营’一个便衣领班刚被人害了,浮尸在‘东便门,外‘一闸’水里。” 怡亲王道:“竟敢向官家人下手,这些人也真是太胆大了。” 李玉翎道:“江湖萎民个个亡命徒,他们是从不把官家放在眼里的。” 怡亲王道:“有线索么?” 李玉翎道:“卑职刚把案子接了过来,还没着手侦察。” 怡亲王迟疑了一下道:“你看格格会不会出什么差错?” 李玉翎道:“这个卑职不敢说。” 怡亲王愁聚眉锋道:“可千万别让这些人掳了去。” 李玉翎道:“卑职不敢说没有可能,不过卑职得查查,您放心,卑职一定尽心尽力,把找格格的事放在前头。” 怡亲王道:“也只有这样了,希望她已在回来的路上了。” 顿了顿道:“我只有这件事目前还不能让‘宗人府’知道,麻烦你了,但愿她不是出了什么差错,要不然麻烦可就大了,你回去吧!有什么难办的事尽管来找我。” 李玉翎答应了一声,心里可是很不安,可是他绝不能把真相告诉怡亲王,那样事情也许会比现在更糟。 他起身告辞回去了。 回到“亲军营”,李玉翎立即着手这件命案,他把多伦格格失踪的事放在了后头,因为那那件事用不着侦查。 所谓着手侦查命案,李玉翎也是虚应故事,接二连三地把人派了出去,他就在“亲军营”等回报。 一连三天,命案接二连三的发生,继宁世春之后又有五个家伙倒了霉,这些全是官家的要人儿。 其中有“五城巡捕营”的领班,也有“火枪营”的枪手,京里人心惶惶,闹翻了天,上头说话了,限期破案,要不然就摘脑袋。 这一天,胖统带哈善把李玉翎叫进了“办公房”,见面便铁青着脸拍桌子。 “你是怎么搞的,不是你的事儿你偏要抢……”哈善不满的怒声喝道:“如今可好,不但没见一点贼影儿,反而接二连三又闹了人命,上头说话了,再破不了案要摘我的顶子,你知道么?” 李玉翎一点也没在意,容得哈善把脾气发完,他才缓缓谈道:“禀统带,卑职已掌握了一条极有力的线索,只待行动了!” 哈善两眼一睁忙道:“什么线索快说?” 李玉翎道:“根据卑职几天来的验尸,发现被害人的致命伤完全是一种利器所伤,也就是说行凶的是同一个人,而这种伤口卑职看得出,是斧头劈的……” “斧头?”哈善怔了一怔。 “是的。”李玉翎道:“卑职知道在东城有一个‘斧头会’的组织,他们的人唯一武器就是一柄利斧……” 哈善一听,猛拍桌子说道:“你既然知道了为什么还不缉凶,难道要等砍掉了脖子再拿人不成?” 李玉翎忙道:“卑职怎么敢,统带待卑职厚恩,卑职又怎么会,只是……只是卑职有所顾虑……” 哈善急急道:“你有顾虑?有什么顾虑?” 李玉翎上前一步,低低说道:“统带可知道,多伦格格也失踪了?” 哈善一怔道:“怎么?多伦格格也失踪了?” 李玉翎道:“是这样的,四天前多伦格格带着丫环晚上出了城,到现在没见回来,统带还记得前两天怡亲王召见卑职的事,就是为了这件事。” 哈善大大地吃了一惊,坐在那儿两眼发直,道:“这……这……这怎么会,格格怎么会……以你看是……” 李玉翎低低说道:“卑职怀疑格格是让他们掳了去。” 哈善“啊!”地一声惊叫,差点没闭过气去,擦了擦头上的汗,道:“这……这非同小可,你可别胡说八道!” 李玉翎忙急声道:“卑职不敢,卑职也只是当着统带,卑职所以敢这么说,是有所根据的。” 哈善道:“你有什么把握?” 李玉翎道:“一连几天,六件命案,被害的可以说全是官家要员,您说是不?” 哈善一点头道:“不错!” 李玉翎道:“这不就够么!多伦格格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失了踪,要是您,您会怎么想呢?” 哈善脸色如土,汗直流,道:“这么说,格格也让他们……” 李玉翎道:“这个恐怕还没有,因为到现在为止,还没发现女尸。” 哈善机伶一颤,道:“这……这……这可不得了,万一格格有什么差错,这……这要脑袋的事,玉翎,不管怎么说,你先得把格格找回来。” 李玉翎道:“这就是卑职所以已经掌握线索,而迟迟未动的道理,卑职投鼠忌器,怕万一逼急他们,他们会对格格下毒手。” 哈善道:“那…。那你说该怎么办?总得先把格格找回来啊!” 李玉翎道:“这个统带放心,卑职已有腹案,不过这做法可行不可行,还得统带下个令,因为卑职还有一层顾虑。” 哈善急道:“你有什么腹案,又有什么顾虑,快说!快说!” 李玉翎道:“统带,那个“斧头会’组织的瓢把子是个女的,她是官家一个人的未婚妻。” 哈善一怔道:“怎么说,那女贼头是官家一个人的未婚妻,谁?” 李玉翎道:“‘九门提督’的护卫领班万子仪。” 哈善大吃一惊道:“‘九门提督’的护卫领班?” 李玉翎道:“是的,统带。” 哈善道:“你怎么知道的?” 李玉翎道:“卑职亲耳听他说的,当然,那是以前,现在恐怕他不会承认了。” 哈善道:“现在他为什么不承认了?” 李玉翎道:“统带请想,他是‘斧头会’那瓢把子的未婚夫,‘斧头会’的所作所为,他焉有不知之理,既然知道,您想,他敢承认么?” 哈善一拍桌子道:“这…这……这还得了,‘九门提督’护卫领班,竟然敢跟匪类为伍……” 李玉翎道:“只要先扣住万子仪,‘斧头会’即断不敢加害多伦格格,只能先保住格格,卑职就敢放心大胆下手了。” 哈善忙摇头说道:“不行,不行,这件事要从长计议,这不是闹着玩儿的,那姓万的是‘九门提督’的护卫领班。” 李玉翎道:“即使他是‘九门提督’,卑职也认为可行。” 哈善道:“怎么?” 李玉翎道:“卑职要请教统带,是‘九门提督’大,那是和硕格格大,再说统带有怡亲王跟恭王爷这两个靠山,又何惧一个‘九门提督’?” 哈善道:“恭王爷是怎么回事?” 李玉翎道:“统带不知道么?恭王爷是多伦格格的干爹。” 哈善道:“真的么?” 李玉翎道:“卑职有几个胆子,敢欺蒙统带!” 哈善沉吟说道:“要真有怡亲王跟恭王爷这两个靠山……” 李玉翎马上截口道:“对统带来说,卑职认为这是一件大功,只要能把这件事办成了,别的不敢说,一件黄马褂是跑不了的。” 哈善道:“可是到时候他来个矢口否认……” 李玉翎道:“这个统带放心,卑职自有一步高棋,不怕他狡赖。” 哈善道:“你有什么高棋?” 李玉翎道:“第一、卑职就是一个人证,卑职先扣住他,然后再去抓个‘斧头会’的人来,两张嘴还抵不过一张么?” 哈善两眼一睁,旋又摇头说道:“不行,那姓万的既是女贼头儿的未婚夫,那‘斧头会’的人,焉有当面指证他的道理?” 李玉翎笑笑道:“理应如此,然而,统带运用之妙,还在咱们方寸之中。” 哈善细眉一扬道:“你真有把握?” 李玉翎道:“卑职有十分把握。” 哈善猛一点头道:“好,你去办,只要给我把这件事办成了,这‘便衣营’的大领班就是你的。” 李玉翎忙恭声说道:“多谢统带恩典,请统带下个手令,卑职马上就前去拿那个姓万的。” 哈善一句话也没多说,马上提笔濡墨,一张手令一挥而就,再加上官印,顺手递给了李玉翎。 李玉翎双手接过,道:“统带,多伦格格失踪的事,怡亲王嘱暂勿声张。” 哈善点头道:“当然,这我知道。” 李玉翎告退,出了“办公房”,把那张手令往怀里一揣,径自往外行去。 片刻之后,他到了“八大胡同”,找铁奎没找着,却找到了老七,一问老七,老七说铁奎到东城去了。 李玉翎笑了,马上又折向了东城。 到东城敲开了门儿,那开门的壮汉一怔:“李爷,是您?” 李玉翎含笑点头道:“铁爷在这儿么?” 那壮汉忙道:“在,在,我给您通报去!” 转身往里奔去。 刚进了院子,铁奎与查韫玉已然双双从堂屋里迎了出来,李玉翎便道:“查姑娘,大门口门槛断了。” 查韫玉愕然说道:“门槛断了,怎么回事儿?” 李玉翎道:“让铁大哥踢断的。” 查韫玉明白了,娇靥一红道:“李爷真是……” 铁奎摇头失笑道:“兄弟,你真行!” 李玉翎道:“看来我这个大媒等不了多久了。” 铁奎上前一把拉住了他,道:“兄弟,别开玩笑了,里头坐吧!” 堂屋里坐定。 铁奎问道:“兄弟上西城去过了?” 李玉翎道:“是啊!早知道我就直奔这儿来了。” 铁奎笑了,道:“行了,兄弟,能放手时,便放手,得饶人处且饶人,找我有什么事儿么?” 李玉翎道:“本来是想让你来告诉查姑娘一声的,现在你在这儿,我就当面跟查姑娘说了。” 查韫玉道:“什么事儿?李爷。” 李玉翎迟疑了一下道:“让我先问问,姑娘跟万子仪,关系究竟怎么样?” 查韫玉道:“你突然问这……” 李玉翎道:“我有我的道理。” 查韫玉道:“你是知道的,像我这么个人,在京城里不找个依靠不行。” 李玉翎道:“只止于依靠么?” 查韫玉道:“是的,李爷,我跟他没别的关系。” 李玉翎道:“那么未婚夫妻之说是怎么回事?” 查韫玉道:“我可以告诉李爷,万子仪不是个正经人,一来他就缠我,可是为着依靠,我不能不稍假辞色,却始终没答应他的要求,我告诉他我虽然是个江湖女子,可也出身大家,他要是打算要我,一定得明媒正娶,我这么一句话,他就自命是我未婚夫,李爷,我到现在仍是清清白白的女儿家……” 李玉翎忙说道:“查姑娘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姑娘跟铁大哥的感情我已经看出来了,都是自己人,也不应有什么隐瞒避讳,铁大哥是个怎么样的人,姑娘清楚,即使姑娘真跟万子仪有什么,他也不会计较的,我所以这么问,只是想知道姑娘跟铁大哥有什么打算?” 查韫玉低下了头,旋即又抬头道:“诚如李兄所说,都是自己人,不必隐瞒避讳,我可以告诉李爷,我要嫁给铁大哥,谁也改变不了我。” 铁奎一阵激动,道:“韫玉,谢谢你。” 李玉翎道:“有姑娘这么一句话就够了,我也好下手。” 铁奎两眼一睁道:“怎么,兄弟,难道……” 李玉翎探怀取出那张手令递了过去。 铁奎接过一看,两眼暴睁道:“什么时候?兄弟。” 李玉翎道:“出不了今天。” 铁奎道:“用得着么?” 李玉翎道:“不用,有我一个人就够了!” 查韫玉望着铁奎道:“大哥,是……” 铁奎道:“兄弟要除万子仪。” 查韫玉马上转望李玉翎,道:“李爷,我感激。” 李玉翎摇头说道:“姑娘误会了,我不是为姑娘,我为的是自己。” 查韫玉道:“不管怎么说,李爷总是帮了我的忙。” 李玉翎道:“真要说起来,我还得求姑娘帮个忙。” 查韫玉道:“怎么回事儿?李爷,你尽管吩咐,赴汤蹈火我在所不辞。” 李玉翎道:“姑娘言重了,要除万子仪,我必须要有个人证才行,证明万子仪是‘斧头会’瓢把子的未婚夫,要不然我恐怕动不了他,姑娘知道的,万子仪是‘九门提督,护卫领班。” 查韫玉道:“李爷是要我……” “不必姑娘。”李玉翎道:“只要是‘斧头会’的人,那一个都行。” 查韫玉道:“那么请李爷随便找一个,‘斧头会’的弟兄人人都忠于我……” 李玉翎摇头说道:“姑娘派谁,那得姑娘自己决定,不过我可以告诉姑娘,无论是谁,我现在把他带走,过两天我还会把他送回来。” “姑娘,我去。”随着这话声,堂屋门外转进个虬须大汉,浓眉大眼,甚是威猛,进屋一躬身道:“姑娘,我去,能不能回来都不要紧。” 查韫玉淡然道:“你去把二爷叫来。” 那虬髯大汉道:“不行,姑娘,你不能让二爷去。” 查韫玉道:“没什么不行的,他也是人。” 那虬髯大汉道:“姑娘,二爷去不得,要是万子仪说一声二爷是您的兄弟,李爷要送他回来可就难了。” 李玉翎一点头道:“不错,这位说的有理。” 查韫玉沉默了一下,忽然站了起来道:“赵龙,我谢谢你了!’浅浅施了一礼。 虬髯大汉忙单膝点地道:“姑娘,您这是折我,您待弟兄们恩厚,弟兄们就是赴汤蹈火也不足报。” 站起来望着李玉翎道:“李爷,咱们什么时候走?” 李玉翎道:“这就走,不过,赵大哥这样走是不行的。” 赵龙把双手往前一伸,道:“李爷,请!” 李玉翎站了起来道:“赵大哥,委屈你一会儿了。” 他解下赵龙腰上的宽带子,绑上了赵龙的双手,是背着绑的,绑得相当紧。 绑好后,他摸摸赵龙腰间,道:“赵大哥没带家伙么?” 赵龙道:“在家里没带,怎么,要么?” 李玉翎道:“最好带上一柄。” 查韫玉道:“我这儿有。” 她进屋拿出了一柄利斧交给李玉翎。 李玉翎把那利斧往腰里一插,道:“赵大哥,咱们走吧!” 赵龙当先行了出去。 李玉翎望着查韫玉道:“姑娘该换个地儿了!” 查韫玉点点头说道:“谢谢您,我马上走,我要到‘承德’去。” 李玉翎扫了铁奎一眼道:“铁大哥恐怕得跟去一趟。” 铁奎道:“我是要走,几位老人家那儿,我已经说好了。” “只记住,别惊了黄和。”李玉翎道。 铁奎点头道:“这我知道,还用你交待?” 李玉翎道:“我走了,你们坐吧!” 李玉翎带着赵龙走了。 走在路上,为免让人瞧见议论,他拿衣裳盖住了赵龙的两手,两人一路上交谈着,轻易地瞒过了路上百姓。 回到了“亲军营”,他直进了哈善的办公房。哈善正低头批阅公文,一见李玉翎进来,立即抬眼道:“玉翎,有什么事么?” 李玉翎含笑说道:“统带交待下来的事已经完成一半儿了,这个就是‘斧头会’的弟兄……” 随即一声沉喝道:“跪下。” 一腿扫向赵龙的膝弯,赵龙顺势就跪下了。 哈善脸色一变道:“在那儿拿到的?” 李玉翎道:“东城,卑职是手到擒来,没费上一点儿工夫,也没惊动他们的任何一个人。” 哈善一点头道:“办得好。” 转望赵龙喝道:“大胆莠民,这几天来这几件人命是不是你门干的?说!” 赵龙抗声说道:“是爷们干的,又怎样?杀不尽的狗……” 李玉翎手落在赵龙肩头上,赵龙闷哼一声,立即住了嘴。 哈善那里怒喝道:“好大的胆子,给我打,打死算了……” 李玉翎递过一个眼色道:“统带请暂息怒,卑职问问他。” 哈善一点就透,摆摆手道:“你问吧!要他实话实说,说好的。” 李玉翎一把把赵龙拉了起来,往边上一张椅子上一按,道:“这位,你请坐,咱们好好儿谈!” 赵龙瞪着眼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玉翎淡然一笑道:“我们统带宽大仁厚,向来对犯人和气。” 赵龙“哦”了一声。 李玉翎接口说道:“不过这和气是有限度的,也就是说还得犯人跟统带合作,光统带一个人和气是没有用的,我这话你明白么?” 赵龙冷冷说道:“我不傻,有什么话说你的吧!” 李玉翎笑了一笑,道:“阁下是个聪明人,就冲着这一点,我们统带一定会对你很客气的……” 顿了顿,接问道:“我打听个人!” 赵龙道:“谁?” 李玉翎道:“有个姓万的,‘九门提督’护卫领班,你认识么?’赵龙冷冷一笑道:“不认识,我怎么会认识这种人?”眼一横,又说道:“我没那么大造化。” 哈善看了李玉翎一眼。 李玉翎笑笑道:“统带放心,这位会说实话的……”转望赵龙:“我还没有请教阁下真姓大名,怎么称呼?” 赵龙道:“大丈夫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我姓赵,叫赵龙。” 李玉翎道:“原来是赵大哥。” 赵龙冷冷道:“我受不住。” 李玉翎像没听见,道:“赵大哥,你知道,杀害官家的人,是什么罪么?” 赵龙道:“大不了砍头,十八年后还是英雄一条。” 李玉翎道:“赵大哥这份豪气令人钦佩,不错,是砍头,不过那还在我们统带,说不定他会来个割,来个剐……” 赵龙脸龙一变道:“你们这么狠么?” 李玉翎道:“这能叫狠么?赵大哥,这要能叫狠的话,那一连伤了六条人命,该又叫什么?” 赵龙眼睛一瞪,冷冷地道:“要杀要砍任凭你们,只是你们要敢耍狠,我做鬼也要找你们。” 李玉翎笑道:“赵大哥,我们统带杀过不少人了,他不会怕鬼的。” 赵龙浓眉一扬,大声道:“有什么话直说吧!别拐弯抹角儿了。” 李玉翎笑笑道:“这才是,赵大哥,你帮我个忙,我帮你个忙赵龙道:“我帮你什么忙?你又帮我什么忙?” 李玉翎道:“我帮你不少一根汗毛地回到江湖去,你帮我当面指证那姓万的是你们瓢把子的未婚夫。” 赵龙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玉翎道:“一句话,开脱你,擒贼要擒王,我知道赵大哥你无辜。” 赵龙道:“我怎么能攀扯他,这我办不到。” 哈善细眉一扬,就要发作。 李玉翎忙递眼色道:“统带别急,这位赵大哥会答应的。” 哈善为着那件黄马褂,立即又忍了下去。 李玉翎转望赵龙,笑笑说道:“赵大哥你是个忠义汉子,有血性,只让人佩服,但是你太傻了。” 赵龙道:“你认为我傻么?” 李玉翎道:“赵大哥,俗说话得好,‘人不自私,天诛地灭’。人没有不替自己想的,那姓万的是人生父母养的,赵大哥,你也是人生父母养的,他主使杀,为什么要你来背这口黑锅呢,想想看,现在你落网了,眼看着就要丧命了,他却仍在逍遥,这太不公平了,是不是?” 赵龙道:“世界上的事本来就是这么不公平,就拿你们来说吧!你们在这儿流血流汗,你们那主子却在京里享福……” 李玉翎笑道:“赵大哥会说话,只是,你还有老婆孩子,是不?” 赵龙脸色一变,低下了头。 李玉翎道:“赵大哥,人没有不为自己打算的,或许忠义过人,不为自己打算还罢了,可是你不能不为你那老婆孩子着想。” 赵龙猛抬头道:“你能开脱我?” 李玉翎道:“我不能,我们统带能。” 赵龙抬眼望向哈善。 李玉翎一旁忙递眼色。 哈善咳嗽一声,官味十足地道:“只要你到时候实话实说,我开脱你就是。” 李玉翎道:“赵大哥听见了么?” 赵龙道:“一句话。” 李玉翎点点头道:“一句话。我们统带身为‘亲军营’的统带,岂会对你一个江湖人失信。” 赵龙一咬牙,道:“好吧!我答应。” 李玉翎笑了,转望哈善道:“统带,打铁趁热,事不宜迟,卑职这就到‘九门提督’衙门走一趟去。” 哈善道:“营里的人任你带。” 李玉翎摇头说道:“不用,人多了反而不好办事,有卑职一个就够了!” 站起身来,拍拍赵龙肩头,含笑说道:“赵大哥,先委屈委屈,我就去带那姓万的去,走吧!” 李玉翎带着赵龙辞出了“办公房”,把赵龙往别人手里一交,吩咐一声:“善待。”径自走了。 ------------ 第三十五章 李玉翎来到了“九门提督”衙门,按说桂荣是该在“签押房”见他的,可是经过通报之后,桂荣直把他让进内衙。 在书房里见着了桂荣,一见面桂荣就挺热络的笑着道:“老弟台今儿个怎么有空光临我这儿?” 宰相门人七品官,桂荣他会做官。 李玉翎道:“大人,您这种叫法,这话我怎么敢当?” 落了座,桂荣命人献过茶。 李玉翎问道:“怎么,子仪不在?” 桂荣道:“在,在衙理我没让他跟在身边,怎么,找他么?” 李玉翎沉默了一下,旋即道:“大人,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什么话,我可要直说了!” 桂荣忙道:“应该,应该,老弟有什么话只管说,只管直说。” 李玉翎道:“这几天闹的命案,大人可有个耳闻?” 桂荣道:“岂止有个耳闻,要不是‘亲军营’把案子要了过去,我早就责令他们办了,这是什么地方,容得他们这般猖獗。” 李玉翎道:“大人,这件案子已经有眉目了……” 桂荣忙道:“是……” 李玉翎道:“是‘斧头会’干的。” 桂荣大吃一惊,叫道:“‘斧头会’?” 李玉翎忙道:“大人轻声!” 桂荣忙低了话声道:“老弟怎知道,拿住人了么?” 李玉翎点了点头,一付欲言又止的道:“我刚拿住一个,没惊动别的,因为我还有别的顾忌。” 桂荣道:“老弟还有别的顾忌,是……” 李玉翎道:“大人恐怕还不知道,多伦格格失踪了,五六天没有回府,我怀疑也是他们干的。” 桂荣倒抽了一口冷气,大惊失色道:“格格失踪了,他……他们竟敢对格格下手……这……这……” 李玉翎道:“可以放心的是到现在为止,还没发现一具女尸。” 桂荣道:“是,是,是……”定了定神道:“那么老弟到我这儿来是……” 李玉翎道:“大人该知道万子仪跟‘斧头会’的关系。” 桂荣脸色又大变道:“我明白了,老弟是来……” 李玉翎道:“我打算拿他换回多伦格格,我知道他是大人的亲信,别的事我可以装聋作哑,然而事关多伦格格,怡王爷要我无论如何得把格格找回来,您想,这么重大的事,我不得不动他,只有先来跟大人报个备。” 桂荣忙道:“应该,应该,还报什么备,拿下他就是,我这就叫人……” 李玉翎忙抬手一拦道:“大人打草惊蛇不得,您这儿的人恐怕应付不了他,万一走了他,那就糟了!” 桂荣道:“那怎么办?” 李玉翎道:“我自有办法,大人命人传话要他来一趟。” 桂荣忙答应,把话传了出去。 外头的人答应一声走了,桂荣转过脸来便道:“老弟,这怎么办,他是我这儿的人,万一让上头知道,我这个顶子岂不……” 李玉翎淡淡一笑道:“这件事关键还在怡王爷,大人只管放心,怡王爷那儿我自会代大人说的。” 桂荣道:“那就全仗老弟了……” 李玉翎道:“自己人大人还客气,就是大人不说,我也会代大人说话的,本来就事不关大人。” 桂荣一跺脚道:“这都是我太纵容他了。” 只听一阵轻捷步履声传了过来。 李玉翎立即说道:“大人千万请镇定,别动声色,只要擒住了万子仪,大人也可将功抵过。” 为了这顶子,桂荣连忙定定神正襟危坐,就在这时候,万子仪进了书房,他没告进,可见他在桂荣面前是如何得宠。 李玉翎立即站了起来,抱拳说道:“子仪兄,好久不见了!” 万子仪看见李玉翎,不由一怔道:“怎么李兄在这儿……”旋即答礼说道:“真是稀客稀客。” 李玉翎含笑说道:“我是来拜望大人的,大人知道咱们俩交情不错,所以把子仪兄叫来见见面。” 万子仪“哦”地一声道:“我还当大人要出去呢!” 转向桂荣施大礼去。 就在这时候,李玉翎如电一指点在他那腰眼上,万子仪机伶一颤,霍地转头,道:“李玉翎,你……” 李玉翎淡然一笑道:“万子仪,事出无奈,我不得不废去你一身所学。” 万子仪勃然色变,扬掌就劈。 李玉翎右掌一挥,轻易地扣在他的腕脉之上,道:“子仪兄,你现在受不住我一个手指头,还请别轻举妄动。” 万子仪神色吓人,叫道:“李玉翎,你给我个明白。” 李玉翎道:“子仪兄,这几天来的命案……” 万子仪机伶暴颤道:“那不是我。” 李玉翎冷冷地道:“我当然知道不是你干的,至少你是‘斧头会’那位瓢把子的未婚夫。” 万子仪道:“谁说的?” 李玉翎道:“子仪兄你亲口告诉我的。” 万子仪忽地一声狞笑道:“对了,你跟‘斧头会’也有来往。” 李玉翎道:“这话等到了‘亲军营’之后再说!” “到‘亲军营’去?”万子仪冷笑一声道:“我是堂堂‘九门提督’护卫领班,凭什么让我跟你到‘亲军营’去?” 李玉翎道:“我就凭这个。” 探怀取出了哈善的那张手令。 万子仪道:“这是什么?” 李玉翎道:“统带的手令。” 万子仪冷冷说道:“我是‘九门提督’的护卫领班,一个小小的亲军营统带无权拿我。” 李玉翎道:,‘现在不是你说这话的时候,不妨告诉你,我已经请准大人了!” 万子仪霍地转望桂荣道:“大人……” 桂荣冷冷说道:“你自作自受,我已经懒得管了。” 万子仪脸色大变,哀求着道:“大人,卑职跟随您这么多年,纵没有功劳,也该有个苦劳。” 桂荣道:“这个我知道,可是你私通匪类,知法犯法,我不能袒护你。” 万子仪往下一跪,道:“大人,请看在卑职跟随您这么多年份上,无论如何您得替卑职作个主。” 桂荣拂袖而起,道:“用不着这样,这样我也救不了你,你给我惹的麻烦还不够么,我还要担责任呢!李领班,把他带走吧!” 万子仪凉了,想想自己功力被废,连个反抗之力都没有,此去又准死活未卜,不由万念俱灰,头一低,便要嚼舌。 李玉翎眼明手快,跨步而至,出手如电地在他两耳下捏了一下,万子仪一个下巴登时脱落,他霍地转望李玉翎,两眼直欲喷火。 李玉翎淡然说道:“子仪兄,你不该怪任何人,要怪只能怪自己,大人还有机要公事待决,咱们别耽误大人的时间了,走吧!” 伸手抬起了万子仪。 桂荣马上又是一付神色,陪着强笑道:“老弟台,怡王爷那儿还要请老弟去……” 李玉翎道:“大人放心就是,包在我身上了。” 说着,他挟着万子仪出了书房。 桂荣相当客气,亲自送到了外衙。李玉翎就这么轻易地带走了万子仪。 片刻之后,他回到了“亲军营”,把万子仪往哈善那“办公房”一带,进门就把万子仪推倒在地上。 哈善望着李玉翎道:“他就是万子仪?” 李玉翎道:“回统带,是的。” 哈善一拍桌子喝道:“大胆万子仪,你竟敢勾结匪类劫掳格格,杀害官差,你,你该当何罪!” 万子仪只张着嘴不说话。 哈善道:“说话呀!” 李玉翎道:“统带,他不能说话,卑职卸下了他的下巴。” 哈善一怔道:“你卸下了他的下巴,为什么?” 李玉翎看了万子仪一眼,道:“刚才他在桂大人那儿,意图嚼舌自绝,要死了他,咱们就没有人质了。” 哈善眉锋一皱道:“那怎么办,他不能说话如何对质法?” 李玉翎道:“卑职认为只要当面指认他也就够了,用不着再对什么质。” 哈善道:“不对质怎么定案呢?” 李玉翎道:“统带,只要有人当面指认,一样是可以定案的,事关格格安危,还请统带三思。” 哈善作难了,沉吟一下道:“把那个姓赵的带进来。” 李玉翎立即传话下去,转眼工夫两个‘亲军营’的弟兄押着赵龙走进来。 赵龙进门一怔,忙道:“爷,您这是……” 身后两个“亲军营”的弟兄猛力一推,喝道:“跪下!” 赵龙一个踉跄,跪了下去,望着万子仪道:“爷,您怎么也在这儿?” 万子仪脸色煞白,只不能说一句话。 哈善冷冷问道:“赵龙,你认识这个人?” 赵龙一点头道:“认识。” 哈善道:“他是‘九门提督’衙门的护卫领班。” 赵龙道:“这个我知道,可是他也是我们的爷,我们瓢把子的未婚夫。” 哈善还待再问。 李玉翎一欠身道:“统带,这已经够了!” 哈善很听李玉翎的,一摆手道:“两个都押下去。” 两个“亲军营”的弟兄答应一声,走过来一个抓一个。李玉翎忙道:“把万子仪押下去,把这个姓赵的押在外头等着,我还有事。” 那两个双双答应了一声,扶起万子仪跟赵龙转身而去。 李玉翎上前一步道:“统带答应开脱那姓赵的。” 哈善道:“那是赚供的法子,你怎么认了真?” 李玉翎道:“不是卑职认真,卑职是为了统带。” 哈善道:“为了我?什么意思?” 李玉翎道:“统带你不答应开脱他还则罢了,既然答应了开脱,卑职认为应该履行诺言,一为今后再办案套供容易,二为统带今后的安全。” 哈善道:“为我什么安全?” 李玉翎道:“统带请想,姓赵的是个江湖亡命徒,物以类聚,他也必有不少江湖亡命的朋友,这种人动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动不动就玩命儿,万一他们知道统带答应开脱赵龙,到后来食了言,他们一定会伺机报复,这么一来,统带的安全岂不大受威胁。” 哈善道:“我堂堂一个‘亲军营’的统带,还怕这个么?” 李玉翎道:“话不是这么说,赵龙在‘斧头会’中,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多他一个没什么大用,少他一个也不会怎样,统带已拿了万子仪这个主犯,有他一个已足以换回格格跟追缉凶手,有他一个也足以使统带邀圣眷,获赐黄马褂,犯不着为一个不足轻重的小角色冒风险,您说是不?” 哈善没说话,过了一会才点头道:“对,你说的对……” 李玉翎道:“那么请统带下个条子,卑职这就送他出营。” 哈善道:“下条子,下什么条子?” 李玉翎笑道:“他是个什么身份,没您的手谕出得了城么?” 哈善失笑,微一点头道:“说得是。” 提笔就写,把一张便条交给了李玉翎。 李玉翎接过了条子辞出“办公房”,那两个“亲军营”的弟兄押着赵龙,还站在“办公房”右边一株树下。 李玉翎走过去道:“把他交给我好了,你们走吧!”那两个“亲军营”的弟兄,答应一声,双双施礼而去。 李玉翎低低说道:“赵大哥走吧!” 赵龙道:“多谢您了。” 李玉翎松了他的绑,带着他往“亲军营”外行去。出了“亲军营”,看看有了一段距离,李玉翎把条子交给了赵龙,道:“赵大哥,我不送了,凭这张条子你可以从容地出城门去,见着查姑娘,请代我问个好。” 赵龙又谢了一声,施个礼走了。 看看赵龙走远了,李玉翎折回“亲军营”。 刚进门,一个“亲军营”的弟兄匆匆迎了上来,近前说道:“领班,糟了,那姓万的碰墙碰死了!” 李玉翎一怔,一句话没说,迈步就走,到了哈善的“办公房”,哈善急得脸都青了,李玉翎进门便问:“统带,怎么回事?” 哈善跺脚道:“都是这班该死的混帐东西,一点用没有,看个人都看不住。” 李玉翎忙道:“还有救么?” “救个屁。”哈善道:“也不知道他那来那么大劲儿,一颗脑袋懂得稀烂。” 李玉翎道:“那糟了,拿什么换格格去?” 的确,再也没人质去换那位多伦格格了。李玉翎明白,万子仪一直所以想自绝,并不是他怕死,而是他的一身功力被废了,这比杀了他都难受。 曲指算算,八个师兄已去了两个了,有两个已经知道下落,还有四个至今还不知道在那儿。 只听哈善道:“是啊!玉翎,这可怎么办?你说这可怎么办啊?” 李玉翎苦笑道:“事到如今,卑职……卑职所以卸下他的下巴,就是怕他嚼舌自绝,白忙一阵,最后落个空,谁知道还是让他……现在只有慢慢再想办法了!” 哈善道:“慢慢想办法,不行啊!格格还在他们手里。” 李玉翎道:“就是因为格格还在他们手里,不能逼得他们太急……” 哈善两眼一睁道:“对了,赶快追那姓赵的去。” 李玉翎道:“来不及了,统带。” 哈善道:“那么派人围剿‘斧头会’。” 李玉翎道:“能这么做么?统带。” 哈善一怔道:“那……那怎么办?” 李玉翎道:“卑职不敢说格格一定在他们手里,原以为可以问问万子仪,谁知道……您说,卑职现在怎么敢冒这个险。” 哈善跺脚道:“也忘了问那个姓赵的了,就算现在能派人去围剿,恐怕也来不及了,那姓赵的一回去,‘斧头会’焉有不立做鸟兽散的道理。” 李玉翎目光一凝,道:“统带,卑职以为他们不会走。” 哈善道:“他们不会走,怎么见得?” 李玉翎道:“万子仪还在我们手里。” 哈善道:“你怎么那么糊涂,万于仪已经死了啊!” 李玉翎道:“卑职并不糊涂,万子仪死了,咱们知道,他们并不知道,是不?” 哈善一怔,猛然点头道:“对,玉翎,赶快传令下去,犯人碰壁自绝的事,任何人不准轻泄。” 李玉翎答应一声,高声说道:“来人!”门外高应一声,一名“亲军营”弟兄哈着腰走进来。 李玉翎道:“吩咐下去,统带有令,犯人碰壁自绝的事情,任何人不准轻泄,违者营规议处。” 那名“亲军营”弟兄“喳”地一声,低头而退。 传令的走了,李玉翎嘘了一口气,道:“总算在没有办法的窘境中想出了办法……” 哈善道:“玉翎,下一步怎么办?” 李玉翎沉吟了一下,道:“这下一步棋很重要,下对了,咱们就赢了这一局,要不然恐怕就要全盘俱墨了……”顿了一顿,又道:“统带,接着下来就是找个人出面跟他们接洽换人了。” 哈善怒声说道:“找人出面?个个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酒囊饭袋,干脆还是你去吧!” 李玉翎点点头道:“统带既然这么慎重,卑职自当遭命,只是万一多伦格格不在他们手里……” 哈善道:“那容易,一试不就知道了么?” 李玉翎道:“不,统带,他们也会施诈的,即使多伦格格不在他们的手里,他们也一定会承认多伦格格在他们手里。” 哈善点了点头,皱眉道:“不错,这么说,咱们一时还没办法摸清多伦格格是不是在他们手里。” 李玉翎道:“是这样……” 哈善道:“万一格格不在他们手里……” 李玉翎道:“那更好,真要这样,咱们就可以放心围剿了。” 哈善摇头说道:“可是难就难在咱们不能确定格格是不是在他们手里,让咱们动都不敢动他一下……” “砰”然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京畿重地,我堂堂一个‘亲军营’统带,竟连几个江湖莠民都不敢动一下,你说,这叫什么?” 李玉翎道:“统带,情势迫人而已。” 哈善道:“悔不当初接这个案子。” 李玉翎目光一凝道:“怎么,统带这案子不想办了?” 哈善道:“你不是不知道有多扎手。” 李玉翎道:“统带要真是不想办这个案子,那也容易……” 哈善“哦”地一声道:“玉翎,你有什么法子?” 李玉翎道:“把案子移到‘九门提督’衙门去,只消说一声上头让他将功抵过,准保他乖乖地把案子接过去。” “对啊!”哈善两眼圆睁,一拍桌子道:“好主意,玉翎,你真是我的智囊,咱们就这么办!” 李玉翎道:“别忙,统带,卑职还有一句话……” 哈善道:“还有什么话,你说!” 李玉翎道:“把案子往‘九门提督’衙门一推,统带固然肩上重任轻松了,可是那件黄马褂也无望了。” 哈善呆了一呆,旋即道:“算了,这件案子这么扎手,办好的希望不多,比起我这顶子来,我宁可不要那件黄马褂,算了,我把那件马褂拱手让贤了!” 李玉翎笑笑道:“统带是个明白人。” 哈善窘迫地一笑道:“玉翎,还得你跑一趟了!” 李玉翎摇摇头道:“统带,这件事非同小可,还得您亲自跑一趟,卑职不过是‘亲军营’一个领班,那够份量交案子去。” 哈善一皱眉道:“那……这么说我得自己跑一趟了。” 李玉翎道:“统带,该这样,要让卑职去交,将来上头知道,统带岂不落个太不重视这件案子之名,要知道这件案子关系着一位和硕格格。” 哈善脸色一变,点点头说道:“对,我是该自己去一趟,我这就去,营里你照顾一下,传话下去,让他们给我备骑。” 李玉翎答应一声出去了。 胖统带哈善简从去了“九门提督”衙门,把“亲军营”的大小事交给了李玉翎。 天快黑的时候,哈善回来了,从他那轻松神色,一看就知道是把案子交了,一问之下,果然没错,案子的确交到了“九门提督”衙门,而且交得很顺利,今后怎么办案,那就要看桂荣这位“九门提督”了。 哈善轻松了,李玉翎也松了一口气,接下来的事就是怎么想法子应付怡亲王,跟怎么找那四个师兄了。 三天过了,“怡亲王”府那边没动静,没见有人催促,也没见“怡亲王”派人叫他去见面。 不管怎么说,这三天算是应付过去了。 第四天晚上,他闷得发慌,想到“八大胡同”走走去,听听消息去。 到了老七那儿,红姑娘下厨做菜,老七老五,还有老三,三个人正在喝酒,一见李玉翎到,马上把李玉翎按在了上座儿。李玉翎有心推拒,但盛情难却,既然碰上了,也只有叨扰一杯了。 三个人敬了李玉翎一杯,老七道:“二爷今儿个怎么有空出来了?” 李玉翎道:“多少天没出城了,我来瞧瞧,大哥回来了么?” 老七摇头说道:“还没有,连个信儿都没有,怎么,您有事儿?” 李玉翎道:“事儿倒没有,我只是不放心……” 老五道:“这您放心,大哥办事绝错不了,多少年来,从没出过漏子。” 李玉翎想说这件事跟以往不同,可是转念一想,说了也是白说,担心更是白担心,自己也不能赶到“承德”去。 当即移转话锋说道:“这几天,外头有什么热闹么?” “哈!”老三一拍桌子道:“您不提我倒忘了,这些日子外头热闹着呢,‘五城巡捕营’的全出来了,东城挨户搜,闹得鸡飞狗跳的。” 李玉翎道:“搜着了么?” 老三道:“搜着个屁,连影儿也没摸着一个。” 李玉翎笑笑道:“且看桂荣他怎么交差了,他的胆子比哈善大,居然敢冒这个险,挨户搜人。” 老三道:“我看他是豁出去了!” 老五道:“豁出去没有用,将来能交差才是能手儿。” 李玉翎笑道:“不错……”目光一扫道:“‘六里屯’有什么消息么?” “对了!”老七突然想起了道:“您不提我还忘了呢!二哥,有人找您,前两天‘六里屯’送来了信儿,让等您出来的时候告诉您一声,让您到前门大街上的‘六福客栈’去一趟。” 李玉翎“哦”地一声道:“谁找我?” 老七咧嘴一笑道:“送信的人说,您去了就知道了。” “瞧你说的。”李玉翎皱皱眉,接着又道:“我连谁都不知道,到了‘六福客栈’,我找谁呀?” 老七道:“那容易,您到了‘六福客栈’一进门,只要到柜台上说一声我姓李,来找人的……” 李玉翎道:“这就行了么?” 老七道:“可不,准行。” 李玉翎看了老七一眼道:“好吧!我这就去一趟……” 他站了起来,这时候正好红姑娘端着菜出来了,一怔:“怎么,二哥也来了,您什么时候来的?” 李玉翎道:“刚来,听说你在厨房忙着……” 红姑娘不好意思地道:“他们要聚聚,我又不会做菜,刚学,您可别见笑,好歹喝两杯。” 老七道:“二哥要走了!” 红姑娘忙道:“那怎么行,刚来就走?” 老二道:“二哥有事儿,别留他了。” 红姑娘道:“二哥,那您改天再来,改天我给您做几个刚学的菜,让他们几个陪您喝两杯?” “行。”李玉翎道:“改天我再来叨扰。” 他走了,没让老三几个送。 李玉翎来到前门大街“六福客栈”。他听了老七的话,进门往柜台前一站,道:“我姓李,来找个朋友……” 掌柜霍地站了起来,道:“您是‘亲军营’的李爷?” 李玉翎微一点头道:“不错。” 掌柜的忙一哈腰,鼻子差点儿没碰着柜台。“您里边儿请,您里边儿请!”一边说着,一边儿从柜台里迎出来往里让。 把李玉翎请进了后院里,在上房门上轻轻一敲门,屋里传出个清脆甜美的话声问:“是谁呀?” 李玉翎心里猛一跳,这不是……只听掌柜的说道:“我,姑娘,您等的‘亲军营’李爷到了。” 屋里一阵风,两扇门豁然而开,当门而立的是姑娘宫无双,以往的一身红换了一身白,连秀发上都束了条白带子,李玉翎一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宫无双圆睁着一双美目,清瘦的娇靥上带着惊喜与激动,看样子要不是因为客栈掌柜的在,她能一头扑进李玉翎怀里哭个痛快。 掌柜的识趣,哈了个腰就走了。 李玉翎忙道:“谢谢你了,掌柜的。” 掌柜的人到了院子里,嘴里忙道:“不敢,不敢,您好说!” 屋里,宫无双轻轻的道:“进来吧!” 李玉翎进了屋,桌上只放个小包袱,别的什么也没有,宫天双关上门,头一低,快步走回炕边儿痛哭失声。 李玉翎知道她为什么哭,为什么伤心,走过去轻轻劝慰说道:“姑娘,人死不能复生,令尊求仁得仁,求义得义,姑娘也不必太难过了。” 宫无双摇头说道:“我是一半儿悲,一半儿喜……” 当然,这喜是因为她见着了李玉翎。 李玉翎道:“我也希望能把这消息传送给姑娘,无如……” “我知道……”宫无双点了点头,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你已经尽了全力了,我感激。” 李玉翎道:“说什么感激,姑娘也帮过我不少忙……”他有意移转话锋道:“姑娘什么时候来的?” 宫无双擦擦泪道:“我来了几天了,小秃子哥把信给我送去之后,我就离开‘天威牧场’了,你知道,我不能再在这儿呆下去了,以我的意思当时就跟宫天鹤把命拼了,可是小秃子哥不许,他说那划不来……” 李玉翎道:“这是我的意思,我让小秃子无论如何要拦住姑娘。” 宫无双道:“可是我也不能这样就算了呵!” 李玉翎道:“姑娘不必急,宫天鹤有一天会授首的,这一天也不太远了” 宫无双摇头说道:“我不能处处靠着别人……” 李玉翎道:“姑娘跟我不必分什么彼此了。” 宫无双猛一抬头,旋即低下了头,道:“你的好意,我不配。” 李玉翎道:“姑娘,人生际遇不定,在这浊世之中能保持一颗洁净的心,那才是最难得的。” 宫无双一听这话又哭了。 李玉翎沉默了一下道:“姑娘出来,宫天鹤知道么?” 宫元双哭着摇摇头说道:“我出来的时候没让他知道,可是明摆的,这瞒不了他多久的。” 李玉翎道:“等他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宫无双道:“不,只要他发现我走了,他就准知道我上京里来了,因为他知道你在京里。” 李玉翎心头一震道:“真要这样的话,宫天鹤恐怕已经到了。” 宫无双猛抬头,脸色煞白,道:“让他来好了,我在这儿跟他拼……” 李玉翎忙道:“姑娘,这不是闹意气的事。” 官元双微微摇头道:“我不是闹意气,我说的是实话。” 李玉翎扬了扬眉道:“即使他追到京里,我也不会让姑娘跟他见面的。” 宫无双泪眼相望道:“你这么在乎我的生死?” 李玉翎微一点头道:“可以这么说,姑娘。” 宫无双蓦地站起,一头扑进李玉翎怀里,痛哭失声道:“玉翎,太迟了,太迟了,为什么不让我头一个碰见的是你,为什么啊!玉翎……” 李玉翎手抚香肩,心中感慨万千,道:“玉华,先别哭,住住声,收收泪……听我说……” 李玉翎扶着她在炕边儿轻轻坐下,道:“玉华,你知道我是个怎么样的人。” 宫无双点头道:“我知道,就因为我知道,所以你不在乎,我在乎。” 李玉翎凝注着她道:“玉华,别的什么也不用说了,我只问你一句话,我现在求婚,你答不答应?” 宫无双怔了一怔,道:“这……玉翎,你什么时候决定的?” 李玉翎道:“早在‘承德’我就决定了。” 宫无双道:“你不是有个芸姑么?” 李玉翎点点头道:“是的,我不但有了个芸姑,而且还有个多伦,可是她们都已经知道了。” “多伦?”宫无双轻叫道:“多伦格格?” 李玉翎道:“是的,玉华。” 宫无双道:“她知道你的身份?” 李玉翎道:“我告诉她了。” 宫无双带泪美目圆睁:“难得啊!多难得的一个多伦格格。” 李玉翎道:“她的确是个不平凡的女儿家,宦海中的奇英。” 宫无双头一低道:“玉翎,我……我自惭形秽……” 李玉翎道:“玉华,芸姑跟多伦知道你的身世,她们都同情你敬佩你。” “敬佩?”宫无双仰脸自嘲悲笑:“我那一点值得人敬佩?” 李玉翎道:“一个孝字,还有一个义字。” 宫无双道:“你也这么想么?玉翎!” 李玉翎道:“前者我知道,后者我曾经身受。” 宫无双道:“玉翎,你是可怜我,还是真对我有情?” 李玉翎道:“玉华,同情跟那个情字不能混为一谈,咱们不是头一天见面,在‘承德’的那段日子,难道你还体会不出来?那时候咱俩朝夕相随,形影不离,完全跟夫妻一样,为什么咱们不能让那美好的时光再度出现,让那段假的变成真的。” 宫无双微微摇了摇头,叹口气才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做给人家看的时候,我可以把什么都给你,也渴望着有一天会变成真的,可是一旦它要变成真的时候,我反倒有些犹豫了。” 李玉翎道:“玉华,我求你别再犹豫了好么?但愿你能像做给人看的那时候一般地对待我。” 宫无双道:“我愿意,玉翎,我巴不得有这一天,可是我这残花败柳破身子……” “玉华。”李玉翎道:“你有一颗圣洁的心,这是别人所没有的,你也不能这么轻视自己,我听了心疼。” 宫无双道:“玉翎,你,你让我说好么……” 李玉翎道:“我只要听你一句话。” 宫无双道:“这句话是答应也好,不答应也好,我都很难出口,玉翎,能让我考虑几天么?” 李玉翎道:“玉华,打从我认识你到现在,你已考虑的够多了!” 宫无双道:“你是要我现在非说不可。” 李玉翎道:“我现在就要听你的答复。” 宫无双道:“玉翎,让我问你一句,我答应怎么样?不答应又怎么样?” 李玉翎道:“玉华,两者都可以想像……” 宫无双道:“我要听你的话。” 李玉翎正色地道:“玉华,你答应,我会高兴得掉泪,你不答应,我也会掉泪,但那不是高兴。” 宫无双道:“你这么个人,也会哭么?” 李玉翎道:“只要性情中人,他都有眼泪。” 宫无双道:“我不忍伤你的心……” 李玉翎目光一凝,道:“这么说,你是答应了!” 宫无双一双美目含着无限柔情,微微地点点头。 李玉翎一阵激动,上前握住了宫无双一双玉手,道:“玉华,谢谢你!”他两眼之中当真闪动着泪光。 宫无双站了起来,柔顺地偎进了他的怀里,颤声说道:“不,玉翎,是我该谢谢你,我感激。” 李玉翎感觉得出,如绵娇躯颤得厉害,李玉翎心弦颤动,只是他没有一点杂念,照映在地上的那两个人影贴得紧紧的。 宫无双梦呓似的说道:“玉翎,我盼望着有这一天,也渴求着有这一天,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高兴,我真想大哭一场,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李玉翎没说话,一任宫无双那颤抖而轻柔的话声在他耳边低诉,这是销魂蚀骨,回肠荡气的一刻。 良久,良久,宫无双从他怀中缓缓移开,白了他一眼,轻叹说道:“你怎么真掉泪了,我不许,我会心疼。” 拿罗帕轻轻地为李玉翎擦去脸上的泪痕。 那一阵幽香,轻轻地钻进了李玉翎鼻中,他心里又为之一抖,一双目光落在宫无双那张清瘦的娇靥上,一眨不眨。 宫无双人一颤,低下头道:“玉翎,不要这样看我……” 李玉翎猛吸一口气,定了定神道:“玉华,你瘦了!” 宫无双抬玉手摸上粉颊,道:“是么?我自己倒不觉得。” 李玉翎道:“真的么?玉华。” 宫无双娇咳地白了他一眼道:“还让我怎么说,非让我说那相思之苦难堪不成。” 李玉翎一阵激动,轻轻叫道:“玉华……” 梆声传了进来……宫无双道:“玉翎,时候不早了,你是不是还要回营里去?” 李玉翎道:“初进‘亲军营’,我不好夜不归营。” 宫无双道:“我不想让你走,可是我又不能不让你走,好在离短会长,明天还能再见面,你走吧!明天再来。” 李玉翎沉默了一下道:“玉华,你换个地儿住住好么?” 宫无双道:“换个地儿住,为什么?” 李玉翎道:“这块地上什么人都有,你单身一个住在客栈里不方便,再说宫天鹤已经到京里来的话,换个地儿住比较安全些。” 宫无双道:“让我换那儿住?你有地儿让我住么?” 李玉翎道:“我有个朋友家在西城……” 宫无双道:“铁大哥他们?” 李玉翎道:“你知道铁大哥?” 宫无双道:“知道,只是我没见过铁大哥,怎么好前去打扰。” 李玉翎道:“没什么不好的,都是自己人,你到那儿去住,我比较放心些。” 宫无双道:“什么时候去?” 李玉翎道:“要去自然现在就去。” 宫无双点点头道:“好吧!我听你的。” 她伸手拿起了桌上的小包袱。李玉翎抬手熄了桌上的灯。 李玉翎把宫无双安置在老七家,老七夫妇俩自然是欢迎,而且他们那儿有的是地方住。 李玉翎把宫无双交给了老七夫妇,又交待了老七几句之后,他心里较踏实地走了。 三姑娘跟宫无双送他到院子里,当着外人,两个人不便怎么显露情意,其实只看宫元双那双美目也就够了。 老七送李玉翎到大门口,临出门的时候,又交待了几句。 ------------ 第三十六章 回到了“亲军营”,营里早已熄灯了,只有几个地方的灯还亮着,包括哈善的“办公房”在内。 这时候,哈善还没睡,在忙些什么,李玉翎想过去看看,顺便也让哈善知道一下,他回来了。到了哈善“办公房”的门虚掩着,从里面传出来的话声清晰可闻,哈善像在跟什么人说话。 就在这时候,房里的话声突然沉寂了,紧接着传出了哈善的话声道:“谁在外头?” 李玉翎立即应道:“是卑职李玉翎。” 只听一声劲力十足的朗笑传了出来:“玉翎老弟,终于让我等着你了,可真是不容易啊!” 李玉翎一听这话,立即一怔。 “办公房”门开了,灯光外泻,一个颀长的身影当门而立,又是一声朗笑道:“玉翎老弟,别来无恙。” 李玉翎心里飞快地转动了一下,举步走过去……近前,他微欠身躯,浅浅一礼:“李玉翎见过场主。”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那“天威牧场”的场主宫天鹤。宫元双没有说错,他果然追到京里来了。 宫大鹤带笑迎了上来,出双手抓住了李玉翎的双手,热络得很:“玉翎老弟,干吗一见面就来这一套,老哥哥我可受不住啊!你现在是‘亲军营’的领班,可不比当日。” 李玉翎含笑道:“场主这是那儿话,怎么说我是‘天威牧场’出来的,要不是场主您的提拔,李玉翎断不会有今天,李玉翎就是爬的再高,场主也永远是我的场主。” 你虚我假,对付宫天鹤就得来这一套。 不知宫天鹤是装假还是当了真,只见他仰脸哈哈大笑:“玉翎老弟是个念旧的人,老怀堪慰,我就是知道我没有看错人,瞧!怎么样,现在是‘亲军营’的领班了,岂同小可,再假以时日,前途将未可限量,玉翎老弟,牧场一别,咱们可是许久未曾见面了,怎么样,好么?” 李玉翎道:“托场主的福……” 只听哈善在里头叫道:“有话进来说吧!站在外头干什么?” “说得是,说得是。”宫天鹤笑道:“见着玉翎老弟,我这么一高兴,就什么都忘了,走,咱们进去好好谈谈去!” 他拉着李玉翎进了哈善的“办公房”,总之,打从见着李玉翎那一刻起,他那爽朗的笑声就没停过。 哈善一袭便装,几上一壶好茶。 宫天鹤拉着李玉翎冲哈善笑道:“统带,您瞧瞧,这是我的玉翎老弟,‘天威牧场’出来的,人品、所学、办公事,那一样不是一流中的一流。” 哈善道:“那当然,‘天威牧场’的场主那儿来的,当然是一流中的一流,差一点儿的也进不了,凡是‘天威牧场’出来的,那一个不是好样儿的。” 宫天鹤乐得再度哈哈大笑,拉着李玉翎坐下,让李玉翎紧挨着他身边儿。 坐定之后,宫大鹤又笑着说道:“玉翎老弟,自‘天威牧场’一别之后,老哥哥想煞了你……” 李玉翎道:“场主关注,玉翎感激!” 宫天鹤一摇头道:“老弟,你说这话就见外了,也显生份,你是我‘天威牧场’出来的,怎么说咱们是自己人……” 哈善看了他一眼道:“瞧你那热络劲儿,也不怕我捻酸吃醋?” 宫天鹤哈哈大笑道:“妙哉!统带什么时候也这么风趣了,我这位玉翎老弟又不是女的,你捻什么酸,又吃那门子醋?” 哈善道:“幸亏他不是女的,不然咱俩早就打破头了!” 宫天鹤哈哈又是一阵大笑,笑过之后,他望着李玉翎道:“玉翎老弟远一点的我知道,近一点的统带刚才告诉我了,杀秦天祥,破‘大刀会’,救七贝子,杀万子仪,对付‘斧头会’,漂亮极了,飞黄腾达,指日可待,连我这张老脸都大有光彩,不过最让人欣慰的,还是你老弟不忘旧。” 哈善笑着道:“你可别都揽走了,分一半儿给我,要知道玉翎现在是在我这‘亲军营’当差。” 宫天鹤笑道:“幸亏玉翎不是个女的,要不然你我非当真打破头不可,行,行,别争着抢,分你一半儿就是。” 哈善乐了。 李玉翎道:“场主,牧场里大伙儿都好吧!” “好,好,好!”宫天鹤道:“我代他们谢谢你,大伙儿还让我代他们问你好呢!大伙儿跟我一样,没一个不想你的。” 李玉翎道:“我在牧场待没多久,没想到大伙儿竟对我这么好。” 宫天鹤道:“这也难怪,都是你换来的。” 李玉翎道:“场主是什么时候到京的?” 宫天鹤道:“来了半天了。” 哈善道:“可不,宫场主等了你老半天了。” 李玉翎道:“真抱歉,我不知道场主来了,要是知道说什么我也会赶回营来。” 宫天鹤笑哈哈地道:“玉翎老弟,你那儿去了?” 李玉翎笑笑道:“看个朋友,多聊了会儿。” 宫天鹤道:“别是找相好朋友去了吧?” 李玉翎脸上一热,道:“场主开我的玩笑了。” 官天鹤哈哈大笑道:“在座都是男的,有什么要紧,这么多日子不见了,怎么脸皮嫩得跟个大姑娘似的,要知道当这个差,吃这个饭,脸皮儿太嫩是不行的。” 李玉翎笑笑,没说话。 哈善道:“你放心,玉翎可不像你,老来还没正经。” 宫天鹤也笑了,挺得意的。 李玉翎道:“场主这趟到京里来是……” 宫天鹤道:“来看看老弟你啊!听说你在京里很得意。心里这一高兴,挪动腿就来了,恐怕还要你破费破费。” 哈善道:“这还用你说,怎么说玉翎也该尽尽地主之谊,明儿个这一天是玉翎的,后儿个是我的,想怎么吃,怎么玩,任你挑,任你选,满意么?” 宫天鹤笑道:“满意,满意,任挑任选那还能不满意,再不满意就显得我太不知足了,也有点敲诈……”笑容微敛,话锋忽转地道:“说真格的,吃喝玩乐都不要紧,却可以往后放放,我顺便要来办件私事儿,这才是真的,这件事我不能不放在前头,因为这件事一半儿私一半儿公。” 李玉翎心里打了个转儿,道:“什么事儿?场主。” 宫天鹤微一摇头,叹道:“说起来让人气煞、羞煞,不是老弟你是自己人,我还真难以启齿,我那不肖女儿跑了……” 李玉翎目光一凝道:“场主怎么说,官姑娘跑了?” “可不?”宫天鹤道:“她不但跑了,而且还带走了我几样机要公文,女儿不肖,我可以不要,机要公文事关重大,我不能不找回来,老弟,你说是不?” 哈善道:“你这位姑娘也太不懂事了,自己跑了已经够瞧的了,怎么还顺手带走了机要公文,这不是要人命么?” 李玉翎心里琢磨上了,他跟官无双在一起老半天了,没听宫无双提过一个有关机要公文的字,要有宫无双绝不会不告诉他。 他这么一琢磨就明白了,宫天鹤是故意把事态搞大,不但造成了不追缉到宫无双不能罢手的局面,而且还让人不能收留宫元双,这一着高,而且狠。 他心念及此,凝目问道:“场主,宫姑娘是为什么走的,跟您闹意气么?” 宫天鹤叹声道:“谁知道啊!别说是闹意气了,前两天一直是好好的,我连说她一句也没有。” 哈善道:“儿女大了,翅膀都长硬了,如有一点不如意就会飞。” 宫天鹤道:“她那有一点不如意的,不缺她吃,不缺她喝,她要什么我给什么?她还有什么不如意的,单说玩儿,她还不是要上那儿去就上那儿去,爱去几天就是几天,我从没拦过她,也从没说过她一句……” 哈善道:“只怕你惯纵坏了,让她自由坏了。” 宫天鹤道:“这我承认,我一向纵惯她,她也一向任性。” “场主。”李玉翎道:“宫姑娘是什么时候离开牧场的?” 宫天鹤道:“有好几天了。” 李玉翎道:“场主怎么知道宫姑娘不是出去玩儿了,记得我在牧场的时候,宫姑娘就常出去。” 宫天鹤道:“原先,我还以为她是出去玩儿了,可是她没出去过这么久,而且几件机要公文也不见了……” 李玉翎道:“怎见得是宫姑娘拿去的?” 宫天鹤道:“牧场里别人都在,只她不在,别人也不知道我那机要公文的藏处,她走了,那几件机要公文也不见了,老弟,你说,不是她是谁?” 李玉翎道:“这么说场主是到京里来找宫姑娘的?” 宫天鹤道:“是啊!老弟你想,她带走了几件机要公文,这不是闹着玩儿的,那几件机要公文一旦泄漏出去,上头追究起来,倒霉的是我,事关身家性命,我怎不着急。” 李玉翎道:“怎见得宫姑娘是到京里来了?” 宫大鹤道:“这老弟你就不知道了,她在京里熟人多,而且听说她在京里有个情人,我料她一定是到京里来了。” 李玉翎听得心里转了几转,宫天鹤不是糊涂蛋,所谓情人,九成九指的是自己,当即他微微摇头道:“场主,我不这么想。” 宫天鹤微愕说道:“怎么,老弟不这么想。” 李玉翎道:“场主明知道宫姑娘京里熟人多,而且还有个知心朋友,我要是宫姑娘,既然存心要出走,我就不会到京里来。” 宫天鹤摇头说道:“老弟你不知道,知女莫若父,我还不知道么,老弟,她可是个有心眼的人哪!她这是瞧准了这点,认为我不会到京里来,所以才跑到京里来的。” 李玉翎道:“场主说得好,知女莫若父,场主跟姑娘是骨肉至亲,这一点我不敢争辩,不过另一件事我不得不跟您场主抬抬杠。” 宫天鹤“哦”地一声道:“老弟说的是那一件事?” 李玉翎道:“就是宫姑娘带走场主几件机要公文这件事。” 宫天鹤讶然说道:“这件事老弟跟我有什么杠好抬的?” “自然有。”李玉翎微微一点头,道:“场主确认宫姑娘带走了场主的几件机要公文么?” 宫天鹤点点头道:“我认为是她,事实上不会有别人。” 李玉翎一摇头道:“不可能,场主。” 宫天鹤道:“怎么不可能?” 李玉翎道:“是的,场主,不可能。” 宫天鹤看了李玉翎一眼,道:“我倒要听听老弟这不可能的理由。” 李玉翎道:“让我先问问场主,场主以为宫姑娘带走了那几件机要的公文,是干什么用的?” 宫天鹤道:“这我不敢说,谁知道她是什么用心?” 他老奸巨滑,绝不让人在话上抓着一点把柄。 李玉翎心里明白得很,一点也不放松,道:“场主,这很明显,要真是宫姑娘拿走了场主那几件机要公文,其用意不外二者,一是把机要公文泄漏出去,一是陷害场主,这二者是有关连,只有她把那几件机要公文泄漏出去才能陷害场主,否则她是无法陷害场主的,是不是?” 宫天鹤没说话。 李玉翎又问道:“场主以为我分析的对么?” 宫天鹤不得不答话了,轻咳一声道:“应该是这样。” 李玉翎道:“场主,事实上这二者都不可能。” 宫天鹤一怔道:“老弟这话,怎么话全让老弟说了,说她是这种意图的是老弟你,说这两种意图不可能的,也是老弟你……” 李玉翎微微一笑道:“场主,这就跟办案一样,要大胆假设,然后再加以求证。” 宫天鹤道:“说她有那两种意图,是老弟你的大胆假设。” 李玉翎道:“不错,事实上,只要宫姑娘是存心出走,场主那几件机要公文是宫姑娘拿的,她只有这两种意图。” 哈善微微点头,但没说话。 宫天鹤道:“那么,这两种意图都不可能,是老弟你加以细心求证后的结果?” 李玉翎道:“不错,场主,我有理由这么说,这理由到那儿都说过去得,站得稳。” 宫天鹤深深一眼,道“我听听老弟这几乎放诸四海而皆准的理由。” 李玉翎道:“这很简单,场主,您跟宫姑娘是骨肉至亲,她是您的爱女,您是她的生身之父,就冲着这一点,敢说这两种意图都不可能,也就是说宫姑娘绝没有拿您那几件机要公文。” 这一步棋高,宫天鹏为之一怔,脸色为之变了变,一时没说出话。 哈善那里点了头:“对,玉翎这话说得有理,而且的确到那儿都说得过去,站得稳,那有亲身女儿害生身父的,天鹤兄,看来是你错了,你冤枉了你的女儿。” 显然他不知道内情,可怜宫天鹤是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他苦笑一声道:“是我错了么?是我冤枉了她么……”顿了顿道:“俗话说得好,有了媳妇儿不要娘,有了情郎不照样的也可以不要爹……” 李玉翎道:“不要归不要,即或不要,也断无害父害母的道理,而且世上不要爹娘的事毕竟不多,更何况场主对宫姑娘一向宠爱一如掌上之明珠,这是‘天威牧场’的弟兄都看得见的,宫姑娘断无不要场主这么一位好父亲之理。” “对,对,对。”哈善摆手说道:“玉翎说的对极,天鹤,现在让我说句公平话,姑娘出走即许属实,你那几件机要公文断不是她拿的,以我看你还是赶紧回牧场另找线索,箭头别那指向她。姑娘施施小性子,过了几天她自会回去的,在家千般好,出门事事难,玩腻了,气消了,倦鸟知返,都会想家的,这种事我见的多了,找姑娘的事包在我身上,只要她确实在京里,过两天我找着她给你送回去,行了吧!” 宫天鹤连声苦笑道:“你们都这么说,我也只好如此了……”他忽然站了起来,道: “事不宜迟,我这就走,玉翎老弟送我出去。” 李玉翎跟哈善都站了起来,哈善道:“你这就是,干什么这么急,现在什么时候了,好歹在京里住一宿再走。” 宫天鹤苦笑道:“机要公文事关重大,我心急如焚,恨不得插翅飞回牧场去,那还在这儿待下去,我是干什么的,还怕天黑不成,走吧!送我出去。” 他说走就走,话落举步向外行去,李玉翎只得跟出去。 哈善道:“玉翎送你,那我就不出去了!” 宫天鹤道:“老朋友了,干吗还这么客气。” 出了“亲军营”,宫天鹤道:“玉翎,走,咱们到外城找个地儿聊聊去。” 李玉翎道:“场主不马上走么?” 宫天鹤道:“不急,多少日子了,咱们总得聊聊,再说我还有事需要跟你聊聊。” 李玉翎道:“这么晚了,恐怕外城都上门了。” 宫天鹤道:“这不要紧,咱们不一定非坐着聊不可,其实,只要是清静点的地儿,那儿不能聊。” 李玉翎没说话,可是心里已盘算上了。 的确,外城差不多的人家都上了门了,到处黑黝黝的,宫天鹤是从京里出去的,对京里自然很熟。 他带路,一阵东弯西拐,到了一处僻静地儿,李玉翎看得出,眼前是南城墙脚,一片荒野地,只有几株白杨树,远离人家,确实是个僻静地儿。 宫天鹤四下打量了一下道:“这儿好,咱们就在这儿聊聊吧!不愁有人打扰,地上怕有露水,咱们就站着聊吧!” 李玉翎笑笑道:“场主说怎么办,咱们就怎么办。” 宫天鹤目光一凝,道:“老弟,咱们不外,有什么话我就直说了……” 李玉翎道:“应该的,场主有什么请直说就是。” 宫天鹤道:“我知道老弟是个爽快人……”顿了顿道:“老弟可知道,我刚才当着哈善说的,无双在京里有个情人,我指的是谁么?” 李玉翎道:“我知道,十之八九场主指的是我。” 宫天鹤笑了,点了点头道:“老弟,你的确是个爽快的人,老弟,无双到京里来过了么?” 李玉翎道:“来过。” 宫天鹤道:“老弟见过她么?” 李玉翎道:“见过。” 宫天鹤道:“她现在还在京里么?” 李玉翎道:“是的,她现在在京里。” 宫天鹤道:“老弟你真是个爽快人,她现在在什么地方?” 李玉翎道:“场主可否容许我作一个请求?” 宫天鹤道:“当然可以,你说,老弟,你尽管说,你既然这么爽快,我岂能小家子气,有什么话你说吧!” 李玉翎道:“请场主答应我跟无双的婚事?” “怎么?”宫天鹤一怔道:“你们俩这么好了?” 李玉翎道:“是的。” 宫天鹤道:“分不开了?” 李玉翎点点头道:“可以这么说,不瞒场主说,我跟无双已然私订终身,只等场主点个头了。” 宫天鹤两眼之中飞闪异采,道“我没想到你们已经这么好了,无双是我的独生爱女,我对她的宠爱,你是知道的。至于你,论人品有人品,论所学有所学,又是个堂堂的‘亲军营’领班,简直是要什么就有什么,我还有什么不答应的呢!只是,玉翎……”他笑了笑,一顿又道:“可没这样的事儿,女儿出走避着不肯见面,让男方出面跟我来提婚事,这于理、于礼都是说不通,对不?” 李玉翎道:“这个我也知道,只是无双告诉过我,在我们俩没成亲之前,她不敢跟您见面……” 宫天鹤讶异的道:“为什么?” 李玉翎道:“她说您绝对不会答应……” 宫天鹤笑了,道:“这孩子也真是,你听见了,我不是答应了么?” 李玉翎道:“她怕场主把她逼回去。” 宫天鹤道:“我把她逼到那儿去,真是,我既然答应了,怎么还会……” 李玉翎道:“我知道场主不会,这是什么事,以场主的身份断不会出尔反尔……” “说的就是啊!”宫天鹤道:“玉翎,你是个明白人,不像无双那么糊涂,那么任性,告诉我她现在在那儿,她本该回牧场一趟,你不能上牧场去娶么?难道说就这么成亲不成么!” 李玉翎道:“场主说的句句是理,我本该把无双的住处告诉场主,无如,我有不得已的苦衷。” 宫天鹤道:“你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李玉翎道:“无双不让我说。” 宫天鹤“唉”地一声道:“我还当是什么苦衷呢?原来是…玉翎,还没成亲呢!你就这么听媳妇的话。” 李玉翎窘迫地笑笑,没说话。 宫天鹤道:“玉翎,听媳妇儿的话固然好,世上凡是听媳妇话的人,没有一个不发大财的,只是你现在应该先听听我的话,等你们成了亲之后再听她的还不迟,你想想看,做女儿的不跟爹见面,也不回家,就这么成了亲,有这种理么?再说女方的主婚人是我啊!她不跟我见面行么?” 李玉翎道:“我知道您说的是理,也是礼,无如无双曾这么说过,她说在成亲前我要让您知道她在那儿,她就一头撞死,您想。我怎么敢说?” 宫天鹤眉锋一皱道:“这孩子怎么……这是大喜之事,怎么死呀死的,那……玉翎,你说怎么办?” 李玉翎道:“元双是您的独生爱女,您总不愿意她当真碰死吧?” 宫天鹤道:“别死呀死的,我这不是问你该怎么办么?” 李玉翎道:“我说出来您可别生气,我爱无双,我不能让她做这种让我遗恨终身的傻事,以我看,您不如依她。” 宫天鹤目光一凝道:“玉翎,是不是你们俩商量好的?” 李玉翎道:“您明鉴,我不敢,我还劝过无双,她不听。” 宫天鹤沉默了,脸上的笑容也不见了,有点阴沉,看上去怕人,半晌之后,他笑了,笑得勉强。 宫天鹤摇摇头道:“她赢了,我输了,玉翎,有件事,以前我不便说,可是现在你们俩都要成亲了,这话我不能不说在前头,免得日后你怪我瞒你……” 李玉翎道:“什么事?场主。” 宫天鹤沉默了一下道:“无双她有段不大好的过去。” 李玉翎“哦”地一声道:“无双有段不大好的过去?” “不错。”宫天鹤微一点头:“我认为我该告诉你,该让你知道一下。” 李玉翎道:“什么事?场主,怎么个不大好法?” 宫天鹤道:“过去她有过很多交往……” 李玉翎倏然而笑道:“江湖女儿,那少得了交往。” 宫天鹤摇头道:“她那些交往,个个是她的知心朋友。” 李玉翎道:“是么?场主。” 宫天鹤强笑道:“玉翎,无双是我的独生爱女。” 李玉翎沉默了,旋即他又摇了头道:“场主,江湖儿女有几个知心朋友,这也算不了什么?” 宫天鹤道:“玉翎,你好胸襟,好气度,很是难得,只是你知道无双跟那些人好到什么程度么?” 李玉翎道:“无双跟那些人好到什么程度?” 宫天鹤道:“我只能这么说,无双行为放荡,很不检点,她跟那些人,每一个人的关系都不寻常……” 李玉翎双眉一场道:“场主可是不愿让无双嫁给我?” 宫天鹤道:“玉翎,你这话……我怎么会不愿意,刚才我不是已经答应了么?” 李玉翎道:“场主别忘了,无双是你的独生爱女。” 宫天鹤苦笑一声道:“玉翎,你误会了,再怎么着我也会重视自己的女儿,我只怕你日后反侮,怕你日后怪我,不能不把丑话放在前头。” 李玉翎道:“多谢场主,我不计较,也不会后悔,更不会怪谁,场主要是没什么别的事,我要回去了。” 他转身就要走。 宫天鹤伸手拦住了他,道:“慢着,玉翎。” 李玉翎回身说道:“场主还有什么事?” 宫天鹤含笑说道:“你要的是我的女儿,我算是你的长辈,你怎么能跟我动气?” 李玉翎道:“那我不敢,我只是让场主明白,无论无双以前怎么样,那只是以前,以前的已成过去,我都不计较。” 宫天鹤淡然一笑道:“你的胸襟,你的气度,倒是我生平首见……”顿了顿道:“我再告诉你一件事,看看你计较不计较。” 李玉翎一听这话,来个转身就走。 宫天鹤横身拦住了他道:“玉翎,没听我把话说清楚之前,你不能走。” 李玉翎双眉一扬道:“场主,你是无双的父亲,所以我一忍再忍……” 宫天鹤微一摇头道:“我正要告诉你,我不是她父亲,她也不是我女儿。” 李玉翎一怔,道:“场主怎么说?” 宫天鹤凝目道:“事到如今,我也不愿再瞒你,她是我宫天鹤的人,她原是个叛逆之女,为求赎她父亲的罪而嫁给了我,我曾经利用她为朝廷拉拢了不少人才,你听清楚了么? 玉翎。” 李玉翎道:“我听清楚了,怎么样?” 宫天鹤道:“你还要她么?” 李玉翎道:“为什么不要,我刚说过,无论什么事,那是以前,我都不计较。” 宫天鹤笑笑道:“看来我说的你是不信。” 李玉翎道:“场主错了,我信。” 宫天鹤一怔道:“怎么,你信?” 李玉翎道:“不错,我信。” 宫天鹤道:“你还是不计较?” 李玉翎道:“只要是已成过去,无论什么,我一概不计较。” 宫天鹤摇了头,道:“宫天鹤活了这么大把年纪,像你这种人,倒是头一次遇见,你不计较;我计较,这话你懂么?” 李玉翎道:“我不懂。” 宫天鹤道:“她是我的人,这你懂吧?” 李玉翎道:“我懂,怎么样?” 宫天鹤道:“很简单,我的人是不容他人染指的,你知道这叫什么,诱拐人妻,私通,我姓宫的不能戴这绿头巾。” 李玉翎淡然一笑道:“宫场主,你跟无双的结合,是谁的大媒?” “没有大媒。”宫天鹤摇头说道:“这种事还用得着大媒?她愿意,我愿意,也就行了。” 李玉翎道:“那么宫无双不能算是你的妻子,只能说被你逼害,被你蹂躏的一个可怜弱女。” 宫天鹤笑了,道:“好一个可怜的弱女,你要弄清楚,不信你也可以问问她,这是她自己愿意的。” 李玉翎道:“即使当初是她自己愿意的,她为了救她父亲,可是她现在不愿意再受你的蹂躏了,若之奈何,我认为我该拉她一把。” 宫天鹤道:“这一把拉得好,你要知道,她父亲还掌握在我手里。” 李玉翎道:“她都不怕,我又怕什么,或许她不想要她父亲了。” 宫天鹤道:“李玉翎,她是个叛逆之女。” 李玉翎冷冷地道:“这个我知道,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你都能要她,我为什么不能要她?” 宫天鹤道:“李玉翎,任何一个人也不甘心老婆被辱的,姓宫的不是戴绿巾的人。” 李玉翎道:“宫场主,她不是你妻子。” 宫天鹤道:“毕竟她跟过我,这,她明白,我明白。” 李玉翎道:“我也明白,我可以告诉你,对无双,这一把我是拉定了,你看着办就是了。” 宫天鹤道:“李玉翎,世上黄花大闺女多的是,凭你的人儿,不愁找不到一个好姑娘,为什么你……” 李玉翎道:“很简单,一个情字使然,她对我有情,对你没有情。” 宫天鹤阴阴一笑道:“李玉翎,别忘了,你只是‘亲军营’的一个领班,我要说句话,马上撤你的职,要你的脑袋。” 李玉翎漠然而笑道:“你不必恐吓我,我不吃你这一套,你有什么手段施出来就是,即使你能撤我的职,要我的脑袋,我在所不惜,也认为值得。” 宫天鹤阴笑更浓,道:“这倒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是可忍,孰不可忍,李玉翎,你让我戴绿头巾是不是,我就要你的命。” 说着,抬掌欲击。 李玉翎卓立未动,道:“你自信杀得了我,尽管出手。” 宫天鹤道:“那要试试看才知道。” 右掌闪电击出,直取李玉翎胸前要害,李玉翎挺掌迎了上去,砰然一声大震,两人身形都晃了一晃。 宫天鹤猛然一怔道:“不赖嘛!我知道你所学不错,可没料到你的修为这么高。” 李玉翎道:“听说你艺出少林,兼涉密宗,功力高不可测,从不轻易出手,只一次一招便伤一个成名高手,是这样么?” 宫天鹤点点头道:“不错……” 李玉翎淡然一笑道:“不过如此,我比那位高手略强些,你要想一招伤我于掌下,那恐怕办不到。” 宫天鹤微一点头:“不错,这倒是实情实话,我也知道一招伤不了你,我这个人有个怪脾气,要是一招无法致胜,我绝不再发第二招……” 李玉翎道:“你打算罢手么?” 宫天鹤摇头道:“你抢我的老婆,硬把一顶绿头巾扣在我头上,你们不躺下一对,我是不会轻易罢手的,除非你现在回心转意把她交还我……” 李玉翎道:“办不到。” 宫天鹤道:“那也行,你们两个就别落在我的手里,一旦落在我的手里,我会把你们两个整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李玉翎笑笑道:“有什么本事,你尽管施出来就是。” 宫天鹤阴阴一笑道:“就冲着你这句话,咱们俩就非死一个不可,宫无双就任你享用几天吧!过几天我自会把她要回去。”转身行去。 李玉翎站在那儿没动,也没说话。 宫天鹤走远了,身影隐人茫茫夜色中不见了,李玉翎把一双目光投注在宫天鹤适才站立之处,那块地平平的。 他皱起了眉锋,脸色渐趋凝重,旋即他也转身走了,他站立之处,有一双脚印,很浅很浅,若有若无的脚印。 他的身影刚消逝不见,夜色中一条人影疾掠而至,落在李玉翎适才站立处尺余外,是宫天鹤。 他一双目光落在李玉翎所留的那对脚印,很快地嘴角泛起一丝笑意,怕人。 而旋即,他的脸色突然一变,冰冷的说道:“哼!你把宫天鹤当成了三岁孩童。”转身飞掠而去。 适时,李玉翎适才逝去处那一片茫茫夜色中,传来一个低低话声:“还好我没毁去那对脚印。” 的确对击一掌之后,宫天鹤站立之处平平的,李玉翎站立之处却留下一双若有若无极浅的脚印。这表示李玉翎的修为要较宫天鹤差一点,他怕宫天鹤折回来察看,为不让宫天鹤知道他在修为上略差一些,他曾打算毁去那脚印。 可是转念一想,他没有毁,把那双脚印留在那儿。 这一留,留对了。 ------------ 第三十七章 李玉翎带着一颗沉重的心情回到了“亲军营”。 老人家将几十年的功力贯注他一身,没想到他的修为仍比这位大师兄略差一点,这位大师兄的修为可想而知。 今后要对付这位大师兄,是艰苦的。 宫天鹤的功力高不可测,也是个极具心智的人物。 今后要对付宫天鹤,无论是力是智,都够艰苦的。 留下脚印那一着,只是欺瞒宫天鹤一时,不能欺瞒宫天鹤到底,凭宫天鹤的心智,他很快就会明白的。 突然之间,他想起应该把那双脚印毁去,那样或许能欺瞒宫天鹤久一点。 哈善的“办公房”里,灯仍亮着。 夜这么深了,怎么哈善还没歇息? 到他的住处,势必要经过哈善的“办公房”,他有心进去看看,打个招呼,转念一想,夜这么深了,哈善既还没歇息,想必在赶什么机要公文,不见也罢。 李玉翎刚走到哈善的“办公房”门口,“办公房”里突然传出哈善的声音:“是玉翎么?进来一下。” 李玉翎一怔,旋即答应一声走进去。 进“办公房”一看,桌子上只有一本书,不是在赶什么机要么文,那为什么夜这么深还没歇息? 只听哈善道:“回来了?” 李玉翎定了定神忙道:“统带还没有歇息?” 哈善笑笑道:“我在等你啊!你坐,咱们聊聊。”坐定,哈善凝目问道:“宫天鹤他走了么?” 李玉翎心念一转,道:“走了,我送他出城的。” 哈善一摇头道:“不对,玉翎,宫天鹤绝不会走的,不是你让他给瞒了,就是你瞒了我。” 李玉翎怔了一怔道:“统带这话……” 哈善道:“宫天鹤这个人跟我共事多年,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他这个人冷酷无情,绝不会念旧从热河跑到这儿来看你,他是来找他的女儿,却弯到这儿来找你,不会无因,他不是说过他那女儿在京里有个知心朋友么?他所指的也就是你,既然这样,他怎么会轻易的回热河去?” 以往都以为这位统带是个脑满肠肥的庸俗人物,没想到他也有这么高的心智,真是人不可貌相。 李玉翎心神连连震动,道:“我不得不佩服统带高明。” 哈善笑了,道:“别小看我,恐怕他还跟你谈判了一阵子,对不?” 李玉翎道:“您就像看见了一般。” 哈善道:“那也没什么,我太了解他了,我了解他甚于了解我自己,说句话你也许不相信,他眼神一动我就知道他要干什么……” 顿了顿,接道:“先告诉我,他有没有找错你?” 李玉翎道:“不敢欺瞒统带,没有。” 哈善道:“宫无双来找你了?” 李玉翎道:“是的,统带。” 哈善道:“现在呢,她还在京里么?” 李玉翎道:“是的,她要走,我没让她走。” 哈善道:“她要走,她明知道宫天鹤会来找她,是不?” 李玉翎道:“是的,她明知道宫天鹤不会放过她。” 哈善道:“那么你为什么不让她走,你不怕宫天鹤?” 李玉翎道:“我不怕宫天鹤,不瞒统带说,我跟无双已然订了终身了。” 哈善道:“这么说,你打算跟宫天鹤斗斗了?” 李玉翎道:“是的,统带。” 哈善道:“你可知道,宫天鹤并不单单只是‘天威牧场’的场主,他另有身份,远比你为高。” 李玉翎道:“这个我看得出。” 哈善道:“宫天鹤的一身修为高不可测,在官家的好手之中,他是数一数二,几乎无人能敌。” 李玉翎道:“不瞒统带说,刚才在城外,我曾跟他对过一掌。” 哈善一怔睁大了眼,急道:“怎么样,结果呢?” 李玉翎道:“统带,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哈善道:“我知道你回来了,总该有个高下之分,是不?” 李玉翎道:“统带,要是他比我高,我就回不来了。” 哈善一点头道:“不错,这是实情,宫天鹤就是这么个人,只要他识出他比别人高,他就绝不会放过那个人的……”目光一凝道:“这么说,你的一身所学比他还高?” 李玉翎道:“不,统带,我不敢这么说,事实上只是平分秋色。” 哈善神色一松,嘘了一口气道:“行了,这样就可以跟他斗一斗了。” 李玉翎一怔道:“统带这话……” 哈善道:“我这么说自有我这么说的道理,你先别问,待会儿我自会告诉你,你已经有理由跟他斗,也能跟他斗了,现在且让咱们看看,你值不值得跟他斗……”顿了顿道:“你知道宫无双的出身?” 李玉翎道:“知道,宫天鹤告诉我了。” 哈善点点头道:“你知道宫元双的过去?” 李玉翎道:“宫天鹤也告诉我了。” 哈善道:“他就是这么个人,冷酷、阴狠、卑鄙,你知道宫天鹤跟宫无双的关系?” 李玉翎道:“统带既然了解他,就该知道他不会放过这一点。” 哈善道:“你不计较?” 李玉翎道:“统带,我若计较,就不会和宫天鹤对这一掌了。” 哈善一点头道:“说得好,这么说你决心要宫无双了,决心跟宫天鹤斗到底了。” 李玉翎点头道:“事实如此,统带。” 哈善道:“你认为值得,也不后悔?” 李玉翎道:“统带,那一掌已够说明一切了。” 哈善没有说话,沉默了片刻,方始说道:“玉翎,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一样一样的盘问你么?” 李玉翎道:“我愚昧,统带指示。” 哈善道:“那是因为我支持你跟他斗,可是必须要在你自己愿意的情形下,也就是说,将来你赢了,那是你的事,万一你输了,那也是你的事,你明白么?” 李玉翎道:“统带的意思我懂,统带只在背后支持我,万一将来我输了,绝不能把统带牵连进去。” 哈善点头道:“我正是这个意思,不过你放心,只有我支持你,你便操十之八九的胜券,因为我了解他,有道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李玉翎道:“谢谢统带。” 哈善微一摇头道:“你不必谢我,我所以支持你有一件事是为了自己,可是我不敢正面跟他斗,因为我是‘新军营’的统带,他是‘侍卫营’的大领班,同任要职,宫里绝不会私斗,所以我只有找个人替我跟他斗,多少年,到今天我才找到了你。” 李玉翎道:“统带跟他有私怨么?” 哈善道:“你我既然合作,就该以诚相待,我不瞒你,天威牧场是个大肥缺,那儿也山高皇帝远,大小事都可以自己做主,多少人想争取这个位子,那‘天威牧场’场主一职,原是我的,你明白了么?” 李玉翎暗道:原来如此……当即点头道:“我明白了。” 哈善点头说道:“那就行了,别的我也不用多说,现在咱们既然合作了,接下来就该商讨对策,我知道他的致命弱点在那里,他这个人冷酷无情,这四字冷酷无情是他的长处,也是他的短处。当日他成名在这四个字上,将来他败也败在这四个字上,当这个差,干这种事,是要冷酷无情,可是就因为他冷酷无情,他得罪过不少人,我就是其中一个,你知道,国法还不外人情,可是他这个人就不讲这一点。对他最为深恶痛绝的有三个人,一个是我,因为他夺去了本该是我的‘天威牧场’场主一职,另一个是‘侍卫营’统带高禄,他怕他有一天夺他的统带职位,最后一个是‘九门提督’桂荣,因为当年他当着诸大臣让桂荣难堪过;你只要连络这三个人,你能轻易置宫天鹤于死地。” 李玉翎道:“您是我的顶头上司,您支持我了,‘九门提督’是熟人,也好办,唯独这位‘侍卫营’统带我没一面之缘。” 哈善道:“没关系,明天你去连络‘九门提督’,我去找高禄去,包管马到成功,一拍即合。” 李玉翎道:“多谢统带,只是怎么对付宫天鹤……” 哈善笑笑道:“我已成竹在胸,‘九门提督’不是正在办多伦格格失踪的案子么,可巧宫天鹤这时候在京里,只要能让他跟‘斧头会’扯上关系,高禄到时候再烧上几句,宫天鹤他就是死路一条。” 李玉翎心里跳动了一下道:“统带,他二位肯么?” 哈善道:“一定肯。” 李玉翎道:“宫天鹤到京里来是找宫无双的。” 哈善道:“据我所知,他这趟回京是秘密的,除了你我之外没第三者知道,这他就吃了亏,找他女儿的话他说不出口,上面一旦追究下来,他更是罪加一等,不管他有什么理由,只他这偷偷进京他已背了重嫌,他无法自圆其说,到时候也由不得他。” 李玉翎道:“只是,怎么让他跟‘斧头会’扯上关系……” 哈善道:“这就看你跟‘九门提督’的了,办真的不容易,办假的还不容易么,只要到时候没破绽就好了。” 李玉翎沉默了一下道:“那就这样了,明天一早我找‘九门提督’去……” 哈善道:“明天我也找高禄去,就这么办,时候不早了,你歇息去吧!” 李玉翎站起来欠身说道:“谢谢统带。” 哈善一摆手道:“别谢我,我不说了么?这件事一半是为自己。” 李玉翎辞出了哈善的“办公房”,一路走,一路想,他做梦也没想到会得到哈善这么一个助力。 有哈善为助,再加上“九门提督”桂荣、“侍卫营”统带的高禄,对付宫天鹤自然就容易得多了。 只是,哈善可信不可信? 万一他跟宫天鹤串通好了,是反过来整自己的又该怎么办? 想想之后,他认为他不怕这一着,多伦已经走了,官家再也没什么心事,到时候大不了一走了之。 有此一念,他那刚掀起的心又放松了。 一切等明天了。 李玉翎起了个早,收拾完毕之后,他出了“亲军营”直奔,‘九门提督’。 桂荣也有早起的习惯,客厅里见李玉翎,一壶好茶,倒却也是个享受。 寒喧了几句之后,李玉翎直问多伦格格失踪的案子,多伦格格虽然已经失踪了,可是还有回来的时候。 再说,李玉翎背后还有怡亲王这么一个靠山,桂荣不敢慢待,惭愧地摇了摇头,一声苦笑道:“到现在还没有线索,看来这件事还得老弟你帮个忙。” 李玉翎忙道:“不瞒您说,我就是为这件事而来的,不然,我怎么敢一大早就跑来打扰您?” 桂荣忙问所以。 李玉翎笑笑道:“多伦格格是皇族亲贵,案子悬在这儿总不太好,宫里即或不追究,怡亲王也一定会问,到时候不但您脸上不好看,也麻烦,是不?” 桂荣道:“当然,当然,你老弟说的是理。” 李玉翎道:“有鉴于此,我想了一个落案的办法,只不知道您愿不愿意,是否放得开手?” 桂荣急急问道:“什么办法?老弟,老弟既有高明的办法,那是帮我的忙,我那有不愿意的。” 李玉翎不提哈善,单把哈善献的计说了一遍。 静静听毕,桂荣皱起了眉,沉吟着说道:“老弟呀!这宫天鹤是‘侍卫营’的一个大领班……” 李玉翎道:“我知道,这也是您帮我个忙,当然,愿不愿意,那还在您……” 桂荣忙道:“老弟客气,单说这么办对老弟你有好处,也可帮了我一个大忙,我怎么会不愿意呢!这个案子就这么悬着,万一上头要追究下来,我还真吃不消,只是,这个赃怎么栽法……” 李玉翎道:“那就要看您的了!” 桂荣沉吟说道:“办起来倒不难,可是总不能这么空口指人,要是能逮个‘斧头会’的人来就好了……” 李玉翎道:“这不难,只是您得答应,到时候得把他放了!” 桂荣道:“把他放了?” 李玉翎道:“您想想,要不给他点好处,他肯攀宫天鹤,对他来说,最大的好处莫过于放了他……” “那行。”桂荣一点头道:“只要他肯把宫天鹤攀上,我一准放他就是。” 李玉翎道:“我先谢谢您。” 桂荣道:“这叫什么话,上回万子仪的事不是您老弟帮忙,我就惨了,老弟这个恩我还没报答呢!” 果然是一拍即合,只是桂荣也是够狡猾的,他只说该报恩,却没有提他跟宫天鹤也有私怨。 从桂荣那儿出来,李玉翎就出了城,他直奔“八大胡同”,想办法找个“斧头会”的人去了。 一进“八大胡同”,他就觉气氛不对。 这种地方早上是冷清些,可是李玉翎觉得它太过于冷清,就像刚遭洗劫的城镇一样,还带点凄凉。 他心里嘀咕着到了老七夫妇门口,到了那小窗门儿前他便一怔,门开着,门断了,有半截掉在地上,里头静悄悄的,听不见一点动静。 他定了定神,闪身扑了进去,进院子,没听见一点动静,没看见一个人。 站在院子里就能看见堂屋,堂屋里桌倒椅歪,一片狼藉不堪,地上还有紫黑紫黑的一滩血。 他明白了,出事了,可是出了什么事,他还不知道,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只觉全身血脉奋张,人像要爆炸一样。 怔了半天才恢复了平静,他转身便走,打算到左邻右舍去问一问,老七这儿究竟出了什么事儿。 他刚进门,迎面走来一个卖烧鸡的汉子,一顶草帽压得很低,近前便问道:“是李爷么?” 李玉翎心里一跳道:“不错,阁下是……” 那卖烧鸡汉子道:“铁大哥那儿来的,请跟我来。” 说完这话,他扭头便走。 李玉翎心头猛跳,迈一步跟了上去,他想问,可是他知道要能说这卖烧鸡的早告诉了,当即他又忍了下去。 那卖烧鸡的步履飞快,在胡同里东弯西拐,走了好一阵才停在两扇矮门前,扭转头来道:“铁大哥在这儿,您敲门进去吧!我不陪您了!”扭头又走了。 李玉翎想谢一声,转念一想,既是自己人就不必客气,他急不可待敲了门。 一阵砰砰响动之后,里头响起了步履声,紧接着有人喝问道:“谁呀?” 李玉翎忙应道:“李玉翎。” 两扇门豁然而开,开门的是老五,老五两眼布满了血丝,跟喝醉了酒一样,一见李玉翎便道:“二哥,您可来了,大哥正盼着您呢!快请进吧!” 李玉翎一脚跨进了门,道:“老五,出了什么事?” 老五道:“您见着大哥就知道,大哥在里头。” 李玉翎没再问,迈步往里走去。 也是个小院子,形式跟老七夫妇那儿一样,不过比老七夫妇那儿略大些,一进院子,老三跟老四就迎了出来。 “二哥,你可来了!” 李玉翎道:“铁大哥呢?” “我在这儿,兄弟。”堂屋里大步走出铁奎,左胳臂吊着,脸色苍白,他笑着道:“兄弟,你可来了,差点把我盼死。” 李玉翎道:“铁大哥,出了什么事?” 铁奎道:“咱哥儿俩屋里坐去。” 拉着李玉翎进了堂屋。 落坐定,李玉翎急不可待地又要问。 铁奎笑着道:“兄弟,也不问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的?” 李玉翎勉强笑笑道:“我正要问。” 铁奎道:“昨儿晚上到家的,乖乖,这一趟真够险的,要不是咱们那位师兄帮忙,我就非留在‘承德’不可。” 李玉翎怔了一怔道:“咱们那位师兄?” 铁奎道:“忘了?‘神武营’西营那位大领班莫和呀!他就是当年‘金陵镖局’的总镖头师九洲,要不是他不但除不了该除的,连我这去帮忙的也要留在‘承德’。” 李玉翎忙道:“他会帮这个忙?” 铁奎道:“我还会骗你不成?事后他跟我说的很清楚,他跟兄弟你一样,是披上狼皮,待机而动,兄弟,咱们差点误会了他。” 李玉翎点点头道:“毕竟还没有忘师训,没负师恩的,老人家英灵有知,也该瞑目了,现在曲指算算,只剩下五个了。” “可不么?”铁奎道:“宫天鹤远在热河,其余的慢慢找吧!” 李玉翎道:“查姑娘……” 铁奎道:“从热河转往‘长山岛’去了,她说在‘长山岛’等我,谁知道一回来,就碰见事儿,差点让她白等了。” 李玉翎道:“铁大哥,出了什么事?” 铁奎道:“我回来了,兄弟们要给我接风洗尘,一直热闹到半夜,刚静下,祸事来了,凭空掉下来一群煞星,不由分说,见人就砍,连我都挡不住,瞧,折了一条胳臂,挨了一掌,我一见情势不对,带着弟兄们就跑了,幸亏是我回来碰上了,要不然更惨!” 李玉翎道:“铁大哥,是谁?认识么?” 铁奎摇头道:“不知道是那个窝里出来的,一个也没见过。” 李玉翎道:“会不会是‘承德’跟下来的?” 铁奎摇头道:“不会,不会,就凭他们能缀上我,我不信。” 李玉翎皱眉道:“这会是谁?除了铁大哥这伤,别的……” 铁奎摇头笑道:“没了,伤我一人还不够惨的么?告诉你,兄弟,铁奎在这地面上多少年了,从没栽过跟头……” 李玉翎目光一扫道:“老七夫妇呢?” 铁奎忙道:“避到他岳家去了,是我让他去的,他不同,他有了家,他媳妇儿也已经有了喜……” 老三老四突然低下了头。 李玉翎看见了,道:“怎么了……” 铁奎道:“没什么,老七的岳家远,这一别不知道那年那月才能再见面,大伙儿都舍不得。” 只听老三低着头道:“二哥坐坐,后头还有事儿。” 说着,他跟老四转身要走。 李玉翎直觉地感到不对,站起来一拦道:“慢着。” 铁奎跟着站了起来道:“兄弟,他俩后头还有事儿呢!厨房没人这中饭就别吃了,你坐你的,咱们聊聊。” 李玉翎没听铁奎的,望着老三老四道:“你们俩抬起头让我看看。” 铁奎道:“兄弟你这是怎么了,相亲不成……” 李玉翎伸手抓住了老三,道:“什么事?说!” 老三猛抬头,泪水满脸,眼也红了,道:“二哥,你这是何苦……” 李玉翎血脉莫明其妙的一涨道:“说啊!” 老三张了张嘴,似要说话。 铁奎那里开了口:“兄弟,我说!” 李玉翎转脸望向铁奎。 铁奎道:“老七夫妇俩,两口子三条命,都没了。” 李玉翎机伶一颤,喝道:“人呢?” 老三悲声道:“东厢房……” 李玉翎叫了一声:“铁大哥,这你也瞒我?”一阵风扑了出去。 东厢房里,门板两块,一对白烛,还点着香,老七夫妇静静的躺在那儿,脸色焦黄身上都盖着东西。 老五守在那儿,李玉翎扑向东厢房带着一阵风,一对白烛晃动。 老五一惊而起,叫道:“二哥……” 李玉翎楞楞地道:“老七、红姑娘……” 铁奎进来了,伸手一拦道:“兄弟,咱们堂屋里坐去吧!” 李玉翎没动,道:“铁大哥,你没留下他们一个?” 铁奎面泛愧色,低下了头道:“惭愧,兄弟,我要不跑,只怕如今躺在这儿不只老七他夫妇俩。” 李玉翎道:“连话也没说一句么?” 铁奎道:“我不说了么,他们一落地见人就砍,那有工夫说话。” 李玉翎道:“人总该看清楚了吧?” 铁奎道:“跟我斗的那个,是个长眉细目清瘦老头儿;老兔崽子好高的身手,其余的全是壮汉子,都穿裤褂。” 李玉翎道:“长眉细目清瘦老头儿……”神色忽然一动,忙问道:“铁大哥,无双人呢?” “不知道。”铁奎道:“刚才我没敢告诉你,现在我想起来了,无双似乎认识那老头儿,说了声是你,翻墙就跑了,那老头儿要追无双可是我没让他脱身……” 李玉翎神色剧变,从牙逢里迸出三个字:“宫天鹤……” 铁奎一怔道:“宫天鹤?” 李玉翎道:“就是这该死的老贼……” 铁奎讶然说道:“宫天鹤不是在热河么,什么时候到京里来?” 李玉翎道:“他昨晚刚到……”接着把经过说了一遍,最后说道:“我正打算对付他,没想到竟让他抢先一步,老七夫妇死得好冤……” 铁奎道:“兄弟,老七夫妇不是伤在宫天鹤手下。” 李玉翎道:“人是他带来的,有什么两样,跟他过不去的是我,老七夫妇何辜,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铁奎两眼一睁道:“兄弟,你这叫什么话,吃这种江湖饭的刀口舐血,什么时候不能死……” 李玉翎摇摇头说道:“话不能这么说,要不是我,老七马上就有后了,一家三口过得好好的,如今……” 牙直咬,一缕鲜血从唇边流了下来。 铁奎急了,一把抓住他道:“兄弟,你这是……你冷静冷静好不好?” 李玉翎神色怕人,望着门板上的那一对道:“老七,红姑娘,你夫妻泉下有知,这笔债我一定要回来,会让那宫天鹤十倍偿还铁奎道:“老三、老四,把你们二哥请到堂屋里去。” 老三、老四过来,双双架住了李玉翎,硬把他架出了厢房。 堂屋里坐定,李玉翎神色依然怕人。 铁奎不住的劝他。 老半天,李玉翎才开了口:“宫天鹤怎知道这儿?” 铁奎一怔道:“对啊!宫天鹤怎么知道这儿,兄弟你不会告诉,他连边儿都摸不着,当然也无法打听……” 李玉翎道:“事实上他找到了这儿,这表示他知道……” 铁奎道:“兄弟,有谁知道你这儿有朋友?” 李玉翎道:“雁霜,万子仪。” 铁奎道:“雁霜不可能,万子仪已死了。” 李五翎道:“那就没人知道了。” “慢着,兄弟!”铁奎两眼微睁。一抬手道:“我想起来了,还有人知道。” 李玉翎道:“谁?” 铁奎道:“吴单瞪吴德明,跟那个叫柴荣的家伙。” 李玉翎微微一点头道:“对,经铁大哥这么一提,我也想起来了,除了雁霜跟万子仪之外,还有吴单瞪跟柴荣二人知道我在西城有朋友,而且他两个还见过铁大哥,只是他两个因案在押……” 铁奎道:“那只是因案在押,他两个并没有死,只要有人探监,吴德明头一个就会把你在西城有朋友这回事说出去。” 李玉翎道:“那探监的也只有七贝子府的人。” 铁奎道:“这就足够了,兄弟,这还不够么?那七贝子玉铎忘恩负义,巴不得赶快整死你。” 李玉翎道:“这么说宫天鹤是投玉铎去了!” 铁奎道:“他既然在武学上没把握胜过你,就只有在心志上跟你决一高下,既要斗智,他就必得找个靠山撑腰,玉铎就是最适当人选。” 李玉翎冷冷一笑道:“这么多日以来,我冷落了玉铎。” 铁奎摇头道:“这个人决不会就此算了的,他随时随地在等机会,他也决不会放过每一个机会,宫天鹤找上他,那还不是臭味相投,一拍即合。” 李玉翎道:“照这么看,我得赶快采取行动了,只是查姑娘已经回‘长山岛’了,我上那儿去找‘斧头会’的人?” 铁奎道:“容易,兄弟。” 李玉翎道:“容易?铁大哥有法子么?” 铁奎道:“当然有,‘斧头会’的人脸上没有写字,是不?” 李玉翎一怔道:“铁大哥是打算找个人冒充?” 铁奎一点头道:“你说对了,兄弟,我正是这意思,这件事你就别管了,交给我就是,只问兄弟你什么时候要人?” 李玉翎道:“铁大哥打算找谁冒充?” 铁奎道:“这你就不用管了,不管是谁,反正得宫天鹤没见过的人,是么?” 李玉翎道:“不错,只是……” 铁奎一摆手道:“别只是了,你只管什么时候要人就是。” 李玉翎道:“当然是越快越好。” 铁奎道:“那行,你先坐会儿,老三……” 老三应声进了堂屋。 铁奎道:“去把老九给我找来!” 老三还没答应,李玉翎忙道:“慢着,铁大哥,这怎么行……” 铁奎道:“还有什么不行,咱们是人,人家‘斧头会’的就不是人么,再说兄弟你跟桂荣事先也说好了,到时候一定放人,那还碍什么事,老三,你去你的,要快。” 老三答应一声走了。 李玉翎皱着眉,没说话。 铁奎道:“兄弟,别这样,只要能为老七报仇,只要能整倒宫天鹤,冒再大的险也是值得的。” 不到盏茶工夫,老三带着人到了,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那卖烧鸡的汉子,他进堂屋冲着铁奎跟李玉翎分别见了一礼。 铁奎道:“兄弟,这就是老九。” 李玉翎道:“以前没见过。” 铁奎道:“他老在外面跑,你来的时候他没有来,他来的时候你又没有来,所以你们一直没碰过面…” 转眼望向老九,把叫他来的用意说了一遍。 老九听完便道:“这还有什么说的,就是上刀山,下油锅我也跟二哥走走。” 李玉翎微一欠身道:“好兄弟,我这里先谢了!” 老九道:“二哥,您说这话就见外了,自己人的事,难道不该么?” 铁奎道:“说得是,老三,进屋把我那斧头拿来。”老三进屋去拿了一把‘斧头会’的钢斧。 铁奎接道:“这是韫玉临走时送给我的,我一直没敢带在身上,没想到这回派上了用场了……” 把钢斧顺手递给了老九,又道:“别在腰里。” 老九把钢斧往腰里一别,道:“二哥,现在就走么?” 李玉翎点头道:“是的,兄弟,现在就走!” 老九转望老三,道:“三哥,盒子里头还有两只烧鸡,待会儿你拿进来分吃了吧!坏了可惜。” 李玉翎站起来道:“铁大哥,我走了。” 铁奎也站了起来道:“兄弟,我等你的信儿,好走,我不送了,出胡同的时候瞧清楚,保不定外头有狗。” 李玉翎道:“我知道,我自会小心,谁要敢盯我,我就拿他当要劫犯人的贼办,一个也不让他跑了。” 铁奎拍拍他肩头,强笑道:“好办法。” 李玉翎道:“铁大哥,关于无双……” 铁奎道:“你放心办你的事就是,无双我会替你找,只她没落进宫天鹤手里,我就能把她找回来。” 李玉翎带着老九走了。 ------------ 第三十八章 李玉翎押着老九进了“九门提督”衙门,一路上没见一个可疑的人。 这时候晌午已过,桂荣刚吃过午饭,一听到李玉翎,马上就迎了出来。 一见面,李玉翎便道:“大人,我把这‘斧头会’的交给您了!” 桂荣一见老九腰里那把利斧,神情一紧,不由往后退了一步。 李玉翎当即说道:“大人放心,我跟他一切都谈好了,他一定老实,我保证他不会跑,也不会伤人,大人派个人先把他带下去吧!” 桂荣立即叫来几名亲兵,把老九押走了。 桂荣陪着李玉翎进了书房,书房里坐定,李玉翎便道:“大人尽可以放心,那‘斧头会’的,我已制住了他的一处穴道,他只敢有一点异动,马上就会七窍流血而死,不过,大人得晓谕下人对他客气点儿,咱们得讲究两字‘信诺’,要不然他是不会照咱们的意思来说话的。” 桂荣忙道:“这个老弟你尽管放心,要是有人苛待他,我就把他交到营里去。” 李玉翎道:“早上拜别大人,我就出城去了,在外城转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找着这么一个,听他说‘斧头会’的人都撤走了,只留他一个人在这儿看看动静,探听探听万子仪的消息。再找‘斧头会’的人可就难了,大人千万善待,这件案子要落不了,怡王爷那儿可就难以交待。” 桂荣急急答应道:“我明白,我明白,老弟尽管放心就是。” 李玉翎道:“大人,眼下有个突发的扎手事,我不得不先向大人禀报一声……” 桂荣道:“什么事?老弟。” 李玉翎道:“听说宫天鹤已投向七贝子。” 桂荣一怔道:“真的么?老弟。” 李玉翎道:“我只是这么听说。” 桂荣道:“老弟在那儿听说的?” 李玉翎道:“外城。” 桂荣道:“那……恐怕不可靠吧?” 李玉翎道:“但愿如此。” 桂荣眉锋微皱,拿起鼻烟闻了两下,道:“不过宫天鹤真要投向了七贝子,这件事办起来可就麻烦了,老弟请想,办宫天鹤不就是跟七贝子过不去吗?” 李玉翎点了点头道:“大人说的是,只是,恭王爷,怡王爷跟七贝子这两头儿,总会跟一头儿过不去的。” 桂荣脸色为之一变道:“对了,老弟,你说这又怎么办?” 李玉翎淡然说道:“事关重大,我不敢擅代大人拿主张,总要得罪一头儿,那还要大人明智抉择。” 桂荣没说话,半晌才苦笑说道:“老弟,这不是明摆着的么!我宁可能得罪七贝子,也不能得罪怡王爷跟恭王爷呀!” 李玉翎道:“大人明智。” 桂荣道:“老弟,还有麻烦事儿,宫天鹤既然投向了七贝子,他要是缩在七贝子府不出来。我总不能派人从七贝子府拿他呀!只有一个办法,会同宗人府,可是这一会同‘宗人府’,事情就闹大了。” 李玉翎道:“用不着大人去拿他,也用不着大人会同‘宗人府’,这件事我自有主意,只大人派个人持大人名帖把‘侍卫营’、‘亲军营’两位统带请来就行了。” 桂荣道:“把他两个请来,是……” 李玉翎道:“到时候大人就会明白了。” 桂荣一点头道:“好,我这就派人请他两个去,来人!”一名亲随低头走了进来,桂荣吩咐说道:“叫多明拿我名帖去请‘侍卫营’、‘亲军营’两位统带到这儿来一趟,就说我有急事,快!” 那名亲随应声而去。 不到半个时辰,亲随进来通报,高禄跟哈善到了,桂荣带着李玉翎迎了出去。 李玉翎是头一回见着这位“侍卫营”的统带,只见他身材瘦高,两眼炯炯有神,脸上微带冷意,很难见一点笑容,顶子、黄马褂,服饰齐全。 “侍卫营”的统带,派头就跟哈善不同,哈善没带人,高禄却带着四名护卫。 见礼中,高禄对李玉翎相当客气,或者他已经听哈善说过了,李玉翎是多伦格格的人,跟恭亲王、怡王都有关系。 另一方面也可能是因为李玉翎要出面对付宫天鹤。 书房里落座,“九门提督”毕竟大些,桂荣他坐了个上位。 坐定,哈善先开了口:“卑职正在‘侍卫营’,听说大人见召,马上就偕同高禄兄赶来,不知大人有什么差遣?” 桂荣看了看李玉翎道:“老弟啊!我看还是你说吧!” 这没什么好客气的,李玉翎当即就把宫天鹤可能投向七贝子玉铎的事说了一遍。这话一说完,哈善跟高禄都皱了眉。 哈善道:“没想到这家伙竟然攀上了七贝子。” 高禄道:“七贝子可是大内的红人啊!” 李玉翎道:“两位的意思是……” 哈善摇头说道:“玉翎,这件事现在难办了。” 李玉翎摇头说道:“我的看法跟两位统带不同。” 哈善道:“你有什么看法?” 李玉翎道:“事关多伦格格的失踪,一旦有人指认宫天鹤,我以为即便是大内,也不会对七贝子有所宽容,何况这件事针对的是宫天鹤,而不是七贝子,倘若有人指认宫天鹤,七贝子敢庇护宫天鹤么?即使七贝子敢,咱们有恭王爷跟怡王爷两位撑腰,七贝子又敢拿咱们怎么样?” 哈善嗯了一声道:“你这话也不无道理,咱们要是就此罢手,知难而退,大人办的这件案子便无法落案,要是这件案子无法落案,大人又怎么向恭王爷跟怡王爷交侍,一旦追究起来,恐怕咱们多少都得受点呵责。” 高禄突然一拍桌子道:“没想这混帐东西竟会这一手。” 李玉翎道:“宫天鹤这人极具心智,诚如你刚才所说,七贝子是大内红人,若此人不除,任他攀上七贝子,只怕今后他会更加骄狂,眼里一个人也放不下。” 高禄像被蛇咬了一下,刹时脸上变色。 的确,宫天鹤只跟他直接发生关系,李玉翎这一针扎得好,正中高禄的心病。 哈善那里频频点头:“有理,有理,这时候的宫天鹤已经是够瞧的了,要是他攀上七贝子,哼!那就没别人活的了,这是个心腹大患,就像长疮一样,若不及早拔脓去毒治好它,一旦蔓延,是能要命的。” “除他。”高禄一拍桌子,冷然道:“我豁出去了,我这就派人拘他去。” 李玉翎忙道:“使不得,统带。” 高禄道:“怎么使不得?” 桂荣道:“别忘了,他是在七贝子府,不是在别处。” 高禄道:“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宫天鹤他总是我‘侍卫营’的人,他犯了法就是避到大内,我照样可以拿他。” 李玉翎道:“统带,宫天鹤是不是在七贝子府,现在还不敢断。” 高禄道:“你不是说他投了七贝子么?” 李玉翎道:“那只是道听途说,一旦碰到正事,是不足以采信的,你派的人闯进七贝子府要是拿着宫天鹤,七贝子不会说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万一您派出的人到那儿扑个空,七贝子可就抓住这话柄说话了……” 高禄一皱眉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李玉翎道:“我认为头一步必须先确定宫天鹤是不是在七贝子府?” 高禄道:“怎么个确定法,谁能跑到七贝子府瞧瞧去。” 李玉翎道:“这个您只管交给我就是,我有办法。” 高禄道:“你有什么办法,你能进七贝子府?” 李玉翎道:“不必进去,我自有办法引出宫天鹤……”转向哈善道:“统带,吴德明还押在营里么?” 哈善道:“还在营里,怎么?” 李玉翎道:“待会儿,咱们回营之后再说……”回望高禄道:“请统带多派‘侍卫营’的好手,最好找几个火枪手,您自己率领着,从今天起埋伏在‘总筠庵’的四周,以便拿人。” 高禄道:“‘总筠庵’?那儿去拿人,怎么回事儿?” 李玉翎道:“我自有办法把宫天鹤诱到‘总筠庵’去。” 高禄道:“你能把宫天鹤诱到‘总筠庵’去?” 李玉翎道:“是的,统带。” 高禄道:“你知道他现在在那儿?” 李玉翎道:“不敢确定。” 高禄道:“这就是了,你怎么引他?” 李玉翎道:“这个统带就不要管了,统带只管多派高手,另派几个火枪手就是,最好由统带亲自率领,因为宫天鹤是个大领班,换个人恐怕镇不住他。” 高禄道:“为什么要带火枪?” 李玉翎道:“宫天鹤那一身所学,您是拿不住他,这一回要走了他的,再想拿他可就难了,这回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高禄点点头道:“好吧!我听你的,什么时候派人埋伏去?” 李玉翎道:“这件事待会儿您回营之后再办,请记住,连您在内都要穿便衣,尽量别惊动‘总筠庵’一带的百姓,宫天鹤工心智,极狡猾,有一点异状他都不会上钩。” 高禄点点头,望着桂荣道:“桂公还有什么事么?” 桂荣道:“我为的就是这件事。” 高禄道:“那好,我这就告辞回营去办事了!”施了一札,要走。 李玉翎站起来一拦道:“慢着,统带,还有一件事。” 高禄道:“什么事?” 李玉翎道:“‘侍卫营’里,谁是宫天鹤的人,谁是您的心腹,您应该分得清楚,还有最要紧的是宫天鹤进了‘总筠庵’再采取行动,别急燥,别轻举妄动,我刚才说过,这一回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高禄点头道:“我知道了,还有什么事么?” 李玉翎道:“最后我要声明一点,这话我不得不说在前头,这法子必得他在七贝子府才能奏效,否则的话恐怕引他不来,您可别怪我劳神动众。” 高禄道:“这是大伙儿的事,谁会怪你,本来就不能确定宫天鹤是不是在七贝子府,要能确定,也就用不着这法子了。”转身行了出去。 高禄一走,李玉翎转向哈善道:“统带,咱们也该回营了,这件事必得几方面的配合,任何一方面不能有一步之迟,否则就拿不住宫天鹤。” “行。”哈善一点头道:“咱们这就走。”冲着桂荣施礼告辞。 李玉翎偕同哈善回到了“亲军营”,日头已然偏了西。 在路上李玉翎就教好了他,该怎么做,哈善明白。 往办公房一坐,哈善当即就下令提吴德明。 没一会儿工夫,步履声由远而近,只听外头有人高声说道:“禀统带,吴德明带到。” 哈善道:“叫他进来。” 外头一声答应,吴德明低着头走了进来。 吴德明本来就够瘦的,如今只剩下皮包骨。 哈善没理他,望着李玉翎笑道:“玉翎,你也真是,那儿不好办事,为什么偏偏挑上‘总筠庵’,那儿能摆上几桌酒席,在营里热闹热闹不好么?” 李玉翎笑笑道:“谢谢统带的好意,我不打算多惊动人,除了几个朋友外,我没请什么人,再说我也不打算让她在京里住,成过亲,请过客后我就送她走。” 哈善点点头道:“说来也都是宫天鹤,多好的一门亲事,要不是他不是挺热闹的么! 好,好吧!就依你吧!我在这儿给你道个喜,到时候我就不去了,她一个人住在‘总筠庵’么?” 李玉翎道:“是的。” 哈善道:“那好,你忙你的去吧!没事的时候多去看看,让人家一个姑娘住在‘总筠庵’总不大好。” 李玉翎道:“谢谢统带,我告退了!” 哈善道:“你忙你的吧!我还有事儿,也没工夫跟你多聊了。” 李玉翎答应一声,欠个身出了办公房。 李玉翎一走,哈善转望吴德明,立即沉下脸:“吴德明。” 吴德明忙一哈腰道:“统带。” 哈善道:“这一阵子在‘亲军营’,好受么?” 吴德明没说话。 哈善道:“说话呀!是什么就说什么?” 吴德明忙道:“回统带,不好受。” 哈善道:“那以后就少出歪主意伤人,这是你一个教训,可要记住了。” 吴德明自然是连声应诺。 哈善一摆手说道:“你的日子满了,可以回去了,记住,下回再犯到我手里,可没这么便宜。” 吴德明不但连声应诺,而且千恩万谢,哈着腰,退出了哈善办公房。 天黑了,北京城处处都上了灯。 “总筠庵”的灯比较暗了些。 “总筠庵”座落在“达智桥”,“潮度庵”对面,不算小,土壁上写着“杨仲山先生故宅”。 杨先生是一代快男儿杨忠先生。 杨先生因为得罪了权好严嵩,被执下狱,严乃得手,欲置于死地而后己,并暗中令狱卒施酷刑,肉破骨碎,惨不忍睹。 杨先生的朋友暗中送以“冉蛇之胆”,吃了可以免除用刑时受苦,杨先生,拒之曰: “撮山自有胆,何用冉蛇哉。”其豪气倔强,有如此者,后来从容就义于菜市口。 有绝命诗云:“浩气还太虚,丹心昭千古,生存未报恩,留作忠魂补。” 他的夫人张氏长于文学,有上世宗:“代夫乞命疏”,文名一时。 这座“总筠庵”主要分正殿、后殿、秘堂三部份。 正殿槛有:“经云杀身以成仁,奕奕丹心早褫权奸之魄;分曰浩气还太虚,巍巍庙貌常留忠烈之魂。” “总筠庵”里的那点昏暗灯光,不在正殿,也不在祀堂,而在入口处高悬横匾:“正气锄奸”四个大字的后殿。 后殿里,那昏暗的灯光下,坐着一个人,是李玉翎,他一身俐落打扮,腰佩长剑。李玉翎绝少带兵刃,如今为对付宫天鹤,他佩了长剑,足见他的慎重,也足见官天鹤不好对付。 初更,灯影一闪,后殿里多了个人,是铁奎。 李玉翎站起来道:“铁大哥请坐。” 铁奎道:“不坐了,兄弟,我来报头一趟信,宫天鹤确在玉铎府。” 李玉翎神情一变化,道:“那我等他上钩了!” 铁奎道:“兄弟要小心。” 李玉翎道:“外面的埋伏如何?” 铁奎道:“我看过了,相当隐密,不是自己人绝难发觉,我跟几个人枪手在一起,一有异动我会马上带他们闯进来。” 李玉翎道:“让铁大哥受累!” 铁奎道:“这是什么话?”一闪不见。 李玉翎又坐了下去,时间不好过,也难于打发。 在这个时候,等更漏的滋味实在是难受,四下里静悄悄的,是什么时候,全凭钟鼓楼上的钟鼓。 二更了! 没动静,夜越深,四下里越静。 李玉翎那抚剑柄的手湿湿的,那是汗。 大风浪他经过,大阵仗,他也见过,以往,他都能够从容,也都能够洒脱,唯独这次,他自觉显得紧张。 突然间,他想起了杨先生那干云豪气,那惊天地,泣鬼神的忠烈,热血不由往上一涌,人也跟着站了起来。 来回地踱着,他只能听见他的步履声,就这么挨过了一个更次。 三更了! 人影疾闪,铁奎又进了后殿,他脸色凝重,有点阴沉,说道:“兄弟,宫天鹤不会来了。” 李玉翎道:“铁大哥,现在不过才三更。” 铁奎道:“兄弟,我是来报信儿的。” 李玉翎一怔,这才发觉铁奎神色不对,道:“铁大哥,怎么了?” 铁奎道:“钓鱼的香饵让鱼吃了。” 李玉翎脸色一变,跨步到了铁奎身前:“铁大哥,无双她……” 铁奎道:“兄弟,你冷静,听我说,是老五看见了,刚才宫天鹤来了,可是半路上突然杀出了严姑娘,是她迎向宫天鹤的,只说了两句话就跟宫天鹤走了,老五没敢拦,也没敢吭气儿……” 李玉翎两眼发直道:“无双她,这是什么意思?” 铁奎道:“只怕她要牺牲自己,跟老贼拼个同归于尽。” 李玉翎机伶一颤道:“老五可看见他们往那儿去了?” 铁奎道:“老五说他们往内城去了。” 李玉翎双眉一扬道:“铁大哥,我先赶去了,请通知高禄,随后赶到。”身形闪处,灯焰疾晃,后殿里已只剩铁奎一个。 铁奎不敢怠慢,跟着扑出了后殿。 李玉翎心急如焚,一路上腾跃飞驰,昏暗的月光下看,他捷如一缕青烟。 他一阵子急赶,没一刻工夫便驰抵了“七贝子府”。尽管他急,毕竟他还冷静,他没冒失的闯进去,夜闯“七贝子府”,这个罪名他担不起。 他扣了门环,砰然一阵响动之后,里面有了动静:“谁呀!这般敲门法。” 李玉翎没答应,直敲着门。里头那人火了,破口大骂道:“想死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隆隆响动,两扇门开了半扇,这就够了,李玉翎提腿跨了进去,进门便道:“我找‘天威牧场’的宫场主,在么?” 开门的是名亲随,他认得李玉翎,突然一惊,道:“是你呀!” 李玉翎道:“不错,是我,宫天鹤在那儿?” 那亲随道:“谁是宫天鹤呀?” 李玉翎冷笑一声:“不必装了,我不妨告诉你,宫天鹤私通莠民劫掳多伦格格案发了,我是奉命来拿他的,快说吧!他在那儿?” 那亲随听得刚一怔,里头又出来了人,是吴德明。 他一见是李玉翎,先是一怔一惊,继而说道:“是李大领班哪!什么事呀?” 那亲随把话一说,吴德明马上就沉下了脸:“李大领班,你可要弄清楚这是什么地方,拿人拿到这儿来了,你听谁说‘天威牧场’的宫天鹤在这儿?” 李玉翎冷笑了一下道:“吴德明,你少跟我来这一套,告诉你,‘侍卫营’的人马上就到……” 话刚说到这儿,高禄带着人赶到了,他把手一挥,带来的“侍卫营”高手立即围住了七贝子府,然后他带着四名护卫进了门。 吴德明知道事态重大了,脸上变了色,道:“你们这是干什么?造反么?我禀报王爷去……”他扭头要走。 李玉翎一把揪住了他,冰冷的说道:“吴德明,你一案刚了,又想吃官司,要知道这场官司可不比前一场,说,宫天鹤在那儿?” 吴德明就像那老鹰爪下的小鸡,丝毫动弹不得,叫道:“李玉翎,你,你竟敢跑到这儿来撒野,你,你不要命了!” 李玉翎冷笑一声道:“且看咱们俩谁不要命了。”“铮”然一声长剑出鞘,往吴德明脖子下就搁。 吴德明脸色大变,道:“李玉翎,你,你真敢杀人!” 李玉翎道:“窝藏匪类与匪类同罪,还有什么不能杀的?” 这话刚说完,吴德明扯着喉咙就叫:“杀人了,杀人了,快来呀!” 刚喊了这几声,一声冷喝传了过来:“大胆李玉翎,还不住手。” 玉铎出来了,身后是八名护卫。 玉铎出来了,抓吴德明还有什么用,李玉翎当即就松了手。 吴德明跟条狗一般夹着尾巴狼狈奔向玉铎,抖着嗓门儿说了一阵,玉铎寒着脸走了过来,望着高禄冰冷的说道:“高禄,你好大的胆子,是谁叫你来的?是大内还是‘宗人府’的?” 祸既然惹了,再想抽身也来不及了,高禄头皮一硬道:“七爷,我的人犯了法,不必经由大内跟‘宗人府’,我有权拿人。” 玉铎厉声道:“大胆!” 高禄道:“七爷您别生气,不是高禄大胆,我的人串通江湖莠民掳走了多伦格格,上头追究起来,连我也要掉脑袋,为此我不得不拿宫天鹤。” 玉铎道:“你听谁说宫天鹤掳走了多伦,又听谁说宫天鹤藏在我这儿?” 高禄道:“回七爷,有人看见他进了您这贝子府。” 玉铎道:“谁看见了?” 李玉翎震声道:“卑职李玉翎。” “放屁!”玉铎怒喝一声,扬掌就掴。 李玉翎抬手一格,硬把玉铎震退了好几步,他冷冷说道:“玉爷,卑职是奉恭王爷跟怡王爷之命行事。” 一听这两位,玉铎含糊了,道:“恭王爷跟怡王爷,那好,我找他们二位理论去。”他要往外闯。 李玉翎伸手一拦道:“玉爷,等卑职拿着宫天鹤之后再去不迟。” 玉铎脸色铁青,咬牙说道:“李玉翎,你别忘了,我是皇族。” 李玉翎道:“卑职知道,只是窝藏匪类,就是皇子也跟百姓同罪。” 玉铎叫道:“李玉翎,你敢害我?” 李玉翎道:“这话请您在卑职拿不着宫天鹤之后再说不迟。” 玉铎道:“我不让你们往里去,看看谁能把我怎么样?” 李玉翎道:“事关多伦格格安危,这恐怕由不得玉爷您,您固然是皇族,但卑职也是奉有恭王爷跟怡王爷之命拿贼,真要让宫天鹤连累了您,一个包庇劫掳皇族匪类的罪名落在头上那是划不来的。” 玉铎不知是气还是怎么,身子发了抖,连嘴唇都起了哆嗦,道:“你听谁说宫天鹤勾结江湖莠民劫掳了多伦格格,你有什么证据?” 李玉翎道:“等卑职拿着宫天鹤后,自有证据面呈玉爷。” 玉铎道:“不行,我现在就要证据。” 李玉翎道:“我可以告诉玉爷,是一名‘斧头会’江湖莠民指认宫天鹤。” 玉铎道:“那‘斧头会’江湖莠民呢?把他带来。” 李玉翎摇头说道:“玉爷原谅,卑职不能冒灭口之险。” 玉铎冷笑一声道:“空口无凭,我岂会相信你,在我没见着那江湖莠民之前,任何人别想拿宫天鹤。” 李玉翎道:“事关多伦格格的安危,卑职身负王命,万一走了宫天鹤,这个责任负不起,事出无奈,还请玉爷原谅……” 一挥手,喝道:“咱们搜!”带着人就往里闯。 “慢着。”玉铎厉喝一声道:“李玉翎,你真要搜?” 李玉翎道:“事关重大,岂有儿戏。” “好。”玉铎怒极而笑,一点头道:“我让你们搜,搜着了宫天鹤,我让你们把他带走,要是搜不着宫天鹤怎么说?” 李玉翎道:“卑职认个冒犯皇族之罪,任凭你议处就是。” “好。”玉铎猛一撇身,几乎是喊:“你搜。” 李玉翎带着人扑进去,刚到前院,摹地里后院方面传来轰然一声火枪声,还夹杂着几声震荡夜空的叱喝。 李玉翎立即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了,大叫说道:“统带,跟我来!”带着高禄往后扑去。 天上神仙府,人间王侯家,这七贝子府庭院深深,院落重重,穿过了好几重门才抵达了亭、台、楼、榭一应俱全的后院。 后院里树海森森,黝黑一片,没一处灯火,在那昏暗的目光下,只能看见左近云廊缕回,树海中偶露几角飞旋狼牙,到那里去找宫天鹤。 忽然间,后院墙翻上一人,是一名侍卫营好手,只听他大声叫道:“禀统带,宫天鹤已然中枪受伤,属下看见他又折回了这院子……” 话声未落,倏地一声惨叫翻了下去。 高禄两眼冒火,大叫说道:“宫天鹤,你死到临头还敢伤人?” 后院静悄悄,只有高禄的声音震得四下里回响,别的那有半点动静。 李玉翎冷笑一声道:“统带不必跟他多费唇舌了,围住了那座小楼就是。”他抬剑指向树海中一座小楼,人也扑了过去。 高禄带着四名护卫跟了过去,抬眼望望门窗紧闭,毫无半点灯火的小楼,道:“你看见了么!他躲在这儿?” 李玉翎道:“没错,统带,适才贵属中暗算翻下墙头的时候,我曾见小楼上一点光亮疾闪。” 高禄冷笑一声,望着楼头道:“宫天鹤,有我在此,你还不赶快下来认罪么?” 小楼上静悄悄的,似没反应。 高禄火了,道:“宫天鹤,难道你要等我上去请你不成?”小楼仍是静悄悄的。 高禄大叫说道:“火枪手进来两个。” 打后墙外翻进了两名火枪手。 高禄抬手往上一指,怒喝说道:“给我轰他两下,看他下来不下来。” 两名火枪手一声答应,举起了枪……李玉翎拾手一拦,高声说道:“宫天鹤,男子汉大丈夫,敢做要敢当,你缩在楼上不肯下来还则罢了,连话都不敢说一句,算得什么英雄好汉。” 蓦地一声冷笑自楼头响起:“好吧!算我怕激,卑职无罪。” 高禄道:“站出来跟我说话。” 楼上一扇窗户呀然而开,宫天鹤露出半截身子,就站在窗前,只听他道:“统带,卑职在这儿。” 高禄道:“你给我下来说话。” 宫天鹤摇头说道:“统带原谅,在话没说清楚之前,卑职不能下去。” 高禄道:“罪证确实,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宫天鹤道:“统带,卑职我有什么罪?” 高禄道:“你有什么罪,你自己清楚,不必问我。” 宫天鹤道:“在卑职看来,卑职一未作奸,二未犯科,一点罪也没有。” 高禄怒声说道:“勾结江湖莠民劫掳皇族亲贵,这不是罪是什么?” 宫天鹤道:“统带说卑职勾结江湖莠民,劫掳皇族亲贵?” 高禄道:“不错,难道冤枉你么?” 宫天鹤道:“且莫说冤枉不冤枉,卑职要问问,是那一个告卑职的?” 高禄道:“没人告你,是一个犯人招出来的口供。” 宫天鹤道:“犯人,那儿来的犯人?” 高禄道:“‘亲军营’拿获的‘斧头会’江湖莠民。” 宫天鹤道:“这‘斧头会’的江湖莠民,是‘亲军营’那一个拿获的?” 李玉翎道:“我拿获的。” 宫天鹤笑了,道:“李玉翎,别人拿获的,我认罪,唯独你拿获的我不能认罪,这话你我心照不宣,是不?” 李玉翎冷冷笑道:“任何人缉获的叛逆,只要他指认你,你都得认罪。” 宫天鹤道:“统带,你可知道那犯人为什么指认卑职劫掳皇族亲贵么?” 高禄道:“我怎么不知道,那是因为你劫掳了皇族亲贵。” 宫天鹤道:“不是这么一回事,统带,是因为卑职跟李玉翎之间有私怨,他要陷害卑职。” 高禄道:“你跟‘亲军营’李领班之间有什么私怨?” 宫天鹤道:“他想要卑职的女儿,卑职没答应,所以他要陷害卑职。” 高禄道:“简直狗屁不通,他要你的女儿,你不答应,他就要害你,这种事听也没听过,再说他想要你的女儿,足证他跟你那女儿情投意合,既然这样,他怎么会陷害自己情人的父亲,简直狗屁不通。” 宫天鹤道:“统带,卑职说的句句是实情。” 高禄道:“那么我问你,你那女儿今在何处?” 宫天鹤道:“这个……您就要问李玉翎了。” 李玉翎冷冷一笑道:“要我说么?她就在你掌握之中,在这座小楼之上。” 高禄道:“宫天鹤,听你的口气,只是‘亲军营’李领班想要你的女儿,你的女儿并不愿意。” 宫天鹤道:“卑职的女儿本来就不愿意。” 高禄道:“那好办,把你的女儿叫出来,让我当面问问她愿意不愿意,她要是不愿意,有可能是‘亲军营’李领班陷害你,她要是愿意,那就是你满嘴里放狗屁,快把你女儿叫出来吧!” 宫天鹤道:“回统带,卑职的女儿并没有跟卑职在一起,要知道她现在那儿,恐怕你只有问李玉翎。” 李玉翎道:“据我所知,你那女儿就在这小楼之上。” 宫天鹤道:“统带,你可不能听他的,卑职跟了您这么多年,卑职是个怎么样的人,别人不清楚,您还不清楚么?” 高禄冷笑道:“我清楚,我太清楚了,你不是不承认劫掳了皇族亲贵?那也该到‘亲军营’去跟那犯人对质。” 宫天鹤摇头说道:“卑职不能到‘亲军营’去,卑职一去就活不成了。” 高禄冷笑一声道:“你这不是自知有罪么?” 宫天鹤摇头说道:“统带误会了,卑职倒不是自知有罪,卑职是明知这是设好的圈套,只等卑职往里钻呢!卑职可以告诉统带,那个犯人事先他们已买通好了。” 高禄道:“谁事先买通了犯人?” 宫天鹤道:“自然是如今站在统带身边的李玉翎。” 高禄冷笑一声道:“李玉翎不过是一名领班,即或他能买通犯人,‘亲军营’还有统带在……” 宫天鹤道:“你不提‘亲军营’的那位统带还好,提起来卑职就更不敢去了!” 高禄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指他们上下串通不成?” 宫大鹤道:“卑职不敢这么说,卑职只敢说自己人没有不护自己人的,‘亲军营’的统带,当然是护着他‘亲军营’的人,难道还会护卑职这个‘恃卫营’的人不成?这是显而易见的,即或没有袒护谁之心,他的下属知法犯法,一旦揭露对他也不大好,他一定装作不知情……” 李玉翎冷笑一声道:“身犯重罪居然还敢诬蔑我们统带,人所共知,我们统带一向公正无私……” 宫天鹤笑道:“他若公正无私,也不会给你出这个高明主意,让你出来陷害我了。” 李玉翎神情一震,厉声道:“你说我们统带……” 宫大鹤道:“即或这高明主意不是他出的,至少他曾经认可,要不然单凭你一个人绝害不了我,李玉翎,你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分明是你把多伦格格弄走了……” 李玉翎心头震动,忙道:“你怎么知道是多伦格格?” 宫天鹤冷冷一笑道:“多伦格格失踪,这是件大事,谁不知道,我既来到京里,岂有不知道的道理,事实上只有多伦格格一个人失了踪,你说的那皇族亲贵不是多伦格格还会有谁?” 李玉翎冷声道:“你倒反咬我来了啊!” 高禄突然道:“宫天鹤,你说你是冤枉?” 宫天鹤道:“回统带,卑职本就冤枉。” 高禄道:“你说李领班陷害你?” 宫天鹤道:“回统带,这是实情。” “那好。”高禄一点头道:“不管怎么说,你总是我‘侍卫营’的人,是跟了我多年的部属,我不能任人陷害你,只要你有一丝冤枉,我自会代你作主,你下来吧!只管跟他们到‘亲军营’对质去。” 宫天鹤突然笑了:“统带怎么把卑职当三岁小孩儿?” 高禄两眼一睁道:“你这什么意思?” 宫天鹤道:“卑职追随统带多年,别人不知道,统带该知道卑职是个怎么样的人,卑职还不至于那么傻,傻得连都是谁要害卑职都不知道。” 高禄笑了,红着脸笑了,笑得有点羞,也有点怒:“凭这一点,你有罪没罪,我已经很清楚了,我最后问你一句,你下来不下宫天鹤道:“七爷这座小楼,不是长久安居之地,卑职当然要下来,只是下面都是要命的人,卑职不敢下去。” 高禄冷笑一声道:“看来你是非等我轰你下来不可了。” 宫天鹤道:“卑职很放心,统带不会这么做的,至少李玉翎不会眼睁睁让统带往楼上放火枪。” 李玉翎冲着高禄低低说了几句。 高禄冷笑道:“因为你女儿在楼上,是不是?” 宫天鹤笑道:“看来卑职不想承认是不行了。” 高禄道:“你女儿如果不愿意跟李领班,李领班不会有什么顾虑的,是不是,照这么看你那女儿愿意,你那女儿既然愿意,李领班就不会无端的陷害你。” 宫天鹤道:“统带不必多说什么了,情势对我大不利,我不认罪也得认罪,干脆,我认了,统带看着办吧!” 高禄双眉一扬道:“你认了,那就好办……” 一招手,喝道:“轰他。” 两名火枪手举起了火枪。 李玉翎忙道:“慢着,统带,卑职愿意上去拿他下来。” 高禄道:“你是他的对手么?” 李玉翎道:“他受了伤,要不然他可以以宫姑娘为要挟,早就跑了,一个受伤的人,功力会打折扣的……” 只听宫天鹤笑道:“不错,要不是我受了伤,我早就走了,岂会囚在这小楼上任你们包围,只是,李玉翎,你敢上来么?” 李玉翎神情一震,刚迈出的脚又收了回来,道:“宫天鹤,你拿无双要挟我?” 宫天鹤笑道:“那是当然,现成的人质,岂有不利用的道理,你只要敢登这小楼一步,我就杀了她。” 高禄道:“宫天鹤,你要杀自己的女儿?” 宫天鹤道:“统带明知道她不是我女儿。” 高禄怔了一怔,冷笑说道:“不错,我知道了,我是今天才知道的,宫天鹤,就冲这一桩你就死有余辜。” 宫天鹤哈哈笑道:“统带太认真,一个叛逆的女儿值得么?” 高禄道:“你少废话了,眼前你只有一条路,你下不下来都是一死……” 宫天鹤笑道:“统带,只怕未必……” 高禄冷笑道:“宫无双在你手里,李领班有顾忌,我可没有,轰他。” 他是真要轰。 李玉翎忙道:“统带且慢!” 高禄道:“李领班,宫天鹤是我‘侍卫营’的人,他犯了死罪就该死,谁有顾虑这么耗着,我可没那闲工夫。” 李玉翎道:“卑职以为只要在这儿多困他几天,他没吃没喝……” 宫天鹤哈哈大笑了起来,道:“李玉翎,你别打那么好的算盘,这座小楼上可不缺吃喝,有酒有肉,一旦酒足饭饱兴来,我说不定还要跟宫无双在这小楼上痛痛快快的乐上一番呢……” 李玉翎一扬眉道:“宫天鹤,你敢?” 宫大鹤笑道:“还有什么不敢的,统带说得好,眼前只有死路一条,不乐是死,乐也是死,既然这样,我为什么不做个风流鬼。” 李玉翎怒叱一声,闪身欲动。 宫天鹤立即喝道:“别动,李玉翎,先看看这是谁,你敢动一动,我就拍碎这颗乌云玉首。” 李玉翎目光所及,不由心头猛震,立即收住了扑势。 窗户上出现一个乌云蓬松,衣衫不整的女人,一看就知道是那苦命的严玉华。 她整个人靠在宫天鹤身上,娇躯软绵绵的,分明是让宫天鹤闭住了穴道。 这可怎么办?高禄一心只想杀宫天鹤,他没有什么顾虑,要是他真再下令轰击,恐怕还真拦不住他。 偏偏严玉华落在宫天鹤手里,自己又不敢冒然上去。 这怎么办? 只听宫天鹤哈哈一笑道:“李玉翎,你看清楚了,我现在就要跟她乐乐了。” 抬手一扯,“嘶”地一声,宫无双那本已零乱的衣衫被扯破了,任谁都可以看得见,宫无双全身已然裸露了。 李玉翎两眼直欲喷火,可就不敢冒然上去。 突然一声传了过来:“兄弟,过来一下。” 李玉翎转眼一看,只见铁奎站在树丛暗影里向他招手,他当即纵了过去。 铁奎道:“兄弟,现在是你拿定主意的时候了。” 李玉翎道:“无双在他手里……” 铁奎道:“我知道,要让高禄下令轰击,无双也是死路一条,要让官天鹤污辱了她,那就更是生不如死,要除宫天鹤只有眼前这机会,这回要除不了宫天鹤,那祸患之大是可想而知的,兄弟,你要拿得起放得下,怎么说大局为重。” 宫天鹤一声得意长笑从小楼响起。 李玉翎双眉突扬道:“我若上楼去,不等于亲手杀了无双么?” 铁奎道:“你要不上去,那就任宫天鹤污辱无双,你的感受又如何,无双又怎样,还能活么?” 李玉翎唇边渗出了鲜血,他两眼都红了,一点头颤声道:“好吧!我上去。” 这句话是施尽了他的力气。 铁奎道“你从前头上去,我从后头上去。” 李玉翎道:“不,让我一个人上去,你带着伤……” 铁奎道:“那老贼的伤很重,我瞧见了,火枪打着他两条腿,我一条胳膊对付得了他,快去吧!” 转身往后楼扑去。 李玉翎一咬牙,跺脚拔起,直扑小楼,半空中他舌绽春雷,一声霹雳般震天大喝:“宫天鹤,我上来了!” 喝声中,他连人带剑撞进了小楼。 摹然一声大震,一扇门硬生生的被他撞得粉碎。 他进了小楼,看见宫天鹤跟宫无双,可是他怔住了! 宫无双仰卧在床上,上身赤裸着,宫天鹤就躺在她身边,两只裤腿都焦了,胸前插着一柄匕首,刀刃全没人胸膛,仅留刀柄在外。 他望着李玉翎,嘴角带着一丝笑意,道:“李玉翎,你来迟了一步,我不会让你杀我的。” 适时铁奎也进来了,入目眼前情景,一怔叫道:“兄弟,这是……” 宫天鹤笑道:“噢!你也来了,咱们是熟人了,是不是,胳膊上的伤好了么?” 铁奎没理他,道:“兄弟,给无双盖上去。” 李玉翎摹然惊醒,走过去拉开一床被子盖在宫无双那赤裸的身上。 宫天鹤道:“李玉翎,我没想到你真的敢上来,算你运气,我本来是想杀了她的,可是转念一想,临死之前做件好事吧!所以我把她留给了你,从现在起,她是你的人了,抱她走吧!” 李玉翎道:“我自会抱她走,不过在你临死之前,我要给你个明白,你不叫宫天鹤,你叫吕沧良,是不是?” 宫天鹤猛然一怔道:“你怎么知道?” 李玉翎吸了口气,道:“我艺出‘老爷岭’,你明白了么?” 宫天鹤突然脸色一变,继而目闪异采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目光一凝,看着铁奎道:“你呢?” 铁奎道:“我是‘神州八异’六先生门下,‘老爷岭’上的那位,是‘神州八异’中的二先生,你明白了么?” 宫天鹤突然笑了,道:“我全明白了,我全明白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只是你们怎么找到我的?” 李玉翎道:“‘大刀会’独臂黄奇,你可知道?” 宫天鹤道:“原来是他,这才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呢!好吧!我认了,李玉翎,老爷岭门下,你行几?” 李玉翎道:“我行九,是老人家最后一个弟子。” 宫天鹤道:“原来是九师弟,老人家可好?” 李玉翎道:“你心里还有老人家么?” 宫天鹤凄然一笑道:“九师弟,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打从我两腿受了枪伤,那时候起,我就后悔了,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九师弟,大师兄我已经是不行了,你要好好的干,千万别学我……” 李玉翎道:“八位师兄,我找到了四位,还有四位……” 宫天鹤道:“我可以告诉你,我杀了四个叛师门的人,可是杀了他们四个之后,我也变了,主要是因为我定力不够,意志不坚,竟受了他们各种诱惑,九师弟,今后你也要小心,他们是无所不用其极的……” 话声一顿,脸上起了一阵抽搐,旋即也凄然的一笑道:“九师弟,我眼看着就要不行了,我自知愧对师门,罪孽深重,我死了之后,这具臭皮囊任凭九师弟怎么办了,九师弟,我,我……” 抬手一阵乱抓,两眼一直,头突然歪了,那只手也跟着垂下。 楼梯一阵响动,高禄上来了,一怔睁大眼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李玉翎道:“统带,他自杀了!” 高禄冷哼一声,上前拔出佩剑,要砍。 李玉翎毕竟仁厚,伸手一拦道:“统带,人已死,何必多这一剑!” 高禄恶狠狠的一句:“便宜了他。” 提着剑,转身行了出去。 铁奎道:“兄弟,咱们也走吧!” 李玉翎道:“他的尸体……” 铁奎道:“咱们不能埋他,让他们去料理吧!” 李玉翎没说话,上前抱起宫无双转身出了房。 等他两个下了楼,高禄带着他的人撤走了,去得还真快,等都不等。 巨大一座七贝子府如今空无一人,想必玉铎畏罪跑到宫里求救去了。 铁奎道:“兄弟,你回那儿去,该留的留,该除的也除了,那四个死在宫天鹤之手,你的事暂时算告一段落了,我看你到我那儿去吧!到我那儿解开无双的穴道,歇息一会也该离开这儿了!” 李玉翎嘘了一口气,有如释重负之感道:“铁大哥说的是到了铁奎那儿,把宫无双抱进了上房屋,头一件事就是解开她的穴道。 一掌拍下去,宫元双应掌而醒,李玉翎刚要叫她,宫无双张口狂喷一口鲜血,娇躯一阵抽搐,不动了。 让人想救都来不及,也让人不知从何救起。 李玉翎心胆欲裂,大叫道:“无双,无双……” 任凭他怎么叫,宫无双就是不动了,血,顺着她的嘴角还往外流,两片香唇逐渐变了色,发紫。 李玉翎做梦也没想到会这样,他惊飞了魂,也手足无措,铁奎在一旁吓呆了。 老半天,李玉翎才直着眼,颤声道:“铁大哥,这是……” 铁奎说话有气无力,道:“兄弟,无双是中了毒,你不看她嘴角都紫了。” 李玉翎道:“这是谁……” 铁奎道:“或许是她找宫天鹤的时候就服了毒,她原想找宫天鹤拼个同归于尽的,谁知宫天鹤闭了她的穴道,而今穴道一解,毒性也因压制过久,猛然发作了。” 李玉翎流了泪,颤声说道:“无双,你这是何苦?” 一阵砰砰敲门声传了进来。 铁奎一怔道:“这是谁……” 老三和老四从东厢房窜了出来,铁奎道:“小心点儿,问清楚是谁再开口。” 老三、老四双双答应一声,开门去了,转眼工夫他俩带进一个人来,是老九,李玉翎一怔道:“我怎么把老九给忘了?” 老九进堂屋,见香消玉殒的宫无双,突然一惊便要问。 铁奎忙递个眼色,道:“老九,你怎么自己回来了?” 老九强自平静了一下道:“桂荣听说宫天鹤已经死了,就把我放了回来……” 转望李玉翎道:“二哥,他还请你去一趟。” 李玉翎道:“有什么事么?” 老九道:“他没说,我也没问。” 李玉翎目光从宫无双脸上掠过,道:“铁大哥,不管怎么说,桂荣帮了我的忙,我该去一趟,无双还请铁大哥照顾一下,我去去就回来。” 铁奎道:“兄弟只管去就是。” 李玉翎转身要走。 铁奎突然伸手一拦道:“慢着,兄弟。” 望着老九道:“桂荣怎么知道你二哥在这儿?” 老九怔了一怔,旋即说道:“那谁知道,想必他是让我碰见二哥顺便说一声……” 铁奎道:“别忘了,你是冒充‘斧头会’的人。” 老九又复一怔,道:“这……这我就不知道了……” 铁奎收回目光道:“兄弟,你慢点儿走,等我想想再去。” 李玉翎没多想,这时候他也没心情多想,铁奎让他慢点儿走,他就站在那里一动也没有动。 铁奎沉吟说道:“难不成桂荣看穿老九不是‘斧头会’的人目光一凝,望着李玉翎说道:“兄弟,你告诉桂荣,老九是‘斧头会’的人,是不?” 李玉翎道:“我是这么说的” 铁奎道:“那他不该知道老九是西城我这儿的人。” 李玉翎道:“铁大哥以为……” 铁奎摇头道:“我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总觉得事有蹊跷。” 一顿抬眼向外,道:“老三,外头瞧瞧去,有没有人盯老九的梢?” 老三应声而去。 老九道:“大哥,我临近门时,还四下瞧瞧,没人。” 铁奎道:“慎重些总是好的。” 李玉翎道:“铁大哥,桂荣没理由这么做。” 铁奎摇了摇头,道:“我也这么想,可是……” 老二进来了,道:“大哥,我四下里都看过了,没什么动静。” 李玉翎道:“铁大哥似乎是多虑了!” 铁奎皱眉沉吟了一下,出堂屋拔起,正上堂屋屋脊,他站在堂屋屋脊上,居高临下,四下看望,天都快要亮了,在这黎明前,天色显得更暗更黑,远近空荡寂静,没一点儿动静,他跳下屋脊进堂屋道:“兄弟,你去吧!从哈善那儿出来,别到这儿来了,咱们‘六里屯’见。” 李玉翎道:“怎么,铁大哥要走?” 铁奎道:“不管情形怎么样,只要玉铎在一天,他就不会放过西城这般朋友,我看这儿是呆不下去了。” 李玉翎点了一下头道:“也好,咱们‘六里屯’见吧!” 目光移向无双的尸体,心里猛又一酸。 只听铁奎道:“兄弟放心,我会把无双跟老七夫妇一块儿带走,他们都是咱们的人,我得找一块静地埋他们。” 李玉翎道:“无双等我回来之后再安葬。” 铁奎道:“那当然,兄弟放心去就是。” 李玉翎没再说什么,这里的气氛悲凄,让他伤心,让他断肠,他也不愿意多留,转身要走。 铁奎突然伸手拦住了他,道:“兄弟,天亮之后你要不回六里屯,我可会同大师兄他们去找你去。” 李玉翎道:“铁大哥,用不着……” 铁奎道:“兄弟,凡事小心点总是好的。” 李玉翎迟疑了一下,点头说道:“好吧!” 转身出门而去。 ------------ 第三十九章 大街上冷清清的,静悄俏的,李玉翎一个人进了城,进了“九门提督”的衙门。 书房里见着了桂荣,桂荣一夜没睡,却没一点倦意,精神很好。 一见面他便笑道:“恭喜老弟,贺喜老弟!” 李玉翎强笑道:“谢谢大人,全仗大人义赐鼎力……” “没那一说,没那一说!”桂荣摇手说道:“高禄、哈善,我,没一个不是为了自己,我更是连一点忙都没帮上,想想我们挺不好意思的?” 李玉翎不好说什么。 落了座,桂荣含笑说道:“老弟,我听哈善说过了,你跟那位严姑娘挺要好,如今宫天鹤授首了,什么时候叨扰你老弟一杯啊!” 李玉翎只觉心里一阵刺痛,有心告诉桂荣宫元双已经死了,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没必要让桂荣知道,当即他强笑道:“这个大人放心,到时候我会来恭请大人。” “不敢当,不敢当。”桂荣锊着胡子哈哈笑道:“其实就是老弟不请我,我也是一定礼到人到。” 李玉翎极不愿意再说这些,当即话锋一转道:“大人找我来有什么事?” 桂荣“哦,,地一声道:“先前我还担心那‘斧头会’的人碰不见老弟呢!没想到他竟碰见了老弟,是这样的……” 眉锋微微一皱道:“老弟,宫天鹤死了,可是多伦格格失踪的这件事不能落案,你看怎么办?” 李玉翎道:“不能落案,为什么?” 桂荣迟疑了一下,不安地笑笑说道:“我说了老弟你可别生气,在‘七贝子府’宫天鹤曾反咬你一口,有没有这回事?” 李玉翎点点头道:“不错,确有此事,莫非……” 桂荣道:“这话让高禄听见了,当然宫天鹤是死到临头,情急乱咬人,可是当时还有‘七贝子’的人在,这话听进他们耳朵里,可就不是那么回事,七贝子往宫里一报,宫里马上就派人找上了我。 固然,当时那‘斧头会’的人还在,我可以拉他出来指认宫天鹤,可是我不敢,万一他们把人要了去,叫我怎么跟老弟你交待,我只有偷偷把那‘斧头会’的人放了,叫他赶快找来你老弟商量个对策,你看看咱们怎么办?” 李玉翎道:“宫里来的人还在您这儿么?” “早就走了。”桂荣道:“他们不会待在这儿的,只交待一声,让我速速查明,往上禀报就行了!” 李玉翎沉吟了一下道:“唯一的办法是找恭王爷跟怡王爷替我说句话……” 桂荣道:“这倒不失为一个法子,其实只要你老弟能再拿个‘斧头会’的人来,让他堂上一指宫天鹤,那就更好办了。” 李玉翎摇了摇头,道:“大人,这我恐怕办不到,我拿住的那个,是‘斧头会’仅留的一个,留下来打听万子仪等消息的,这一放他岂有不连夜逃出京去之理,上那儿再找他去呢!” “也是!”桂荣皱着眉头,沉思着道:“那说不得老弟只有找找恭王爷跟怡王爷了…” 忽然举起茶杯,道:“老弟,来,咱们喝口茶再聊。” 李玉翎欠个身道:“大人请!” 桂荣喝了口茶,刚放下茶杯,一个随从在门外告进,进来之后,冲桂荣身一躬,道: “禀大人,营里顾总领班有急事谒见。” 桂荣“哦”地一声道:“这时候……他人呢?” 那亲随道:“禀大人,顾总领班在前头候着呢!” 桂荣迟疑了一下,冲李玉翎一笑道:“老弟,我失陪片刻,去去就来。” 李玉翎站起来说道:“大人要没别的事,我也要走了。” 桂荣忙一拦道:“别,别,老弟再坐一会儿,我还有别的事儿,请候我片刻,我去去就来。” 听桂荣这么说,李玉翎只得又坐了下去。 桂荣刚走,他刚坐下,就听见一阵杂乱而极轻微的步履声由远而近,就像有人衔枚疾走一样。 起初,李玉翎没在意,只当是发生了什么急要大事,刚才那亲随不说了么,“五城巡捕营”的顾总领班有急要大事求见,若非是急要大事,那位顾总领班断不会在这个时候求见桂荣。 可是后来他听听不对,这些杂乱而极轻微的步履声,到了书房外就停止了,而且四周都有,并不是从一个方向传来的。 他心中动了疑,站起来想看看,他刚站起,外头响起了话声:“李玉翎,东窗事发了,你快快束手就逮吧!” 是哈善的声音。 李玉翎心头一震,拉开了书房门,一看之下,他心头猛地又是一震。 哈善正对着书房门站着,两旁的“亲军营”好手,还有“五城巡捕营”的巡捕。 这还好,最使李玉翎心惊的是他一眼就看见四名火枪手。 刹时,他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怪不得桂荣找他来,怪不得铁奎认为事有蹊跷,在铁奎那儿,他没心情多想,现在想一想,铁奎的怀疑并没有错,他当时也觉出事有蹊跷,可惜他当时没心情多想。 他定了定神道:“统带这是什么意思?” 哈善道:“什么意思?东窗事发了,你还不明白么?” 李玉翎道:“卑职不明白,统带明示。” 哈善道:“桂大人刚才没告诉你么?宫天鹤指你勾结江湖莠民劫掳多伦格格。” 李玉翎心里跳动了一下。 “统带,连桂大人都知道那是宫天鹤临死之前急乱咬人。” 一阵嘿嘿冷笑。 哈善接着又道:“我也知道,可是七贝子一状告到宫里,宫里不相信是宫天鹤临死之前情急乱咬人,我只是一个小小的‘亲军营’统带,怎么敢跟宫里抗辩,宫里叫我拿人,我只好拿人了!” 李玉翎道:“统带,关于这件事,卑职刚才跟桂大人说过,卑职预备找恭王爷跟怡王爷去……” 哈善摇头道:“你用不着跑这一趟了,我可以告诉你,不管你怎么说,恭王爷跟怡王爷都不会相信你的,因为上头已经掌握了证据,证明你确是勾结江湖莠民……” 李玉翎道:“上头有什么证据?” 哈善笑笑道:“你一向挺聪明的,怎么这回这么糊涂,你不是拿着个‘斧头会’的人么,桂大人故意把他放走了,而且叫他找你到桂大人这儿来一趟,你要没勾结江湖莠民,他绝对找不到你。可是,他把话带到,你也来了,这是有意试试你,料不到我只用这么一点小智,你就不打自招了,这证据还不够吗?” 李玉翎听得心头连震,道:“统带……” “还有!”哈善道:“我这叫计中计,桂大人放走的那‘斧头会’的人,不但试出了你勾结江湖莠民,把你引了来,而且还揭出了那伙江湖莠民的藏身处。我可以告诉你,‘侍卫营’统带早就带着人包围那地方了,只等你一离开,马上就下令围剿,凭高统带带去的那些人,相信准能一网打尽他们,待会儿等高统带带着那伙江湖莠民回来,你就无从狡赖了。” 李玉翎听得心头狂震,一声“统带”,迈步就要出去。 一名火枪手喝道:“退回去。” 李玉翎不敢造次,连宫天鹤那种身手都伤在火枪之下,可见是无法跟这些火器硬碰的,于是他忙退了回去。 只听哈善又说道:“别说了,李玉翎,再怎么说也没人相信你的,当初杀宫天鹤我是为了自己,现在拿你,我也是为了自己,要走了你,我这顶子就没了,现在想想宫天鹤死得好冤枉。” 李玉翎明知哈善说的不错,老九一时不察,中计直找到铁奎那儿,自己一时不察,糊里糊涂的送上门来。 这完全是不打自招,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沉吟了一下道:“卑职说句话,不知道统带信不信?” 哈善道:“什么话?” 李玉翎道:“卑职拿的那个人,不是‘斧头会’的人,自万子仪案发,‘斧头会’的人早就跑光了,为了宫天鹤,卑职不得不找个朋友冒充……” 哈善一点头道:“这,我信,可是上头不信,我也知道那一伙儿是你的朋友,可是上头把他们当成江湖莠民,我有什么办法。” 李玉翎道:“统带总该给卑职申辩的机会。” 哈善道:“打从你开门至今,你申辩的还不够么?你要再申辩也可以,让我拿住你交到宫里,到那时你再申辩也不迟。” 李玉翎知道自己绝不能让他拿着,只这一让他拿着,那就全完了。 他心念转动,迟迟没说话。 哈善那里又开了口:“李玉翎,我不妨告诉你,上头要我拿你可是死活不说,火枪的威力你是知道的……” 李玉翎道:“统带,卑职无罪……” 哈善倏然而笑,笑得奸滑,道:“你还嘴硬么?我不妨再告诉你一点,我已经打听清楚了,你是‘神州八异’的门下,艺出‘老爷岭’,这绝不错吧!” 李玉翎机伶震颤,道:“统带听谁说卑职是……” 哈善道:“你亲口说的,不是么?” 李玉翎道:“卑职亲口说?” 哈善道:“在‘七贝子府’那座小楼上,你忘了?” 李玉翎心神狂震:“谁听见卑职……” 哈善道:“自然是有人听见,要不然我怎么会知道?” 李玉翎怔住了,心想:他说这话的时候,只有铁奎、宫无双、宫天鹤在场,铁奎不必考虑,官无双跟宫天鹤都已经死了,死人不会告状,这是谁听见的? 难不成是高禄?不可能,当时高禄在楼下,绝听不见楼上的谈话。 那么是另有别人隐在楼上?更不可能,凭自己跟铁奎的听觉,别说楼上另有别人,就是有人靠近小楼,也绝瞒不过自己跟铁奎的耳朵。 那是谁? 是哈善施诈? 不会,施诈那有诈得那么巧的,时间、地点、说的话完全对,就跟哈善他自己当时也在场一样。 现在“罪证”已然确切,就是舌头能把天翻过来也没用了。 怎么办? 留也不能留,冲也不能冲。 他既是这么个“叛逆”,留是死路一条。 他是个血肉之躯,绝受不了那火枪灼热的铁砂。 怎么办?为今之计只有退进“办公房”死守,等候铁奎援后到来,自己有一柄长剑在手,抵挡“新军营”跟“五城巡捕营”的这些高手绝无问题,至于火枪虽然威力大,不让那些枪手靠近,谅无大碍。 有此一念,他立即退进“办公房”关上了门。 只听哈善在外头叫道:“李玉翎,你这是打什么主意,要知道你今天是逃不了的,还不快快束手就擒,听候发落么?” 李玉翎没答话。 只听哈善又在外头叫道:“李玉翎,你莫非等我下令火枪轰你么?出来吧!李玉翎,只要你肯乖乖出来束手就逮,念在你跟我这一阵子的情份上,我会请求上头对你从宽议处的……” 李玉翎暗暗一声冷笑:玩心眼儿玩到我头上来了,你不过一个“亲军营”小小统带,有什么资格说话? 心念甫至此,突然惊觉有人靠近。 绝不能让任何人靠近,只让后窗伸进一管手枪,自己便算交给他们了。 身上苦无暗器,当即伸手从桌上抓起一支笔打了出去。 一支狼毫到了他手里何异一柄飞刀,“飕”地一声那支笔射出后窗,后窗响起一声惨叫,砰然一声有人倒地。 突听后窗外响起大叫:“叛逆伤人了,叛逆伤人了!” 前头哈善一声惊叱怒道:“好大胆的叛逆,死到临头还敢拒捕伤人,给我冲。” 李玉翎只听得衣袂飘风从前头响起,他心知有人扑了过来,听听那衣袂飘风声,扑过来的还不只一个。 当即他一紧手中长剑,退一步关闭了后窗。 他是怕背腹受敌。 他的顾虑没有错,当前门被撞开,冲进四个“五城巡捕营”高手之际,后窗“轰”然一声响,一看后窗被火枪轰炸得粉碎,一蓬灼热的铁砂打了进来,正好迎着扑进来的那四个人。 前头的两个惨叫声中倒了下去,后头那两个有前头那两个为盾牌没挨着,魂飞魄散地急急退了出去。 看看倒在门口的那两个,面目全非,一身都焦了。 这能怪谁,要怪只能怪带着拿人的哈善前后没协调好。 只听哈善在前头厉喝骂上了:“饭桶,饭桶,你们这是干什么?难道我找你们来打自己人的不成,也不看看是怎么回事就乱放枪,下次没我的命令,谁要是敢再乱放枪,我就马上摘谁的脑袋。” 有哈善这一句,任谁也不敢乱放枪了,无形中倒帮了李玉翎不少忙。 他没想到,如今后窗明开,只一管火枪伸进“办公房”去,马上就能制住办公房每一个角落,这是拿叛逆的最佳时机。 只听哈善话锋顿了顿,接着喝道:“再给我冲!” 冲吧!一声答应又是四个“巡捕营”的好手扑到。 李玉翎一挥长剑扑了过去,剑气寒光,飞卷而出。 同是兵刃,兵刃在他手里威力又自不同,只见剑花朵朵分袭四巡捕持刀腕脉。 大叫迭起,四柄腰刀落了地,四巡捕抱腕暴退,个个从指缝里往外渗血。 哈善急忙喝道:“放枪!” 轰然一声,他身旁一名火枪手放了枪,李玉翎早已避开前门一蓬灼热的铁砂落了空,从后窗打了出去,后窗外那些人,个个惊呼,纷纷走避。 哈善恼羞成怒,跺脚直骂:“都是饭桶,所有的火枪都给我对着‘办公房’轰,索性轰垮了它,看他还往那儿躲?” 李玉翎心头刚一震,轰然两声,前后火枪齐放两声,打得“办公房”桌倒椅飞,声势惊人。 有一小部份,铁砂激荡斜飞,直袭向李玉翎的双腿,要不是李玉翎躲得快,两腿非被打中不可。 李玉翎一颗心当即沉了下去,他明白,哈善这一着恼,火枪要是再这么轰下去,这办公房就待不住了。 真要那样,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冲出去,找放枪的空隙冲出去。 他知道,这种火枪虽然威力强大,但一枪放过之后,得装药、填铁砂,等老半天才能放第二枪,只看准这一间隙冲出,运气好或许不会伤在灼热的铁砂下。只不要伤在铁砂下,那两个营的好手并不足虑。 心念至此,他当即一紧长剑,就预备找那放枪的间隙冲出去。 就在这时候,突然“九门提督”桂荣的声音传了过来:“停手,停手,别再放了!” 话声来自办公房左,究竟桂荣为什么下令停手,李玉翎看不见,不得而知。 可是他看得见哈善,清清楚楚的看见哈善的脸色一变。 紧接着,一个劲道话声从适才桂荣话声传来方向传了过来,冰冷:“统带爷,桂大人倒霉落在我手里,你不听我的也得听桂大人的,叫你的人往后撤吧!” 铁奎! 李玉翎的心猛然一松,嘘了口气。 他听见了,是哈善的怒叱:“大胆叛逆,岂敢……” “统带爷,闭上你的嘴巴!”铁奎冷冷道:“愿不愿意后撤随你,不勉强。” 只听桂荣“哎哟”一声,即惊声说道:“哈善,你还不快退,退呀!” 李玉翎看见了,哈善一跺脚,带着人往后退去。 铁奎的话声传了进来:“兄弟,你可以出来了!” 李玉翎提着长剑行了出去,往左一看,他心头一震,铁奎混身是血,伤痕处处,一把长剑架在桂荣脖子上,桂荣脸色如上,直哆嗦。 李玉翎立即纵了过去,道:“铁大哥,你这是……” 铁奎一摇头道:“兄弟,离开这儿之后再说吧!你先走,让桂荣陪我断后。” 李玉翎伸手抓住了桂荣,道:“不,铁大哥先走,我来断后。” 铁奎道:“兄弟,你……” “铁大哥,以往我听你的,这回你何妨听我一次。” 铁奎想再争,眼前的情势也不容耽搁,他微一点头道:“好吧!兄弟,我就听你一次,带着他不便穿屋越脊,咱们走出去,门口正好有辆马车是‘亲军营’这位统带的。” 松了桂荣,大步往外行去。 李玉翎倒提长剑,拉了桂荣就要走。 只听哈善道:“李玉翎,你敢……” 李玉翎冷冷他说道:“你放心,我还嫌他不够份量呢!到了该放他的时候,我自然会放他的。” 桂荣白着脸,颤声说道:“老弟,你可怜可怜我,这不是我的主意……” “桂大人。”李玉翎道:“统带这称兄道弟,我不配,你放心,我不会为难你的,你不过是个小小看门官,走吧!” 拖着桂荣往外行去。 果然,大门外停放着一辆双套马车,挺气派的,铁奎早就登上了车辕拉起了缰。 他一见李玉翎出来,便道:“快上车吧!兄弟,有他做伴儿,出城是不成问题的。” 李玉翎把桂荣往车上一推,道:“铁大哥陪他在车里坐,我来赶车。”跃身登上了车辕。 铁奎还待再说。 李玉翎一把夺过缰绳道:“铁大哥,多听我一次又何妨!” 铁奎没奈何,把鞭往李玉翎手里一交,转身钻进车里,可怜车里桂荣已吓软了。 李玉翎挥起一鞭赶动了马车。 这时候天已亮了,赶车的是李玉翎,里头发生变故,京城的步军还不知道,谁都认识李玉翎是“亲军营”的李领班,当然是开城放行。 出了内城,要按李玉翎的意思,就要放桂荣。 可是铁奎道:“兄弟,让他多陪咱们一段路,等出了‘永定门’再说吧!” 李玉翎没多说,挥起一鞭马车停也没停地直出了“永定门”。 离城半里,马车停下,铁奎把桂荣推下车,道:“对不起,桂大人,马车我兄弟要用,只有劳动您桂大人的玉趾回去,我辈素重信诺,没动你你就该知足了,请吧!桂大人,来日方长,咱们后会有期了!” 李玉翎挥鞭抖缀,马车顺官道如飞驰去。 桂荣站在官道中央,还在白脸哆嗦,他是知足,死神手里,刀口下捡回一条命,那有不知足的。 车行十丈,李玉翎道:“铁大哥,咱们上那儿去?” 铁奎的话声突然变得有气无力,道:“兄弟,你只管往前走就是。” 铁奎道:“不碍事,死不了的,兄弟。” 李玉翎道:“我听哈善说,高禄带着人埋伏在你那儿四周铁奎道:“我就是那时候受的伤,你刚走,高禄就围上来,他带的人不少,尽是‘侍卫营’好手,弟兄们全留在那儿了,只有我带着无双冲出重围……” 李玉翎脸色一变道:“铁大哥,老三、老四、老五和老九全留在那儿了?” “可不!”铁奎道:“弟兄们死得好惨,硬是让乱刃剁死的,要没他们东挡西挡,我也出不来。也幸亏高禄没带火枪。” 李玉翎心中一阵酸痛,道:“老七夫妇呢?” 铁奎道:“活人都出不来,何况是死人,再说一个人也带不了那么多,只有把无双带了出来。” 铁奎这种血性朋友上那儿去找,舍弃了自己亲手足一般的患难兄弟,却把朋友的人,拼死带了出来。 李玉翎心中又是一阵绞痛,道:“铁大哥,我只能说声感激铁奎道:“自己兄弟,还说这个干什么?” 顿了顿又道:“兄弟,前头有座庙,瞧见了么?” 李玉翎早就看见了,前头是有座庙,座落在半里之外,庙后是一片树林,挺密。 他当即道:“看见了,咱们在庙前停车么?” 铁奎道:“不错,雁霜、芸姑,还有小秃子,都在那儿等着咱们呢!几位老人家跟大师兄他们有事他去了,不然我不会一个人闯进内城找你去,本来该让雁霜跟几位老人家一块儿走的,可是雁霜要等你,说什么也不肯走。”半里距离不远,说话间已然近那座庙。 李玉翎看得清楚,那座庙不怎么大,也够残破的,想是年久失修,久绝香火。 只见一人从庙里窜了出来,是小秃子,他老远便看见了高坐车辕的李玉翎,立即嚷了起来。 小秃子这一嚷,庙里又出来两个人,是芸姑跟多伦,两个人的眼睛都是红红的,想必是哭过。 适时马车已到了庙前,李玉翎跳下了车辕来,道:“小秃子,快帮忙把你六叔给扶进去。” 小秃子还没答应,铁奎已自车上跳了下来,道:“干吗呀!我走不动了?放心,兄弟,铁奎九条命,绝死不了的。” 话虽这么说,他脸色白得怕人,脚下也一个踉跄。 芸姑跟多伦忙走过去扶住了他。 “瞧!”铁奎笑道:“我这俩弟媳妇儿多好。” 别人可没笑,芸姑跟多伦脸都没红一红,有的只是一脸优,一脸愁。 铁奎笑着一摆手道:“小秃子,把马车赶进庙后树林里去,掩避好。” 小秃子答应一声,跳上车辕赶车就走。 小秃子是赶车能手,车飞快,却四平八稳。 几个人进了庙,芸姑跟多伦把铁奎扶到一堆干草旁坐下,李玉翎抬手先闭住了铁奎几处穴道,抬眼说道:“有金创药么?” 芸姑点点头道:“有,刚才我就要给六哥敷伤,可是六哥不肯,放下无双就去找你去了。” 李玉翎抬眼一扫,没见宫无双的尸体,道:“无双呢?” 芸姑道:“在后殿里。” 李玉翎明白,所以把宫无双的尸体放在后殿,是怕他看见了难过,他沉默了一下道: “你给铁大哥敷上药吧!” 芸姑这儿为铁奎敷伤,多伦那儿问道:“玉翎,内城情形怎么样?” 李玉翎当即说了个大概,最后苦笑说道:“都怪我,没听铁大哥的,要不然什么事也没有了!” 铁奎道:“事情已经过去了,还说这个干什么,不经一事,不长一智,这就是经验,这就是历练。” 李玉翎强笑道:“经验、历练是有了,可是几个好兄弟没了。” 铁奎唇边掠过一阵抽搐,道:“江湖上的有几个长命百岁的,这血债总有一天咱们要讨回来。” 李玉翎没说话。 铁奎道:“兄弟,哈善怎么知道你对宫天鹤说了什么?” “谁知道!”李玉翎苦笑摇头道:“我怎么想也想不通。” “保不定那老兔崽子没死!” 小秃子说了话,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进来了。 李玉翎没接话,这是不可能的事,他眼见宫天鹤一柄匕首插进了胸膛里,眼见官天鹤气绝的。 铁奎皱眉沉吟了一下道:“兄弟,宫天鹤此人可是狡猾得很。” 李玉翎道:“铁大哥,你我都曾眼见他气绝。” 铁奎道:“不,兄弟,你我只是眼见他不动,并没有眼见他气绝。” 李玉翎道:“那有什么两样?” 铁奎道:“大不同,兄弟,气绝是真死,不动却有可能是诈死,咱们并没探过他的鼻息,摸过他的脉,是不?” 李玉翎道:“话是不错,只是……” 铁奎道:“兄弟,除了宫天鹤,当时楼上没别人,高禄在楼下,听不见咱们的谈话,楼上要是躲的有别人,绝错不过咱们的两对耳朵,可是小秃子无心说中了,我怀疑当时他只是诈死,等咱们走后,在临死之前把咱们抖露出来。” 李玉翎沉默了一下道:“也许……” 摹地里,外头传进个话声:“李领班在这儿么?” 铁奎一惊道:“这是……” 小秃子闪身就要往外扑。 李玉翎伸手一把拉住了他,转脸向外,沉声道:“是那位,请进来说话!” 庙门口人影一闪,大步进来一个人,李玉翎一见此人脸色就是一变,此人他认得,是高禄那四个护卫中的一个。 李玉翎把小秃子往后一拉,跨前一步挡在几人身前,道:“你们的本事不小啊!居然能找到这儿来。” 那人道:“李领班跟这位铁爷只顾着跑,把留在地上的车轮印给忘了。” 不错,当时李玉翎跟铁奎谁也没想到这点。 李玉翎道:“既然你们找到这儿来了,那就什么也不用说了,你们只管进来就是,我不惜殊死一拼。” 那人笑道:“李领班大半是误会了,其实也难怪李领班误会,在这个时候有我这个人蹑踪而至,的确让人误会……” 顿了顿,又道:“李领班,我是一个人来的,李领班要是不信,可以派那一位出去四下看看去。” 李玉翎一怔道:“你是一个人来的……” 小秃子闪身窜出去,转眼间他又窜了回来,道:“没错,二叔,他真是一个人来的。” 李玉翎疑惑地望着那人道:“你是什么意思?” 那人道:“李领班是问我的来意?” 李玉翎道:“不错。” 那人道:“我叫赵龙标,是高统带的贴身护卫……” 李玉翎道:“这个我知道,我见过你。” 赵龙标道:“我是奉高统带和哈统带二位之命而来……” 李玉翎道:“怎么样?” 赵龙标道:“两位统带让我给李领班送个信儿来,不过他二位有个条件……” 李玉翎道:“是什么要紧的信儿,我还不清楚?” 赵龙标道:“宫天鹤没有死。” 李玉翎一怔。 铁奎霍地站了起来道:“宫天鹤果然没死?” “看!”小秃子得意了,歪着秃头:“我没说错!明儿个我也能摆卦摊儿了!” 赵龙标面泛诧异之色,道:“怎么,诸位,诸位已知道了?” 铁奎道:“我几个只是这么猜,可没确定,我几个猜当时他也许还剩下一口气……” 赵龙标道:“宫天鹤根本就是好好的,连一点伤都没有。” 铁奎讶然说道:“这话……我明明看见一把匕首插在……” 赵龙标笑笑道:“那是他打马虎眼,那是一把断刀,他早就把锋刃弄断了,只剩下一个把儿往胸前衣襟上一夹,乍看上去就真跟一把刀插在胸口一样。” 铁奎不由为之动容道:“好狡猾的兔崽子……” 李玉翎道:“高禄跟哈善让你把这信儿送来,是什么意思?” 赵龙标道:“您二位不是要杀宫天鹤么?两位统带知道,宫天鹤是您二位师门的叛徒,您二位非杀他不可,怕您二位被他瞒过,所以……” 李玉翎道:“他二位有什么条件?” 赵龙标道:“两位统带说,您二位尽管进城杀宫天鹤去,他们绝对不闻不问,不过您二位杀了宫天鹤之后,不能在京畿一带再停留,马上得走……” 李玉翎道:“他们两个说的是不错,我们非杀宫天鹤不可,或许宫天鹤能瞒过我两个一时,但瞒不了我们一辈子的,只要我们知道宫天鹤他没有死,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他置他于死地……” 赵龙标道:“您的意思是……” 李玉翎道“不必他们告诉我,我迟早会知道的” “您错了,李领班。”赵龙标笑笑说道:“固然,官天鹤诈死只能瞒人一时,不能瞒人一辈子,可是在您来说,早除宫天鹤应该比晚除宫天鹤好。再说,宫天鹤两条腿伤仍重,现在也正好处在穷途末路的劣境,这时候除他应是易如反掌,如若一旦他两腿伤好,等他掌握大权,到那时候,即使几位发现他是诈死,除他可比现在难得多。” 铁奎道:“阁下这话有理,是不是我们不答应这条件,就除不了宫天鹤?” 赵龙标摇头说道:“我不敢这么说,当然了,两位若是不答应这条件,两位统带是不会让两位恣意进去内城杀害宫天鹤的,不过凭两位的身手,要拦二位也不是易事,可是二位不知道宫天鹤藏身何处,内城地方不小,找起来……” 铁奎道:“一天找不着还有第二天!” 赵龙标道:“那当然,可是两位统带若是在宫天鹤的住处布上几支火枪,那可比他二位不闻不问难多了。” 铁奎道:“设若我二人擒下你,逼出宫天鹤的藏处呢?” 赵龙标笑了,谈淡地道:铁爷,我们统带待我不错,土为知己者死,为友两胁可以插刀,我既然来了,就没打算再回去,再说,我明知道像二位这种顶尖儿的人物,是不屑为此的。” 铁奎道:“你是个人物,也挺会给人戴高帽子。” 赵龙标道:“其实我不妨实告二位,两位统带已经在宫天鹤的住处四周布上了防卫,虽不敢说铜墙铁壁,固若金汤,可是火枪的威力也够瞧的,我要是不带满意的答复回去,他二位是不会撤人的。” 铁奎道:“照这么说,我兄弟只有答应这一条件了!” 多伦突然开口说道:“高禄跟哈善这是什么意思,听口气好像他们俩也不愿让宫天鹤活着?” 赵龙标微一欠身道:“回格格,这您问李领班就明白了。” 多伦一震道:“你认识我?” 赵龙标道:“小的见过格格。” 多伦不安地望向李玉翎。 李玉翎双眉微扬道:“高禄跟哈善的条件我答应!” 赵龙标道:“那我的任务便算达成了,至于格格的事,您放心,不管怎么说,我也是江湖上来的,事不关我,我不会多嘴的。” 李玉翎道:“宫天鹤躲在那儿?” 赵龙标道:“景山有座‘万福阁’……” 李玉翎道:“宫天鹤躲在‘万福阁,里?” 赵龙标道:“正是,景山是大内之镇,他自信躲在那儿安全。” 铁奎道:“我问一句,诱李领班进内城,高禄带着‘侍卫营’好手包围西城,可是宫天鹤出的主意?” 赵龙标道:“铁爷,您料对了!” 铁奎道:“我能提出条件么?” 赵龙标道:“您请说,只要能答应的,我随时随地可以作主!” 铁奎道:“我要向你们统带要几具尸体。” 赵龙标截口说道:“我明白了,行,一句话,我可以代他二位作主,那几位也在原处,您尽管去抬……” 铁奎摇头说道:“这辆马车我还要派别的用场,再说我一个百姓提那么多具尸体出城也不方便,我看不如这样,为表示两位统带的诚意,麻烦那位给我送到这儿来,我们哥儿俩等到尸体送到,再进城上景山去找宫天鹤。” 赵龙标一点头道:“也行,我回去之后,马上就命他们给铁爷送来。” 铁奎道:“那就先谢谢了,最后一句话,还望阁下带回去给两位统带,双方既属互惠,就该以诚相待,最好别施诈玩花招,要嘛最好一下把兄弟留下,我兄弟只走脱一个,这笔帐总要算的。” 赵龙标道:“这个您放心,赵某人愿以这条还不太贱的命担保。” 李玉翎道:“那么阁下请回吧!我兄弟只等几个罹难的弟兄送到,马上就进城去。” 赵龙标没再多说,一抱拳,转身大步出庙而去。 铁奎一嘟嘴,小秃子灵巧地跟了出去。 多伦道:“没想到,他们也会勾心斗角。” 芸姑道:“那儿都一样,官场中尤然,表面上看不出什么,背地里争权夺利的厉害,只有利害而没有道义,别看他们是自己人,一旦自相残杀起来,比对外人还厉害。” 多伦道:“高禄跟哈善,能相信么?” 铁奎道:“不怕一万,只怕万一,防不能不防,我怕他们施的是一石两鸟之计,借咱们之手除去宫天鹤,然后就近埋伏对付咱们,其实,倒不怕他们的人,怕的是他们的火器,那东西可真霸道……” 芸姑道:“以宫天鹤引咱们入毅,心腹大患除了,咱们也上了当,这倒是一着很好的计,狠而且毒。” 多伦道:“那别去,等机会再来,反正已经知道宫天鹤没有死,他这个人是不会离开京城的。” 李玉翎突然说道:“铁大哥,待会儿他们把老三几个送来之后,车有两辆,你护着芸姑跟雁霜,带着小秃子先走。” 铁奎道:“你一个人进去?” 李玉翎道:“不错,总不能全待在这儿等他们包抄去。” 铁奎道:“话是正理,主意也不错,只是不行,要去,咱们俩一块儿去。” 李玉翎道:“铁大哥,要知道你帮不了我的忙,而且很可能成为我一个累赘。” 铁奎道:“你怎么说我都不在乎,我是去定了,非去不可。” 人影一闪,小秃子进来了,道:“上那儿去,我也去。” 铁奎道:“偷东西去。” “好啊!”小秃子叫道:“那是我的本行,我最拿手,上那儿偷,偷什么?” 芸姑寒着脸道:“别胡扯了,人呢?” 小秃子道:“走了,真走了,我跟了他老远,没错,只他一个人。” 铁奎道:“看来高禄跟哈善倒挺有诚意的。” 芸姑道:“当然有,等着你上钩呢!还能没诚意么?” 多伦道:“明知道为什么还要去?” 李玉翎道:“雁霜,这险是值得冒的。” 铁奎道:“玉翎说的不错,宫天鹤是师门叛徒中一个巨孽,对整个武林来说,他是个枭雄,留不得。” 多伦道:“可是您的伤这么重,他一个人……” 铁奎道:“谁说他一个人去了?” 李玉翎目光一凝,望着铁奎道:“大哥真要去?” 铁奎道:“这还假得了么?” 李玉翎道:“你带着伤连番折腾,元气未复怎么能跟我一块去?要去也可以,等我助你运运功恢复元气再说。” 铁奎道:“那好办,来吧!” 猛地上一坐,盘膝闭上了眼。 李玉翎走过去一指点出,铁奎倏觉指风所点的部位不对,两眼猛一睁,就要说话,可是已经迟了,李玉翎一指点实,他眼前一黑便躺在草堆上。 芸姑道:“玉翎,你这是……” 李玉翎道:“我不能让他跟我一起去,不这样没法子拦他,他要是好好儿的,我也不会拦他,待会他醒来后,让小秃子驾车,另一头拴在后头,等出了二十里再解开他的穴道。” 只听一阵辘辘车声跟得得蹄声传了过来。 小秃子道:“别是他们来了?” 闪身扑了出去,随听他在庙外叫道:“二叔,没错,他们来了!” 李玉翎举步行了出去。 出庙一看,只见一个黑衣汉子赶着一辆单套马车疾驰而来,那赶车汉子一看就知道是“侍卫营”的人。 李玉翎道:“小秃子,提防车里藏着活人,进庙去。” 小秃子还真听话,转身进了庙。 那辆单套马车疾驰而至,庙门口停稳,那黑衣汉子跳下车辕一抱拳道:“李领班,赵龙标赵爷命我送人来……” 李玉翎走到车旁掀开车蓬一看,唇边闪过一丝抽搐,随即放下车蓬道:“谢谢您了,还得麻烦您先回去。” 那黑衣汉子道:“不要紧,赵爷本是这么交待的,李领班要是没别的事,我回去了!” 李玉翎道:“你请吧,见了赵爷请告诉他一声,我马上进城去。” 那黑衣汉子答应一声,抱拳一礼,转身而去。 李玉翎喊道:“小秃子。” 小秃子一阵风般到了跟前。 李玉翎道:“把树林里那辆车赶出来。” 小秃子应声如飞而去。 小秃子去赶车了,庙里走出芸姑跟多伦,她两个架着铁奎。 小秃子赶来了马车,芸姑跟多伦把铁奎扶上了车,然后芸姑又转身进庙把宫无双抱了出来。 李玉翎心中一惨,把脸转向一旁。 一切都妥当了,小秃子把拉尸的那辆车拴在坐了人的这辆车后,随即跳上了车辕,道: “两位姑娘请上车吧!” 芸姑望着李玉翎道:“让雁霜先走,我跟你去。” 李玉翎道:“你?” 芸姑双眉一耸道:“不行么,我可不比你差多少?” 李玉翎摇头道:“芸姑,这不是你的事。” 芸姑睁大美目道:“那你说是谁的事?” 李玉翎道:“我的事,你跟雁霜等着做少奶奶吧!” 芸姑一怔,红了脸,旋即低下了头,当她要抬起时,李玉翎一指点在她“睡甜穴”上,她应指而倒,李玉翎扶着她,把她扶上马车,道:“小秃子,不过二十里不许解穴,听见了么?” 小秃子忙道:“二叔,我知道。” 李玉翎转过身来道:“雁霜,你也上车吧!” 多伦流了泪,道:“玉翎,你……” 李玉翎伸手扶了扶香肩,道:“放心,雁霜,我不会出什么差错的,上车吧!” 连扶带拉的把多伦扶上了车。 多伦车里探出螓首,满脸是泪,道:“玉翎,我帮不了你的忙,你可千万小心。” 李玉翎一边点头,一边示意小秃子赶车。 小秃子一声强笑道:“二叔,您可快来,别让大伙儿为您牵肠挂肚。” 挥起一鞭,赶着马车驰去。 李玉翎的神色,跟着那如飞驰去的马车,渐渐的阴沉,阴沉,就好像他的欢乐被马车带走了,越带越远的离开他一样…… ------------ 第四十章 天黑了,夜空如云,碎星闪烁。 今夜月升的较迟,在月亮还没有升上来之前,大地上就跟泼了墨一般,黑漆漆的。 “景山”黑黝黝的一堆,座落在夜空里,静悄悄的,听不到一点声音,就连虫走蚁闹之声都听不见。 “景山”在“神武门”北,距宫城不过百步之遥,又称煤山,因崇祯皇帝吊死在煤山而家喻户晓。 后山上广植树木,殿台阁榭,无一不备。 山上之正门,叫“北上门”,门内有倚望阁之胜。 山后之东,叫“山左里门”,西叫“山右里门”,中南向着,是“寿皇殿”、“观德阁”、“倚望阁”跟“万福阁”,地处左右里门之间,广九间。 如今,在这黝黑的“景山”之上,只有“万福阁”透着一点灯光,灯光不算明亮,由于这一带楼阁广九间,四周又遍植树木,灯光也不虞外泄。 在那“万福阁”里,有一个黑袍老者,两腿裹着布,胁下一双拐杖,正在灯下练习走路,一步一步的,走得很慢,看上去相当艰难。 他每走一步便皱一下眉头,看样子两条腿很痛。 一双拐杖落地有声,卜卜地直响。 走着走着,另一个小小的声音起自“万福阁”外,跟他这拐杖落地声相吻合,他每走一步,阁外那声音也是小小两响。 起先,阁外这卜卜声音为拐杖柱地声所遮,黑袍老者一直没注意,可是走没几步之后,他听见了,马上停了步,凝神倾听。 就在他听的时候,那阁外卜卜之声也停止了,静悄悄的,什么也听不见,就跟他拐杖柱地的回音一样,不走,那阁外之声也随之寂然。 他听了一阵,旋即神色微松,摇头笑了,笑得有点凄凉,也有点悲惨:“人到困时,便连自己走路声听来都有草木皆兵之感,得意多少年,以往何尝如此,看来人不能有困时,否则不如早死了好。” “好”字方落,阁外突然传进一个冰冷话声:“不错,你算是看破了看透了!” 黑袍老者突然一惊,冲口喝问道:“什么人?” 阁外那冰冷话声道:“老爷岭上的同门。” 黑衣老者机伶一颤,脸色大变,他想熄灯,由于停身处距灯太远,他无法如愿,匆忙间扬手将一把拐杖掷出,电一般的射向桌上孤灯。 就在这时候,一阵劲风从门缝里吹进,正迎着那把直奔桌上孤灯的拐杖,“叭”地一声,拐杖中断倏飞,落在数尺以外。 黑袍老者机伶再颤,失声说道:“小接引?” “不错!”阁外那冰冷的话声说道:“你毕竟还认得师门神功。” 黑袍老者趁阁外那人说话分神,扬左手便要掷左拐。 阁外冰冷的话声适时又道:“没用的宫天鹤,就是你把灯熄了;我也看得见你,何况你不能再掷左拐……” 黑袍老者身躯摇晃,连忙以拐柱地,稳往身躯。 那两扇门的门闩,“叭”地一声断了,两扇门跟着开了,李玉翎缓步走进来。 宫天鹤倒抽一口冷气,不由往后退了一步。 李玉翎道:“宫天鹤,你已经无路可退了!” 神情一松,倏然而笑道:“不错,我已经无路可退了,索性站挺点吧……”顿了顿,接问道:“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李玉翎冷冷说道:“告诉你也无妨,是高禄跟哈善告诉我的。” 宫天鹤笑道:“我没料错,果然是他们俩告诉你的,他们俩竟出卖了我,这倒是我始料未及了,孰可忍,孰不可忍,这笔帐我要好好跟他们算算。” 李玉翎道:“你还有机会么?” 宫天鹤道:“我这个人向来是不死心的,除非我咽下最后一口气,要不然我绝不相信我会死。” 李玉翎道:“这回我不容许你再施诈了。” 宫天鹤哈哈笑道:“我那一着不错吧!把一柄断刀往前襟一夹,看起来就跟真没胸及柄一样,按理我应该先杀严玉华再自绝的,可是我没有,我怕我杀了严玉华招你悲痛愤恨补我一下,那样我就死定了,果然我没杀严玉华,你也没补我一下,而且还拦住了高禄,你不该不让高禄砍我一刀的。” 李玉翎道:“你错了,我庆幸没让高禄砍你一刀。” 宫天鹤哦地一声道:“那是为什么?” 李玉翎道:“我要让高禄砍你那一刀,今夜我就没办法手刃你了。” 宫天鹤先是一怔,继而哈哈笑道:“说得是,说得是,要是让高禄砍我那一刀,我早就死了……” 目光一凝,接道:“九师弟……” 李玉翎道:“你不配!” 宫天鹤道:“好吧!我不配,那么我叫你一声李玉翎,李玉翎,你一定要杀我么?” 李玉翎道:“师令不敢违,师恩不能辜负。” 宫天鹤道:“今夜你非杀我不可?” 李玉翎道:“那是当然,不然我早就走了!” 宫天鹤道:“为什么,怕我一旦伤势痊愈,夺得大权,到那时再杀我就不容易了?” 李玉翎道:“可以这么说。” 宫天鹤笑道:“你这个心跟高禄、哈善两个,倒是不谋而合,好吧!既然今夜我是死定了,我就不必罗嗦什么了,让我告诉你一件事,严玉华死了么?” 李玉翎双眉一扬道:“你问这是什么意思?” 宫天鹤笑笑说道:“你带走了严玉华之后,一定会急不可待地解她的穴道,那知穴道不解还好,穴道一解,严玉华立即就口喷鲜血,香消玉殒了,是不是?” 李玉翎两目之中射出威棱,道:“这么说,是你……” 宫天鹤笑道:“傻子,我是个什么人,我得不到的岂容落人别人怀抱?没杀她,那是借她解我一次危厄,我绝不会让她逃出我手中。” 李玉翎机伶暴颤,目射威棱:“宫天鹤,这是真的?” 宫天鹤笑笑道:“这还假得了么?还是因为今夜你一定要置我于死地,要不然我是不会说的,我既然要死了,总该让你明白我是个怎么样的人,下辈子要再碰上,你最好别再动我的禁脔。” 李玉翎神色怕人,道:“宫天鹤,我希望你有十条命。” 宫天鹤笑道:“可惜我只有一条,只能死一次,其实,我现在是两腿带伤,行动不便,否则鹿死谁手还很难说呢!” 李玉翎道:“那是你恶贯满盈,报应当头。” 宫天鹤道:“恶贯满盈也好,报应当头也好,反正总是一个死,好死是死,坏死也是死,随你怎么说吧!” 李玉翎吸了一口气道:“该说的,我已经说完了。” 宫天鹤道:“你要动手了?” 李玉翎一点头道:“不错!” 宫天鹤道:“不能容我再说几句么?” 李玉翎道:“难道你还有什么遗言不成?” 宫天鹤道:“那倒不是,我一无子嗣,二无亲朋,还要留什么遗言,又留遗言给谁?我只是告诉你,李玉翎,我死并不寂寞,虽然你是来杀我的,可是这‘万福阁’中将要埋尸两具……” 李玉翎道:“你打算背水一战,殊死一拼?” 宫天鹤道:“我确有此心,但却无能为力,我要有此力,这‘万福阁’中的埋尸就不止两具了,你可知道高禄跟哈善为什么要假你的手杀我么?” 李玉翎道:“你死在我之手,跟他们无干。” 宫天鹤道:“这固然是一个原因,但主要的原因并不在这儿,你可愿意知道那主要原因在那儿么?” 李玉翎道:“我知道,用不着你说。” 宫天鹤似是不信,讶然道:“你知道么?” 李玉翎道:“不错,我知道。” 宫天鹤道:“能说说看么?” 李玉翎道:“你不信?” 宫天鹤摇头说道:“那倒不是,我只怕你弄错了……” 李玉翎冷笑道:“我要是弄错,那不正遂你的心,合你的意么?” 宫天鹤道:“话说得是不错,可是在临死之前我得拖上几个垫背的,我已经不能杀他们两个了,但是我又不愿放过他们,任他们活在人世逍遥,所以我只希望借你之手杀了他们俩。” 李玉翎道:“原来你有这么一个打算,好吧!让我告诉你,高禄跟哈善一计未成,又告二计,这一着叫一石两鸟……” 宫天鹤一呆道:“你真的知道?” 李玉翎道:“我还不算太糊涂。” 宫天鹤道:“你既然知道你还来?要知道那火枪的威力不是血肉之躯可以抵挡的,只你进了这‘万福阁’,你就必死无疑。” 李玉翎点头道:“我知道这一趟相当险恶,能活着下‘景山’的机会只有十比一,可是你我不能不除,只要达成恩师所交付的使命,我认为冒这个险值得……” 宫天鹤道:“要知道,你这一趟不只是冒险,简直是送死。” 李玉翎道:“眼前这京畿一带,只剩我一个,其余的人都撤走了,我不惜死,只能达成恩师交付的使命,虽死也值。” 宫天鹤睁大了眼道:“我没想到你竟……” 忽然一叹,接道:“从这些话里,也可以看出你杀我的决心,你有这个胆,有这份豪气,为达成使命,上报恩师不惜杀身,同门师兄弟九人,应该以你为最,死在你这个人手里,虽死何憾……” 李玉翎道:“你应该往东面两拜……” 宫天鹤道:“我应该往东面两拜?为什么?” 李玉翎道:“先皇帝自绝在‘景山’东麓殉国,这头一拜……” 宫天鹤哦地一声叫道:“我明白了,只是我不能作这一拜。” 李玉翎道:“那么,第二拜你总该……” 宫天鹤道:“这第二拜是……” 李玉翎道:“恩师花五年心血造就你……” 宫天鹤笑道:“这第二拜我也不能拜,我已经不是老爷岭门下了,不必拜,也无颜拜,我要是你的大师兄,你也就不必杀我了,是不是?” 李玉翎微一点头道:“说得有理,那么准备吧!我给你个放手一拼的机会。”他缓缓拔出了长剑。 宫天鹤摇头笑道:“我现在跟个残废人没有什么两样,还谈什么放手一拼,算了我放弃了,你动手吧!” 李玉翎道:“这是你自愿放弃的,怪不得我。” 长剑平举,缓步逼了过去。 宫天鹤站立处本离李玉翎没多远,李玉翎不过迈了五步便逼到宫天鹤身前。 宫天鹤突然说道:“李玉翎,你会杀一个不还手,而且带着伤的人么?” 李玉翎道:“我本不愿意在这时候杀你,可是我不能不杀你。” 宫天鹤道:“不能给我个自新的机会么?” 李玉翎道:“你要有自新之心,你就不会把我和盘托给高禄他们,也不会献计把我诱进内城,残杀我那些热血的好兄弟了。” 宫天鹤倏然一笑道:“看来不能有一次谎诈……” 话声突然颤抖,道:“好吧!李玉翎,希望你能留给我一个全尸。” 跟着阖上了两眼。 李玉翎长剑平举,缓缓递出,道:“以你的所作所为,虽碎尸万段,挫骨伤灰也不为过,还求什么全尸?” 宫天鹤没睁眼,脸色却突一变,道:“李玉翎,你太狠了,反正都是死,你何不留我个全尸。” 李玉翎道:“我只递一剑,绝不递第二剑就是,想想惨死的严玉华跟多少忠义之士,你应该知足了。” 宫天鹤唇边浮起一丝笑意道:“说的也是。” 说话间,李玉翎手中长剑剑尖已递进宫天鹤咽喉。 宫大鹤突然睁开眼,道:“李玉翎,你可能把剑收回几寸,听我说一句话。” 李王翎道:“你说吧!”当即把剑往回一收。 就在他掌中长剑往后一退的当儿,宫天鹤突然瞑目大喝,举起那仅剩的一根拐杖,猛然点出,直戮李玉翎心窝。 李玉翎双眉一扬道:“宫天鹤,我早就防着你了!” 身形微退半步,长剑猛然递出。 宫天鹤狞笑一声,身躯往前一倾,化戮为扫,拐杖拦腰横扫,力道千钧,快捷无伦。 李玉翎之所以往后微退半步,就是为怕宫天鹤点中,可是他没想到他掌中长剑往前猛递的情形下,宫天鹤会来个身躯前倾。 他想躲,可是在时间上已经不容他躲,只听“噗”,“砰”两声,李玉翎一个身躯踉跄左冲,喷了一口鲜血,坐在地上。 再看宫天鹤,他咽喉上一个血洞直通后脑,血往外喷,人挺立不动,两眼似睁得老大,脸色狰狞可怕。 李玉翎一咬牙关,以剑撑地缓缓站起,可是刚站一半却身躯一晃,砰然又坐了下去,他点了点头道:“宫天鹤,我明白你的用心,能同归于尽则同归于尽,不能同归于尽,则伤得我重一点,不让我逃出高禄跟哈善之手去……” 宫天鹤唇边泛起一丝笑意,两眼一闭,砰然倒了下去。 就在这时候,“万福阁”外传来了一个冷冷的话声道:“李玉翎,宫天鹤已经死了,是不?” 李玉翎双眉扬起,猛挥一剑,剑气所及,桌上孤灯倏然而灭。 只听那冰冷的话声又说道:“没有别的,李玉翎,你的命就跟那盏灯一样,马上就要熄灭了。” 李玉翎咬紧了牙关,支撑着站起来,站稳了身形之后,他勉强提气说道:“是高禄么?” 外面那冰冷的话声道:“不错,是本统带。” 李玉翎道:“哈善也来了么?” 只听哈善的声音在“万福阁”外响起:“当然来了,我怎么能不来?” 李玉翎道:“你两个言而无信。” 高禄道:“谁说的?我只说不闻不问,让你进来杀宫天鹤,可没说宫天鹤死了之后还放了你。” 李玉翎道:“这么说我上当了?” 哈善道:“恐怕你早已料到。” 李玉翎道:“毕竟你有心智。” 哈善道:“既然你早就料到了,那就不能说什么上当,说言而无情了,足见你是自愿的,既然是自愿的何能怪谁?” 李玉翎道:“我不能怪谁,因为你们不能容我,就跟不能容宫天鹤一样……” 哈善道:“你能明白这个道理就行了,姑不论你是不是叛逆,景山之上杀人,要是让你下了景山,我两个的脑袋就没了。” 李玉翎道:“你们确信宫天鹤已死了么?” 高禄道:“那当然,你跟宫天鹤人影映窗,我看得清清楚楚,你两个只斗了一招,你先倒下,宫天鹤也倒了下去,你还能说话,宫天鹤寂然无声,我敢说宫天鹤是死了,而你也受了伤,伤的恐怕还不轻,要不然你不会先倒下去,更不会刚站起又倒下去。” 李玉翎只听得心神震颤。 只听哈善的话声跟着响起:“其实,就是宫天鹤还没有死也不要紧,我们俩一举杀了两个,不也一样么?” 李玉翎道:“你们自信杀得了我么?” 哈善道:“一个带着重伤的人还能有什么大劲儿,施展什么身手,这不正是跟你对付宫天鹤一样么?” 李玉翎咬了咬牙道:“好吧!那么你们俩就派人进来吧!” 高禄道:“不必派人进来,只消放把火,或者轰上几枪,你就是死路一条。” 李玉翎道:“这个我很放心,景山之上放火动枪,谅你们还没那个胆。” 一点不错,别说是一个“待卫营”统带高禄,就是来一个和硕亲王,他也不敢在景山之上放火。 高禄道:“你看看我敢不敢?” 李玉翎道:“敢你尽管放就是,高处不胜寒,我正想有点火取取暖。” 高禄哼了一声,没听他再说话,也没有什么动静,显然,他只是说说而已。 半晌之后,才听哈善话声响起:“李玉翎,咱们都明白,我们俩要是不派人进去,是没有办法拿着你的。” 李玉翎道:“这才是明白人。” 哈善道:“可是我俩不打算派人进去。” 李玉翎道:“那你就没办法拿我……” 哈善道:“你错了,到头来你仍然会落在我们两个的手中,我们两个只消带着火枪手围住这‘万福阁’,一天、二天、三天这么耗下去,你身受重伤,又没吃没喝,想想看,是谁倒霉。” 李玉翎心头一震,他知道自己伤的不轻,要不赶快治疗,恐怕难挨一个对时。 他道:“你两个真打算这么做么?” 哈善道:“当然了,这是上策,是不,不发一兵不卒,兵不刃血就能让你乖乖就擒,何乐而不为?” 李玉翎道:“好吧!那也只有由你们俩了,咱们耗吧!我跟宫天鹤一样,不到黄河心不死。” 哈善道:“行,我们俩跟你耗定了。” 话声落后,没听他们再说话。李玉翎知道,这回不是说说而已,高禄、哈善当真是跟他耗定了。 同时也明白,只这么耗下去,对他是大不利。 他更知道,就是不耗,恐怕他也是死路一条,好人都逃不过火枪一轰,更何况自己已受了这么重的伤。 铁奎他们都已远在百里之外,如今别再指望人来救他了。 其实,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着的,既然早就料到会有这一着,还硬往景山上闯,那是因为他认为只要杀了宫天鹤,便是死也值得,既然如此还担什么心? 有此一念,心中不由也就泰然了。 他闭上眼静静地歇着。 伤处痛得厉害,右肋一带跟火烧一般。 那痛一丝一丝地往里渗,就跟活的东西,会往里钻一样。 他知道伤势在逐渐恶化。 要任它这样恶化下去,别说是一个对时,就是半天恐怕都挨不过,不到明天正午就非躺下不可。 他抬手闭住了两处穴道。 痛是好了点儿,可是由于血脉不能流动,右半身麻木,已经难提剑了。 望望眼前横卧地上的宫天鹤,再想想自己。 宫天鹤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了。 自己呢?不也走了一半了么? 宫天鹤在武学上苦练,在名利上钻营几十年,到头来是这么个下场。 自己呢?不也是即将面临这一下场么? 刹那间,他又想起了芸姑、多伦,还有可怜的严玉华,拿这三个比一比,他觉得自己跟严玉华比较有缘。 不是么?他现在不是离芸姑跟多伦越来越远,离严玉华越来越近么? 他是不怕死,可是他不讳言有点舍不得。 想到这儿,他唇边浮起一丝凄凛苦笑。 突然,哈善的声音打断他的思潮:“李玉翎,你还活着么?” 他强提一口气道:“你放心,我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哈善道:“你在干什么?” 李玉翎道:“静坐想过去。” 哈善道:“过去的已成过去,有什么好想的。” 李玉翎道:“再不想就没有机会了!” 哈善道:“过去的值得留恋,是不?” 李玉翎道:“我并不讳言……” 哈善道:“那何不出来就擒,你立过功,也许可以赎些罪。” 李玉翎道:“我并不是很留恋过去的人。” 哈善道:“李玉翎,缕蚁尚且偷生,要知道,只能不死,就还能回忆过去,见着自己想见的人,可是……” “哈善!”李玉翎道:“我比你清楚,反正你们拿我是死活不论,你为什么那么关心我的死活?” 哈善道:“我是为你着想……” 李玉翎道:“恐怕是拿个活的,功劳可大一点吧!” 哈善道:“你错了,对我来说,你死活都是一样。” 李玉翎道:“那你就不必再说什么了。” 哈善道:“好吧!我听你的。” 又是一片寂静。 这“万福阁”里更静,李玉翎只觉得这座“万福阁”像死了,没有一点声息。 他缓缓闭上了眼,就在这时候,一丝异响传进了李玉翎耳中,他听得出,那是极其轻捷的步履声,来自那扇门。 也就是说有人进了那扇门,要进“万福阁”。 李玉翎暗暗一声冷笑,立即剑交左手,单臂凝力。 他看见一条人影如同鬼魅般滑进了门,他也举起了长剑。 突然,那人影开了口,声音极其轻微:“李爷,可别动手,是我。” 李玉翎听得一怔:“是你?你进来干什么,你比别人胆大?” 那人影道:“李爷误会了,曾记得我说过这句话,我愿以性命担保高、哈两位统带不会施诈?” 李玉翎道:“不错,你说过,怎么样?” 那人影道:“江湖上轻死重一诺,我来履行自己的诺言。” 李玉翎道:“你来让我杀你?” 那人影道:“不,我来救你出去。” 李玉翎道:“你有办法救我出去?” 那人影道:“只有一个办法,你跟我换换衣裳。” 李玉翎心头一震道:“不行,这事我不能干。” 那人影道:“李爷,要知道,眼下您只有死路一条,您还有大作为,为什么要把这有用之身留在这?值得么?” 李玉翎道:“固然不值,我不能……” 那人影道:“李爷,您我有多少工夫,您要不答应,为履行我的诺言我只好死在这儿……” 李玉翎道:“我总不能让你替死!” 那人影道:“我并不一定会死,是不,我是个好人,而您受了这么重的伤,您没有机会,或许我能闯得出去。” 李玉翎道:“那只是或许……” 那人影道:“您要是不答应,我连个机会或许都没有。” 李玉翎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人影道:“一方面为履行我的诺言,另一方面,我毕竟是个汉人。” 李玉翎道:“您让人敬佩,可是……” 那人影道:“李爷大局为重,我这么做值得,难道您为一时小不忍,而置大局不顾么?” 李玉翎口齿启动,欲言又止。 那人影把衣裳脱下来丢了过去,道:“李爷,我不过去,请把您的衣裳丢给我吧!” 显然,他是怕李玉翎不相信他。 李玉翎暗一咬牙道:“阁下,我感激……” “你别感激了。”那人影道:“只要您把我当成朋友,我就感激了!” 李玉翎道:“阁下是位烈士。” “谢谢李爷。”那人影道:“您快脱衣服吧!迟恐有变。” 李玉翎将心一横,脱下自己的衣裳递过去。 那人影穿好了李玉翎的衣裳,道:“李爷,你要看准机会,把握机会!”转身行了出去。 李玉翎颤声说道:“阁下,李玉翎有生之年……” 外面响起了一声震天霹雳大喝。 外头,一条人影冲出了“万福阁”,凌空横渡,直往山下扑去。 哈善惊叫:“李玉翎,放枪,快……” 火枪震响,满天铁砂,那人一头往山下栽去。 “追!”一声追,高禄、哈善带着人就往山下追去。 很快地,追到了,那人静静地趟在山坡下,脸上带着笑意,混身上下,没一处不焦。 哈善猛然一怔。 高禄跟着大叫:“赵龙标……” 官道上,一黑衣人影神情樵淬,脸色苍白,频频回顾“北京城”,他,挂着泪两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